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楼带着八护卫,远离宴客厅,刚进一间敞轩,福康安就跟着进来了,道:“天楼,怎么回事?”
龙天楼道:“您看出不对来了?”
“我看你在他们八个大穴上各点了一指,有点不对劲儿,所以跟出来看看。”
龙天楼道;“他们八个中了奇毒,一阵折腾,运行加速,不是我及时发现,闭住穴道,就要攻心了。”
福康安脸上变了色。
那八个叫道:“怎么说?我们八个中了毒”
龙天楼道:“你们八个是不是觉得浑身燥热、血气翻腾、有点恶心?”
凌风道;“对,先我还以为是一阵扑击所致的。”
福康安道:“天楼,这怎么会”
龙天楼道:“您别急,等我问问,你们八个吃过什么没有?”
铁奎道:“没有啊!大厨房里还没有开饭呢!”
华光叫道:“对了,总座,我们八个抬过一包礼物,挺重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福康安道:“礼物!哪儿送来的?”
华光道:“没听清楚,好像是哪个王府的,送礼的说他们主子有事儿不能来,让他送份薄礼来意思意思。”
福康安道:“东西呢?”
“搁东厢房了,王爷还没过目,所以还没往库房搬。”
龙天楼道:“贝子爷,我去看看。”
冲那八个道:“你们八个就在这儿坐地上运气逼毒,会么?”
“会。”
那八个一起点头,随即盘膝坐在了地上,闭起眼运气。
福康安道:“走,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
两个人出了敞轩,直奔前院东厢房。
到了东厢房,门是关着的,龙天楼推开门一看,里头没人,矮几上放着一个红纸包,宽有两尺,长有五尺多,是个长方形的东西。
两个人走近打量,福康安道:“这是什么东西,得八个人抬?”
龙天楼运气护穴,伸手抬着一头试了试,道:“是得八个人抬,足有百来斤。”
“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福康安要伸手,龙天楼拦住了他,道:“贝子爷,还是我来吧!您往后站站。”
福康安往后退了半步。
龙天楼伸手撕开了红纸,只见里头是个长方形的漆木匣子,朱红色,发亮,相当精致。
打开盖子一看,龙天楼、福康安都为之一怔。
原来木匣子里放的是具石棺,大理石的。
福康安双眉一扬;“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转身往外就走。
龙天楼忙叫道:“贝子爷!等等。”
福康安停步回身道:“怎么?”
“您哪儿去?”
“触人霉头,要人命,我非查出来是谁干的不可!”
“怎么查?挨个儿问?谁会承认?酒席不但不欢而散,而且满城风雨。”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动声色,慢慢来。”
“也对,看看有谁没来。”
“没有,只要是王爷请了的,恐怕都来了,谁会在被请之列,人不来,干这种傻事?”
福康安呆了一呆:“我是气糊涂了,你说该怎么个查法?”
“这件事交给我,待会儿只让王爷一个人知道,除了八护卫跟咱们,不惊动任何一个。”
“毒是哪儿来的?”
龙天楼伸手摸摸石棺、木匣,道:“纸上。木匣跟石棺都没毒。”
“知道是什么毒吗?”
龙天楼拿起一片纸,闻了闻,道:“我没那么渊博,只知道是毒,说不出名堂,不知道出处。”
福康安道:“眼前这玩意儿怎么办?”
“好办,东西移到别处去。”
龙天楼留下一片纸,然后取出火折子打着火,把撕下的纸烧了,看着纸尽化灰烬,他才去搬木匣,刚一搬起,只觉石棺里有东西,他又把木匣放下了。
“怎么,搬不动,我俩抬。”
“那倒不是,区区百来斤的东西,还难不倒我,石棺里有东西,您请站远点儿。”
福康安往后退了几步,暗暗戒备。
龙天楼伸手掀开石棺盖,他猛一怔。
福康安忙过来看,也猛一怔。
石棺里藏的不是什么凶恶毒物,而是一具泥塑的人像,上了彩的泥塑人像,十五阿哥的塑像,唯妙唯肖,栩栩如生。
定了定神,福康安道:“敢情是为对付十五阿哥的。”
“本来就是,礼物岂能不经十五阿哥亲手拆阅检视?”
福康安冷笑道:“这不知道是哪位”
“贝子爷,已经不难查了。”
“怎么?”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弄这么一具塑像放在石棺里,您知道,像这样好手艺的巧匠并不多。”
福康安两眼精光一闪,点头道:“对。”
“这事交给我了,您去喝您的酒吧,跟王爷打个招呼,请他应付一下客人,说我就来。”
“好。”
福康安走了。
龙天楼收好那片纸,抱起木匣也出了东厢房,回到了敞轩里。
在敞轩里的那八个,此刻各一身大汗,都有点虚弱地坐着,一见龙天楼进来,忙都站了起来:“总座,您怎么—一”
“你们八个觉得怎么样?”
“没事了。”
凌风满脸羞愧:“我们八个不服气,想整您,结果呢?临了命都是您救的,真恨不得痛揍自己一顿。”
龙天楼笑道:“别这么说,我欣赏的就是这种脾气,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是更亲,从今后就是一家人,过去的不提了。”
“您宽宏大量,胸襟过人,我们”
八个人一起拜了下去。
龙天楼抱着木匣没法拦,直道:“起来,起来,快起来,我还有事问你们。”
八护卫起来了,一脸的肃穆,恭恭敬敬。
龙天楼道:“送这东西来的,是个什么样人?”
“四十来岁,瘦瘦的,穿着打扮,像极了哪个大府邸的总管。”
龙天楼道:“这么重一件东西,他应该不是捧着来的?”
英奇道:“不是,他赶了辆马车载来的。”
“哪个府邸的马车,看出来没有?”
铁奎道:“没留意,而且各府邸的马车样都差不多。”
“那么,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的呢?”
华光道:“当时大门口来的车马那么多,谁会单留意他那一辆。”
龙天楼沉吟一下道:“到目前为止,客人们还没走,他们坐来的马车,有没有走的呢?”
凌风道:“恐怕没有,客人们的车马,都在府前跟两边停放着。”
龙天楼道:“那么华光跟海明出去,从偏院出去,沿街打听,有辆先走的马车是往哪儿去了。”
现在的八护卫恭顺得不得了,华光、海明一声答应,施个礼走了。
龙天楼又向铁奎、凌风道:“如果你们送这么一件礼物给别人,你们会不会流连附近,等着看热闹,证实效用,以便回去报讯?”
铁奎忙道:“总座,您说是那个家伙……”
“不一定是那个家伙,你们两个从后门出去,然后一东一西,从远处往回兜,如发现行迹可疑的,抓回来见我,只记住,别乱抓人。”
“是。”
铁奎、凌风相当振奋,恭应一声,急急而去。
金彭道:“总座,他们四个您都派了差事了,我们四个呢?”
龙天楼伸手递出装石棺的木匣:“接住。”
金彭、英奇、福青、蒙德忙接了过去。
龙天楼道:“把这件贵重礼物找个隐密处所置放,然后不许轻离府中一步,随时听候我的派用。”
他没等那四个答应,扭头走了。
四个人捧着那具内装石棺的木匣,蒙德叫道:“总座偏心。”
英奇冷冷道:“你去跟总座说去。”
蒙德嘴一闭,硬没敢再吭声。
厅里正热闹,乱哄哄的。
老郡主那一桌上的几位,低着头轻慢地吃喝着,出奇地安静,绝不像别桌那样地高谈阔论,指手画脚。
人都是这样,处在这种境遇中,总觉得好像比旁人矮了一头。
福康安则正跟十五阿哥附耳低语,十五阿哥不住地点着头。
龙天楼悄悄地进了厅,他想尽量不惊动客人们,奈何一直对他特别关注的海珊格格眼尖,他一脚刚进厅,焦急盼望的海珊,一眼就看见了他,猛然惊喜,扬手尖叫:“龙天楼,来,来,上这儿来。”
这一声尖叫,立即引来了所有的目光,老郡主那一桌的都抬起了头。
龙天楼不敢多看,匆匆地笑着冲那边点了点头,然后不得不走向海珊格格那一桌。
这一桌,坐的都是年轻的,除了海珊格格、海若格格、贝子玉琪,别的龙天楼一位也不认识。
不认识不要紧。
不施礼,这会儿谁也不会挑他的眼。
龙天楼刚近桌,海珊站起来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端起了酒杯:“来,跟我喝一杯。”
龙天楼下意识地不安,眼角余光往那边瞟过去,兰心倒没怎么样,明珠却是一脸的寒霜。
不过这么一瞬间,海珊就催上了,一摇他的胳膊:“喝不喝嘛?你!”
龙天楼能说不喝?只好陪着笑道:“喝,我敬格格!”
海珊为之眉开眼笑,她长得本不错,笑起来也像朵花,不过这朵花太过狂野,她道:“这才像话,拿着。”
她手一伸,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了龙天楼。
龙天楼眼明手快,忙道:“我借贝子爷的杯子吧!”
