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哀江南”里,有这么几句:
山松野草带花桃!
猛抬头,秣陵重到!
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
城对着夕阳道!
这里的“秣陵”指的是“金陵”。
“建康志”里,有这么一段:
“秣陵县更置凡六,秦改金陵为秣陵,在旧江宁县东南秣陵桥东北,晋太康初,复以建业为秣陵,即今元县……”
当然,这时候的“金陵”,可不是“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也不是触目萧条,那么惨!
固然,这时候那六朝金粉,那一片繁华,已成遗迹,可也没有“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这时候的“金陵”,可以说是处在一种“小康”状况下。
生意人,永远挖空心思,穷搜枯肠地想办法赚那大把雪花花的银子,也永远会替花钱的大老爷公子哥儿出主意。
曾几何时,有人斥资在那秦淮河畔,兴建几座美轮美奂的豪华酒楼,不惜以斗量金,聘来了南国娇娃,北地胭脂,能歌善舞,色艺双绝的歌伎,以广招徕。
接着,秦淮河中出现了画舫,一艘、两艘……
越来越多,看罢,每当月上柳梢头之际,秦淮河中是灯火点点,软语轻笑阵阵,丝竹、清歌……
令人眼花撩乱,意驰神往,心猿意马地收不住脚。
于是,又有点儿像那六朝繁华时了。
于是,一些温柔乡、销金窟,应运而生。
于是,金陵又热闹了。
热闹归热闹,可是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永远赶不上六朝那光辉时代,所以说,这时候的金陵,只称得上小康。
口口 口口 口口
黄昏时分,金陵城永远是对着夕阳道的。
这一天黄昏,暮色刚垂,在那金陵外的夕阳道上,蹄声得得,缓缓地,驰来了一人一骑。
马,通体漆黑发亮,不见一根杂毛,昂首竖尾,神骏异常。
马上,是个身披风氅的黑衣人儿,除了那欺雪赛霜的粉颈与带着几分酡红的娇靥外,一身俱墨。
她,风华绝伦,清丽若仙,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
美是美,可冷若冰霜,秋水如刃,柳眉凝威,看上一眼,能令人机伶寒懔,目光不敢丝毫随便。
打个譬喻,她就像傲立冰雪中的—株寒梅。
这—人一骑,踏着暮色,消失在金陵城那高大、宏伟的两扇城门内,没多久,便又浴着灯光,出现在城里南大街上。
这时候的金陵城,华灯初上,一片热闹。
尤其是南大街,车水马龙,万头攒动。
没别的,只因为南大街有座酒楼。
瞧!招牌又大又高,好大的口气:“金陵第一楼”!
平心而论,实不为过,金陵第一楼的酒、菜固然闻名,歌伎的姿色、歌艺,也都是这地方的翘楚。
老远地,便听到了那穿楼而出,飘散夜空的喧嚷、嚣叫、鼓掌、喝采声,还有那悦耳的丝竹及美妙歌声。
黑衣人儿螓首微抬,美目投注,看到的,是透明垂帘内的翩舞长袖,鬟影钗光,无限美好的人影儿婆娑。
她皱了皱黛眉,皓腕微振,轻抖缰绳,想拉转坐骑。
本来是,这地方,似乎不太适合一个姑娘家。
无奈,人群如潮水,前挤后拥,由不得她,只有眼睁睁地望着坐骑,一个劲儿往前走。
那一双远山般黛眉,皱得更深,但柔荑已然松了缰绳,任凭坐骑,似乎是莫可奈何地咬了牙,横了心。
转眼之间,到了门口。
生意人热和、殷勤,—名店伙飞步迎了上来,不由分说拉住了辔头,躬身哈腰,满脸堆上了笑:“姑娘,您请,楼上雅座,马儿交给小的好了!”
不容她不离鞍,怎好意思嘛!
刚下地,又一名店伙卜来迎客,一个劲儿地往里让。
姑娘她还有着进门前的片刻犹豫,但旋即,她挑起了两道柳眉,螓首一扬,举步走进了门儿。
进了门,又往楼上让,刚上楼,楼上喧嚣截然而止,一片寂然,内场鸦雀无声,这时候,就是一根针儿掉地,怕也听得见。
无他,一百道目光一齐投射过来,个个目瞪口呆,像中了风,着了魔,那副德性真叫人恼!
丝竹声缀,轻歌停顿,那名歌伎,也瞪大了一双流波妙目,直了眼,她,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蓦地,黑衣人儿红了娇靥,很快地,红去后跟着又掠上了一层寒霜,秋水如刃,只一轻扫——灵得很,个个一哆嗦,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
但,却还有一双目光没收回,这双目光,来自楼东隅那角落里,仍然毫无怯意地投射过来。
黑衣人儿可真恼了,瞧人哪有这样瞧的?人家都是一个胆,难不成这人有两个,比别人大?
如刃秋水中,陡射寒芒,含着嗔怒,逼视过去。
哪知,不看还好,这一看,连忙低头,收回目光的,不是那位,而是她,究竟是怕,还是……她也说不上理由。
总之,她觉得心头一震,机怜伶地打了个寒噤是真!
这感觉,可是她平生第一遭见。
她自问,以前不曾有过,绝对不曾有过。
究竟为了什么,这时候,她没工夫想那么多。
她低着头,行向厂那店伙站在那儿等了半天的那副座头,距离东隅没多远。
刚坐下,随即有人扯着嗓子开了口:“喂,小娘儿们,别冷场好不?再不唱大爷可没心情喝酒了,何必发愣呢,不服气这辈子多修修!”
谁敢笑?可是酒客中到底响起了三两声轻笑,这笑声,只有他们各人自己听得到,论起来.胆已不算小!
扯着嗓子说话的,是个掳胳膊卷袖,浓眉大眼,满脸剽悍粗犷色的黑衣大汉,模样儿像凶神,煞气逼人。
于是,丝竹再起,人儿又动了……
刹时间,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景况。
也许由于楼上比外面暖,黑衣人儿那娇靥上的寒霜解了冻,渐渐地趋于自然,自然是自然,可不太平静。
因为,她直觉地感觉到,来自东隅里的那双目光,打从她上了楼那一刹那起,始终就没离开过她。
这惹人心烦使人恼,她挑起了黛眉,想回头去看看,但旋即,不知怎地,她神色一转无限平静,平静得出奇!
黛眉舒展,目光,落在了那且歌且舞的人儿身上。
那且歌且舞的人儿,樱桃绽开,缕缕清音冲口出,此际唱的是: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园故国,绕清红鬓鬟对起,
莫愁艇子曾系!
夜深月过女墙东,
想依稀王谢邻里。
……
不俗,竟然是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 黑衣人儿想必是个知音,微倾螓首,娇靥上有了笑意。
这一下,春风解冻,花朵盛放,宛如那东风里的第—枝,难得的很,难得归难得,可没人瞧见。无人,没人敢对她再看一眼。
猛可里,有人拍了桌子,杯盘一跳老高,仍是那名黑衣大汉,他皱着浓眉,满脸不耐烦:“别老是那么软绵绵,文诌诌地好不?大爷我是个硬人物,真倒足了胃口,快换个那个一点的!”
这可难了,那个一点的,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敢情,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来。
这一叫,唱歌的人吓白了脸,站在那儿,即窘又尴尬,妙目中含着泪,模样儿楚楚可怜。
谁无怜香惜玉心?可没人敢出大气儿。
煮鹤焚琴,这家伙太煞风景了,黑衣人儿皱了眉,可没怎地!
但,突然一个清朗话声起自那东隅角落里:“怎么,这不好听?”
那黑衣大汉连头也没回,随口答道:“不好听!”
那清朗话声又起:“你不愿意听?”
黑衣大汉浓眉一扬,道:“你这不是废话?愿意听我会叫?”
说得是!好话!
清朗话声忽转冰冷:“那好办,我有个主意!”
黑衣大汉可没多想,道:“什么?”
冰冷话声道:“滚,由哪儿来,回哪儿去!”
好狂的口气!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黑衣大汉勃然变色,拍桌子站起,疾转身:“他……”
“娘的”两字尚未出口,迎面碰上一双冰冷、犀利,一如冷电,森寒慑人的目光,他机伶一颤,咽了话,借势摆手:“好,好,好,你阁下说得对,谁不愿意听谁走,喂,小娘儿们,有人愿意听,唱你的吧!”
谁说他是粗人,浑人?倒挺知机,挺机灵的!
他自己明白他是被什么吓住了!可是别人不明白!
人都好奇,全楼的目光,立即投向了东隅要看看东隅里到底坐着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黑衣人儿也想着,但由于女儿家的矜持,她却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是谁,心眼儿里已经猜着了八分!
听那口气,东隅里的那位也不善,怎么碰上的都是煞星凶神一般的人物?她,皱了皱眉,低下了头。
适时,又听那黑衣大汉叫道:“伙计,算帐!”
一名店伙应声跑了过来,躬身哈腰,满脸堆了笑,算了算,道:“这位爷,共是一两三分!”
天,他吃得可真不少!
黑衣大汉没在意,面色不改,道:“行,不管多少,记在甄三爷帐上!”
原来如此,是慷他人之慨,难怪大方!
店伙一怔,道:“您爷是……”
黑衣大汉一眨眼,道:“甄三爷的朋友,怎么,不行?”
店伙一哆嗦,连忙陪了笑:“这是什么话,您爷既是甄三爷的朋友,那还有什么说的,没问题,小意思,您爷请便吧!”
看来,甄三爷来头不小!
黑衣大汉脸上有了笑容,抹抹嘴,刚要走。
突然,东隅里一声冷喝:“站住!”
黑衣大汉知道是谁,可真听话,转回头,道:“朋友,是你叫我?”
冰冷话声说道:“不错!”
黑衣大汉道:“你朋友有什么指教?”
冰冷话声道:“我有话问你!”
黑衣大汉道:“朋友有话只管说,我知无不言!”
简直前后判若两人!
冰冷话声笑了,是冷笑:“那最好不过,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他没说,可是黑衣大汉却打心底里冒寒气。
顿了顿,冰冷话声突做此问:“你跟那姓甄的,是朋友?”
黑衣大汉很机灵,忙道:“谈不上朋友,认识!”
“是么?”东隅里,响起了冷笑:“你刚才怎么说的?”
要命,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该提那两个字!
黑衣大汉凶睛一眨,笑了,笑得好窘:“朋友,彼此都是江湖上混的,你知道,那是,咳!咳!”
干咳了两声,没了下文。
在座谁都明白,那一句,接下去该是骗顿饭吃。
于是,酒客中起了一阵窃笑!
你笑你的,黑衣大汉他不在乎,脸都不红,想必是老于此道,不是初次了。
适时,东隅里冷笑又起:“那么,该多少,给人家!”
