乔治·普拉登的话语声中流露出无限向往,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渴慕心情。他说:“明天是五月一号,奥林匹克节!”
他把身体一翻,俯卧在床上,从床脚望着他的同屋。怎么这个人居然没有感觉到?难道这件事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乔治的脸庞本来就不胖,由于在收容所里待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更加瘦了一圈。他的身躯比较瘦小,但是一双蓝眼睛却仍然象过去那样炯炯有神。他的手放在被单上,半握着拳头,给人以囚禁在樊笼里的感觉。
乔治的同层人正埋头看一本书。这人把头抬起了一下儿,顺便调整了一下椅旁墙壁上射出的灯光。这个埋头看书的人名叫哈利·奥曼尼,出生在尼日利亚。从他的深棕色的皮肤和粗大的五官看来,这人似乎生来就是沉着稳重的性格,哪怕谈起奥林匹克节,他也一点不激动。
他只平淡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乔治。”
当乔治需要的时候,哈利的耐心同照顾给他的帮助是很大的,但即使是耐心和照顾,有时也会超过一个人需要的限度。难道象现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象座黑木头雕象那样无动于衷地坐着吗?
乔治很想知道他自己在这里待上十年,会不会也变得同奥曼尼一样;但是他马上就把这个想法甩到一边。不会的!
他挑衅似地说:“我想你已经忘记五月意味着什么了吧。”
奥曼尼说:“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同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是你把这件事忘了。五月对你说来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乔治·普拉登。对我说来,”他又低声加了一句,“对哈利·奥曼克来说,也同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
乔治说:“宇宙飞船就要到地球上来迎接应征的人员了。到了六月,成千上万只飞船将要载着上百万的男女科技人员到别的星球去,到你能够叫出名字来的任何一个星球上去。难道这一切对你都没有意义吗?”
“一点意义也没有。你想叫我作出什么反应来呢?”奥曼尼用手指划着他正在阅读的一段艰深的文章,嘴唇不出声地动起来。
乔治注视着他。太可恶了,他心里说,你就是咆哮两声,吼叫两声也好啊!这你总可以做到吧!再不然就踢我两脚,打我几拳,随便怎样也比这么闷不作声好哇!
乔治所以有这种心情,是因为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不想自己一个人这样满腔怒火,不想自己一个人过着这种毫无兴趣的日子。
在他到这里来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宇宙好象一个罩子,紧紧扣在自己身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真切。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情况比现在倒还好过一些。在奥曼尼没有出现在他身边,重新把他拖回到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中以前,那一段日子反而好过一些。
奥曼尼!他的岁数已经大了,至少已经有三十岁了。乔治想:“我到了三十岁会不会也成为他这个样子?再过十二年我会不会也象他这样?”
因为他害怕自己也将变得这样死气沉沉,他又向奥曼尼大声吼道:“你别再看那本倒霉的书了,成不成?”奥曼尼又翻过一页,继续读了几个字,才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头蜷曲的短发,好象戴着一顶室内便帽。“你说什么?”他问道。
“你看书有什么用?”普拉登走到他前面,鼻子里喷着气。“还是电子学!”说完,他一巴掌把奥曼尼手里的书打在地上。
奥曼尼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书捡起来。他把一页弄皱的书捋平,一点也没有恼怒的样子。“姑且称之为满足好奇心吧,”他说,“我今天已经懂得一点电子学了,也许明天还能够懂得更多一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胜利。”
“胜利?这叫什么胜利?难道你这一辈子就满足于这个啦?等你活到六十五岁,你懂得的知识也许刚刚能抵上一个合格的电子学家的四分之一。”
“也许等我三十五岁就能当合格的电子学家了。”
“可是那时候谁会要你呢?谁会用你呢?你能上哪里去呢?”
“没有谁要我。谁也不要我。我也没有地方去。我要留在这儿继续读别的书。”
“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告诉我!你拉着我去上课,你让我也学习看书、记东西,但为了什么?这些事可不能使我满足。”
“你总是感到不满足,这有什么好处呢?”
“有好处。这样我就可以不再演这出滑稽戏了。我要做我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事,早在你甜言蜜语地劝我放弃这种想法之前我就计划好要做的事。我要逼着他们——他们——”
奥曼尼放下手里的书,直到对方说不下去的时候他才开口:“逼他们干什么,乔治?”
“我要逼着他们改正他们对我的不公正待遇。这是个圈套。我要找到那个安东奈利,让他承认他——他——”
奥曼尼摇了摇头:“每一个被送到这里的人都一口咬定这是个错误。我还以为你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呢。”
“别说什么这是个阶段,”乔治暴躁地说,“这是事实。我已经告诉过你——”
“不错,你已经告诉过我,但是你心里也明白,关于你的事,任何人也没有弄错。”
“难道因为谁也不肯认错就能说没弄错吗?你认为,如果不对他们施加一些压力,他们会承认把事情办错了吗?——哼,我就要给他们加点压力。”
乔治的心情所以这样恶劣,主要是因为五月已经到了;五月——这是奥林匹克月。乔治感到五月重又把往日的狂热带回来,自己再也无法克制了。再说他也不想克制自己。他已经快把过去的事遗忘了。
他说:“我本来想做一个计算机程序编制员,我是可以胜任这种工作的。就是今天我仍然能当程序编制员,不管他们说对我的脑型分析做出什么结论。”他用手敲打着床垫,“他们错了,他们一定弄错了。”
“负责分析的人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绝对是他们弄错了。难道你对我的智力还怀疑么?”
“智力同这件事毫无关系,不是已经多次同你谈了吗?难道你还不理解?”
乔治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愁眉苦脸地盯着天花板。
“你过去想当什么,哈利?”
“我当时就没有固定的计划。我那时想,我当个水栽专家①倒很合适。”
coc1①水栽专家是专门研究如何为宇宙飞行员培植新鲜食用植物的科学人员,主要在中水而不用泥土培育植物。coc2
“你当时认为你能成个水栽专家吗?”
“我不敢肯定。”
乔治过去从来没有问过奥曼尼的私事。现在他听到奥曼尼过去也曾有过雄心壮志,结果却落到在收容所了此一生,觉得非常奇怪,甚至觉得这是违反常理的。水栽专家!