伸手要去拿玉琪的酒杯。
“你敢!”海珊竖眉尖叫,龙天楼一怔,手也一顿,海珊一双美目都瞪圆了:“怎么着,嫌我呀!我都不嫌你,你敢嫌我?”
“这”
这可真叫龙天楼为了难,是接海珊的杯子好,还是不接好。
不接,海珊下不了台,脸上不好看,非翻不可。
接吧,跟海珊用一个杯子,众目睽睽,都瞪着眼瞧着,这又叫龙天楼怎么做得出来。
他看见了,明珠寒着脸要往起站,硬让兰心拉住了。
龙天楼这里正暗暗叫苦,福康安拿着酒杯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龙天楼忙道:“我要敬海珊格格一杯。”
“该,太该了。”
福康安一点头,顺手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了龙天楼。
龙天楼一把接过来:“格格,我先干为敬了。”
来个杯底朝天,一仰而干。海珊想拦,可却没来得及,一跺脚,瞪着福康安就叫:“福哥”
“干吗?”
“你”
“我怎么了?”
“你干吗老跟我做对!”
福康安一怔:“我跟你做对,怎么回事?龙天楼要敬你酒,我说该,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海珊哪说得出口,又怎么能说。
海珊瞪着眼,气得香腮鼓得老高。
福康安又道:“我的姑奶奶,人家已经先干为敬了,好歹啧一下,日子长着呢,往后会经常碰面,何必在一杯酒上跟人计较。”
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话里有话,有什么暗示。
反正海珊一定当成话里有话,有什么暗示了,香腮顿时不鼓了,豪气道;“啧一下,干吗呀!这么瞧不起我,我也干。”
她当真举杯仰头喝个点滴不剩。
所有的客人都看直了眼。
不一定所有的客人都知道海珊的酒量,但是有人知道。
明珠香唇边噙着冷笑,直撇嘴。
福康安不管那么多,拉着龙天楼又各敬了玉棋、海若一杯,还有在座的几位。
福康安都为龙天楼引见了,龙天楼只想赶紧离开这一桌,根本没用耳朵听,而且一敬完酒,福康安就匆匆拉着他走了。
回到了自己这一桌,十五阿哥替龙天楼说了一句:“疯癫丫头,真能缠。”
福康安接了一句:“能缠?能缠的还在后头呢,看吧!天楼往后净躲她了,什么事儿都别干了。”
龙天楼的眉锋为之一皱。
十五阿哥体恤人,忙转了话题:“那件事怎么样了?”
龙天楼知道十五阿哥指的是哪件事,当即就把处理的经过低低禀报了一番。
听毕,该十五阿哥皱眉了:“这究竟是谁心这么狠,手这么辣。”
福康安道;“现在不谈这些,席散后再说。”
一顿,又道:“对了,天楼,我告诉你一声,礼王府那几位跟十五阿哥说过了,席散后想见见你,待会儿你上内厅去等吧!”
龙天楼心头一阵猛跳,想往那边看,可又胆怯,他巴不得赶快散席,可又怕席散得快。
怕什么都没用,该来的总是会来。
上完了最后一道菜,十五阿哥站起举杯称谢,喝完了这一杯,席散了,众宾客纷纷站起往处走,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送了出去,临走,福康安扯了扯龙天楼,龙天楼一点就透,悄悄地从后头出去了。
他直奔内厅,一路心跳得厉害,进了空荡的内厅,两手心都渗出了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
内厅有的是椅子,他坐不住,两手不住地摇动着,刚来回走了两趟,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他心头猛一跳,脚下停住了,一颗心似乎也停住了。
进来了,只老郡主跟明珠,没见礼王,也没见兰心,龙天楼禁不住一阵失望,可也平静多了。
老郡主很激动,抢步过来就拉住了龙天楼的手:“孩子,谢谢你,福贝子都跟我们说了,十五阿哥请我们来,虽然说是冲着你,可是我们一样感激!”
“您别这么说,我只是”
“孩子,不用说什么,我心里都明白,龙家不欠礼王府什么,就算欠,你给我们的,已经超过了很多。没想到你会进十五阿哥府,我知道,龙家人志不在此,可是十五阿哥跟福贝子都好,我希望你能站在朋友立场多帮帮他们。”
“您放心,我会的。”
“王爷本来也要来谢谢你,我怕你见他不自在,我把他拦了”
龙天楼想问兰心,可是没好开口。
明珠突然道:“我表姐要陪我爹,她没来。”
龙天楼只觉心里有点不好受,可是他不能表示,也不能带在脸上。
明珠又道:“海珊最不知道羞臊了,那么大个姑娘了,也好意思,往后少理她。”
老郡主阻拦道:“明珠”
明珠道:“姑姑,我说的是实话嘛!您愿意看她这样缠他?”
老郡主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表情:“明珠,你管的太多了!”
明珠还待再说,老郡主已转向龙天楼:“孩子,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造物弄人,有些事,希望你能体谅!”
龙天楼听了这一句,刚一怔。
“明珠,咱们走吧,你爹他们还等着呢!”
老郡主拉着明珠走了。
龙天楼怔在了那儿。
老郡主临走的这句话何指?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指
难道老郡主看出了龙天楼的心事?
龙天楼脸上哄地一阵奇热,心头一阵猛跳,但人却像掉进了冰窟里,身上奇冷奇冷。
福康安走了进来:“天楼,你去吧!看样子是非你不可了!”
龙天楼一定神;“贝子爷!什么事非我不可?”
“海珊喝多了,吵着非让你送她回去不可,不然她不走,依我就不理她,十五阿哥心软,让我来叫你去呢!”
龙天楼眉头一皱。
“别让十五阿哥为难,走吧!”
龙天楼只好跟福康安走了。
两个人到了前院,龙天楼一眼瞧见礼王府的几位站在树葫下,礼王、兰心、明珠、老郡主,居然又多了个大贝勒。
兰心格格看见了他,投过来的那一瞥,看似平静,其实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最显眼的是令人心酸的幽怨。
龙天楼很清晰地感觉出了,可是他不愿意让它清晰,甚至宁愿没感觉出,只因为这当儿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他装没看见,脸一偏,问福康安:“海珊格格在哪儿?”
福康安却答非所问:“人家既然上咱们这儿来了,也两下碰上了,不能不过去打个招呼。”
龙天楼原想避开,福康安这么说了,他怎么能再避?只好跟着福康安走了过去。
到了近前,福康安打他的招呼。
龙天楼却先向礼王跟老郡主施了一礼,然后才向大贝勒欠了身:“贝勒爷!”
他就是不看兰心。
就因为他不看兰心,所以他没看见兰心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更让人心酸了。
只听大贝勒道:“龙天楼,你现在是抖起来了啊!”
龙天楼淡然道:“不敢!”
福康安立即把话接了过去:“你不说没空吗?怎么又来了?”
大贝勒道:“大内走不开,是真没空,事忙完了,正好赶上接兰心,未婚的娇妻,还能不接吗?”
龙天楼只觉心上像针扎。
福康安道:“你倒是挺周到的。”
大贝勒伸手拥着兰心的香肩道:“有朝一日你要是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娇妻,你会跟我一样周到的。”
礼王、老郡主脸色都不大对。
明珠道:“放开手,像什么样子!”
大贝勒道:“你少管,我搂的是我的未婚妻,又不是别人。”
明珠还待再说。
老郡主佯笑道:“金铎既来接了,咱们该走了吧!”
她跟礼王先转了身。
明珠伸手拉开兰心跟了上去。
福康安道;“诸位好走,不送了。”
龙天楼没动,也没说话。
只见铁奎、凌风、华光、海明从偏门走了过来,一见龙天楼在这里,立即加快了步履,到了近前,四个人刚施下礼去,福康安就问:“怎么样?”
铁奎道:“没打听出那辆马车的去向。”
福康安道;“来往那么多人,难道说连辆马车都没看见?”
凌风苦笑道:“只能怪来往的马车不只一辆。”
龙天楼望华光、海明:“你们呢?”
华光道;“也没见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龙天楼道:“好了,你们歇着去吧,等我回来再说。”
海明道;“您要上哪儿去?”
龙天楼道:“送海珊格格去。”
铁奎道:“怎么让总座去,我们去。”
“你们?算了吧!”福康安道;“我去人家都不答应,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拉着龙天楼走了。
那四个明白了。
凌风失笑道:“这下有总座受的了。”
华光道:“总座的武学修为,是一等一里的一等一,这一门儿恐怕就没辙了。”
海明道:“你有辙?你去。”
四个人都笑了。
福康安拉着龙天楼进了大厅。
大厅里残席还没撤,海珊还坐在她那一桌,醉态可掬,直挥手不依。
十五阿哥站在一旁满头大汗。
另外陪着的还有玉琪跟海若。
一见福康安拉着龙天楼进来,十五阿哥像看见了救星,忙道:“天楼来了,天楼来了。”
海珊娇靥酡红,一双星眸半睁半闭,那模样儿还真有几分动人,她到处看:“哪儿呢?龙天楼呢?”