“这……”
黑衣大汉将头连点,笑起好尴尬:“该,该,我给,我给,一个不少……”
说着,探怀摸出一块碎银,顺手丢在桌上,回顾店伙,摆摆手,又是—副大老爷神态:“拿去,别找了,多了的赏你了!”
多了的,亏他好意思说出口,秤秤,那锭碎银最多也不过一两三四分,能多多少?
但是,不管怎么说,多一分也是钱,总算有了赏头,店伙他也得躬身哈腰,满脸堆笑地照样称谢。店伙去后,黑衣大汉一抱拳,笑道:“朋友,现在该行了吧!”
按说,该行了!
岂料——
冰冷话声的回答,出人意料:“不行!”
得放手时便放手,能饶人处且饶人,岂非找碴儿?
黑衣大汉脸色一变,强笑说道:“朋友,路要让一步,味须减三分……”
说得是,本想无赖吃白饭,如今低了头,给了钱,还要怎样?
冰冷话声冷笑一声,截了口:“你把我当成了三岁孩童?”
黑衣大汉脸色又复一变,道:“朋友,光棍眼里该揉不进砂子,这话怎么说?”
“不怎么说!”冰冷话声道:“你告诉我,姓甄的现在何处?”
黑衣大汉笑了:“这容易,金陵城朋友谁打听,谁不知道甄三爷住在庙后街?朋友,庙后街那一片广宅大院就是!”
对庙后街是有那么一片广宅大院,金陵城的首富巨绅甄三爷就住在那儿,这谁都知道。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这我知道,也早去过了!”
黑衣大汉笑道:“那朋友还问个什么劲儿?”
冰冷话声道:“前后门皆落了锁,他不在……”
黑衣大汉笑道:“那想必是甄三爷出去了,朋友去得不巧……”
冰冷话声冷哼说道:“姓甄的是金陵首富?”
黑衣大汉道:“不错,金陵城的三岁孩童都知道!”
冰冷话声道:“首富家中,应该仆从如云!”
“那当然!”
黑衣大汉挑起了浓眉,模样儿好不得意,生似那仆从如云的首富是他,一点头,道:“甄三爷的仆从、丫环,不下百人!”
冰冷话声道:“那么,何必落锁,他出去了,家中该还有别人!”
这话不错,姓甄的出去了,家里还有那如云的仆从,总该有个看家的,也该有个应门的。
黑衣大汉一怔,旋即强笑说道:“那一一也有可能甄三爷出了远门了!”
冰冷话声冷哼说道:“你敢欺我?”
黑衣大汉脸色一变,道:“朋友,我可犯不着,甄三爷他在不在家,上哪儿去了,我也管不着,我就事理猜测,欺你干什么?”
会说话,也说得对,是理!
东隅里那人,该哑了口。
谁知,他还有话说,冷哼一声,道:“不错,犯不着,也管不着,吃几年闲饭,哪犯得着替他守口如瓶,忠心不二地卖命,身为下人一等的奴才角色,怎管得了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黑衣大汉身形震动,一哆嗦,笑道:“朋友知道我最好,既知道我,就该知道我仅只到甄三爷府中走过两趟,认识,不过是普通朋友!”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倒挺会撒赖,也推得一干二净,可惜不是这么回事!”
黑衣大汉淡笑道:“那么,朋友以为……”
冰冷话声截口说道:“你是姓甄的家中护院!”
黑衣大汉脸色一变,哈哈笑道:“朋友,你高抬我了,甄三爷府中哪有我容身之地?甄三爷可都是礼聘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像我这种稀松庄稼把式……”
冰冷话声截口说道:“‘黑煞神’乌良,当年可也是独霸一方、响当当的人物!”
黑衣大汉一怔,但怔得有点做作,道:“朋友,谁是黑煞神乌良?”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你不知道?”
“听说过,久仰大名!”黑衣大汉道:“只恨无缘识荆,早想拜见!”
冰冷话声道:“那你又把自己抬得太高了!”
黑衣大汉神情一震,道:“朋友,怎么说?”
冰冷话声益显冰冷,道:“没骨气的东西,我真不知当年你是怎么扬名称霸的,乌良,我没工夫跟你多罗啸,也不想在这儿惊世骇俗,你答我一句,想不想活着下楼?”
好煞气!那黑衣人儿静听至此,一双黛眉又为之一皱。
黑衣大汉脸色大变,机伶一颤,点头大笑:“再不承认,那显得小气,也让人笑话,朋友,你眼力不差,我正是乌良,不过,这‘黑煞神’三字,那是当年朋友们的抬爱,如今可久已不用,好汉不提当年勇……”
冰冷话声截口说道:“识时务,知进退,好汉也不吃眼前亏!”
乌良浓眉一轩,猛一点头,接口道:“对,蚂蚁尚且偷生,何况我这不跛不瞎,完整无缺的人!好死不如歹活,吃饱了,喝足了,我自然愿意怎么来,怎么去!”
敢情,他赖了,的确是没骨气!
黑衣人儿投以怜悯之一瞥,那只是怜悯。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那么,你答我问话!”
乌良一仰头,毅然说道:“问吧,我知无不言!”
冰冷话声道:“只怕你是知而不言!”
乌良目中异采一闪,不知是惊,抑是怒,道:“朋友要是信不过我,我奉劝你最好别问!”
“好话!”冰冷话声冷笑说道:“答我第一问,姓甄的迁居金陵多久了?”
乌良道:“甄三爷世居金陵,没有什么迁居不迁居!”
“是么?”冰冷话声问了这么一句。
乌良道:“我还是那句话,金陵城中,朋友不妨试着打听!”
冰冷话声道:“我打听过了!”
乌良道:“那朋友就该知道我所言不虚!”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一派假话!”
乌良一震,道:“朋友,怎么说?”
冰冷话声道:“姓甄的是十八年前才迁来金陵的!”
乌良脸色一变,但刹那间又恢复正常,道:“那么,朋友,你问错了人了!”
冰冷话声道:“怎么?”
乌良道:“道听途说,街头巷尾之言,何足为凭?”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打听?”
不错,所谓打听,无非是在那街头巷尾,既不是为凭,那还要怎么打听呢,话可全让他一个人说了!
乌良一怔,干咳了—声,道:“这……朋友你该找对了人!”
“找谁?”冰冷话声道:“难不成打听姓甄的,要登他甄府之门?”
那是笑话,没这么打听的!
乌良却点头说道:“该这样,自己的事,没有比自家人知道得更清楚的!”
可是蛮有理!
东隅里那人,似乎不愿深究,冷冷一笑,又冰冷的说道:“姓甄的,他本来姓什么?”
满楼一怔,乌良笑了,可笑得不自然:“朋友这话问得好笑,姓氏传自祖宗……”
冰冷话声截口说道:“只可惜他大逆不道,改了姓!”
乌良笑道:“朋友是说,甄三爷他原来不姓甄?”
冰冷话声说道:“不姓甄!”
乌良笑得更厉害,道:“难不成,甄三爷他原来姓贾(假)?”
说得是,不姓甄(真),那八成儿姓贾(假)!
冰冷话声道:“一点不错,说起来,他该姓贾!”
满座的酒客可都不明白是哪个贾字,想笑,但没敢笑。
黑衣人儿是黛眉轻皱,看样子,她根本没想笑。
乌良脸色一变,笑了,是大笑:“朋友真会说笑话,甄三爷倒成了贾三爷……”
“是不是笑话,你自己明白!”冰冷话声冷哼说道:“我还有更令你心惊的!”
乌良笑声倏住道:“什么?”
冰冷话声道:“那原该姓贾,如今却改头换面姓了甄的你那主子,当年也是个声名赫赫、威风八面的武林人物!”
乌良神情猛震,却再度大笑:“朋友,够了,笑话该适可而止……”
冰冷话声截口说道:“我没那么好心情跟你说笑!”
乌良笑声一停,抬手环指,道:“朋友不妨问问在座诸君,凡是金陵本地的,只怕没有一个不知道甄三爷世代书香……”
冰冷话声道:“那是他手法高明,一手掩尽了金陵人耳目!”
乌良双手一摊,耸耸肩,一副没奈何的神态,摇头苦笑:“朋友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不过……”
顿了顿,笑接道:“甄三爷当年要真个是声名赫赫、威风八面的武林人、江湖客,只怕如今在下我就无法在他府中混吃上这碗饭了!”
说得是,那还养护院干什么?
冰冷话声冷哼说道:“这就是掩尽金陵人耳目法之高明所在,处在这年头,一个有钱人家,要是不养护院,那令人动疑!”
乌良又摊摊手,耸耸肩,道:“我仍是那句话,朋友一定要这么说,我没有办法,只要在座诸君,金陵本地人明白就行了!”
酒客中,有几个微微点了头,八成儿他们是金陵本地人!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你很会撒赖,要知道,那没有用,不是武林中人,不会了解武林中事,也不会管武林事,金陵本地人能明白什么?只怕他们怎么也不会明白,姓甄的是当年血盟十友中的‘毒手天尊’贾玉丰,更不会明白他之所以改头换面姓了甄,是为了避仇!”
黑衣人儿神情一震,美目中陡闪惊喜光采,娇靥上的表情,难以言喻,想回过螓首望向东隅,但刚转了一半,又转了回来,刹那间,娇眉上又异容尽敛,一片平静,无如,那一双清澈、深邃的美目,却仍难掩心中的激动。
不知她何以会如此,这恐怕要问她自己了!
再看乌良,他摇头苦笑,没说话,可是,神色中却有着极度的惊恐、不安,一双凶睛乱转,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月听东隅角落里响起一声冷哼:“在我面前,别想打歪主意,我说过,不说出贾玉丰现在何处,你就别想活着下楼!”
乌良浓眉一挑,目中陡现凶光:“真人面前说不了假话,朋友既然看穿了甄三爷,我也不愿再替他隐瞒,不妨打开天窗,朋友是……”
满楼一阵骚动!
世代书香的豪门巨富甄三爷,当年竟是威名赫赫的武林人物,而且不姓甄,姓贾,是为了避仇,这消息够惊人的!
冰冷话声冷笑说道:“你到底承认了,你问我是谁?”
乌良毅然点头,可是有点提心吊胆:“不错!”
冰冷话声道:“他该告诉了你,他躲的就是我!”
乌良脸上失了色,往后退了一步:“他躲的是两女一男,还有两个不知男女的少年,你朋友是这五位中的哪一位?”
胆子不小,他还敢问个清楚。
冰冷话声道:“我可以告诉你,男的,少年!”
少年人比老年人更可怕!
乌良面无人色,骇然失声:“那么你是慕容……”
冰冷话声冷哼了一声:“你敢!”