他说:“你过去想到过你会到这个地方来吗?“
“没有。但是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所以你就知足了。你就心满意足了。你还挺高兴。你喜欢这种生活。你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奥曼尼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仔细地把被褥铺开,一边说:“乔治,你这个人很固执。因为你不肯接受现状,结果总是折磨着自己。乔治,你现在在这里,是在一个你管它叫收容所的地方,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它的全名。你把全名说说,乔治,把全名说说。说完了你就去上床睡觉,一切就都过去了。”
乔治气得咬着牙,牙齿都龇了出来。他从牙缝儿里迸出了两个字:“不睡!”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奥曼尼说;他果然上了床。他有意把每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楚。
乔治听到他的话声又生气又惭愧;他赌气把头转向一边。
在乔治·普拉登一生的头十八年中,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坚定不移地奔向一个目标,那就是做一个合格的计算机程序编制员。在他的朋友中间,有的人谈论宇宙航行,有的人谈论冷冻技术和运输管理,甚至还有人谈行政管理;他们谈得都头头是道。但是乔治对自己的志愿却从来没有动摇过。
他也象别人那样慷慨激昂地讨论各种职业相对的优点。为什么他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呢?“教育日”已经隐约浮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他们一生中的一件大事。这一天一步又一步地向他们挪近,好像日历一样不能改变,准确无误——这一天就在他们过完十八岁生日以后十一月的第一天。
过了这一天以后,谈话就转移到别的话题上面去了。可以同别人讨论自己职业中的一些细节,可以夸奖自己妻子儿女,再不然也可以聊聊空间球队比赛的胜负,或者奥林匹克节的经历。但是在教育日之前,却只有一个话题百谈不厌地吸引住每一个人,那就是“教育日”。
“你选了什么专业?你有成功的把握么?咳,这可不太好。你不妨看看记录;名额减少了。现在后勤学——”
再不然就是“现在机械学怎样怎样,”“现在通讯系统怎样怎样,”或者“现在引力学如何如何。”
特别受人重视的是引力学。在乔治的“教育日”到达前的几年中,由于利用引力的动力机械迅速发展,引力学已经成为人人谈论的话题了。
每个人都说,十光年旅程以内的任何小星球,都将不惜重资,到地球上招聘任何类型的引力工程师。
但是这种想法从来也没有使乔治动过心。小星球是会这样做的,就是花掉它辛辛苦苦积累起的全部储备资金也在所不惜。可是乔治也听说过一门新兴技术所必然经历的道路。在一门新技术建立起来以后,随之而来的是流水一般的不断的革新和简化。每年都会出现许多新型机器,新型引力发动机,新的原理。这样一来,所有重金聘来的专家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学过的一套技术已经过了时,不得不让位给接受更新的教育的新型技术人员。这样,第一批学会这种技术的人就不得不改行去做一些非技术性工作,或者转移到一些没有赶上先进潮流的落后的星球上去。
与此相反,各个星球对计算机程序编制员的需求却从来没有中断过。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永远如此;尽管这种需求从来没有狂涨到任何高峰,也从来没有出现哄抬市价的现象,但是随着一个又一个新星球世界的开辟,随着老星球的各种事务愈趋错综复杂,这种需求总是稳定地上升着。
这个问题他曾经同小胖子特瑞维利安争论来争论去。因为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他们总是三天两头进行争论,而且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当然了,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特瑞维利安的父亲在世时就是合格的冶金人员,而且曾经在外界星球上工作过。他的祖父也是合格的冶金员、日此特瑞维利安几乎把这个职业看作是自己一家的世袭职业;他一心想做冶金员,而且认定任何其他职业同这个行当比起来都有失体面。
“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得使用金属,”他说,“再说,不论浇铸一定规格的合金也好,观测合金结构的增长也好,都表现出冶金人员的技能。可是程产编制员做的是什么呢?整天坐在编码器前面,把一个又一个的数据送到一英里长的庞大的机器里,不过如此而已。”
乔治虽然才十六岁,但已经学会了从际实角度看问题了。他只简单地反驳了一句:“每年同你一起训练出来的冶金人员有一百万。”
“因为需要啊!这是一门很好的职业。最好的职业。”
“但是你会被别人排挤出来的,小胖子!你会远远落在别人后边,什么事也轮不上你。任何星球都能培养自己的冶金人员,他们对地球的先进的冶金学家需求并不大。需要这种人的主要是一些小星球。你大概知道我们这里训练出来的冶金人员有百分之几被聘请到甲级星球去,这个数字你大概是知道的。我查过这个资料。只不过百分之十三点三。就是说,对你来说,十成有八成是窝在一个刚刚装置自来水的原始落后的星球上。你还有可能一辈子离不开地球;百分之二点三的冶金人员永远留在地球上。”
特瑞维利安斗气似地说:“留在地球上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地球也同样需要技术人员。而且需要优秀的。”特瑞维利安的祖父就是在地球上工作一辈子的冶金人员。他说完这句说,伸出手指头摸了摸嘴唇上还没有生长出来的上须。
乔治知道特瑞维利安祖父的情况,他想到自己的前辈人也没有离开过地球,所以并不想讥笑对方。他只是委婉地说:“从智力方面看,算不得丢脸的事。当然不算。可是要是能到一个甲级星球上去,到底非常了不起,不是吗?”
“现在咱们看看程序编制员的工作吧!只有甲级星球才装置需要第一流程序编制员操作的新计算机,所以在市场上招聘这类人材的都是最先进的星球。此外,程序编制的教育磁带非常复杂,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于接受这种技能的。这些星球所需要的程序编制员,只靠从本星球人口中选拔训练是不够的。这从统计数字便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大概每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培养成一个第一流的程序编制员。一个拥有一千万人口的星球需要二十个这种工作人员,所以他们必须到地球上来召募五到十五个。对不对?”
“你知道不知道去年有多少合格的计算机程序编制员到甲级行星上去了?我可以告诉你,地球上培训出的全部人员,一个也没剩、换言之,如果你是一个程序编制员,你就等于已经被一个甲级星球选中了。就是这样的,先生。”
特瑞维利安皱了皱眉头,“如果一百万人里面才有一个能学这门技术,你凭什么认为你就有资格学习呢。”
乔治并没有把全部情况都说出来,他只是简单回答了一句:我会学到这门技术的。”
有一件事他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既没有告诉过特瑞维利安,也没有告诉过他的父母。那就是,他正在做一些什么,使他这样信心十足。他一点也不担心,他只是充满了信心。(在后来他过的这段毫无希望的日子里,最使他痛苦的莫过于回忆当时的这种心境了。)他是这样的盲目乐观,正象一个八岁的儿童对待即将到来的“阅读日”一样——不妨说,以儿时迎接“阅读日”的心情迎接“教育日”。
当然了,“阅读日”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一方面是由于童年时期的特点——许多不平常的事在一个八岁的孩子的眼里都显得平淡无奇。头一天你还大字不识,第二天就能阅读书籍了。这好象是天经地义的事,正象太阳在天空中照耀一样。
其次,“阅读日”对一个人的前途关系并不重大。没有应聘不应聘的问题,用不着你推我搡地等着名单揭晓,也无须为下一次奥林匹克竞赛的分数而提心吊胆。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好,通过“阅读日”只意味着在人群簇拥的地球上再过十年和过去毫无不同的生活;只意味着,回到家里以后发现自己多学会一门本领罢了。
十年之后,轮到要参加“教育日”的时候,“阅读日”的许多细节乔治几乎已经非常模糊了。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这一天天气阴阴沉沉,下着蒙蒙细雨。(“阅读日”,在九月;“教育日”,十一月;五月呢?什么在五月?——奥林匹克节。他们已经把这个编成一首儿歌了。)乔治在壁灯的照耀下,穿戴整齐。爸爸妈妈显然比他本人还要兴奋。他的爸爸是个合格的管道安装工,后来在地球上找到了一个工作位置。他总为这件事抬不起头来,虽然谁也看得清楚,每一代人中,绝大多数必须留在地球上,这是极其自然的事。