福康安把龙天楼往海珊眼前一送,“喏,人在这儿,格格您就起驾吧!”
“天楼”
海珊摇晃着往起站,没站稳,要倒。
龙天楼伸手扶住,“格格,走吧!”
海珊的手,搭上了龙天楼的肩:“走,走,你来了我就走,一见你我就高兴了。”
说走,她走不稳,软绵绵地往龙天楼身上偎。
龙天楼忙道;“贝子爷,格格,请帮忙扶一把。”
玉琪跟海若还没伸手,海珊就瞪眼甩了手:“我不要他们碰,你那么高的能耐,那么好的身手,会连我都扶不动?你不扶我我不走。”
十五阿哥忙道,“好,好,扶,扶,天楼,扶。”
忙又向龙天楼施眼色。
龙天楼并不是讨厌海珊,他只是窘,可是冲着十五阿哥又没奈何,只好半扶半搂地拥着海珊往外行去。
偏偏海珊一个身子软绵绵的,非偎在他身上不能走。
玉琪的脸色好难看。
海若跟在后头嘀咕着:“难为情死了,下回我可不跟她做伴儿了。”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装没听见。
从院子经过,那八个都在,老远地站着,冲龙天楼直乐。
乐得龙天楼心头冒火,冲那八个一瞪眼,那八个马上闭上嘴不乐了。
好不容易出了大门,叫来了裕王府的马车,把海珊扶了上去,海珊却又非让龙天楼车里坐不可。
玉琪气得一跺足先走了。
海若也坐自己府里的车走了。
十五阿哥但求海珊走,说好说歹把龙天楼也推上了车。
马车驰动,车里地方本就不大,两个人挤在了一块儿,海珊一个人倒有一大半偎在了龙天楼怀里,偏她还仰着脸,半睁星目,吐气如兰,“天楼,知道我为什么挑你送我回去吗?”
龙天楼没说话。
她自己说了:“我喜欢你,就这么喜欢你,就不知道”
龙天楼皱了眉,他可没想到,这位格格大胆到这种程度,也许这就是旗人姑娘跟汉家女儿不同的地方。他道:“格格,您还是少说话吧!话说多了,是会吐的。”
海珊格格微睁星眸,狡黠一笑:“会吐,你以为我真喝醉了?我是多喝了两盅,可是心里明白得很。”
龙天楼呆了一呆道:“这么说,格格是装醉。”
“谁说我装醉!”海珊格格眉梢儿一扬,刁蛮之态乍现;“他们都说我醉了,我说我没醉,谁信了?”
还真是,一般的情形都是这样,喝酒的人不承认醉,只有别人才说他醉了。
龙天楼一时为之哭笑不得。
只听海珊格格又道:“不这样,我怎么好非赖着让你送我回来呀!”
龙天楼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又能说什么?
“天楼,到裕王府来,跟着我好不好?”
龙天楼道:“格格,这我做不了自己的主,您还是跟十五阿哥商量。”
“我才不跟他商量呢!你当我不知道,福贝子专在他背后出坏主意,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有办法让他非答应放人不可。”
“格格,我不能点头,也不敢点头。”
“不敢?你怕他们?”
“那倒不是,让我到十五阿哥府供职,是皇上的意思,我要是离开十五阿哥,不就成了违抗圣旨了吗?”
海珊格格瞪大了星目:“真的,皇上派你上十五阿哥府供职的?你可别骗我。”
“我怎么敢,格格没听见福贝子在席间说的话吗?”
海珊格格皱了一下眉:“喔,我好像记得福贝子说过”
听过的话都忘了,恐怕她还真有点醉了。
但是她还不甘心,接着又道:“那也不要紧,赶明儿让我阿玛进宫跟皇上禀一声,把你从皇上那儿要过来。”
龙天楼能说什么?只好说:“裕王爷真能那么做,我没有意见。”
从这以后,海珊格格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偎在龙天楼怀里,半闭着星眸,静静的。
龙天楼只当是她酒意上涌,人不舒服,只她能静一会儿,人偎在身上,他也认了。
可是刚暗吁一口气,海珊格格却猛仰娇靥,差点没碰着龙天楼的嘴,她眼都瞪圆了,尖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办承王府案子的那个龙天楼?”
龙天楼吓了一跳,忙道:“是的,格格,我就是。”
“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头绪,承王爷不让办下去了。”
“不让办下去了?为什么?”
“我不清楚,许是承王爷有他的理由。”
海珊格格神色一暗,眉锋微皱,凄声道:“海珠好可怜!”
“海珠?”
“就是承王的大格格嘛!”
龙天楼一向只知道承王府的大格格,到现在才知道那位大格格叫海珠,他“啊”了一声。
海珊格格接着道:“以前的日子还好,自从承王纳了那个侧福晋,承王就不大管她跟老福晋了。记得老福晋过世以后,有回她跟我说,老福晋是让那个侧福晋害死的,可没把我吓昏了,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听说她把自己关在小楼上,除了贴身的丫头,任何人不见”
龙天楼听得心猛一跳:“老福晋是让那位侧福晋害死的?海珠格格说过这种话?”
“你问这个干什么?”
“如今案子已经停办了,说说有什么要紧。”
“刚才我不告诉你了吗?”
“海珠格格凭哪一点,说老福晋是那位侧福晋害死的?”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吓都快吓死了,还敢问?”
“这话,她只跟格格一个人说过?”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过这些姐妹里,她跟我最好,什么话都跟我说。”
“她还有没有跟格格说过别的?”
“什么别的?”
“我是说,她还有没有跟格格提过承王府或是她自己的什么事?”
“我想想看”皱眉沉吟了片刻,海珊格格道:“有,她提过别的。”
“什么事?”
“她自己的事。”
“她自己的什么事?”
“她说有回冬天上西山赏雪,她认识了个人,是个江湖上的,可是门不当,户不对,那个人又是个汉人,恐怕不成。”
“呃!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别人提过?”
“恐怕这件事只我一个人知道。”
“她跟格格提过,那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吗?”
“没有提过姓什么,叫什么,只听海珠说过什么小狮子”
龙天楼微一怔:“小狮子”
忽觉马车停住,随听车把式在外叫道:“格格,请下车吧!”
海珊格格道:“这么快”
龙天楼伸手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停在一个院子里,车旁站着几名戈什哈跟两名侍婢,他心知那是裕王府的护卫跟侍候海珊的丫头,忙先跳下了马车。
车旁的戈什哈跟侍婢都一怔,直看龙天楼。只听海珊格格道:“天楼,扶我下去。”
再看,海珊格格已从车里探出了娇躯。
龙天楼忙答应一声,伸手把海珊格格扶下了车。
“格格。”
戈什哈跟侍婢们一起施礼。
海珊格格没看见似的,径望着龙天楼道,“走,天楼,我带你见我阿玛去。”
龙天楼刚要婉拒,一名戈什哈道:“禀格格,王爷不在府里。”
龙天楼心里为之一松,忙改口道:“格格,我告辞了!”
“等等!”海珊格格忙伸手拦住,问那名戈什哈道:“王爷没在府里,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王爷没交代。”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王爷也没交代。”
海珊格格登时脸色就变了:“一问三不知,你们都是死人哪!”
格格发了脾气,谁敢辩,谁又敢吭一声。
好在海珊的脾气也没有发下去,转脸望龙天楼;“走,天楼,上我那儿等我阿玛去。”
龙天楼道:“格格,我还有事,改天再来给王爷请安。”
“不行。”
一名戈什哈怯怯地道:“禀格格,纳兰公子等了您好半天了。”
海珊格格霍地转过脸去:“纳兰,他来干什么?”
只听一个清朗话声传了过来:“特来给格格请安。”
龙天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穿长袍马褂的年轻人带笑走了过来。
年轻人长得玉面朱唇,长眉风目,典型的风流潇洒公子哥儿,算得上北京城少见的美男子,只是脂粉气稍嫌重了些,人没到,一阵香气已飘送过来。
海珊格格眉锋皱深了三分,娇靥上也笼罩起一层薄薄寒霜。
年轻人似乎全然不觉得,近前深深一揖,满脸笑容:“恭候劳驾多时,格格近日安好。”
“酸死人了,这时候你跑来干什么?”
“刚不说了吗?”年轻人笑吟吟的,有点嬉皮笑脸:“来给格格请安哪!”
“现在你请过安了,可以走了。”
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眸子,从龙天楼脸上转过:“不要紧,要是格格有事,我可以等。”
龙天楼忙道:“格格陪客人吧!我告辞。”
他一躬身,转身就走。
海珊格格张口、伸手,要叫、要拦。
年轻人忙上前一步:“我给格格带来了一件稀奇东西。”
就这一句话工夫,龙天楼已经出了院子拐了弯。海珊格格忙叫:“天楼,天楼!”