乌良机伶一颤,住了口,突然腾身飞射,他想穿窗出楼而遁,适时,东隅角落里又传冷哼。
未见任何异动,乌良一个已然穿出窗外的高大身形,似遇无形吸力,忽地倒飞而回,砰然一声摔了下来。
无巧不巧正好砸在他原先的那副座头上,立时杯盘倒翻,酒菜四溅,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要闹人命,溅上酒汁菜汤不要紧,唯恐再溅上一身血。
一时间,全楼大乱,酒客们纷纷站起,要走。
就在此时,东隅角落里站起个人,是个俊美绝伦的黑衣少年,他目闪威棱,眉挑凶煞,挥手轻喝:“别动!”
顿时一片寂然,鸦雀无声,还真灵,再没一个敢动。
黑衣少年淡然一笑,遥遥指向倒卧狼藉中的乌良,道:“我找的是他,跟诸位无关,诸位要想留下的,只管放心吃喝,要走的,轻一点,慢一点,谁碰破一个杯子我找谁!”
这一来,谁还敢争先恐后没命的乱跑?
一个个白着脸,抖着腿,浑身打着哆嗦,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座头,一步步地往楼梯口捱去。
适时,黑衣少年又说了话:“诸位,打扰酒兴,至感不安,我提醒一句,别忘了付帐!”
看不出,他倒想得蛮周到。
黑衣人儿笑了,笑得虽极轻微,却很明朗。
酒客不敢不听,一个个乖乖地付了帐,下了楼。
除了乌良砸坏的那副座头外,其余的,不但一丝无损,而且酒钱一个不少,这该是不幸中的大幸!
帐房跟店伙这才暗暗吁了一口气,捏了一把冷汗,乘机把那位吓呆了的唱歌人儿,扶进了楼后。
“愿留下的,只管放心吃喝”,他这话等于白说,转眼问,满楼空空,酒客们走了个一干二净,不,不能说一干二净,还有一位。
是那位黑衣人儿,她没走,是唯—的例外。
她皓腕半抬,拿着一副竹箸,在轻轻翻弄着面前小碟中的几味卤菜,根本就像个没事人儿一般!
当黑衣少年一双犀利目光,落向她那无限美好的背影上时,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代之而起的是无限讶异!
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打算开口,无如,眼前这出奇的情形,却使他忍不住,他挑了桃眉,犹豫着说了话:“这位姑娘,你,你不走?”
姑娘听若无闻,没理他。
这可是他平生仅遇。第一个没立即答他问话的人!
黑衣少年目中寒芒一闪,但倏又敛去威态,二次发话:“姑娘,我是对姑娘说话!”
黑农人儿没回头,却总算开了口:“我知道,除了地上的这位,这儿已没有第二个酒客!”
话声,好甜,好美,直如仙乐传自九霄!
其实,她该说这儿没第二个姑娘家。
黑衣少年一咳道:“那么,姑娘该答我问话!”
声音竟有点颤抖,为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黑衣人儿仍没回头,淡淡说道:“答什么?”
这岂非明知故问?难不成她没听见?
黑衣少年皱了皱眉,道:“姑娘为什么不走?”
黑衣人儿道:“我非回答不可么?”
这……
黑衣少年一怔,随即说道:“自无不可,答不答在姑娘,我不敢强人所难!”
说完,径自转向乌良。
显然,找了没趣,碰了一鼻子灰,他想结束这段接下去必然不会愉快的谈话,他忍了!
岂料,姑娘她却不愿就此算了。 黑衣人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为什么要走?”
是啊?人家为什么要走?
黑衣少年又一怔,道:“不为什么,走不走但凭姑娘!”
虽然接了话,可仍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无如,姑娘她仍不愿放松,她道:“那你为什么要问?”
对啊!既然走不走随人家,问个怎地?
黑衣少年又一怔,道:“满楼酒客都走了,独姑娘未走,我是,我是……”
是什么,他吞吐了大半天,没能说上来。
黑衣人儿代他接了下去,道:“是什么?是奇怪?还是不信我有这么大的胆?”
该两者都有点儿。
黑衣少年道:“我是奇怪……”
黑衣人儿截了口:“没什么好奇怪的,别把女孩儿家都看成那么胆小,有时候,某些地方,她们能愧煞须眉!”
有理,古往今来,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黑衣少年陡挑双眉,但目光一触那无限美好的背影,那一头乌油油的秀发,他又忍住了。
黑衣人儿却步步进逼:“再说,武林中本来就是一个难免厮杀,动辄流血的世界,这种场面,我见过不在少数,听过也不在少数,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敢情好,原来她根本不在乎!
黑衣少年笑了,是无可奈何的笑,笑了笑,转过了身。
岂料,黑衣人儿又进逼一句:“何况,‘愿留下的,只管放心吃喝’,这话是你阁下说的,你问我为何不走,岂非问得太以多余?”
不错,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黑衣少年那冰冷的玉脸上,倏地掠上一片飞红,霍然转身,陡挑双眉,目中怒闪寒芒。
但,只一眼,他又威态尽敛,煞气俱消,略一沉默,道:“姑娘,女孩儿家不该那么厉害,那么得理不饶人……”
“那么!”黑衣人儿又截了口,道:“你承认理缺了?”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毅然说道:“承认就承认,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既讲理就好办!”黑衣人儿淡淡说道:“女孩儿家不该这么厉害,不该那么得理不饶人,听阁下语气,似乎认为男人家就该,是么?”
黑衣少年一怔,道:“我没那么说!”
“没这么说就好!”黑衣人儿道:“以后说话当心点,别把男人家看得太了不起了!”
这句话带着点儿教训口吻。
黑衣少年他几曾听过谁的这种话?但是,他竟听了这位甫自邂逅,犹不知姓名的黑衣人儿的。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令人难懂。
他摇了摇头,又转身走向乌良,
黑衣人儿这回没有说话。
黑衣少年接近五尺住步,只一抬掌,地上乌良倒飞入手,手一松,砰然一声又把他摔落楼板上。
敢情,他是拿乌良出气!
乌良是早巳软了半截,吓瘫了,碰到了这位煞星,他知道会有如何的后果,至此,他才闷哼了一声。
黑衣少年冷冷一笑道:“乌良,我没工夫跟你多罗嗦,我仍是那句话,不说出贾玉丰躲往何处,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金陵第一楼!”
乌良面无人色,嗫嚅道:“少侠,我可只是给甄三爷看家的……”
仍是“甄”三爷。显然,他一时改不过口来。
黑衣少年冷笑说道:“我知道,他不会不要这得来不易的产业!既留下你看家,临走时,不会不告诉你他上哪儿去了!”
乌良摇了摇头,一副可怜相:“乌良不敢欺骗少侠,甄三爷委实没有……”
黑衣少年冷然说道:“他留下你,只是为了看家么?”
乌良点了点头。
黑衣少年冷哼一声,道:“恐怕另外还交给你一项使命,要你随时注意他几个仇家,什么时候寻上门来吧?”
乌良机伶一颤,连忙摇头说道:“少侠,乌良何来天胆,这冤枉……”
黑衣少年又一声冷哼,道:“你当真不知道?”
乌良点头如捣蒜,道:“乌良当真不知道!”
黑衣少年冷冷一笑,道:“那么,一旦有了什么事儿,你如何跟他联络,通风报信,你又找谁?”
乌良一震,尚未答话。
黑衣少年玉面一沉,厉声道:“我再提醒你一句,既落在我手中,你自己明白会有什么后果,要想活命,最好别逞英雄、充硬汉,你既是武林中人,就该听说过‘一指搜魂’、‘万蚁啮心’这两种霸道手法,我言尽于此,你说是不说?”
“一指搜魂”、“万蚁啮心”,凡是武林中人,没有不知道的,黑煞神当年也曾独霸一方,功力不俗,怎会没听说过。
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就是铁打金刚,铜铸罗汉,也经受不住那片刻煎熬。
乌良魂飞魄散,心腿欲裂,却垂首不语。
黑衣少年唇边浮现一丝令人寒栗的冷酷笑意:“乌良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乌良仍低着头,不说话。
黑衣少年陡挑双眉,目中暴射寒芒,冷冷一笑道:“好一副硬骨头,我倒要看看你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铸的罗汉!”
话落,一指点下。
黑衣人儿稳坐不动,连头都没回。
乌良猛然抬头,骏极失声惊呼:“少侠手下留情……”
黑衣人儿突然一声冷笑。
黑衣少年沉腕收指,闻冷笑—-怔,抬眼凝住:“姑娘冷笑什么?”
黑衣人儿仍没回头,淡淡说道:“这就是大男人!”
不错,没骨气,的确替昂藏七尺的须眉男子丢人!
黑衣少年陡挑双眉,扬掌就要劈下。
“杀不得!”黑衣人儿适又淡喝:“杀了他,你就别想再找那要找的人了!”
黑衣少年一震收手,简直哭笑不得:“闹下……”
“怎么?”黑衣人儿似乎永远不让他多说,截口说道:“我笑他关阁下什么事?天下的昂藏须眉男子汉,可不一定就是你,我可也没要你杀他!”
敢情,又是一个钉子!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一语不发,转注乌良。
乌良机伶一颤,倏然恪笑:“秦淮河中,有艘特大楼船……”
黑衣少年勃然变色,厉叱况道:“匹夫,死在眼前,你还敢……”
黑衣人儿突然插了一句:“你怎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
不错,这谁也不能断言。
黑衣少年一怔住口,转望那无限美好的背影,红着肪,冷笑说道:“好,难不成你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黑衣人儿答得好:“我不知道,你何妨再问问他。”
黑衣少年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乌良没等他开口,已又惨笑道:“实话,我是说了,少侠不信,我莫可奈何!”
黑衣少年又挑了挑眉,目光又投向了姑娘,冷冷说道:“这就能证明他说的是实话?”
黑衣人儿道:“你在跟谁说话?”
黑衣少年道:“你说得好,除了乌良,此处已没别的酒客!”
“好没规矩!”黑农人儿轻叱说道:“对人说话,连个称呼都没有么?”
黑衣少年一张玉面涨得通红,无辞以对。
本来是,失礼的是他,没理的也是他。
对人家一个占了理的姑娘家,他能如何。
只有哑巴吃黄连,忍了!
黑衣人儿冷冷一笑,道:“你阁下又怎能证明,他说的不是实话?”
黑衣少年面上红潮渐退,目中寒芒一闪,冷冷道:“我不能证明,不过,我不会傻得轻信这一丘之貉……”
“聪明!”黑衣人儿冷冷笑道:“既聪明就该自己找,对人家发什么狠?这似乎算不得什么英雄,既不信他,又何必问呢?”
看来,这姑娘词锋犀利,似乎句句是理!
黑衣少年一怔,再度哑口,好窘!