地球必须有农民,有矿工,也要有技术人员。太阳系以外的星球需要的只是具有最新技术和特长的专业人员。在地球的八十亿人口中,每年只能有几百万人移居到其他星球上去。并不是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有资格成为其中的一员的。
但是,每一个男人和女人却都希望至少有一个孩子能够移居到其他星球上去;普拉登的父亲自然也不例外。他看得很清楚(其他的人也毫不怀疑这一点),乔治是个智力出众、头脑敏捷的孩子。他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而且他必须不负父母的期望,因为他是个独生子。如果乔治不能到外界星球上去,他们就只能等第三代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未免大渺茫了,给不了他们很大的安慰。
一个年轻人的前途从“阅读日”上当然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在”教育日”这一伟大的日子到来之前,“阅读日”还是唯一可以使作父母的看出某些迹象的日子。地球上每一个作父母的,当自己孩子学会了阅读回家之后,都会让孩子读点什么,听他读得怎么样,听他是否能流畅地读出书中的字句;他们也就用这个来判断自己孩子的前途。几乎哪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个孩子是全家的希望;从“阅读日”这一天起,只从他能顺利读出三个音节的长词这件事上,父母便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乔治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的父母所以心情紧张的原因。如果说在下着毛毛细雨的那一天,在乔治的幼小的心灵中也存在着某种不安的话,那就是担心自己学会阅读回家以后,父亲脸上充满希望的神情也可能会消失。
孩子们聚集在本市教育厅的大礼堂里。在整个这个月份里,分散在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上百万个集会场所里都聚集着一群又一群的孩子。灰暗的屋子和不计其数的陌生面孔使乔治的心情非常低沉,又由于他不习惯身上的讲究衣服,他感到极其拘束和紧张。
他机械地做着其他的孩子所做的事。他发现住在同一层楼的一群伙伴,便参加到他们的行列中去。
特瑞维利安就住在乔治的隔壁。他还留着童式长发。在他长大成人以后,他将蓄起鬓须和淡红色的稀疏的小胡子来,可是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特瑞维利安(他当时总把乔治叫卓季)招呼他说:“卓季,你一定吓坏了吧。”
“我一点也不害怕,”乔治回答说。接着,他象告诉别人什么秘密似地说:“我们家里的人在我屋子里的镜台上挂起一大张印着字的纸。我一回家就得给他们念。”(当时最使乔治难受的是不知道把两只手往哪里放。离家以前,父母告诫他说,不要挠头发,不要揉耳朵,不要抠鼻子,也不要把两手放在口袋里。他的两手简直无处可放了。)
特瑞维利安把手插在口袋里,说道:“我的父亲可一点儿也不担心。”
老特瑞维利安曾经在底波里亚星上当了七年的冶金技术员,虽然他现在已经退休,又回到地球上来,可是他的这段历史却使他在街坊邻居间享有较高的声望。
地球由于人口过剩,并不鼓励这些移居到其他星球上的人重新回来,但是总有少数人最后又返回到地球上来。其中一个原因是地球上的生活费用比较低,在底波里亚星球上拿到的数目并不很大的年金,一回到地球上,日子就可以过得很舒适。此外,总有一些人愿意衣锦还乡,认为只有在乡亲和童年的亲友面前显耀一下个人的成就,才能踌躇满志。
老特瑞维利安还解释说,如果他留在底波里亚,他的子子孙孙就也势必要在那里定居;而底波里亚却是一个只同地球有往来的星球。只有回到地球上.他的后代才有可能随便到其他任何一个星球上去,甚至去诺维亚星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胖子特瑞维利安从一小起就把父亲的这套说法全盘接受下来。甚至还没有通过“阅读日”,他一张嘴就离不开这样一个毫无根据的事实——他将来一定移居到诺维亚星球上。
听到特瑞维利安谈论他的远大前程,而自己却说了一件琐屑的小事,乔治感到有些丧气;他立刻采取了转守为攻的策略。
“我父亲倒并不为我担心。他想听我朗读是因为知道我会读得很好。我想,你父亲不想听你朗读,一定是知道你读也读不好的。”
“我怎么会读不好。阅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到了诺维亚星,我会雇人给我读书的。”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会读书,因为你太笨。”
“我要是笨,怎么能去诺维亚呢?”
乔治被逼急了,从根本上否定了特瑞维利安的论点。
“谁承认你会到诺维亚星球去?我敢打赌,你哪里也去不成。”
小胖子特瑞维利安的脸红了:“我不会象你们老头那样当个管子工。”
“收回你的话,你这个蠢猪。”
“你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两个人鼻子尖顶着鼻子尖地站着;他们并不想动武,只不过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做一些他们熟悉的动作,使两个人都心安了一些。另外,乔治的两只手这时候攥成拳头,而且举到脸前头,他往什么地方放手的问题也暂时得到了解决。其他的孩子都兴奋地围在两人周围。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从扩音设备里传来一个女人的高声话语,把这一场好戏中途打断了。四周立刻安静了。乔治把拳头放下来,把站在对面的特瑞维利安也忘记了。
“孩子们,”那声音说,“我们现在要点名了。点到谁的名字,谁就靠墙站着,等着接你们的人去叫你。看见这些人了吗?他们都穿着红颜色的制服,你们会很容易找到他们的。女孩子到右边;男孩子左边。现在大家往旁边看看,看看哪个穿红衣服的人离你最近——”
乔治一眼就找到接他的人,只等着喊自己的名字了。在这以前,没有人教过他字母表的顺序;在轮到喊他名字之前,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非常不安。
等待点名的孩子越来越少了;象一条条小溪似的,孩子们接连不断地走到这一个或那一个穿红制服的带路人身边。
最后,当他终于听到有人喊“乔治·普拉登”的时候,他的心才象一块石头似地落了地。他看到小胖子特瑞维利安仍然站在原地,没有人叫他,不由得又有点儿幸灾乐祸。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喊道:“咳,小胖子,也许他们不要你了。”
但是这种高兴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象牲口似地被人赶着,同别的孩子排成一长队,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蹭。同他一起的人他谁也不认识。这些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睛睁得很大,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可是除了说一句“别推我”、“喂,小心着点”以外,谁也不同谁讲话。
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张小卡片,并且被叮嘱说,不许弄掉。乔治好奇地盯着这张纸片看了好半天。上面是各种形状的小黑点。他知道这是印刷的字母,可是谁又能看出来这些小黑点代表什么意思呢?他觉得奇怪极了。
他被通知脱掉衣服;他和四个别的小男孩儿(这是他们一队人里面最后剩下的)一直在一起。所有从家里穿来的新衣服都被剥了下来,于是四个八岁的孩子赤身裸体、瘦骨怜丁地站在那里,嗦嗦发抖;倒不是因为冷,而是由于感到非常难堪。医生走过来给他们检查,用一些奇怪的器械测验他们,从他们身上抽血。每个医生拿起小卡片来,用小黑棍在上面又加了些记号。小黑棍作出的记号排成一行,又快又整齐。乔治看了看这些新记号,还是一点也看不懂。孩子们又被命令重新穿上衣服。
这以后。他们各自坐在一只有一定间隔的小椅子上,等待着。又一次点名,“乔治·普拉登”是第三个。
他走进一间大屋子,屋子里装满了各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仪器,仪器前面装着旋钮和玻璃面板。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边坐着一个人,眼睛正看着堆在面前的一叠纸。
这个人开口说:“是乔治·普拉登吗?”