龙天楼当然听见了,他装听不见,提一口气,人似脱弩之矢,一闪就没了影儿。
海珊格格转脸跺脚,发了脾气:“你少烦我,不稀罕。”
她转身走了。
她走她的,年轻人居然笑吟吟地跟了去。
龙天楼一口气奔出了一条街,才把步履慢了下来。
说慢,可仍比常人快一倍有余。
他没直接回十五阿哥府去,先去了巡捕营,还好,白五爷还没回去,他把白五爷拉到一边儿,把十五阿哥府有人送“贺礼”的事说了一遍之后,掏出了那张包礼的红纸,递了过去;“您给我看看,这上头用的是什么毒?”
白五爷运功护穴接了过去,看看、闻闻,神情转趋凝重:“小七儿,你怎么连这种毒都辨不出来?”
“有点儿谱,可是不敢确定。”
“以你看,这是什么毒?”
“这毒不在四川唐家的百毒之内,有几分像‘无影断肠落花红’。”
白五爷一点头道;“没错,就是这玩艺儿。”
龙天楼一怔:“五叔,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确定?”
“为什么?”
“擅用无影断肠落花红的那位,已经多年不见踪迹,不少人说他已经死了。”
“有人亲眼见他死吗?不许他没死、不许他有传人?”
“他这门绝活儿,是向不传人的。”
“不传人就失传了,他会甘心?”
“他怎么会跟这个圈子扯上关系?”
“你小子又怎么跟这个圈子扯上了关系!告诉你,如今的情势跟康熙年间差不多,谁都会为自己网罗大批异人奇士,何况如今还比那年头多了个和坤。”
龙天楼点了点头:“还有件事跟您打听,您帮我想一下,武林之中,江湖道上,有哪个年轻豪客以狮子为号的?”
“狮子?什么意思?”
龙天楼把听自海珊格格的,告诉了白五爷。
白五爷道:“以狮子为号的多了,三山五岳,四海八荒,少说也有几十个。”
“我只问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我只问近年来,到京里来过的。”
白五爷沉吟道:“近年到京里来过,以狮子为号的,我不清 楚,在我眼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应该首推‘玉面狻猊’杨华。”
“‘玉面狻猊’杨华?这只狮子我听说过,草莽绿林之中的年少英豪,掌中双枪,罕有对手,既称玉面,当然也是位俊逸人物。”
“没错!”白五爷刚一点头,两眼猛睁:“对了,我想起来了,两年以前冬天,他到京里来过,那时候可巧我不在京里,还是我上直隶总督衙门公干的时候,听他们说的,为了这只狮子,直隶总捕严如山,曾亲率八弟子拦截,那只狮子话说得漂亮,心仪燕京八景,只上西山赏雪,其他秋毫不犯,果然,‘玉面狻猊’那一趟来京,只上西山,不去别处,京畿一带也十分平静,人家言而有信,出京须经直隶,严如山又亲率八弟子迎送,为此还结了忘年交呢!”
龙天楼听毕点头:“那就是这只狮子没错了,五叔可知道,这只狮子目下行踪如何?”
“不清楚,恐怕要问严如山。”
“五叔跟严如山交情如何?”
“廿多年的老朋友了。”
“那么麻烦五叔帮我跟严如山打听一下,一两天内我来听消息。”
“用不着你跑一趟了,一有回话,我给你送信儿去。”
“也好,那就麻烦五叔了。”
他要走,白五爷拉住了他:“马回回那儿的事儿怎么办?”
“今儿晚上就动,您别管了。”
白五爷一怔。
龙天楼倏然一笑,走了。
回到了十五阿哥府,十五阿哥府静悄悄的。
半个时辰前那么多客人,鬓影钗光,喧声笑语,杯觥交错,好像不是发生在这儿。
看看现在,也不过是刚起更吧!
其实,侯门深似海,诸王府里,就是这样,热闹的时候真热闹,一旦静下来,可也真够冷清的。
可是,龙天楼刚进院子,那八个不知道从哪儿一拥而至。
“总座,您回来了。”
“裕王府的马车,坐着舒服吧!”
“总座,您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
龙天楼脸上一阵热,半真半假地沉脸叱道:“少胡说,王爷跟贝子爷呢?”
英奇忙道:“在听涛轩喝茶等您呢!我给您带路。”
他躬身摆了手。
龙天楼道:“你们八个,一个也不许乱跑,待会儿我有事儿,我去见王爷跟贝子爷就来。”
他跟着英奇走了。
英奇挺沉不住气,走没两步就问:“总座,什么事儿?”
“急什么,待会儿就知道了。”
英奇碰了个软钉子,硬没敢再吭声。
初到十五阿哥府,没个人带路还真不行,走画廊,穿小径,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东弯西拐了半天,进了一个小院子,树海森森,都是高大合围的巨松,夜风过处,松涛阵阵。
树海之中,灯火通明,只是静悄悄的不闻声息。
英奇扯着喉咙道:“禀爷,总座回来了。”
只听福贝子一声答应:“快请!”
龙天楼向英奇摆摆手:“找他们等我。”
英奇躬身恭应走了。
龙天楼行向灯火辉煌处。
“听涛轩”的确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幽静得看不见一名护卫。
一进门,十五阿哥、福康安站起相迎,两个人原都凭几而坐,面对轩外松林,几上一壶香茗,几只茶杯,这当儿应该是俗念全消的一刻。
龙天楼见了礼,十五阿哥含笑道:“回来了。”
不知怎地,龙天楼脸上直发热,忙岔开道:“怎么没人站班当值?”
十五阿哥笑指福康安:“有他在,我还用护卫?”
福康安正笑吟吟上下打量龙天楼。
龙天楼忍不住问;“贝子爷这是看什么?”
福康安终于说了话;“我看看你身上少点什么没有!”
十五阿哥“哈”地一声笑了。
龙天楼想笑,没笑出来。
福康安道:“天楼,这一趟够受的吧!”
“何止是够受。”
“你认为够受,还有别人想求还求不到呢!”
龙天楼一点头道:“刚才我还真见着了一个。”
“甭问,准是纳兰承德。”
“我听他们叫他纳兰公子。”
“没错,有名的纳兰家的人,纳兰容若是他爹,他别的不及他爹,风流可有过之。”
“其实何必呢,什么气都得受。”
福康安看看龙天楼:“我拿这句话说,你就懂了,人到无求品自高。”
十五阿哥笑道:“用得好。别老站着,坐吧!”
三个人落了座,十五阿哥指着龙天楼面前茶杯道:“尝尝,包你没喝过,大内的贡品。”
龙天楼刚一掀盖,便觉清香扑鼻,他笑道:“名字俗了些,可却是一等一的好茶‘一品香’。”
十五阿哥、福康安都一怔,齐声道:“你知道?”
“我在家都喝这种茶,不过天池的‘雪泉’,远不如京里的‘玉泉’。”
十五阿哥道:“献宝没献对,不过这句话还受听。”哈哈一阵笑。
福康安凝目问道:“我奇怪她怎么会放你走。”
“那位纳兰公子给了我脱身的机会。”
福康安一拍坐椅扶手:“纳兰承德惨了。”
又一阵大笑。
龙天楼取出那张包礼物的红纸,道:“贝子爷,我打听出来了,这上头的毒,是一种很别致的毒,毒性烈,而且令人防不胜防,它有个名字叫‘无影断肠落花红’。”
“无影断肠落花红?”
“无影,是说它防不胜防,断肠,中者十九必死,落花红,中了这种毒,一旦发作,别处看不出什么,只大口吐血而亡。”
十五阿哥面有惊容:“亏他们怎么想出的这名字。”
福康安道:“乖乖,真长了见识了。”
十五阿哥接着问道:“知道这毒哪儿来的吗?”
龙天楼道:“谈用毒,中原武林一直以四川唐家为用毒之大家,凡是唐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人人擅用毒,也擅解毒,唐家独门的毒,洋洋大观,手法诡异难防,提起唐家,武林中人无不谈毒色变,可是五十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一个异人,此人长相奇异,天赋异禀,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烈字,据说此人来自苗疆,不但擅用毒,而且举手投足都是毒,更令人难防,没多久,他用毒的声势,已经凌驾于四川唐家之上一—”
十五阿哥道;“这种无影断肠落花红,就跟这个西门烈有关系?”
“不错,这无影断肠落花红,就是西门烈三大毒之一,可是早在廿年前,西门烈突然从武林中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唐家人整了,说法不一样,但他不见了确是事实,没想到廿年后的今天,他的无影断肠落花红,突然在京里出现,而且是用在十五阿哥您府里。”
十五阿哥道:“这是说,这个西门烈在京里?”
福康安道:“那不一定,也许是他的传人。”
十五阿哥道:“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传人,总要把这个用毒的人找出来,要不然防不胜防,那多怕人哪?!”
龙天楼道:“您放心,这人的毒,固然是防不胜防,可是只要多加小心,毒照样进不了您这十五阿哥府,请您下令总管,今后凡是您要接触的东西,一律要经过检查。”
“天楼,那要怎么个检查法?”