黑衣人儿笑了笑,笑得俏皮,又开了口:“别发愣,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去看看,对么?”
话可全让她说了!
黑衣少年哭笑不得,好不恼火,转望乌良,沉下了脸:“话,你可听见了,别以为你能逃出我手掌心,你若敢欺我,哼!”
冷哼一声,扬掌要挥。
适时,黑衣人儿又说了话:“别那么不讲理,让人家好好地走!”
黑衣少年不得不收回了手,道:“我没拿他如何!”
黑衣人儿道:“你是没拿他如何,不过,他刚才在阁下那虚空攫物的绝艺神功下,已然伤了内腑,恐怕再也受不了阁下这暗运三成真力的尊掌一挥!”
虽然始终未回头,却是明察秋毫,些微不爽。
看来,此女该有一身惊人功力!
黑衣少年神情一震,道:“阁下似乎很高明!”
“岂敢!”黑衣人儿淡淡说道:“别自视太高,也别把人家都看得太低!”
黑衣少年脸一红,转注乌良,倏扬轻喝:“滚!”
乌良如逢大赦,翻身爬了起来,但,刚站起,脸色剧变,闷哼一声,双手捂胸,身形一晃,砰然又坐了下去。
看来,黑衣人儿之言不差,他是伤得不轻,坐着,没感到如何,这一用力站起,可就扯动了他的伤处。
黑衣少年神色冰冷,视若无睹。
乌良唇边抽搐,脸上的神色,是黯然,是悲凄,双手扶着身旁桌子,支撑着,要再站起。
黑衣人儿突然说道:“别逞强,记住,三个月内不得妄动真力。拿去!”
皓腕轻拍,柔荑扬处,一线绿光飞投乌良怀中。
这一手,心眼、手法,两称高绝。
黑衣少年神情震动,脸色为之一变,但没说话。
乌良心中明白,脸上一阵激动,目中射出感激神色,支撑着强行站起,抱拳—礼,哑声说道:“多谢姑娘赐药之德,乌良有生之年,必图后报!敢问……”
黑衣人儿半转螓首,摆了摆柔荑,谈笑道:“那倒不必,也别问我姓名,只要你记住就行了,武林中是个什么世界。你该知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人,要懂得急流勇退,该回头的时候要回头,天底下,凭能力换饭吃的事儿,多得很,不一定非过这种刀口舐血的生涯不可,懂么?”
乌良猛然又是一阵激动,身形颤抖,满脸是羞愧、感激色,双目含泪,抬眼凝注,毅然说道:“多谢姑娘明教,乌良懂,今后乌良知道该怎么做,再不知悔改,那乌良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恭谨一躬身,转身下楼而去。
一句话,听得姑娘娇靥泛红,脸热了好半天。
真是口没遮拦,十足的又粗又浑。
但,这话真诚,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
这种人,也有血性,说一句算一句。
虽粗虽浑,总比那心智深沉、满腹狡诈、一肚子鬼的人好。
这是小事,也是小地方。
可是,由这小事、这小地方,就能十足地证明,霸道不如王道,手辣不如心慈,严酷不如感化。
金陵第一楼的帐房、伙计,早在酒客们离去时,就乘机脚底下抹油,开了溜,没了影儿。
如今,乌良一走,偌大的一座酒楼上,就只剩下了黑衣少年与黑衣人儿他们两个。
这时候的楼厅中,有着片刻尴尬的沉默。
毕竟是男人,还是黑衣少年先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开了口。他似乎有所感触,轩了轩眉,道:“你很爱管闲事,也显得比我高明!”
“岂敢!”黑衣人儿可真恼人,她又把那不过半转的螓首,转了回去,永远是拿背后对着他:“那是你阁下夸奖!我不是说过么,别自视太高,也别把人家看得太低,至于爱管闲事……”
笑了笑,接道:“那要看是什么闲事,什么人的闲事!”
黑衣少年又挑了挑眉梢,道:“阁下爱管什么闲事?”
黑衣人儿答得好,也显得崇高:“本上天好生之德。渡恶为善,化戾气为祥和!”
黑衣少年想笑,但他没有笑,因为黑衣人儿那肃穆的态度与语气,感染了他,同时,人家说的是实情,乌良就是个绝佳例证,并不是空口说大话,一个桀骜不驯,凶残成性的黑煞神,到她手中,她能轻而易举地使之点头。
他沉默了一下,道:“那么,阁下又管的是什么人的闲事?”
黑衣人儿答得也妙:“有药可敦的,我管,病入膏盲的,我想管管不了!”
话,浅显,但却隐含禅机,发人深省。
看来,此女非常人!
黑衣少年目中异彩闪动,道:“你以为乌良有药可救?”
黑衣人儿道:“事实上,我救了他,他也接了我的药!”
黑衣少年唇边浮现一丝冰冷笑意,道:“那是在这金陵第—楼上!”
黑衣人儿道:“无论何处,阁下何不拭目以待?”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道:“这可也是因为他正在痛苦呻吟,力穷挣扎中!”
黑衣人儿道:“投药教人就是要在这个时候,难不成要在人没病的时候,或非等到他病入膏盲,无药可救时才下药么?”
黑衣少年脸一红,哑了口,半晌方道:“你很会说话……”
“这无关会不会说话!”黑衣人儿截口说道:“真理由来胜过雄辩!”
黑衣少年笑了笑,道:“莽莽江湖我没听说过何时出了一位巾帼英雄,也从未见过,有阁下这么一位高人一筹、愧煞须眉的人物!”
黑衣人儿淡淡笑道:“那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要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卫公道,行侠义,不一定非声名赫赫不可,默默无闻的埋头去做,那才更显得崇高!”
不错,这是理,能令人肃然起敬!
黑衣少年不禁微微动容,目光中异采闪烁,凝注那无限美好的背影良久,方始又发话道:“姑娘,我尚未请教……”
请教什么,他没说出口。
其实,他无须说,黑衣人儿她冰雪聪明,玲珑剔透:“从现在起,阁下只要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金陵第一楼头,曾见过这么一个人,就够了!”
显然,姑娘她不愿说。
黑衣少年他有点窘,沉默了一下,道:“那么,姑娘的师承……”
黑衣人儿截了口,道:“萍水相逢,稍聚即散,片刻之后,你东我西,再相逢时,恐怕就成了陌生路人,阁下何必问得那么清楚!”
人家仍是不愿透露。
黑衣少年更窘了,有些话,他想说,但却唯恐交浅言深,唐突佳人,沉默之中,向着那无限美好的背影带着些令人难以言喻,也难以意会的神色投了最后一瞥,头~低,举步下楼。
刚走了两步,背后,突又响起黑衣人儿那无限甜美的话声:“要走了?”
黑衣少年倏然止步,转过了身,这回他又能看到黑衣人儿的正面,这回,黑衣人儿也不再闪躲,毫不回避地,将娇靥迎向那双灼热目光!黑衣少年心弦颤动,觉得有点晕眩,连忙垂下了目光,微微地低下了头。
他有这么一种感觉,黑衣人儿那一双目光,圣洁、清澈、深邃,还带些懔人的冰冷,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柔和。
那一双目光中所包含的东西,令他无法理解,不过,他明白,只要一经接触,便有面对艳阳,不敢逼视之感。
上刀山,下油锅,进龙潭,入虎穴,他能面不改色,从不知一个怕字,而面对这双目光,他竟难禁怯怯不安。
他似乎明白,又好像迷茫,那不是怕,而是……
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半晌,才轻轻地答了一句:“是的!”
黑衣人儿倒蒋落大方,毫无忸怩女儿态,可是,天知道她心灵深处的感受,笑了笑,笑得柔婉:“阁下就这么走了?”
黑衣少年一怔,随即会了意,可不是真明白,红着脸,窘迫拱手,木讷忸怩,与先前那煞气四溢、威风八面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我告辞了!”
他以为人家是怪他缺礼,话落,又要转身。
适时,黑衣人儿皱着黛眉笑了:“彼此都非世俗儿女,我可没那么小气,别杷我看得那么俗不可耐,我可不喜欢这些俗礼!”
敢情,不是那么回事儿!
黑衣少年又复一怔,脸更红,抬眼投注,神色惑然:“那么,姑娘是……”
黑衣少年心中一震,没答话。
他又会错了意,该说的,难以数计,可是那会令人觉得交浅言深,唐突佳人,他不敢!
黑衣人儿微露贝齿,那晶莹雪白光采惑人,笑了笑,道:“你说完了,我可还投有说完呢!”
黑衣少年他撼泰山不费吹灰力,如今,他却要用尽了力气,而,结果,声音却仍是那么低:“姑娘还有什么指教,请只管说!”
黑衣人儿扬扬眉,笑道:“指教二字我不敢当,我是要请问-句,你打算就这么去找那毒手天尊贾玉丰么?”
原来如此!
黑衣少年目中杀机一闪,陡然挑起双眉:“正是!”
好重的煞气!
黑衣人儿皱了皱眉,笑问:“你知道他在哪儿?”
这岂非多此一问?
黑衣少年没多想,道:“秦淮!”
黑衣人儿道:“秦惟那地方可大得很!”
黑衣少年道:“在那秦淮河中,最大的一艘楼船之上!”
黑衣人儿道:“秦淮河中,画舫不少,那巨大楼船也好几艘,你知道哪一艘是?”
这话不错,黑衣少年他不知道。
黑衣少年一呆,旋即说道:“我找最大的一艘就是!”
乌良本来是这么说的。
黑衣人儿却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其中有两艘一般大呢?”
黑衣少年又一怔,哑口无言。
黑衣人儿美目深注,笑了笑道:“秦淮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我都明白,找人,要是没有把握,可不能乱闯人家的船!”
要乱闯别人的船,那就不只是煞风景了!
黑衣人儿截口反问:“该说的,你都说完了?”
黑衣少年呆住了,但旋又目闪寒芒,挑起双眉:“好匹夫,他敢……”
“人家可没骗你!”黑衣人儿截口说道:“要怪那只能怪你经验不够,没问清楚,其实,那也很难说清楚,你该让他带你走一趟去!”
黑衣少年抬眼投注,皱眉说道:“姑娘怎不早说?”
黑衣人儿道:“你怪我说晚了?”
黑衣少年眉梢微挑,道:“不敢,无如……”
黑衣人儿截口说道:“无如我毕竟说在乌良离去之后,可是?”
黑衣少年略一迟疑,毅然说道:“事实如此,我不愿否认!”
黑衣人儿笑道:“阁下该知道,这是你的事,事不关我,我说不说两可,说了,那是我的好意,不说,阁下也该怪不着我……”
黑衣少年为之语塞,玉面上又现红潮。
“再说!”黑衣人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那位黑煞神已被阁下那绝艺神功震伤内腑,站起来已属难事,何堪再在阁下威胁下跑那么远的路?”