“是的,先生,”乔治颤颤抖抖地低声回答。等了这么长时间,又被带着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弄得他神经非常紧张。他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
办公室后面的那个人又接着说:“我是洛伊德博士,乔治。你好吗?”
博士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头抬起来。所有这些话他已经说了成千上万遍,用不着抬起头来就脱口而出了。
“我很好。”
“你害怕吗,乔治?”
“不——不害怕,先生,”乔治说,可是就是连他自己听着,那话音里也充满了恐惧。
“好极了,”博士说,“因为,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好吧,乔治,让咱们来看一看。你这张卡片上说,你的父亲名字叫彼德,是个合格的管道安装人员,你的母亲名字叫爱米,是合格的家务工作者。对吗?”
“对——对的,先生。”
“你的生日是二月十三号,一年以前,你的耳朵感染过。对吗?”
“对的,先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吗?”
“我想,卡片上写着呢,先生。”
“对了。”博士抬起头来,第一次看着乔治,笑了。他笑的时候甚至还露出牙来,看去比乔治的父亲年纪还轻。乔治已经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博士把卡片递给了乔治:“你知道这上面的字都是什么意思吗,乔治?”
虽然乔治知道他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可是别人现在这样叫他看,他倒吃了一惊,倒仿佛命运可能突然耍一个花招,叫他一下子就能看懂似的。但是卡面上面仍旧是一些记号,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他把卡片递了回去。“我不懂,先生。”
“为什么不懂?”
乔治忽然怀疑起来,这位博士是否神智失常了。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不懂吗?
乔治说:“我不会阅读,先生。”
“你愿意学会阅读吗?”
“愿意,先生。”
“为什么?”
乔治眼睛瞪得圆圆的,害怕起来。没有人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先生。”
“印成文字的知识会一辈子对你起指导作用。即使在你通过教育日以后,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也多得不得了。拿这张卡片说吧,就能告诉你不少事情。书籍同样会告诉你许多事。你从电视屏幕也能学习很多东西。印成文字的东西将会告诉你许许多多有用的事,有趣的事,所以不会阅读就象瞎子一样,是极其可怕的事。你懂吧?”
“我懂,先生。”
“你害怕吗,乔治?”
“不害怕,先生。”
“好。现在我就告诉你咱们首先要作什么。我要把这些导线放在你的前额上,就放在你的眼角两边。这些线会贴在上面,它们伤害不了你。接着,我就打开一个开,发出嗡嗡的声音来。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怪,也许还会弄得你身上发洋,但是绝不会伤害你。如果你觉得疼了,你就告诉我,我马上就把机器关上。但是我告诉你,它不会伤害你的。好吗?”
乔治点了点头,咽了口吐沫。
“准备好了么?”
乔治又点了点头。当博士忙着进行准备时,他闭上眼睛。这一切乔治的爸爸和妈妈已经早就向他解释过了。他们也告诉他,这件事伤害不了他。可是总有那么一些孩子,一些十一、二岁的孩子,追着等待参加“阅读日”的八岁孩子喊:“小心你要挨针扎啊!”另外还有一些孩子仿佛要告诉你一件秘密似地把你拉到一边,恐吓你说:“他们要把你的脑袋割开。他们用一把那么大的尖刀,上面还带着个钩子。”诸如此类的话说得你毛骨悚然。
乔治从来不相信这些话,可是他却常常作恶梦。现在他闭上了眼睛,感到身上一阵阵冒冷汗。
他没有感觉太阳穴上的导线;嗡嗡声也仿佛非常遥远。他听到的只是自己血液在流动,起着空洞的回响,好象血液同他自己都处在一个大洞穴里一样。他慢慢地冒险睁开了眼睛。
博士正背对他站着。一个长纸条从一件仪器里滚出来,纸上面有一条紫色的、波浪形的曲线。博士一块一块地把纸条撕断,放在另一台机器的一个槽孔里。他放了一块又一块;每放一块,这台机器里就吐出一块胶片。博士仔细研究了这些胶片。最后,他转过身来,有些奇怪地皱着眉毛打量着乔治。
嗡嗡的声响停止了。
乔治气也喘不出地说:“完了么?”
博士说:“完了。”但是他仍然皱着眉毛。
“我现在会阅读了吗?”乔治问。他觉得自己跟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博士说了一声“什么?”脸上突然露出笑容。他说:“你很不错,乔治。再过十五分钟你就会阅读了。这回我们要使用另一台机器,时间要长一些。我要把你的整个脑袋都蒙起来,当我把机器打开以后,有一段时间你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你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的。为了保险起见,我给你一个小开关,你可以握在手里。如果你觉得疼,你就把按钮一按,机器马上就会关上。好吗?”
几年以后,有人告诉乔治说,这个小开关只不过是个摆样子的东西,唯一的目的是叫你安心。但是他不知道这个人的话是否可靠,因为他并没有按那个开关。
他的脑袋被罩上一顶没有棱角的、橡皮里子的头盔。三四个小疙瘩抵住他的头骨把他的头卡住。但是那压力并不大,过了一会儿他就感觉不出来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博士的话音听来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一切都很好吗,乔治?”
接着,事前没有发出任何信号,一层厚毡子就把他整个包裹越来。他的灵魂好象出了窍,他什么感觉都失去了,宇宙万物也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和从虚无飘渺的远方传来的喃喃低语声,那声音正在告诉他些什么——正在告诉他——正在告诉他——
他竖起了耳朵,极力想听清楚那声音,想了解它的意义,但是中间却隔着那层厚毡子。
又过了一会儿,头盔从他脑袋上摘下去了。灯光亮得刺眼,博士说话的声音好象在他的耳旁擂鼓。
博士说:“这是你的卡片,乔治。上面说的是什么?”
乔治又看了一遍卡片,不由得压低了嗓子喊叫起来。卡片上的符号已经不再是符号了,它们成为文字了。清清楚楚的文宇,正象有谁在低声念给他听一样。当他看到这些符号的时候,他就能听到些这字被轻声谈出来。
“那上面说的是什么,乔治?”
“上面说——上面说——‘普拉登·乔治,生于四一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彼德与爱米·普拉登之子,出生地……”他停了下来。
“你能念了,乔治,”博士说,“你已经学会了。”
“永远会了吗?我不会再忘记吗?”