“凡毒,皆逃不过银器碰触,只要有一件银器,再厉害的毒也无所遁形。”
“防是好防了,可是这个人不找出来”
“当然要把他找出来,您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福康安道:“行了,有天楼给你打了包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龙天楼道;“贝子爷,您是十五阿哥的莫逆交,您最好也多小心。”
福康安一怔道:“好家伙,连我也扯上了,十五爷,你看看帮你有多大的好处。”
龙天楼笑了。
十五阿哥也笑了。
笑声中,龙天楼站了起来:“您两位多聊聊吧!我带他们八个出去有点事,王爷别忘了下令总管。”
十五阿哥忙道:“你带他们八个干什么去?”
福康安道:“你就是这么婆婆妈妈,好管闲事,有一天你接掌大宝,当了皇上,天下事你能事必躬亲,大小都管?”
十五阿哥赧然而笑,摆手道:“好,好,好,不管,不管,你去吧!”
龙天楼欠身一礼,出了听涛轩。
福康安道:“我带过兵,这一点你就不如我,差事交给了谁,你就不必巨细过问了,相信他办的都是他该办的事,你要是动不动就先问问,别人不好办事,也能把自己累死。”
十五阿哥道:“小福,你要是出来角逐,我绝不是对手!”
“可惜我只是皇上的干儿子,不够格,就算够格,现在也未必是你的敌手,因为你有了龙天楼。”
十五阿哥唇边浮现出笑意。
这笑意是安慰,也多少带点得意。
龙天楼刚出小院子,人影一闪,眼前多了个英奇。
龙天楼道:“干什么?想吓人哪!”
英奇道;“哪能吓得了您,在这儿等您,等候您的差遣哪!”
这么大人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龙天楼道:“你干吗这么急,这么沉不住气,告诉你,我给你们的,可没什么好事儿。”
英奇一咧嘴笑道;“这个我们很放心,您交代下来的,一定是既新鲜又刺激的事儿,就算不是,您是总座儿,就是让我们赴汤蹈火,我们也应该呀!您说是不是?”
龙天楼发现,这八个是不好带,不但个个鬼,还个个有一张贫嘴。
可是龙天楼也明白,只要能降住他们,只要对了路,这八个还真能为你赴汤蹈火。
他道:“他们七个呢?”
“都在前头恭候您的大驾呢!”
“那就走!还等什么?”
英奇忙道;“是,我给您带路。”
他一躬身,飞快地前头走了。
龙天楼笑着摇摇头,跟了过去。
今夜有月,那七个都在前院月影下等着,一见英奇带着龙天楼过来,一拥而上,立即把龙天楼团团围住。
“总座,您吩咐。”
“有什么好事儿?”
“……”
“……”
你一句,我一句,等到发现龙天楼一声不响,马上全都闭上了嘴。
英奇道;“真是,蛤蟆吵坑似的,烦不烦哪!”
蒙德一瞪眼道:“你少哕嗦!”
龙天楼道:“你们都说完了吗?”
英奇本来还想再给蒙德一句,一听这话,连忙闭上了嘴。
龙天楼道:“你们都有便服吗?”
那八个忙道,“有、有。”
“我不想让你们这么样招摇,去换便服去,换好了到这儿来见我。”
“是。”
那八个如奉纶音,齐声应“是”,再看时已经没了影儿。
龙天楼忍不住再次摇头而笑。
白天看这座十五阿哥府,宏伟、壮观、富丽,堂皇。
而这座十五阿哥府的夜景,更是美得迷人。
尤其是这有月的夜晚。
月影下踱步,龙天楼刚走两个来回,英奇头一个带着疾风奔到,扣子都没扣好,领子斜在一边。
龙天楼皱眉道,“又不是只带你一个人去,急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身边起了风,疾风一阵阵,人影连闪,七个也到了,没一个比英奇穿得整齐的。
龙天楼想笑,可是他没笑:“把衣裳穿好。”
八个人还真快,转眼问就把衣裳穿好了,然后,静等吩咐。
龙天楼道:“我带你们往马记清真馆去。”
那八个一怔。
“赏我们顿饭吃啊!”
“那儿的牛肉蒸饺不错。”
“我有五笼就够了。”
“总座,我都要晕了。”
“不对,时候不对,人家早上板儿了。”
不知道谁这么一句,提醒了大家,霎时又是鸦雀无声,瞪大了眼望着龙天楼。
龙天楼从承王府的事,以及有人袭击他的事,一直说到马记清真馆里所见的事。
蒙德叫道:“好家伙,大贝勒。”
凌风沉声叱道:“住嘴,这是什么事,能乱嚷嚷。”
蒙德吓得忙闭上了嘴。
八个里,凌风沉着,铁奎更持重,可是这当儿也免不了几分兴奋、激动:“总座,那您是要”
龙天楼道:“路上说,跟我走。”
他转身走了。
那八个急忙跟了上去。
为免多惊动人,龙天楼带着那八个,从西跨院翻出墙去,直奔那家马记清真馆。
当然,该交代的,他一路上都交代了。
的确,这当儿夜静更深,店铺都上了板儿,家家户户也都大门紧闭,大街上瞧不见几个行人,小胡同里更是既黑又静。
刚到马记清真馆,已经上了板的店门,突然卸了一块,龙天楼一打手势,九个人忙隐人暗影中。
从清真馆里走出个人来,正是那位白头判官马回回,他胁下夹了个小包袱,一出门就顺着街往那边走了。
卸下的那块板,又上上了。
凌风道:“乖乖,真不愧白头判官!”
龙天楼道;“凌风、华光跟我走,铁奎带他们监视四周,不许擅自行动,打草惊蛇。”
龙天楼带着凌风、华光去跟马回回了。
铁奎他们六个立即散了开去。
龙天楼带着凌风、华光,不近不远,保持一定的距离,缀着前头放步疾走的马回回。
凌风低声道:“总座,看他夹着个小包袱,是不是想跑啊!”
龙天楼道:“他自己或许有跑的意思,却未必敢跑。”
“呃!为什么?”
“刚在府里我不都告诉你们了吗”
华光道:“你忘了总座怎么说的,他现在要是敢跑,当初不也就敢跟总座说些什么了吗?”
凌风明白了,一点头道:“对!”
前头马回回疾快地拐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龙天楼道:“快。”
提一口气,腾身掠了过去,探头往胡同里看,只见马回回停在北边第五家门口。
凌风、华光跟着掠到,往胡同里一看,低声叫道:“鬼胡同,这么黑。”
修为的深浅,是一点也不能勉强的,龙天楼看得清楚,马回回抬手敲了门,敲门声立即传了过来,一长两短。
凌风道:“敲门了,是哪一家?”
龙天楼道:“不要急,我看着呢!”
凌风一怔,旋即道:“就凭这,我们是得服。”
马回回敲门敲了两遍,有个话声从门里响起,传到这边几乎听不见了,可是龙天楼清晰地听见了。
“谁?”
“马。”
夜静了,马回回这一声,连凌风、华光都听见了。
接着,门开了,马回回进去后,门又关上了。
龙天楼道:“咱们过去。”
三个人贴着墙边扑了过去。
到了那一家门口,只见两扇红门,油漆微有剥落,典型的普通住家。
龙天楼往上指指:“我走正面,你俩走两边,彼此不要出视线以外。”
他掠上了门头,凌风、华光跟着掠上两边厢房屋头。
伏身往下看,两边厢房黑忽忽的,只有上房屋透着灯光,院子里空荡寂静,不见人影。
龙天楼打手势,示意凌风、华光从厢房屋面扑上房顶,他自己则飘身落在了院子里。
凌风、华光矮身窜向上房。
龙天楼贴身平飞,点尘未惊地便到了上房屋的廊檐下。
从半开的窗户往里看,上房屋里四个人。
一个在门边,抱着胳膊站立的,是个粗壮汉子。
一个坐在一边椅子上的,是个身材矮胖的紫脸老头,坐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中间桌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一头白发,身躯高大的马回回,一个是梳着辫子,穿身花布裤褂儿的十八、九姑娘,两个人脸上都有戚容。
只听马回回道;“这是爹给你带来的,吃不完留着慢慢儿吃,等下回爹来看你的时候,再给你带。”
桌上,摊着个油布包,都是些吃的,也都是清真馆儿所卖的。
姑娘微低着头:“您下回不用再带了,这儿又不缺吃的!”
马回回没说话。
姑娘也没说话。
抱胳膊的壮汉道:“你们父女的话,怎么越来越少了。”
马回回猛转头望紫脸老者:“闻老,就不能让我们父女俩单独淡谈吗?”
紫脸老者冷然道:“父女又不是夫妻,难道还有怕人听、怕人看的不成?”