黑衣少年猛然抬眼,道:“这么说来,姑娘是早就想到了?”
黑衣人儿淡笑道:“套你一句话,事实如此,我也不愿否认!”
黑衣少年目闪寒芒,陡挑双眉,刚要说话。
黑衣人儿又道:“别动气,我说过,你怪不着我!”
事实的确如此,彼此萍水相逢,缘仅一面,人家没有非帮他不可的义务,也没有非提醒他不可的必要。
这,很令黑衣少年伤心,他威态一敛,神色忽转无限黯然,唇边一阵抽搐,转身又向楼下走去。
适时,黑衣人儿美目中忽现不忍色,淡然一笑,开了口:“像阁下这种脾气,只怕一辈子也别想成就大事,永远也别想抓到那位毒手天尊贾玉丰!”
黑衣少年有点负气,冷笑说道:“不劳关注,大不了每艘楼船上走一遭!”
黑衣人儿黛眉一挑,瞪圆了美目,柔荑轻拍桌面:“你敢!”
不知为何,她突发娇嗔,发这么大脾气。
黑衣少年可没用脑筋,冷然挑眉,道:“那有什么敢不敢的!”
黑衣人儿脸色一变,娇靥绷得更紧:“你要敢乱闯那些船,你就别想再……”
再什么,她没说出口,娇靥突然一阵飞红,立即改了口,可仍是绷着那张吹弹欲破的娇靥:“说你经验不够,你还不承认,你见过贾玉丰么?”
可惜黑衣少年他又没注意到对面人儿那异样神色,却将那双要命的目光抬得老高,闻言这才一怔,道:“没见过!”
黑衣人儿冷笑一声,道:“你能一眼便认出他来?”
黑衣少年又一怔,道:“这个……我听人说过他的长相!”
黑衣人儿道:“什么时候听说的?”
黑衣少年道:“最近,算算还不到半年!”
黑衣人儿道:“对你说的那人,敢是最近见过贾玉丰?”
黑衣少年摇头说道:“不,远在十九年前”
“这就是喽!”黑衣人儿冷笑说道:“说你经验不够,你就是经验不够,十几年前发如漆,十九年后鬓已斑,十九年不是个短日子,岁月不饶人,容颜易苍老,你能相信十九年后的今天,贾玉丰他仍是一如十九年前?”
这话不错,女孩儿家毕竟心思细密。
黑衣少年为之哑口,默然不语。
黑衣人儿美目深注,冷冷一笑,又道:“你不能—眼认出人家,人家可是能一眼认出你!”
黑衣少年有点不服,眉一挑,道:“何以见得?”
黑衣人儿冷笑说道:“要不然,他留乌良在金陵干什么?何况,你阁下闯折剑庄、挑埋剑堡,声名震动武林,早已红透了半边天。”
前一句,倒使黑衣少年点了头,但后—句……
黑衣少年神情一震,脸色骤变:“这么说来,姑娘知道我?”
黑衣人儿冷冷一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十绝书生慕容大侠的后人,慕容继承,功力盖世,所向披靡,你阁下好威风,好煞气!”
黑夜少年慕容继承,他可听得懂好歹话,脸色连变,道:“为维护先父威信,为达成家师令谕,武林八剑该杀,难道我杀武维扬,伤苍玄有什么不对么?”
黑衣人儿冷然道:“对不对你如今糊涂,但他年自有公论,你也自会明白,要不是在见到你之前,我遇着了一位师门至交,就是见着了你,你也别想我会理你!”
这话,乍听起来玄得令人难懂!
想必是女儿家的小性子!
但若仔细想想……
可惜,慕容继承他没仔细想,他也想不到,道:“不必等他年,如今我很明白,为先父威信,为恩师令谕,只要做得对,慕容继承我不惜头断血流、粉身碎骨……”
他还气人,黑衣人儿霍然色变,但刹那间却又恢复平静,而且平静得出奇,美目深注,淡淡说道:“豪语,有血性,有骨气,你认为做得对?”
慕容继承目中寒芒一闪,毅然点头:“不错,那该是当然的!”
黑衣人儿淡淡一笑,道:“对不对且不说,你认为那巨灵剑客武维扬,是你杀的?”
慕容继承又点头:“慕容继承虚空扬掌,我亲眼看着他倒了下去!”
黑衣人儿没辩,也未深究,又淡然一笑,道:“那位独臂剑客郝百通呢?”
慕容继承道:“那是他贪生怕死,诈死弄了真,不是死在慕容继承之手!”
黑衣人儿美目中异采一闪,道:“那么,他前心之上,印着你那独门掌痕,该当何解?”
慕容继承道:“这……”神情猛震,注目接道:“这,姑娘怎么知道的?”
对啊!黑衣人儿她如何知道,而且知道得这般清楚。
黑衣人儿淡淡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我见着一位师门至交,他知道!”
慕容继承道:“师门至交,该有个称呼。”
黑衣人儿道:“他不愿我把他的名号轻易告人,为之奈何!”
显然这又不愿说。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折剑庄、埋剑堡这两处,我见过的人有限!”
黑衣人儿道:“他老人家可不在你见过的、那有限的几个人中!”
慕容继承道:“你要知道,在场目睹此事的,只有那有限的几个!”
不错,这是事实!
黑衣人儿道:“难道非在场不能目睹,不能知道么?”
这话说得够明白的!
慕容继承一震,道:“我不信!”
黑衣人儿笑问:“你不信什么?”
慕容继承道:“我不信有人隐身左近,而能不被我发觉!”
这话,并不夸张,以他慕容继承那一身无匹功力,的确是百丈以内,绝难有人能藏身得住,难怪他不信!
黑衣儿挑了挑眉,道:“你是指功力而言?”
慕容继承毅然点头说道:“不错!”
黑衣人儿笑了笑,道:“你很自负,自负不是坏事,坏的是你小看别人,把自己看得太高!”
慕容继承脸色刚一变,她接着又道:“别说是那位老人家,就是我藏身在你左近,照样可以使你茫然无觉,懵懂不知,你信不信?”
慕容继承挑眉冷笑,道:“你该知道我是不信!”
“我知道你向不服人,不会信!”黑衣人儿淡笑道:“不过,你不妨找个机会试试!”
慕容继承点头说道:“使得,那最好不过!”
黑衣人儿道:“找机会试。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且答我那一问!”
她指的是郝百通前心之上那独门掌印。
这慕容继承他如何回答?打从埋剑堡当时至今,他可是—直没有想及这一疑点。
如今,经这位黑衣人儿一提,他才猛然想起,想起是想起了,可是,除了百思莫解、满腹诧异外,别的他没有想到什么,是故,他怔了一怔,皱了眉,没能答上话。
黑衣人儿美目深注,紧逼了一句:“你不觉得此中大有蹊跷,太以可疑么?”
慕容继承愣愣说道:“蹊跷什么,可疑什么?”
黑衣人儿道:“你明明未出手,那郝百通前心之上,何来你独门掌痕?这就蹊跷,这就可疑,难道你不觉得?”
慕容继承点点头,没说话。
显然,他是默认了!
黑衣人儿又道:“杀人的不是你,而让天下武林误认为是你行凶,你难道不觉得冤枉?”
敢情,她是一步步地进逼上来。
慕容继承毅然挑眉,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毁誉褒贬,一任世情,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我不在乎!”
“不错!”黑衣人儿点头说道:“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不过那要看怎么说了,假如你现在就及时警觉,毅然回头,还来得及,倘若你仍是这么糊涂下去,只怕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慕容继承脸色一变,道:“姑娘这话令人难懂。”
黑衣人儿淡笑道:“而事实上,你懂了,我不愿跟你做无谓言词之争、口舌之辩,那没有用,我只问你打算不打算洗刷自己?”
慕容继承唇边泛起一丝轻微抽搐,道:“掌痕宛然,证据明确,我百口莫辩,洗刷何易?”
黑衣人儿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洗刷自己了?”
慕容继承毅然点头:“正是!”
黑衣人儿淡笑道:“那么,你也打算就这么让天下武林误会下去,让人认为十绝后人疯狂嗜杀,恃强欺弱无故伤人,让人认为慕容继承前辈有阁下这么一位桀骜凶狠、残害侠义的后人,而置门楣家声、慕容前辈一世英名、半生侠绩于不顾了?”
这似乎有点交浅而言深,但无一不是正理!
而,黑衣人儿她也没顾虑这些。
慕容继承机伶寒颤、低下了头,但,旋即,他又猛然抬头:“何谓置门楣家声、先父一世英名于不顾?为维护先父威信,为奉行家师令谕,慕容继承要杀的就是武林八剑,何在乎被误会多杀郝百通一个人?”
是理,但不是明白正理!
黑衣人儿淡笑发问:“假如那武维扬也不是死在你手呢?”
慕容继承一怔,随即冷笑:“这不可能,没有那种说法!”
黑衣人儿道:“那么,你是坚认武维扬是死在你手了?”
慕容继承道:“事实如铁,我无须否认!”
黑衣人儿淡淡笑道:“我说过,不跟你做无谓言语之争、口舌之辩……”
顿了顿,抬眼深注,接道:“我只跟你谈论郝百通之死这一点。那你可知道,那日既然你没有出手,为什么你那独门掌印,会出现在郝百通前心之上?”
慕容继承挑眉说道:“难不成阁下知道?”
“这道理很浅显!”黑衣人儿淡然接口道:“那就是说,另外有个擅施你那独门掌力的人,暗中下了毒手……”
这是驳不倒的理,除此,别无可能。
慕容继承没说话,他不能否认。
黑衣人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掌力既称独门,外人该不会,你不妨想想看,除了你之外,放眼武林,谁是第二个精擅此种掌力的人!”
慕容继承目中寒芒一闪,冷笑说道:“我不用想,放眼宇内,只有慕容继承师徒二人!”
黑衣人儿道:“别的没有了?”
慕容继承冷然说道:“你说得好,掌称独门,外人不会!”
黑衣人儿淡笑道:“那么,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慕容继承厉笑说道:“你以为我会信么?”
黑衣人儿道:“我没有让你相信什么,放眼武林只有你师徒精擅这种掌力,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慕容继承冷冷地点头:“不错,这是铁般的事实!”
黑衣人儿笑了笑,道:“你既未出手,那么,该是谁下的毒手,并不难想象!”
慕容继承目中厉芒暴射,大笑说道:“是不难想象,但家师待我如亲子,义比山高,恩比海深,若是他老人家暗中下的毒手,就是日出西山……”
黑衣人儿截口说道:“这有什么不可能?令师不是谕命你杀八剑么?也许他早你一步,到了埋剑堡,替你杀了郝百通!”