“当然不会。”博士探过身来,严肃地同他握手。“现在他们就把你送回家去。”
一直过了好多夭,乔治才习惯于他的这种新奇、伟大的才能。他毫不费力地给他父亲念这个、念那个;老普拉登激动得直抹眼泪,到处给亲友打电话,报告他们这个好消息。
乔治在城里到处走动,不论碰到什么零碎的印刷品都要读一遍。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过去这些东西对他一点也没有意义。
他极力回忆在没有学会阅读之前自己是怎样一种情况。可是他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就他对这件事的感情而言,好象他一直就会阅读,根本不是通过“阅读日”才学会的一样。
到了十八岁,乔治生得皮肤黑黝黝的,中等个儿,但是由于比较瘦削,所以显得比实际上要高一些。特瑞维利安一点也不比他矮,但是因为生得粗壮,所以“小胖子”这个外号对他比以前更加合适了。但是近一两年来,他变得非常敏感,只要有人叫他这个外号,他就要反唇相讥。既然特瑞维利安更不喜欢自己的正式名宇,所以人们干脆就只叫他的姓——特瑞维利安,或者这个姓的任何体面的变音。好象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他固执地蓄起了鬓须和短撅撅的一撇小胡子。
特瑞维利安非常紧张,浑身冒着汗,乔治(这时特瑞维利安已经不再叫他“卓季”,而是从喉咙里含混地咕哝出“乔治”这个声音)看到他这个样子竟觉得非常有趣。
他们仍然站在十年前所在的大厅里(自从十年前参加“阅读日”以后,就没有再来过这里)。两人都有一种感觉,仿佛过去的一个朦胧的梦境突然变成现实了。在开始的几分钟里,乔治发现,不仅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比记忆中的小了,而且整个屋子的面积也缩小了很多。他不由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是自己长大了。
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也比儿时那一次少多了。这次到这里来的都是男孩子。女孩子们被安排在另外一天。
特瑞维利安把身体探过来说:“我真不懂,干么让人这么等着。”
“还不是形式主义!”乔治说,“哪儿也免不了这一套。”
特瑞维利安说:“你怎么能够这样处之泰然?”
“我没有什么着急的。”
“哎呀,老弟,你简直让我觉得讨厌。我真希望你最后什么也当不成,只能作个合格的施肥员;到那时候我倒要瞧瞧你的脸色。”说完了,他的目光焦急不安地把四周的人扫了一遍。
乔治也向周围看了看。程序的安排同小时候参加“阅读日”的时候有一些不同。事情进行得比较慢,注意事项都是用文字形式发给每一个人的(这比参加“阅读日”的时候方便多了)。普拉登和特瑞维利安两个名字按字母顺序都比较靠后,但是这次两个人都心里有数了。
年青人不断地走出接受教育的屋子,一个个皱着眉头,显得很不自然。他们拿起各自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的东西便到分析室去探询结果。
每从教育室走出一个人,都被人数逐渐减少、仍然等候着的小伙子围住。“怎么样?”“你有什么感觉?”“你想你会成个什么人材?”“你觉得跟以前有什么两样吗?”
回答一般都很含混、模棱两可。
乔治克制着自己,始终没有参加到打听消息的人群中去。这样做只会使自己的血压增高。大家都说,如果能保持平静,成功的机会就更大一些。即使这样控制着自己,你还会感到手心冰冷。真奇怪,年龄尽管大了,却还有许多使你紧张的事。
比如说,移居到外界星球去的科学工作者可以带着自己的妻子(或是丈夫)。任何一个星球都认为保持男女两性数目均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去的是一个甲级星球,有哪个女孩子会拒绝同你一道去呢?乔治这时候心目中并没有固定的对象,他也不想现在就找对象。一旦他当了程序编制员,一旦他可以在自己的姓名前面加上“合格计算机程序编制员”这个头衔,他就可以随意挑选一个女朋友,就象苏丹王挑选妃嫔一样。想到这个,他又兴奋起来,可是他马上就不再往下想了,必须沉着镇静。
特瑞维利安嘟嘟嚷嚷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头他们说,要是放松自己,保持平静,就会一切顺利。可是他们马上就让你经受这种考验,让你既无法放松,又平静不下来。”
“也许他们有意这样做,谁已经长大成人,谁还没有脱离孩子气,就能分别出来了。别紧张,特瑞维利安。”
“你少说两句吧!”
轮到乔治了。并没有人喊他的名字,只是通知牌上用发音的字母把他的名字映现出来。
他向特瑞维利安挥了挥手:“别紧张。别让他们把你制住。”
他走进测验室的时候,情绪很高。他真的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喜悦。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说:“是乔治·普拉登吗?”
一瞬间,乔治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极为清晰的图画:十年以前,另外一个人也同样这样问过自己;他觉得目前的这个人仍然还是那一个人,而在自己一步迈进门槛以后,又成为一个八岁的孩子了。
这个人抬起头来;当然了,他的面孔和突然出现在乔治记忆中的面孔完全是两回事。这个人生着狮头鼻子,头发比较稀,一络一给的贴在头皮上,下巴的肉皮松松地耷拉着,好象他曾经是个胖子,如今又瘦削下来似的。
这个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有些不高兴地说:“是吗?”
乔治又回到现实中来:“我就是乔治·普拉登,先生。”
“那么你倒是口答啊!我是查哈里。安东奈利博士。咱们俩一会儿就会熟悉起来的。”
他盯着几张小胶片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拿起来,迎着光线仔细打量着。他一直板着脸。
乔治觉得自己的心颤了一下。他模模糊糊地好象记得另外那位博士(那个人的名字他已经忘了)也曾经这样盯着胶片看。会不会仍然是原来的那些胶片?另外那个博士曾经皱过眉毛,而现在这位则好象生气似地望着自己。
他的高兴的心情差不多已经消失了。
安东奈利博士把相当厚的一份档案记录在自己面前摊开,小心翼翼地把胶片放在一边。“这里说你想作一个程序编制员。”
“是的,博士。”
“现在还是这个想法?”
“是的,先生。”
“这是个责任重、要求严的工作。你觉得自己干得来吗?”
“是的,先生。”
“大多数人在‘教育日’之前并不提出一门固定的职业。我想他们可能害怕这样做反而会把选择职业的事弄糟。”
“我想你说得对,先生。”
“你不害怕吗?”
“我想我还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好。”
安东奈利博士点了点头,但是脸上仍然是一派严肃的神情。“你为什么想当程序编制员?”他问。
“正象你刚才说的,先生,这个工作责任重、要求严。这是个很重要的、也是个很令人感到兴趣的职业。我喜欢这个职业,我认为我可以从事这种职业。”
安东奈利博士把档案推在一边,沉着一张脸望着乔治。他说:“你怎么知道你喜欢这门职业?因为你想哪个甲级星球都会抢着要你吗?”
乔治颇为不安地想:“他是在故意使我神经紧张。我一定要保持冷静,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乔治回答说:“我想,对程序编制员来说,这种机会比较多。但是即使我留在地球上,我知道我也会喜爱这一工作的。”(我说的是实话,一点也没有撒谎,乔治想。)
“好吧,你怎么知道你喜欢它?”
他提出这个问题来,好象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答。没有想到乔治脸上却堆着笑容。他早已有了答案。
“我一直在阅读有关程序编制的书籍,先生,”他回答说。
“你一直在干什么?”这回博士真的大吃一惊;乔治感到很可笑。
“读这方面的书,先生。我买了一本关于这门专业的书,我在研究它。”
“一本为合格程序编制员写的书?”
“是的,先生。”
“可是你看不懂啊。”
“最初我看不懂。我又买了别的数学书和电子学的书。我尽量读懂了一些。我懂得的并不多,但是从我读懂的那些看来,我知道我喜欢这门科学,我也能够学会这门职业。”(连乔治的父母也没有发现乔治的这些藏书,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每天在自己的屋子里消磨这么多时间,不知道他把应该睡觉的时间用在什么上了。)
博士开始揪自己下巴上松软的皮肤。“你这样做打算干什么呢,孩子?”