马回回还待再说。
紫脸老者冰冷又道:“马掌柜的,别人不明白,你自己清楚,现在还能让你定期来看你的女儿,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你应该知足。”
马回回脸上掠过悲愤神色,可是他却忍了下去。
姑娘抬起了头,瘦瘦的脸庞,颇为清秀,只是愁容满面,神情憔悴,她道:“爹,您走吧!我很好,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马回回没动,也没说话。
看到这儿,听到这儿,龙天楼已经全然明白了,他明白马回回为什么不敢说什么,而甘愿任人宰割了。
只听那紫脸老者道:“你女儿都催你走了,你还舍不得吗?”
马回回转脸道:“闻老”
紫脸老者道:“走吧!又不是没下回了!”
马回回两道灰眉耸了耸,转过脸去:“孩子,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姑娘忙道:“爹,您别再来了。”
马回回刚要转身,闻言停住,道:“为什么?”
姑娘低下了头:“我很好,您又何必再跑。”
“不管你怎么好,爹都要来,爹不怕跑,就算你远在天边,爹也不怕跑。”
他扭头往外走。
姑娘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壮汉开了门,马回回先出上房,壮汉跟在后头,随手带上门。
龙天楼容他带上门,人已到了他身后,一指点出,壮汉应指而倒,龙天楼伸手扶住。
马回回猛回身,龙天楼示意他噤声,马回回刚一怔,只听屋里传出紫脸老者话声:“徐三,为什么不走了?”
显然,紫脸老者的听觉相当敏锐。
龙天楼忙打手势。
马回回立即开了口:“闻老,徐三中风了。”
门砰然而开,紫脸老者闪身而出。
龙天楼架着壮汉疾闪,人到他身后挡住了屋门。
紫脸老者听见身后风声,旋身扬掌猛劈。
龙天楼把壮汉往前一送,紫脸老者威猛的一掌正劈在壮汉胸口,壮汉一口鲜血喷出,喷了紫脸老者一身一脸。
但是紫脸老者够机警,应变也快,他看清了壮汉,没来得及躲血,而血一沾身,他立即侧身滚翻,人已出了丈余外,就势腾起,直上夜空。
马回回都没来得及出手。
龙天楼喝道:“凌风,华光,截他。”
恭应声中,凌风、华光从上房屋顶窜起,向着紫脸老者当头扑下。
一方往上,一方由上而下,尤其是一对二,紫脸老者当然吃了亏,砰然一震声中,他身躯落下。
马回回狂吼扑到,双掌并出,两只手已硬生生插进了紫脸老者胸膛,紫脸老者半声没吭,身子一挺就完了,马回回双手猛往回一带,鲜血横飞四溅,紫脸老者的五脏六腑全被抓了出来,尸身往后便倒。
凌风、华光都看傻了。
龙天楼也为之心神震动。
马回回一甩手中物,双手血污淋淋,扭头就叫:“孩子,出来吧,咱们得救了。”
堂屋里却没反应。
龙天楼回身望,立即震住。
姑娘站在堂屋桌旁,一缕鲜血从嘴角挂下。
马回回看龙天楼的神色,知道不对,一阵风般卷到,睹状心胆欲裂,嘶声大叫:“孩子!”
人扑进了堂屋,沾满血污的双手,正好接住了要倒的姑娘,他嘶声颤呼:“孩子,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姑娘张了嘴,涌出的是血污,却不是话声。
显然,她把舌头都嚼碎了。
龙天楼、凌风、华光,无不心神震颤。
马回回低头欲哭,一眼看见了姑娘的腹部。
姑娘的腹部微微隆起,一看就知道,至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龙天楼等也看见了。
霎时,四个人都明白了。
凌风脱口一声:“该死的一”
马回回大叫:“畜生”
放下姑娘,转身扑出,头一个碰上地上的徐三,霎时间徐三血肉模糊,没了人形。
马回回转身又扑向已然令人不忍卒睹的紫脸老者,转眼间,紫脸老者更令人不忍卒睹了。
马回回满身是血,成了血人,神态怕人:“孩子,等我!”
扬掌劈向自己天灵。
龙天楼眼明手快,隔空一指点出,指风疾袭马回回手肘,人跟着扑了过去。
马回回右臂一震,方重落,龙天楼人已扑到,疾快地卸了马回回的下巴。
马回回还想挣扎。
龙天楼震声道:“你不能死,你死了谁替你女儿报仇?别以为你已经杀了两个,你该明白,这两个背后另有别人,我来救你,难道只为救两具尸体。”
马回回不挣了,身躯暴颤,霎时间老泪如雨。
龙天楼抬手托上了马回回的下巴,马回回头一低,痛哭失声。
龙天楼也为之黯然:“马掌柜的,我明白你的感受,可是”
他想劝马回回几句,可是他知道劝也于事无补,不如让马回回发泄个痛快。
半晌,马回回声嘶力竭,总算停止了哭,停是停止了,脸色煞白,神色怕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马掌柜的”
马回回道:“我忍辱含羞,为只为我这个女儿,想不到还是没有能够保住她,早知道她会受这种羞辱,落得这么个死法,当初不如我亲手杀了她,再拼他们”
“马掌柜的,现在拼他们,或许迟了些,可是仍然能给泉下的令爱一些安慰!”
马回回猛抬赤红双眼:“你为什么非救我不可?”
龙天楼道:“为令爱,也为我。”
“究竟是”
“既有人指使你狙杀我,他们应该告诉你得很清楚。”
马回回摇头道:“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只知道你姓龙,住在那家客栈,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事先连你是龙家人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那么我告诉你个大概”
他从受白五爷之邀,来京为巡捕营侦办承王府案说起,一直说到了那夜受马回回狙击。
马回回静静听毕,微微点头:“我有些明白了,龙少爷,这件事确跟大贝勒有关,可是指派我去杀你的,却不是大贝勒。”
“是谁?”
“‘大鹰爪’阴桧!”
“阴桧是大贝勒的人?”
“我不清楚,没见过阴桧跟大贝勒有来往,甚至没见过他跟官家人来往。”
“他做得很秘密。”
“可能。”
“听说清真馆本是你的?”
“是的。”
“阴桧是怎么来的?”
“有一天晚上,他掳走了我的女儿,逼我把清真馆交他掌管,让我听他的,就这么简单。”
“他为的是什么,他想干什么?”
“不清楚。”
“你都为他干过什么?从你替他做过的事上,应该可以琢磨出些端倪。”
“龙少爷,我奉指派去杀您,是我替他们干的头一桩。”
“这么说,我只好问阴桧了。”
“恐怕您只好如此了。”
“既然指派你的是阴桧,你又怎么知道是大贝勒”
“当天晚上,有个人给阴桧送来一张纸条,当时我在场,阴桧一看,脱口说了声大贝勒,然后就交待我去杀您,所以我知道是大贝勒。”
“那张纸条儿呢?”
“还在阴桧手里。”
龙天楼点点头道:“好吧!一会儿我就去找阴桧,令爱的后事你打算”
“龙少爷,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您了,剩下的就是我私人的事,您不要管了。”
“马掌柜的,你错了,阴桧背后有人,可能是大贝勒,也可能还有别人,这些人不除,这些事就永不会是某人私人的事。”
“我就这么个女儿,我无论干什么,都是为她,她死了,我了无生趣,我还能干什么?”
“马掌柜的,你以为令爱的仇已经报了?”
“我不担心这个,只您有一天除了那些人,就是为我父女报了仇。”
“我还没听说,有谁不愿意手刃仇人的。”
“龙少爷”
“马掌柜的,像你这种遭遇的,可能还有不少人,推己及人,难道你就不想为别人尽些心力?”
“龙少爷,我已经一点生趣也没有了”
“马掌柜的,若论私心,我已经从你这儿获得了一些线索,你非要死不可,我大可以不管你,但是没有人见死不救,在道义上,我不能不管你,同时我敬重你白头判官是位前辈英雄,这么自绝身去,轻如鸿毛,太以可惜,却没想到你这么不珍惜你这有用之身。”
马回回身躯剧颤猛抬头:“龙少爷,多谢您当头棒喝,退我冥顽,从今后马某人把自己交给您了,您说马某人怎么办吧?!”
龙天楼道:“把令爱先留在这儿,跟我找阴桧去,事毕后,自有人帮你料理令爱的后事,然后你上十五阿哥府安身去。”
“您的大恩大德”
马回回曲膝拜了下去。
龙天楼伸手拦住,硬把马回回架了起来,道:“凌风、华光,咱们走。”
一声走,四条人影同时破空拔起,疾闪飞射,没人了夜空之中。
没多大工夫,龙天楼、马回回、凌风、华光回到清真馆前。
隐身暗处的铁奎、海明立即迎了上来,一见马回回,铁奎忙问:“总座,他不是”
龙天楼道:“白头判官马老,从现在起是自己人了。”
铁奎、海明道:“马老。”
马回回忙道:“不敢。”
龙天楼道:“马老,他们都是十五阿哥的贴身护卫,原跟着福贝子,有名的八铁卫,还有四个,都在附近。”
马回回连道:“久仰!”
马回回这“久仰”,可不是客气应酬话,福贝子福康安的八铁卫,可真是名满京畿,谁见了谁头痛,有福贝子撑腰,这八个天不怕,地不怕,连王公大臣都得让他们三分。
龙天楼道:“有什么动静没有?”