慕容继承怔了一下,旋即冷笑说道:“那也不可能,家师既然谕令我杀八剑,他老人家断无……”
黑衣人儿又截口说道:“那么,那独门掌印怎么解释?”
慕容继承又复一怔,半晌方皱眉沉吟道:“也许你说对了,除了这应该无别的第二种可能……”
黑衣人儿突然脸色一沉,冷笑道:“只可惜那擅使你这种独门掌力,替你杀郝百通之人,他并不是为了省却你一番麻烦,而是别有用心?”
慕容继承道:“什么用心!”
黑衣人儿冷笑说道:“让你残侠义,害正道,杀那些不该杀的人,且让人目睹你行凶,看着你横行霸道,冷酷凶残,双手沾满了血腥,—身广积了罪孽,成为武林公敌,自毁门榍家风,断送慕容前辈一世英名,陷你慕容一门于万劫不复,永远不能在武林中拍起头来!”
慕容继承身形一阵暴颤,双目厉芒大盛:“姑娘,我再称你—声姑娘,倘若你再敢污蔑家师,可别怪慕容继承下手你一介女流!”
黑衣人儿娇靥神色一变,摇头冷笑:“暮鼓晨钟,难惊执迷之人,你,你这种冥顽不悟之人,我还真没见过,你也未免太不知好歹,我要不是……”
至此,一顿,接道:“我要不是敬仰慕容大侠—代仁侠,不忍他老人家侠誉家声毁在你手,我还懒得管呢!”
慕容继承双目厉芒连闪,冷笑说道:“好话,没人拜求姑娘多管!”
黑衣人儿纤纤玉手砰然一声拍上了桌子,圆睁美目,高高挑起黛眉:“我偏要管,你要怎么样?”
这可是第一个既知慕容继承底细,而敢跟他拍桌之人。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我要看看姑娘你凭着什么?”
黑衣人儿面罩寒霜,冷然举起了柔荑:“就凭这,及一身所学!”
慕容继承道:“够么?”
黑衣人儿道:“别人我不敢说,对付你慕容继承,我以为绰绰有余!”
敢情,她是有心找碴儿!
慕容继承勃然沉脸,目射杀机,抬起了右掌。
黑衣人儿端坐不动,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那神情,简直气死人!
慕容继承拍掌至腰,突然垂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按说,他退了步,让了步,该算了!
黑衣人儿倒为之一怔:“你刚才煞气腾腾,不是要动手的么?”
慕容继承道:“那是刚才,刚才没作赌赛,如今我改变了主意,慕容继承我但求公平,不愿占丝毫便宜!”
豪情毕露,不愧英雄,这话听得黑衣人儿暗暗点头,她挑了挑黛眉,淡然而笑,道:“可巧我这个人也是天生一副傲骨,不愿占人丝毫便宜,这样吧……”
皓腕轻举,拿起桌上一只酒杯,接道:“为求公平,你我谁也不必先动手,我把它抛向半空,酒杯落地,你我再一起动手,这只看谁的反应快,谁也占不了便宜,如何?”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慕容继承扬眉微笑,欣然点头:“阁下好巧的心思,只要公平,我无不从命!”
话虽这么说,适才他见过黑衣人儿高绝的那一手,而且他知道,黑衣人儿若无绝艺为恃,一个姑娘家,绝不会逼他比斗,他是丝毫不敢有轻敌之心,一双犀利目光紧紧盯在黑衣人儿手中酒杯上,眨也不眨。
黑衣人儿美目深注,淡然一笑,道:“留神,我可要丢了!”
话落,振腕,酒杯儿脱手飞上半空。
这楼头,上有画栋雕粱,不比在露天,她丢不了多高,酒杯儿一起一落,何等快速,转眼间它便“叭”地一声着地。
慕容继承单臂凝功,五指箕张,闪电抓出。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无如,人家还比他快上一丝丝。
高手过招,一丝之迟便足全盘落败,慕容继承他手掌刚探,倏见黑影一闪,随觉头顶微震,一头头发立时披下。
慕容继承大骇,机伶一颤,连忙飘退,再看黑衣人儿,她面带不屑冷笑,仍然坐在椅子上,生似她连动都没动过,皓腕半举,手中多了件东西,那是慕容继承的束发带子:“阁下,我要的是这条带子,不是阁下项上那颗大好人头,要不然,阁下如今还能好好儿地站在这儿?以此代首,略示薄惩,也煞煞你的傲气,灭灭你的威风,该够了!”
柔荑微甩,把手中束发带丢了过来。
这姑娘嘴不饶人,她赢了一招还卖乖。
慕容继承没接,只见他一袭黑衣无风疾扬,脸色白得怕人,神情至为可怖,难怪他,既惊又怒,气到了极点。
这是他自入江湖以来的第一次挫败,而且是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女流手中。
这够难堪的,够悲痛的,也够他受的。
对那根束发带子,他视若无睹,而双目之中,暴射出凛人寒芒,紧紧凝注姑娘一张清丽娇靥亡,冷然发话,声音有点颤:“阁下,领教高明,奸手法,丢第二只杯子吧!”
目睹那凄厉神色,黑衣人儿皱了皱眉:“我不想打了,你我到此为止,好么?”
何出此语?不知这是何意?
慕容继承毫无表情,冷冷说道:“事先说好的,还有两招!”
黑衣人儿眉锋皱得更深:“这样好不?算你我没有动过手,赌注不算……”
慕容继承截门说道:“我再说一句,还有两招!”
黑衣人儿摇摇头,刚张樱口。
慕容继承已扬声喝道:“阁下,我要你丢第二只杯子!”
黑衣人儿眉梢儿陡挑,道:“我有不忍意,你无作罢心,现在是你逼我了……”
不再犹豫,拿起桌上第二只酒杯抛子上去。
第二只杯落地,慕容继承身形如电飞闪,黑衣人儿娇躯疾摆,双手齐出,慕容继承一闪退回时,黑衣人那乌云螓首上,少了件东西,那是一根玉簪。
这回慕容继承胜了,论大局,一胜一负,是平手,秋色平分,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慕容继承笑了,笑得好冷:“阁下,你也不过如此,我要的是你这根玉簪,不是你项上那颗大好人头,要不然,你如今还能好好儿地坐在这儿?玉簪代首,略示薄惩,也煞煞你那傲气,灭灭你那威风,也该够了!”
以牙还牙,六月里的债,还得可真快!
按理说,黑衣人儿也该像慕容继承一般地既惊且怒,娇靥上神色,变得凄厉怕人才对。
岂料,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黑衣人儿她竟然笑了,笑得既泰然,又安详:“你胜了!”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我赢了第二招!”
“我输了?”
“你赢了第一招!”
“那么该是……”
“谁也没胜,谁也没败,平手!”
黑衣人儿又笑了,笑了笑,道:“那么阁下该熄熄心火,消消杀机了吧……”
慕容继承脸一红,没说话。
黑衣人儿接道:“我提议就此罢手,如何?”
慕容继承目中寒芒一闪,道:“阁下,还有—招!”
黑衣人儿淡淡笑道:“还有一招,不试也罢,如今我已是斗志毫无,嗔念全消!”
慕容继承冷冷说道:“那是阁下,当初一再相逼的是阁下而不是我!”
黑衣人儿道:“那么,现在由我提议就此打住,不很对么?”
慕容继承道:“胜负既然动了手,就该分个……”
黑衣人儿深深凝注,道:“你还要打?”
慕容继承道:“阁下多此一问!”
黑衣人儿美目忽射冷电,但倏又敛去,淡淡说道:“得好休时便好休,你我一无远怨,二无近仇,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何必一定要比出个长短……”
顿了顿,接道:“就算你胜,胜一个柔弱女流,光采么?神气么?只怕胜之不武,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慕容继承冷然截口说道:“那怪不得我,当初是你一再相逼,我慕容继承不愿做虎头蛇尾之人,阁下,丢第三只酒杯!”
敢情,他是非分出胜负,比个高下不可。
黑衣人儿轩了轩眉,又摇了摇头:“我不丢!”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阁下,慕容继承也有一双手!”
黑衣人儿道:“你尽管丢,我话说在前头,你打我不打!”
这可要命了,谁能下手一个不还手的女流!
而,慕容继承他有办法,冷冷一笑,道:“阁下,我也要说了,徒弟如此……”
黑衣人儿勃然变色,娇靥上立罩寒霜,沉声叱道:“慕容继承,你敢!”
慕容继承笑了,笑得冰冷又得意:“有什么敢不敢的,难不成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顿了顿,就要接下去。
“砰!”地一声,黑衣人儿又拍了桌子:“慕容继承我警告你,你要敢对我师父有—句不敬,你永远别想我……”
娇靥莫名其妙地一红,改了口:“我永远跟你没完!”
十绝之后岂是糊涂人,可是慕容继承在这方面却十足是个小傻子,他丝毫没听出什么,冷冷一笑,道:“不让我容易,丢那第三只酒杯!”
黑衣人儿似却是忍无可忍,气得娇躯发颤,美目圆睁,眉梢儿高挑,玉手戟指还带着抖:“对你这种人,我本不该心软,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话落,手出,第三只酒杯儿应掌飞起。
第三只酒杯儿落地,慕容继承倏扬冷笑:“这才是!”
单臂一圈抛出。
适时,黑衣人儿也探出了柔荑。
胜负在此一招,命运也决定在此一招,慕容继承当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自是施出师门绝学。
同样地,黑衣人儿含怒出手,也是毫无保留。
两条人影飞闪,一触即分,各回原地。
黑衣人儿娇靥上有惊讶之色。
慕容继承的脸色有点难看。
只因为,慕容继承衣袖上多了个洞。
而,黑衣人儿那风氅上,也有了宛然指痕。
黑衣人儿惊讶的是,这第三招她竟未能得手。
慕容继承难过的是,他竟未能胜过一个女流。
二人之间,有着片刻的沉寂。
蓦地里,慕容继承一跺脚,转身便走。
适时,一声娇叱打破了沉寂:“慕容继承,还我的簪儿!”
慕容继承一怔停身,低头看时,脸上不由—红,不错,手里还拿着人家的那根簪儿,当即冷哼一声:“区区一根簪儿,我慕容继承不稀罕,拿去!”
振腕轻抛,“笃”地—声,簪儿直挺挺地插在了桌面上,然后,他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去。
望着那颀长身形消失不见,黑衣人儿唇边蓦起一阵抽搐,娇躯轻颤,美目中突然挂下了两串晶莹珠泪……
这却是为何?是羞、是怒、是怨、是恨,这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很可能,都有点儿。
忽地,一只柔和手掌搭上了黑衣人儿的香肩。
黑衣人儿没动,一点也没有惊慌神色,竟似在意料中,而且,她还满含委曲地开了口:“师姐,你看,他怎么会是这么个人?”