“我要让自己确实有把握对这门职业感到兴趣,先生。”
“你当然知道,感兴趣不是关键的问题。你何以非常喜爱一门科学,但是如果你脑子的结构决定你从事另一门职业更有成效,你就得从事另一门职业。你懂不懂这个?”
“人家这样告诉过我,”乔治谨慎地回答说。
“那么你就得相信。这是真实情况。”
乔治没有说什么。
安东奈利博士说:“也许你认为,学习某一门科学会引导你的脑细胞向这一方面发展。就象有一种理论认为,怀孕的女人只要坚持不断地听伟大的乐曲,生的孩子就会成为作曲家一样。你相信这个吗?”
乔治的脸红了。他心里显然有这种想法。他一直坚信硬逼着自己的智力不断向自己所要求的方面发展,他会比别人提前开个头儿。他所以满怀信心,主要也是建立在这一点上。
“我从来没有——”他说,可是无法把这句话说完。
“好吧,我告诉你,这个理论不对。哎呀,年轻人,你头脑结构生来就是一定的模式。如果受到重击,使脑细胞受到损伤,或者脑血管破裂,或者生了脑瘤、受到感染,脑结构是可以改变的,当然每次都是往坏里改变。但是专门靠你思考某类专门问题,却绝不会使它改变。”他沉思地盯着乔治看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是谁告诉你这样做的。”
乔治这时候已经心慌意乱了,他咽了口吐沫说:“谁也没有告诉我,博士。我自己的主意。”
“你开始这样做以后有谁知道吗?”
“谁也不知道,博士。我没有想到做了这种错事。”
“谁说这是错事?我要说的是,这样做没有用。你为什么不让人知道呢?”
“我——我想别人会笑话我。”(他想到最近同特瑞维利安的一次谈话。他非常谨慎地提了提自己的想法,只是把它当作自己偶然想到的、极其模糊的一个思想。他对特瑞维利安说,学习种知识可以采取零敲碎打的办法;打个譬喻,就象一勺一勺地把知识往脑子里灌似的。特瑞维利安听了马上就吼叫起来:“乔治,赶明儿你还自己硝皮子做鞋、织布做衬衫吧!”事后他为了自己嘴严感到庆幸。)
安东东利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他沉着脸把刚才看过的小胶片挪过来移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给你做做分析吧。这样谈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乔治的太阳穴上被安上导线,接着是一阵嗡嗡的呜响。十年前的记忆又清晰地映现在他的脑海里。
乔治的两只手直出冷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绝对不该把私自看书的事告诉博士。
这都是他的该死的虚荣心,他对自己说。他想让人家知道,他的事业心多么强,多么富有独创精神。和他的预期相反,别人看到的是他的迷信、无知;这就引起博士对他的反感。(他肯定知道,博士非常讨厌象他这样的惯爱耍弄小聪明的人。)
当时乔治的神经已经紧张到这样的程度,他肯定认为,分析仪器不会显出正确的结果来。
他连导线从脑门上被取掉也没有意识到。等他清醒过来以后,他只看见博士满脸沉思地瞪着眼睛瞧着他。事情就是这样了。电线已经没有了。乔治努力使精神集中起来。这时他已经放弃了想当程序编制员的雄心壮志了。只不过十分钟,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想不成了吧?”
“什么不成?”
“当不成程序编制员了。”
博士揉了揉鼻子,说:“你把衣服和别的东西拿着,到15—C那间屋子里去。你的档案会有人送过去。我的报告也会送去。”
乔治非常吃惊地说:“我已经受了教育了么?我还以为这只是——”
安东奈利低头看着自己的办公桌说:“那边会把一切情况解释给你听。照我的话去做吧!”
乔治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是什么事他们不肯告诉他呢?也许他不宜于学习任何职业,只能做一个劳动者?他们一定是准备让他去干体力活儿,准备教育他适应这种职业。
他突然觉得这件事已经成为定局;他需要极大的克制力才使自己不喊叫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回等候的地方。特瑞维利安已经不在那儿了;如果他还能够保持冷静的头脑,了解四周发生的各种事情的意义,这件事他倒是应该感谢的。事实是,这时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剩下的寥寥无几的人看起来很想向他提出一些问题来,只是由于按照字母顺序他们的姓名排在最后,个个都已等得精疲力尽,再加上看到乔治那副怒容满面、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这些人才不愿意自我晦气。
别人都有权利当技术员,而他自己却要干体力活,当个体力劳动者!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了!
一个穿红色制服的人领着他穿过一条人来人往的过道。过道两边是一间间的屋子,每间屋子里都三三五五地聚着一些人,这里是汽车机械师,那里是建筑学者、农艺师……可以分成上千门专业,可是在他的这个小城市里,大多数职业只有两三个代表人物。
乔治这时候的心境是对所有这些人都感到厌恶;统计学家也好,会计师也好,尖端科学工作者也好,普通技术人员也好……他都厌恶。日为这些人都为学会了一门知识而自鸣得意,他们都已有了归宿,而他自己却仍然头脑空空,还需要经过一些繁复的手续。
他走到15—C号房间,被领了进去。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一时他的情绪又高涨起来。肯定这不是训练体力劳动者的地方;不然的话,这里起码会有几十个小伙子。
一扇小门在半人高的隔墙的另一边自动地合起来,一个头发斑白、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人已经从那后边走了出来。他对乔治笑了笑,露出整齐的、显然是镶嵌上的假牙,但是这个人的面孔却红通通的,没有一丝皱纹。他说话的声音坚强有力。
“晚上好,乔治。”他说,“我看到我们这一部门这回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乔治茫然地说。
“从整个地球来讲,当然有成千上万人,成千上万人。你并不孤单。”
乔治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他说:“我不明自,先生。我究竟能当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别着急,孩子。你没有问题。谁都可能遇上这类敦”他伸出手来,乔治不知不觉地把他的手擦住。这人的手很暖和,它紧紧地住乔治的手。“坐下,孩子。我叫萨姆·艾伦弗尔德。”
乔治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我要知道的是,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先生”
“当然了。第一点,你不能成为一个计算机程序编制员了,乔治。我想,这个你自己也请到了。”
“是的,我猜到了,”乔治忿忿不平地说,“那么我能当什么呢?”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乔治。”他沉吟了一会儿,接着就一字一板地说:“什么也不当。”
“什么?”
“什么也不当!”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不能分给我一门职业?”
“这件事由不得我们,乔治。它是由你的头脑构造决定的。”
乔治的脸变得煞白,眼珠子都努了出来;“我的脑子有什么毛病吗?”