铁奎道:“没有,从您走后,到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龙天楼一点头:“凌风、华光堵住门口,另六个围住清真馆,不许放走一个。”
铁奎、海明暴应一声,立时闪身没入夜色中。
约莫盏茶工夫,铁奎等六个都把好了自己的岗位,龙天楼抬手一挥,凌风、华光马上隐入暗处。
龙天楼转望马回回:“马老,咱们走大门进去,去叫门吧!”
马回回走了过去。
龙天楼紧跟着马回回到了清真馆门口,然后闪身贴向门边。
马回回抬手敲门,一长两短,敲了两遍,里头响起问话;“谁呀?”
马回回应道;“我。”
里头的人当然听出了是马回回,一阵门闩响,门板卸下一扇。
开门的,还是刚才那个。
龙天楼闪身过去,一指头就把他点倒了,然后伸手扶住,轻轻放下。
马回回则扶住了要倒的门板,又把它上了上去。
马回回上好了门板,龙天楼一抬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里疾行。
走过窄道,推开那扇窄门往里看,小院子里没人,东西厢房跟上房都亮着灯。
龙天楼道:“马老,阴桧这时候在哪儿?”
马回回道:“他应该在上房里。”
“东西厢房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东边是伙计们,西边是厨房里的。”
“都是原来的老人吧?”
“不,厨房的是,伙计都是阴桧带来的。”
“有几个?”
“共有五个,前面躺了一个,东厢房应该还有四个。”
“你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都是些二三流角色,应付得了。”
“我先扑上房对付阴桧,你堵住东厢房,出来一个撂倒一个,有能跑的,让他们跑。”
马回回点了头。
龙天楼平窜出去,扑向上房,夜色里看像一缕轻烟,脚没沾地,中途没起落,一掠已到了上房屋门口,推门闪了进去。
马回回立即窜出去,站在了东厢房门口。
龙天楼进上房,东耳房里,灯光从门帘缝里透射出来,掀起了门帘,只见阴桧正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地打算盘,脸都没偏:“回来了?”
龙天楼道:“只能说来了。”
阴桧猛转脸,他应变真快,脸色一变,挥手熄灯。
龙天楼见灯一灭,立即跨步移身:“忽”地一声,一物擦着耳旁打了过去,带下了门帘,哗喇一声落在外头听堂里,一听就知道是算盘,然后,砰然一声,一条黑影破窗而出。
龙天楼疾转身,从堂屋门追了出去。
闪出堂屋门,阴桧已窜上半空。
马回回还在东厢房门口站着,惊望这边,没来得及拦。
“滚下去!”
半空里一声霹雳暴喝,一条人影由上而下,疾扑阴桧,听喝声,是铁奎。
疾如电光石火,两条人影一合即分,阴桧毕竟是阴桧,虽是由下而上吃了亏,却还是把铁奎震得一个腾翻落回屋面,他自己上腾之势不过一顿。
对龙天楼来说,这一顿已经很够很够了,他腾身扑到,单掌疾挥,钢钩般五指,抓向阴桧的右小腿。
阴桧上腾之势受阻一顿,也就因为这么一顿,已无力再行腾升躲闪,人在空中,无法往上腾升,如要躲闪,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横移,一是下折,但是横移之后,终必下折。
阴桧就是这样,他一个身躯横移半尺,躲过了龙天楼那—抓,跟着他就一个悬空跟头翻了下来。
龙天楼洞烛机先,已然料准了这必然的变化,必然的结果,立即踢腿折腰,头下脚上凌空扑下,双掌并出,抓向阴桧双肩。
阴桧是个大行家,他明白,龙天楼这一抓,凌空下击,雷霆万钧,不敢硬接,他更明白,龙天楼这一抓,威力范围罩盖方圆一丈之内,移身躲闪躲不开,是以他一个懒驴打滚,滚翻出丈余之外,翻出去腾身又起,又要跑。
而这时候东厢房门口的马回回,已撂倒了两个伙计,顾不得第三个,大吼声中扑了过去,双臂一圈,硬抱阴桧。
阴桧刚自腾起,马回回已带着劲风扑到,他怒哼声中,单掌一圈,大鹰爪疾递,猛袭马回回心口要害。
龙天楼喝道:“马老小心!”
身随话动,疾如电光石火扑了过去。
马回回报仇心切,扑势太猛,来不及收势变招,只好沉哼声中,高大身躯横移,“嘶”地一声,左肩衣衫被阴桧指尖划破。
就在这时候,龙天楼赶到。
阴桧再逃已经来不及了,霍然旋身,双掌并出,硬拼龙天楼。
龙天楼双掌一分,右掌斜劈,“叭”地一声,阴桧双腕尽折,大叫一声,抽身要退。
龙天楼左掌递到,一把扣住阴桧右肩井穴,右掌硬挡住怒扑而来的马回回,道:“马老,留他活口。”
马回回倏然惊醒,沉腕收招,高大身躯飞旋一周方始收住扑势。
霎时间,一切归于静止。
四周屋面站着八个黑影,是八护卫。
东厢房门口躺着两个。
东西厢房间跟窄门边,各躺着一个。
西厢房门口五六个人探出头,都吓白了脸。
该擒下的,一个也没跑掉。
龙天楼道,“下来守着。”
八护卫一起飘落院中。
龙天楼又道:“马老,咱们屋里去。”
推着阴桧,偕同马回回行向上房。
阴桧这时候乖得很,一点挣扎都没有,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往下流。
进了上房屋,龙天楼把阴桧按坐在板凳上,左手仍扣着他的右肩井穴。
马回回瞪着阴桧,两眼直欲喷火。
龙天楼道:“阴桧,从现在起,老老实实答我问话,要不然把你交给马老,他能撕碎你。”
阴桧不愧巨擘,倒还镇定:“你是”
“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你跑什么?”
“走多了黑路,见条人影,都得提防是鬼。”
马回回怒声道:“不认识?这位就是你指派我去杀的龙少爷!”
阴桧一怔,脸色倏变:“马判官,指派你,我也是不得已,你的女儿我只是扣为人质”
马回回扬掌就是一嘴巴,打得阴桧顺嘴流血,他切齿咬牙:“我女儿让你手下两个畜牲糟蹋了,都有了身孕,她已经咬舌自绝了,你知道不知道?”
阴桧脸色惨变,骇然叫道:“他们俩”
“他们俩那两条命不够,我还要你这第三条。”
阴桧身躯剧颤:“姓阴的纵横半生,不近女色,想不到我这点名声竟让那两个东西给败坏了,还有什么说的。”
“有,”龙天楼道:“你受谁的指使杀我?”
阴桧低下了头,又抬起:“马判官不会没有告诉你。”
“马老告诉我,有人给你送来一张纸条,我想看看那张纸条上写些什么?”
“纸条我已经撕了。” .
马回回道:“当时你没有撕。”
“后来我撕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龙天楼道:“既然当时你没撕,以后你就不会撕。”
阴桧一怔,没说出话来。
龙天楼脑际灵光电闪:“说吧!哪儿去了?”
“我撕了。”
“现在再说撕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真撕了。”
龙天楼道:“阴桧,你的人没有走脱一个,你不要指望谁能来救你。我给你两条路,一指搜魂,受尽折磨,再不就是老老实实答我问话,我保你不死。”
马回回一怔忙道:“龙少爷”
龙天楼道:“马老,恕我擅自做主,冤有头,债有主,害令爱的已经死在你掌下,而且准有一个冤枉惨死,阴桧练的是大鹰爪,生平不近女色,他没有害令爱,为什么不从他身上追出躲在暗处的。”
马回回沉默了一下:“我说过,从今以后,我把自己交给您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多谢马老,我不会让令爱泉下难以瞑目的。”转望阴桧:“你听见了,怎么抉择,那还在你。”
阴桧道:“你真是龙家人?”
“我行七,巡捕营的白五爷,是家父的把兄弟,是我五叔,你应该知道不假。”
“你既真是龙家人,我相信你能保住两边都杀不了我。”
“两边?”
“你这一边,我卖命的那一边。”
“我懂了,你说吧!”
“那张纸条,我交回去了。”
“交回去了?”
“不是交回大贝勒,纸条是大贝勒的亲笔不错,可是却有我的上司在上头画了表记,也就是说,是我的上司帮了大贝勒这个忙。所以要把纸条交回去,那是因为以后凭这张纸条,就能胁迫大贝勒乖乖就范。”
“那么你的上司是谁?”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那么纸条你是怎么交回去的?”
“柜台边上有方镇纸,有指示,就会来个人送来压在镇纸下,我有所禀报,写好后压在镇纸下,也自会有人来取。”
“不会失误?”
“不会,来人都持有上司的表记。”
“什么样的表记?”
“一根簪子。”
龙天楼猛然想起了那当暗器用的簪子,道:“你不知道你的上司是谁,大贝勒一定知道,是不是?”