她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个鸡皮鹤发的年迈黑衣老妇人,老妇人闻言,咧了咧嘴笑了,话声透着慈祥:“师妹,要以我看,他可没什么不好,你没瞧到,既俊逸又英武,那豪气更令人心折,师妹并不算太委曲!”
黑衣人儿红了娇靥,笑了,两排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几粒晶莹泪珠,她猛然回身,跺了脚:“师姐,你又来了,路上我是怎么求师姐的……”
白发老妇笑道:“好好,师姐不说,成不?瞧你臊得这个样儿……”
顿了顿,忽地一整脸色,老眼中陡现湛湛神光:“师妹,别怨天尤人,也别委曲,咱们临出来时,师父她老人家是怎么说的?除魔卫道,不是件容易事,尤其对他,师妹肩负的任务更是艰巨,要有耐心,要有恒心。须要受人所不能受,忍人所不能忍,那为的是宇内苍生,天下武林、你、他,以及你那未来的婆家一家,师妹可记得你当时怎么答应师父她老人家的么?”
黑衣人儿缓缓垂下了螓首,答得好轻:“我答应她老人家,不惜一切……”
“这就是了!”白发老妇道:“师妹明知道他如今魔障太重,出来也是为了他,那还有什么好掉泪的呢?真是,来,快擦干眼泪,快二十的大姑娘了,也不怕让人瞧见笑话!”
师姐竟把师妹当成了小孩子,其实难怪,白发红颜、黑衣老妇的年岁,足能当黑衣人儿的老祖母。
黑衣人儿任由白发老妇托起了香腮,拭去了满面泪渍,一面噘着小嘴儿,嘟囔着道:“师姐没见他那气势凌人、可恶的样子!”
白发老妇道:“师姐看见了,那可是你逼人家动手的!”
黑衣人儿道:“师姐该知道,我一再激他,逼他动手,可是想煞煞他的威风,挫挫他的傲性,使他稍敛那暴戾之气……”
白发老妇截口说道:“只可惜师妹虎头蛇尾,有始无终!”
黑衣人儿道:“师姐是说我…”
白发老妇道:“师妹,有的时候,有些事儿,对有些人,是不能心软的!”
黑衣人儿皱了皱黛眉,抬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他那难受样儿,我就觉得不忍!”
这种事,往往是当局者迷,尤其是女儿家。
白发老妇笑了:“师妹可知你那一念不忍,不但没能煞他的傲气,灭他的威风,而且适得其反么?”
黑衣人儿皱眉点头:“我明白,不过,对自己,他多少知所警惕了!”
白发老妇道:“这我承认,因为由他那临去神色中,我看得出,可是,我怕这无补于阻遏他的杀孽!”
黑衣人儿默然不语,半晌始又抬眼说道:“师姐,师父她老人家不会料错吧?”
白发老妇鸡皮老脸上,笑容一敛,肃然道:“她老人家佛法无边,慧眼如神,绝不会料错,这多年来,对她老人家,师妹该知道得很清楚!”
黑衣人儿沉吟说道:“师姐,我该是他自入武林以来,所遇唯一劲敌!”
“不错!”白发老妇点头说道:“师妹一身功力,放眼天下,只在三五人之下!”
黑衣人儿道:“既是如此,对劲敌,是不是该用煞手绝学?”
白发老妇明白,笑道:“师妹是说他没用天绝掌?”
黑衣人几点头说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白发老妇笑道:“那么,师妹不该问我该问自己!”
黑衣人儿刚一怔,白发老妇紧接着又道:“其实,与其说问自己,不如怪自己!”
黑衣人儿瞪圆了美目:“师姐,这,这怎么说?”
白发老妇笑道:“师妹是难得糊涂,那在第二招上,师妹倘若没存不忍之心,躲上一躲,我准保他接下去就是天绝掌!”
黑衣人儿若有所悟,陡挑双眉:“师姐是说,因为他第二招得了手,有了把握,所以没用天绝掌,是么?”
白发老妇笑道:“师妹毕竟明白了,既知他一身傲骨,怎不知他很自负?”
黑衣人儿道:“这么说来,我真的不该在第二招上让他……”
白发老妇截口说道:“对他,本就不该退让!”
黑衣人儿刹时间涨红了娇靥,黛眉高挑,冷哼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日再相逢,我非逼他施出天绝掌不可!”
粉面凝威,美目含煞,那模样儿好怕人!
自发老妇白眉一皱,笑道:“就算师妹能逼他施出天绝掌,师妹又能怎么样!”
黑衣人儿道:“我要当面告诉他……”
“那没用!”白发老妇道:“古驼子对他慕容一门恩义两重,都没办法让他相信,师妹一个缘仅一面,且不欢而散的陌生女子又怎能让他明白!”
黑衣人儿皱眉说道:“那么……”
白发老妇笑道:“别自作主张,还是听师父她老人家的,以柔克刚,哪怕他百炼钢不化为绕指柔,对么,师妹?”
黑衣人儿倏地低垂螓首,那雪白的耳根上,羞红欲滴。
许久,才又抬起了头,娇靥上红潮未退:“师姐,那地方……”
白发老妇道:“我去过了,没错,是在那儿!”
黑衣人儿美目中忽地闪过一丝懔人奇光!
白发老妇老眼一睁,沉声喝道:“师妹,莫忘了她老人家的话,追元凶,莫多造杀孽!”
黑衣人儿一震,尽敛威态,但旋又挑了眉:“师姐,当年是他们下的手,我总觉得……”
白发老妇截口说道:“可是师妹要知道,他十人是奉命行事!”
黑衣人儿冷哼说道:“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不以为该放过他们!”
白发老妇道:“慑于淫威,受制于人,那不能深怪他们!”
黑衣人儿仍然不服,道:“难不成要留他们兴风作浪,继续为害武林?”
白发老妇道:“咱们追的虽是元凶,那背后阴谋操纵之人,可是对他们,是留是除,也要看他们自己的作为如何!”
黑衣人儿挑眉说道:“他几个的作为,跟当年并没有什么两样!”
白发老妇笑道:“师妹别忘了,他们几个如今均已改名换姓……”
黑衣人儿截口说道:“这个我知道,无如那仅是改了名换了姓,其他则丝毫未变!”
白发老妇淡淡一笑道:“师妹怎知他们其他丝毫未变?”
黑衣人儿冷哼道:“师姐没见适才那个人?”
白发老妇道:“看见了,那只能说那个人行为乖张,有失检点!”
黑衣人儿冷笑说道:“下梁歪,上梁正不了!”
白发老妇老眼深注,摇头笑道:“师妹好大的嗔念!看来师父她老人家的确目力如神……”
黑衣人儿威态倏敛,娇靥为之一红。
白发老妇接着说道:“在她老人家那无边佛法下,便是顽石也要点头,何况师妹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师妹,在她老人家的悉心教化下……”
黑衣人儿庄容接口道:“我自信已能嗔念不发,摒绝杀心!”
白发老妇老眼凝注,笑问:“那么,师妹,眼前呢?”
黑衣人儿道:“师姐该知道,这无关嗔念,不是杀心!”
白发老妇笑道:“那是什么?”
黑衣人儿道:“除魔卫道,是慈悲胸怀!”
白发老妇目现奇光,微微点头:“话是不错,也令人起敬,无如,师妹,那得先判明正邪道魔,然后方可言除留,对么?”
黑衣人儿默然不语,良久始又道:“那地方,师姐去过了,师姐成名多年,威震武林,见既多,识又广,在师姐如神目光下,正邪道魔,应该难以遁形!”
白发老妇老眼深注,笑了:“师父说得不错,师妹这张小嘴儿最甜,师姐我让你捧得有飘飘然之感,这身老骨头都酥了……”
黑衣人儿红了娇靥,既恼又羞,一跺蛮靴:“师姐,人家是说正经的!”
“谁又跟你胡扯来着!”白发者妇笑道:“不错,师妹,在你这老婆子师姐的一双未花老眼下,能看穿任何一个人!可是,师妹,那要碰了面才行!”
黑衣人儿一怔,讶然投注:“难不成师姐没见着他?”
白发者妇道:“要是见着他了,不就好办事了?”
黑衣人儿道:“师姐没上去?” 白发老妇笑道:“师妹这句话问得好!”
黑衣人儿又复红了娇靥,垂下了螓首。
白发老妇伸手拍了拍黑衣人儿香肩,道:“师妹,时候不早了,回去歇一会儿吧,晚上还要折腾大半夜呢!”
黑衣人儿抬起了美目,道:“师姐就认准了他今天晚上会去?”
白发老妇笑道:“这种事,越快越好,要是换了师妹你呢?”
黑衣人儿眨动了美目道:“今天晚上,咱们就能上去么?”
白发老妇笑道:“师妹好厉害,那不同,师妹以为那地方我老婆子愿意去?”
黑衣人儿笑了,跟着白发老妇下了楼。
下了楼,她那匹神骏坐骑,仍拴在马桩上,可就剩下她这么一匹了,因为别的人早走了。
黑衣人儿解下了缰绳,拉着坐骑,与白发老妇往西行去,拐入横在酒楼面前的那条横街,消逝不见。
这一老一少刚消失在那横街拐角处,东面一道直街的拐角处,转出了个人,这人身躯魁伟,长髯及腹,黑脸巨目,威猛慑人,他一眼望见那丝竹不作、喧嚷不闻、空空如也的酒楼,一怔驻足,突然一把拉住一个行人,低低数语,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那行人指手画脚地比了一阵,仓惶急步离去。
长髯老者静听之际,脸色连变,那行人离去后,他沉吟了一下,随也转身行向来路,没入街道拐角内。
长髯老者离去不久,酒楼旁那条小小胡同内,突然闪出一人,是个身材瘦高、六旬上下的灰衣者者!他一双细目遥注那长髯老者适才逝去处,忽地举袖加额,阴阴一笑,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没想到后面还紧跟着一个,好险!”
话落,回头扬声笑道:“该走的都走了,老九,出来吧!”
随着灰衣老者的话声,小胡同里,轻轻地闪出了又一个人,是个身材瘦小的干瘪老憎。
老憎行近灰衣老者身边,一双三角眼溜溜一转,咧嘴窘笑,好不难为情:“八哥!我是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灰衣老者笑了笑,笑得颇冷:“岁月不饶人,人老雄心去,九弟如今变得好没出息!”
老僧那皮包骨的干瘪瘦脸一红,竟未敢有不豫色:“八哥该知道,这几个,一个比一个难惹!”
灰衣老者哼了一声,道:“亏你还说得出口,一个小雏儿,一个老太婆……”
老僧嘿嘿一笑,道:“看来八哥一双招子不如我,那小雏儿无或可惧,那老婆子可大有来头,八哥怎么连她也认不出……”
灰衣老者道:“九弟知道她是谁?”