“有些问题,从安排职业的角度上看,我想也可以称之为‘毛病’。”
“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伦弗尔德耸了耸肩膀:“我相信你是懂得地球如何实行自己的教育计划的,乔治。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吸收几乎任何一门知识,但是每个人的脑结构都决定他更适合于学习这一门,而不是另一门。我们根据每一门学科的最低限度要求,尽量使每个人适合于他要学习的专业。”
乔治点了点头:“是的,我懂。”
“在偶然的情况下,我们也遇到这样的年轻人,他的心灵不适合于接受利用机器灌输给他的任何一门知识。”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法受教育的人么?”“这正是我的意思。”
“这简直太荒谬了。我有智慧。我能够理解——”乔治一筹莫展地向四边看了看,仿佛要找到一个什么办法证明他的脑子并不愚蠢似的。
“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艾伦弗尔德神情严肃地说,“你有智慧。这一点用不着怀疑。你的智力甚至超过了一般常人。不幸的是,这个同应该不应该让你的头脑接受用机器灌输的知识毫无关系。事实是,到我们这一部门来的,几乎总是智力不同于常人的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连当个合格的劳动者都不够资格吗?”乔治嘟响道。他突然觉得即使能当个劳动者也比面临着一片渺茫好一些。“当个劳动者有什么需要学习的呢?”
“不要低估了劳动者,年轻人。劳动者下面还有好几十种分工,每一个不同的工种都需要掌握相当专门的技能。就拿提举一件重物来说吧,你认为就不需要了解正确的方法吗?再说,在训练劳动者的时候,我们不仅要选择那些头脑适合于做这一工作的人,还得看他的体格合适不合适。你这种类型的人是不适合长期干体力活儿的,乔治。”
乔治也知道自己的体格比较孱弱。他说;“但是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人不学一门专业呢。”
“这种人确实不多,”艾伦弗尔德也同意这一点,“我们把这种人保护起来。”
“保护?”乔治感到越来越困惑、越来越害怕了。
“我们这个星球有责任把你保护起来,乔治。从你走进这个房门的一刻起,你就在我们照管下了。”艾伦弗尔德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充满了怜爱。乔治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绽露出的笑容。
乔治说:“你是说,要把我放在监狱里吗?”
“当然不是。你只不过和那些同你一个类型的人待在一起。”
这句话对乔治说来不啻晴天霹雳。
艾伦弗尔德又接着说:“你需要特别的待遇。我们会照顾你的。”
乔治发现自己竞扑籁籁地掉下眼泪来,未免也有些吃惊。艾伦弗尔德走到屋子的另一端,好象沉思什么似的背对着他站着。
乔治极力抑制着自己,把痛苦的啼哭变成抽泣,然后再把抽泣也压抑下去。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想到自己的朋友,想到特瑞维利安,想到自己的耻辱——
他反抗地说:“我学会了阅读。”
“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都学得会。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例外。只是在目前这一阶段我们才发现一些——例外情况。在你学习阅读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对你的脑型感到关心了。当时负责给你检查的博士已经汇报了你的某些特征。”
“你们不能试一试让我接受一门教育吗?你们并没有试过。我愿意碰碰运气。”
“法律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可是你要知道,你现在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会向你的家庭解释这件事,不伤害他们的感情。你到了收容你的地方以后,会享受到一些特殊的权利。我们会给你准备许多书,你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
“手工式地学习知识吗?”乔治气恼地说,“零零碎碎地一点点地学。那样子,我到死的时候也不过能当个合格的办公室小职员,管管资料。”
“可是我听说你已经自己阅读书籍了。”
乔治的心一下子全凉了。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再也没有救儿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
“安东奈利这个家伙。他捅了我一刀子。”
“不对的,乔治。你想错了。”
“别蒙混我了。”乔治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气了。“那个混蛋把我出卖了,因为他认为我的脑子比他多了一点儿,因为我念了些书,打算在学习程序编制学上先迈开一步。好吧,你们准备怎样把这件事扭过来?要钱吗?我不会给你们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等我把这件事通过广播宣扬出去以后——”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
艾伦弗尔德摇了摇头,在一个接触器上接了一下。
两个人轻子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边一个,把乔治夹在当中。乔治的两只手被牢牢握住。一个人用喷气注射器在他的左胳膊肘里面打了一针,催眠药进入他的血管后,马上发生作用。
乔治不再吼叫了,他的头耷拉下来,两条腿也打起晃来。只是团为有两个人扶着,乔治才不致于因为瞌睡而瘫倒在地上。
正象他们许诺的那样,乔治的全部生活都置于他们的照管之下,他们待他很好,凡是乔治需要的一样不缺。乔治想,如果他自己照管一只生病的小猫,情况也不过如此。
他们对他说,他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对生活发生兴趣;大多数到这个地方来的人,他们告诉他,开始的时候,都这样灰心丧气,他不应该总是沉浸在这种情绪里。
乔治没有听他们的劝告。
艾伦弗尔德博士来访问他,告诉他已经通知了他的父母说他到远处去接受一项特殊任务。
乔治喃喃地说:“他们知道不知道——”
艾伦弗尔德马上宽慰他说:“详细情况我们并没有同你的父母讲。”
开始的时候,乔治打算绝食。但是他们马上对他进行静脉注射。一切有棱角的利器都被藏起来,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有人注意。以后哈利·奥曼尼搬来,同他住在一间屋子里。哈利·奥曼尼的迟钝的性格对乔治起着一种镇静作用。
有一天,完全处于厌腻无聊,乔治提出要找一本书看看。奥曼尼自己一直不断地看书。听了乔治的话,他抬起头来,满脸笑容。乔治几乎想立刻撤回自己这个要求,他不愿意做任何一件让他们感到高兴的事。但是他转而又想:“我才不管他们呢!”
他并没有提出看哪一种书,奥曼尼给他拿来一本化学书。这本书是用大字印的,用词简易,书中有许多插画,这是为十来岁的青少年编写的读物。乔治气哼哼地把书往墙上一摔。
看来他永远就处在这个阶段了。智力一辈子都是一个十几岁的儿童,永远处在受教育前的阶段,需要特地编写出的书籍。他躺在床上生闷气,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个钟头,他才心情沉郁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把书拾起来,开始阅读。
他花了一个星期的工夫才把这本书看完。他要求再换一本。
“你让我把第一本退回去么?”奥曼尼问。
乔治皱了皱眉。书里面有些地方他没有看懂,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羞耻心,他不好意思说出来。
可是奥曼尼却说:“我想你还是把这本书留着。一本书应该翻来复去地念。”
也就是在这一天,他最后同意了奥曼尼的邀请,到各处去看一看。他跟在奥曼尼的后面,怀着敌对的情绪把四周的情况—一看了一遍。
这个地方肯定算不得是监狱。四周没有围墙,门并没有上锁,也没有看守人。但是这里的人要想离开,却无处可去;只是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里才是个监狱。
看到好几十个同自己境遇相同的人,他心情稍微舒服了一些。关在屋子里,很容易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残废人。
他嘟嚷着问奥曼尼:“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两百零五个,乔治。这里并不是唯一的一所。这样的地方地球上有好几千个呢。”
乔治走到哪里,都有人抬头看他,不论是他经过体育馆网球场的时候,还是他走进图书馆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多书。这些书都堆在——确确实实是堆着放在长长的书架上。)这些人好奇地盯着他,而乔治也一点不客气地瞪着这些人。反正他们一点也不比自己强,他们没有权利象看什么新鲜玩艺儿似地这样打量他。
大多数人都只不过二十多岁。乔治突然问道:“年纪大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奥曼尼说:“这里是专门为年轻人设立的。”过了一会,他好象突然领会了乔治提出的这个问题的含义,他严肃地摇了摇头,补充说:“年纪大的人并没有被处置掉,如果你刚才想问的是这个。还有别的地方是为年纪大的人准备的。”
“我才不管它呢!”乔治咕噜道。他觉得自己过于关心这里的事了,这样会坠入他们的圈套、会屈服于他们的。
“你不妨关心一些。等你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你就会到一个既有男性、也有女性的地方去。”
这个消息有些使乔治吃惊。“怎么,还有女人?”