“那当然。”
“那是个什么组织,都干些什么?”
“不知道,有什么指示就干什么,给我的头一个指示,是占据此地,控制马判官,第二个指示,就是杀你。”
“你为什么替他们卖命,有什么好处?”
阴桧凄苦一笑:“只有一样要命的好处:自己解不了的毒。”
“毒?!”
“要命的毒!”
龙天楼一怔,道:“‘无影断肠落花红’?”
“是的。”
龙天楼道:“西门烈?”
阴桧道:“我也知道‘无影断肠落花红’,是西门烈的三大毒之一,可是我始终没见过西门烈。”
“你是说被控制以后,一直没见过?”
“以前也没见过。”
“你被人在体内下了‘无影断肠落花红’?”
“龙少爷既是龙家人,一定能解这种毒。”
“别管我能不能解‘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我保你不死就是了。”
“这就够了。”
龙天楼道:“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被人下了这种要命的毒?”
阴桧摇头道:“说来惭愧,什么时候、怎么被人下的这种毒,我全不知道。”
龙天楼相信他这是实话。
因为他知道,绝对有这种可能,这种毒既称“无影”,自是难躲难防,想当年多少高手一命呜呼,不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着了人的道儿,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毒性发作的?这你总该知道!”
“这当然知道,就是占据这家清真馆的前一个月,我在我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突然觉得不对,就在那要断肠要命的当儿,一根簪儿插着一张信笺,射落在我面前,另外还附了一个小纸包,内有一粒解药,信笺上写明,一粒解药可以保我半个月不死,要我兼程赶来京里,占据这家清真馆,控制马回回,从此听命于那根簪儿,到时候自有人给我送来第二粒解药,就在我占据了清真馆,控制住马判官之后,在柜上就又发现了一根簪儿,一个小纸包。”
“他们做事真是够诡秘的,除了那根簪儿,别的让你一无所知。”
“我说的都是实情实话。”
龙天楼道:“我并没有说不相信,只是阴桧,你既是武林人,既是黑道一巨擘,应该知道,西门烈早在廿年前就在武林中消失了。”
“我知道,有一度我几乎不相信是中了无影断肠落花红,可是能让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着了道儿,还有那发作起来的征兆,却明明是无影断肠落花红。”
龙天楼沉默了一下:“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该服下一次解药?”
“恐怕要在十天以后了,五天前我才服过。”
龙天楼道:“好吧!我为你根除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你盘坐运功,把毒逼一处。”
“现在?”
“我既然答应保你不死,就当然要为你耽误点时间,要是等到你该服解药的时候,万一我忘了,你的命可就没了。”
阴桧一惊,忙就地坐下,盘膝闭目运起功来。
转眼间,只见他脸色木然,额头见汗。
马回回站在一旁望着阴桧,面有异容。
龙天楼道:“马老放心,我不会不给马老一点交代的。”
马回回老脸上闪过一阵抽搐,欲言又止。
这时候阴桧已脸色发白,汗如雨下。
龙天楼跨步到了阴桧身后,猛一掌拍在阴桧背心之上,并趁势在阴桧背后点了一指。
阴桧机伶一颤,瞪目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黑痰,腥臭扑鼻,同时他也张口结舌惊住了。
龙天楼道:“阴桧,无影断肠落花红之毒已然根除,我已保你不死,以你昔日跟现在的作为,应该是死有余辜,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阴桧霎时两眼失神,面容死灰,低下了头:“这也是我半生作恶的下场,到最后武功尽失,落得废人一个,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回叵满脸感激,望着龙天楼,没说一句话。
龙天楼道:“你是愿意留在京里,还是愿意离京?要是愿意留在京里,我会安置你,要是愿意离京,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出城。”
阴桧抬起了头,道:“京里是个能要命的所在,回到江湖上,要是掩饰得好,还能活几年,我还是离京吧!”
龙天楼立即叫道:“华光、金彭。”
华光、金彭飞也似地进来了。
龙天楼道:“送他出城,别让任何人盘查,然后回到府里去集合。”
华光、金彭暴应声中,阴桧站了起来,三个人走了出去,龙天楼跟马回回也跟到了院子里。
等到华光、金彭带着阴桧走了,龙天楼才望着地上几个伙计道:“马老可留了活口?”
马回回道:“没有,我把他们都毙了。”
龙天楼道:“也好,省得没处安置他们,还得防走漏消息,此地不能待了,也没有待的必要了,几个老人,马老遣散他们吧!”
马回回立刻折回堂屋,拿了几大封银子,把西厢房的几个叫了出来,当面分了银子,要他们尽快离京,到别处去谋生。
那几个千恩万谢,接了银子回了西厢房,转眼间都提个小包袱走了。
龙天楼道:“屋子是马老的家产。”
马回回道:“现在还要这些干什么,谁稀罕谁拿去。”
龙天楼道:“先让它空着,等将来有一天,再还给马老!”
马回回道:“龙少爷,将来如何,又有谁能预料?”
龙天楼沉默一下道:“那咱们走吧!”
龙天楼当先往外行去。
龙天楼等前脚回到十五阿哥府,送阴桧出城的华光、金彭后脚也回来了。
龙天楼道:“有没有碰上盘查?”
华光道:“一看是我们俩,谁敢盘查。”
金彭道:“倒是姓阴的勾着脖子低着头,生怕人看见他的脸。”
龙天楼道:“你们去吧,找总管给马老安排住处,一两天我再带他见王爷。”
恭应声中,马回回跟那八个一块儿走了。
龙天楼则直奔后院,进后院碰见当值的护卫,问十五阿哥睡了没有。
一名护卫道:“没呢!还跟贝子爷在听涛轩聊着呢!”
龙天楼立即去了听涛轩,果然,听涛轩灯火通明,老远就听见了福康安的笑声。
龙天楼走近听涛轩,一声:“王爷、贝子爷,龙天楼回来了。”
笑声立即停住。
龙天楼进了听涛轩,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含笑拿眼盯着他,茶是新沏的,小方几上还添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龙天楼道:“王爷怎么还没睡?”
福康安道:“你这不等于下逐客令,赶我走嘛?”
十五阿哥笑指福康安:“他非要听听你去干什么去了不可,赶都赶不走。”
龙天楼微微一笑,走过去坐下,道:“王爷、贝子爷,您两位哪位给我做个主,我要下手大贝勒。”
十五阿哥跟福康安都一怔。
福康安忙问;“你要下手大贝勒,怎么回事?”
龙天楼把今夜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道:“您两位看,我是不是只有下手大贝勒?”
十五阿哥眼都瞪圆了:“两下里是一样的毒,跟咱们也扯上了关系。”
龙天楼道;“王爷,不是跟咱们也扯上了关系,而是他们的手伸到咱们身上来了。”
十五阿哥转望福康安道:“小福”
福康安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儿的,分明后头有个大阴谋,必定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可是,天楼,这件事王爷跟我都没法给你做主。”
“就因为他是大贝勒?”
“对,换个旁人,我拍胸脯一句话,但是金铎不行,他是个贝勒,又是皇上的近卫,平常斗归斗,可是一旦真要动他,王爷跟我都不行。”
“或许您有所不便,可是王爷”
“王爷只是位皇子,虽有可能被立做储君,论身分地位,那是够高,但是并没有实权,尤其是动一个金铎这样的贝勒。”
“我有钦赐玉佩行不行?”
“不行,那是另一回事,你有钦赐玉佩,金铎明里绝动不了你,但是你也不能仗钦赐玉佩动他。”
“那我也暗里”
“天楼,别不糊涂装糊涂,这件事很可能有大牵涉,来暗的不能完全解决。”
“那”
“这件事非得皇上下旨不可,你不要急,等一两天,我想办法给你请个旨下来。”
龙天楼道:“贝子爷,不能等一两天,我要在他们没发现之前”
福康安道:“至少你得等到明天,这会儿什么时候了,你总不能让我现在进宫去叫醒皇上吧,就算让他们发现,金铎绝不相信你敢动他,也绝想不到有我替你请旨,你担什么心?”
龙天楼道:“好吧,明天就明天,不过,您看皇上会下这个旨吗?”
“这就不敢说了,尽管皇上对金铎的宠信已大不如从前,可是毕竟他是个贝勒,是个皇亲,总得那个一点,这也是家丑,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是实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行,我是怎么磨,也要想办法把这道旨磨下来的。”
十五阿哥这时候插嘴道:“皇上不会不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凭这一点,也许好办些。”
龙天楼没说话。
十五阿哥道:“你把那个姓马的,安置在府里了。”
“是的,我认为他有可用的地方,看您什么时间有空,让他见见您。”
“可靠么?”
福康安道:“天楼安置的人,还会有错,你聘他为护卫总教习,就该充分信任他。”
十五阿哥道:“那好,一两天我见见他。”
又聊了几句,福康安表示,干脆住在十五阿哥府不走了,明天就从这儿进宫见皇上去请旨。
看看时候实在不早了,龙天楼也起身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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