“当然了。你认为女性就不会有这种情况么?”
乔治开始想这个问题。还没有别的什么事更使他感兴趣、更使他兴奋的,自从那一天——但是他努力把思想岔开。
奥曼尼停在一个房门口。这间屋子里摆着一台不很大的闭路电视机和一台台式计算机。奥曼尼解释说:“这是间教室。”
乔治惊奇地问:“这是什么?”
“里面的那几个年轻人正在接受教育。”他马上又补充说,“不过是按照传统方式。”
“你是说他们在零敲碎打地把知识填在脑子里?”
“对了。古时候每个人都是这样学习的。”
自从乔治到这里来的那天起,他们就不断地告诉他这件事,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打个比喻吧,人类过去曾经不懂得使用电炉,难道这就意味着在一个人们都吃熟肉的世界里,自己就偏偏得吃生肉?
乔治说:“为什么他们肯这样一点一滴地学习呢?”
“把时间打发过去,乔治,而且也因为他们都很好奇。”
“这对他们存什么益处?”
“他们会生活得更快乐一些。”
直到乔治上了床,脑子里还一直想着这件事。
第二天他不怎么讲礼貌地对奥曼尼说:“你能不能想个法子,叫我到一个学习程序编制学的教室去?”
奥曼尼马上热心回答说:“当然可以罗。”
学习的进度非常缓慢,乔治气得要命。为什么一定要让某个人讲解一个问题,并且还要讲过来讲过去呢?为什么一节书要翻过来掉过去地读,一个数学公式要瞪着眼睛看上半天才能理解?别的人学习可不需要这样。
他一次又一次地中解了学习。有一次,他一个星期没有上课。
但是每一次他还是又把学习捡起来了。负责教学的人(这个人分乎该阅读的材料,管理电视教学,甚至还负责讲解困难的问题同概念)从来没有对他提出过批评。
最后乔治还被分派到花园里担任一项固定的工作。他也不定期地在厨房里于一些活儿,做一些清洁卫生的工作。这些事都说明他的处境已经有所改善,但是乔治并没有受骗。这个地方的各种工作满可以更加机械化,而他们却有意安排一些杂事给青年人做,以便给他们一种假象,叫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满有价值,时间并未虚度。乔治才不上这种当呢!
于这些活甚至还能得到少许报酬,他们可以用挣来的钱买一些奢侈品,或者储存起来,留待年老时可能有什么不时之需。乔治把钱放在一个连盖子也没有的罐子里,顺手放在柜橱里的一层架子上。他从未计算过自己已经挣了多少钱。他对这件事一直也不关心。
他并没有真正交上什么朋友,虽然从他的心境上讲,他完全可以找个朋友聊聊天,舒舒服服地松散一天。他已经不去想(或者说几乎不再想)使他落到这里来的那一不公正的待遇了。一连几个星期,他不再梦到安东奈利,不再梦到那粗大的鼻头、松软的下巴和满脸的假笑。他就是带着这样嘲弄的笑容把乔治推到滚热的流沙下面,按着他不让他出来。每次作这种噩梦,乔治总是尖叫着惊醒过来,发现奥曼尼正非常关切地弯着腰站在他旁边。
二月里的一个下雪的日子,奥曼尼对他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适应了这种情况。”
但这是二月里说的话,确切一些说,那一天是二月十三号,乔治十九岁生日那天。三月来了,接着是四月,随着五月份逐渐来临,乔治发现自己并没有适应。
去年五月,乔治仍然躺在床上垂头丧气,万念俱灰,因此那个月他根本没有注意就过去了。今年五月情况就不同了。
乔治知道,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要热烈庆祝奥林匹克节,年轻人都要参加比赛,显示各自的技能,争取在一个新星球上谋求工作。到处都将是一片节日气氛:大量的新闻报道,从宇宙空间到来的趾高气扬的招聘员,胜利的光荣,和失败后的安慰,说不足的热闹景象。
有多少小说写的是这个主题啊!在他的整个童年时期,奥林匹克节活动每年给他带来多少狂喜和兴奋!他的多少计划——
“乔治·普拉登的话语声中流露出无限向往。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满腔热望。他说:“明天就是五月一号了!奥林匹克节!”
这引起了他同奥曼尼的第一次争吵,使奥曼尼气愤地说出乔治所在的这一机构的真正名称。
奥曼尼直勾勾地盯着乔治,清楚地说出那个名称:“低能儿收容所。”
乔治·普拉登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低能儿!
他极力不去想这个字的含义。他用平板的语调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句话是他在一时冲动中说出来的。直到他说出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
奥曼尼本已看起书来,听到乔治的话又把头抬起来。“你说什么?”他问。
乔治这时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他又狠狠地重复了一句:“我要离开这里。”
“太滑稽了。坐下,乔治,你安静一点吧!”
“不。我在这里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我告诉你。那位博士,安东奈利,不喜欢我。这些小官僚们就知道耍弄权势。你要是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在一张硬纸卡上用铁笔一划,把你的生活毁掉。”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吗?”
“不但犯了,而且我这回还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要想办法找到安东奈利,逼着他说出真实情况来。”乔治呼呼地喘着气,感到自己身体发热了。奥林匹克节来了,他一定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如果再把这个日子放过去,那就等于彻底投降,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奥曼尼把腿撂下床,站起身来。他的身材将近六英尺高,从脸上的表情看,倒很象圣伯纳僧院里豢养的一只专门在雪地救人的大狗。他把一只胳臂搭在乔治的肩上说:“如果我伤害了你的感情——”
乔治把这只胳臂甩下去:“你说的是你认为的真实的情况,我想要证明的是这情况并不真实。只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我不走?门是开着的,没有上锁,没有人说过不许我离开。我一迈腿就出去了。”
“好吧。可是你上哪儿去呢?”
“到最近一处航空站。从那儿到最近一个奥林匹克竞赛会去。我有钱。”他把储存工资的敞口罐子拿出来。几枚硬币叮铃铃地滚落在地上。
“大概够你一个星期的花销。以后呢?”
“过了一个星期我的事就解决了。”
“过一个星期你就会挟着尾巴爬回来,”奥曼尼的语气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再重新开始你已经开了个头儿的事。你是个疯子,乔治。”
“刚才你用的词儿是低能儿。”
“好了,我刚才那样说很对不起你。你别走,好吗?”
“你想阻拦我吗?”
奥曼尼咬紧自己的厚嘴唇,沉吟了一会才说:“我想我不会阻拦你。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唯一能使你聪明起来的办法是向全世界宣战,碰了头破血流,才能回头,你就走吧。——好,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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