老憎点头笑了,笑得有点心惊肉跳:“那当然,失踪武林多年,我以为她死了,却不料……”
机伶一颤,改了口:“八哥附耳过来!”
是天机不可泄露?是法不传六耳?
这恐怕要问他自己了!
灰衣老者皱皱眉,皱眉归皱眉,到底他还是附过耳去了。
老僧在他耳边只说了几句话。
灰衣老者浑身剧颤,脸上立刻变了色,激声说道:“九弟,真的是她?”
老僧道:“我还敢骗八哥?八哥没见她那满头白发,一袭黑衣!”
灰衣老者道:“上了年纪的人,谁不白发,穿黑衣的人也不鲜见!”
他是在相信之中,犹存了一丝希望,希望不是“那人”!
表面上,虽力持镇静,只可惜那嗓门儿不争气。
老僧摇了摇头:“不错,八哥,可是,武林之中,白发、黑衣,会武,而且功力惊人的老太婆可不多见!”
灰衣老者脸色再变,喃喃道:“这么说来,果真是她了……”
不寒而栗,又机伶连颤,额头也出现汗迹。
老僧三角眼深注,干笑说道:“八哥如今不笑我了吧……”
灰衣老者轻轻地哼了—声,老憎倏然住口不言。
好半天,灰衣老者才定了神,阴阴一笑,道:“九弟,如此看来,你错了!”
“怎么?”老僧一怔。
灰衣老者道:“那小雏儿自也不差,也是个扎手人物!”
“何以见得?”老僧瞪目发问。
灰衣老者冷笑说道:“看来,这十多年光阴,九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僧那干瘪老脸一红。
灰衣老者接着况道:“九弟,她两个是何关系?”
老僧笑道:“八哥没听见?是同门师姐妹!”
“这就是了!”灰衣老者道:“放眼宇内,谁配为这白发魔女之师?必然是当世有数的那几个老东西之一,果如是,那小雏儿岂又是好惹的?”
不错,是理,老僧嘿嘿干笑:“由来八哥最行,令我自叹不如……”
“别捧了!”灰衣老者冷冷说道:“听口气,这一老一少也是敌非友,这几个人物既现武林,而且都是冲着咱们而来,咱们这几条命,还不一定能保多久呢……”
老僧面有惊容,口中却嘿嘿说道:“八哥也不必过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几兄弟纵横半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结果还不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顿了顿,接道:“何况,还有老主人在!”
灰衣老者冷哼说道:“靠人不如靠自己,别说老主人他不会管,就是会,这多年未闻他老人家音讯,只怕……”
老僧截口笑道:“八哥也是难得糊涂,老主人要是多年没音讯、不管,那么,十弟那身伤,是谁伸的手?”
灰衣老者神情一震,脸上陡现惊喜色:“九弟,你是说……”
老僧笑道:“这还要再说么?”
灰衣老者目中奇光闪射,轩眉笑道:“九弟,你怎不早说,早说我就用不着瞎担心了!”
老僧笑道:“我哪有机会?现在说可也不能算迟啊!”
灰衣老者笑得好不得意,但忽地皱起双眉:“九弟,你见过他老人家了?”
“没有,怎么?”老憎为之一怔。
灰衣老者道:“那九弟怎知是老主人伸手救了十弟?”
老僧笑道:“没见着他老人家的面,难不成不许听到他老人家的话声,不许听得他老人家的指示?”
灰衣老者面上喜容又现:“九弟没听错?”
老僧笑道:“我眼未花,耳未聋!”
灰衣老者道:“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
老僧道:“他老人告诉我说,十弟是他老人家带走了!”
“他老人家有何指示?”灰衣老者又问。
老僧嘿嘿笑道:“八哥原谅,这我不敢说,八哥只消等大哥的吩咐就是了!”
灰衣者者一怔:“大哥也知道?”
老僧点了点头:“是我告诉大哥的!”
灰衣老者变色说道:“既能告诉大哥,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老僧忙解说道:“那八哥别怪我,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灰衣老者不悦之色倏敛,没说话。
老憎却笑了笑,又道:“八哥为何刚才露了头,又退了回来?”
灰衣老者似有余悸,一震说道:“九弟可知适才谁来过了?”
“谁来过了?”
灰衣老者冷笑说道:“找上九弟门的那位!”
老僧机怜一颤,勃然变色:“八哥,真的是他?”
灰衣老者道:“刚才九弟应该看到!”
老憎三角眼陡射凶芒,神色一转凄厉怕人,咬牙说道:“好匹夫,他来了,八哥,他人呢?”
“走了!”灰衣老者答得平淡。
“往哪儿去了?”老僧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怎么?”灰衣老者冷笑说道:“难不成九弟要找他雪报那打破饭碗、绝你财路之恨?”
老僧又复机伶再颤,老脸一红,道:“八哥,我只是问问!”
谅他也没那个胆,躲都犹恐不及,哪敢当面找上去!
灰衣老者冷冷笑道:“那你还问什么?九弟,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丈夫能伸能屈,人家怎么能苦等十多年?走吧!九弟!”
“哪儿去?”老僧有点心不在焉,愣愣地问了一句。
“你说哪儿去?”灰衣老者阴阴一笑转身走回胡同中。
老僧定过神来,连忙跟了进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在那另一条街中,有个人在负手闲荡。
一袭青衫,一部黑髯,是那身材魁伟的长髯老者!
虽说是在闲荡,可是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巨目,却不住地在街道两旁打量着,似在搜寻什么。
其实,闲荡本来是左看看,右看看的,哪有目不邪视、昂然仰首前行的?那就称不得闲荡了。
蓦地里,他巨目奇光一闪,凝注一点,然后大步走了过去。
这地方,是夫子庙,夫子庙是金陵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老远地就可听到那一片噪杂的喧嚣声。
瞧吧,车水马龙,熙攘往来,万头攒动,看什么有什么,听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进去的,有出来的,仔细算算,那往里走的,比往外走的多。
那一排长长的洁净石阶之上,紧靠蟠龙巨柱,坐着个蓬头垢面、一身衣衫稀烂的要饭花子,身旁横着根打狗棒,双手连连往人面前伸,一副可怜相。
他就是使长髯老者巨目陡亮,目光凝注的那一点。
长髯老者走过去,探怀摸出一物,往那要饭化于手中便塞,天,竟是一块雪花花的银子!此老真是慷慨的好心人,看样子,不是金陵城的大财主,便该是修心晚年、积修来生的大善士。
要饭的哪碰到过这种施舍的?一怔,抬起了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脸上,是既黑又脏的一片。
长髯老者笑了,笑得很轻微:“朋友,我有事相求,区区之数不成敬意,你帮个忙!”
要饭化子复又一怔,开了口:“要饭的两条腿抬一张嘴,没朋友……”
长髯老者截口说道:“朋友,彼此都是光棍,我是诚心相求!”
要饭的迟疑了一下,仔细打量了长髯老者两眼:“尊驾是……”
“我在朋友面前提个人!”长髯老者道:“那要饭化子头儿,穷神柳……”
要饭化子动了容,脸色一变,欠了身:“斗胆再动问,尊驾是……”
长髯老者道:“我是柳化子的朋友!”
要饭化子道:“交情有深浅,朋友有新旧,要饭的不知尊驾是……”
够机警,长髯老者又笑了:“我是柳化子十多年的生死之交,深浅新旧,朋友自己看!”
要饭化子再欠身,又深深地看了长髯老者两眼:“化子失敬,那么,化子该知道尊驾!”
长髯老者笑道:“那要问朋友自己了!”
要饭化子道:“尊驾何吝于示下名号?”
说了半天,这一句才直截了当。
长髯老者有点犹豫,脸上也有了难色:“朋友,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要饭化子道:“尊驾,要饭的有规矩,化子我也有苦衷!”
长髯老者长眉一皱,道:“朋友,我非说不么?”
要饭化子道:“本来不必,可是近来他老人家的朋友中,发现……”
长髯老者眉锋又一皱,截口说道:“发现什么?”
要饭化子冷笑说道:“发现了一个有血性,值得交的好朋友!”
长髯老者巨目威棱一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朋友,我知道,那是我!”
要饭化子冷笑说道:“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大伙儿的招子都雪亮!”
长髯老者脸上变了色,但刹那间又恢复正常:“朋友,这么说,你是已经认出是我了!”
要饭化子冷然点头:“不错,打从那第一眼,化子我就认出尊驾是他老人家的好朋友了!”
敢情他是早看出来了!
长髯老者皱了皱眉,没带一丝火气:“那朋友何必还绕着圈子问?”
要饭化子道:“要饭的我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长髯老者截口问了一句。
要饭化子道:“奇怪尊驾怎还有脸来求他老人家的弟子!”
长髯老者长眉陡挑,但他终于还是笑了,笑得泰然:“朋友,我要是那种人,我就不会厚颜来求你了,你朋友如今也不会好好儿地坐在这儿了!”
他忍气吞声,委曲以求全。
可是,要饭化子无动于衷,依然是一副冰冷神色:“那不难解释,前者,你脸皮厚,太没骨气,后者,这儿人多得很,也是个有王法的地方!”
长髯老者可有点忍不住了,又挑了挑眉,道:“柳化子他没这般对我说话!”
要饭化子他不在乎,翻了翻眼,道:“那是他老人家心软,也不齿不屑,要饭的我没那么好修养,也不准备积什么阴德!”
长髯老者,忍无可忍,脸色一沉,道:“没大没小,柳化子教的好子弟……”
要饭化子他火上浇了袖,冷冷一笑,道:“要饭的我的长辈们,都是些为朋友能两肋插刀,顶天立地,义薄云天,有血性、有骨气的奇男子,大丈夫!”
长髯老者一张脸成了紫色,刹时间又转为一片煞白,冷哼一声,抬起了右掌,但倏地,他又放了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说什么我该看在柳化子面上!”
话落,转身要走。
适时,要饭化子又开了口,这一勺油浇得更多:“要看该早看,现在看已经晚了,要饭的这一帮不领这个情!”
长髯老者真恼了,怒笑—声:“要饭的没家规,我要替柳化子管教管教!”
霍然旋身,刚要挥掌。
蓦地,嘈杂人声中响起一个冷冷话声,夫子庙人声沸腾,热闹喧天,而这话声却清晰可闻:“别跟要饭的后生过不去,有什么费心事儿找我算卦的,我算卦的有求必应,卦卦皆灵!”
长髯老者闻声一震,巨目飞闪冷电,硬生生地沉腕收掌,转过身,目光投注处,唇边立起一丝微笑。
丈余外,是—排竹棚子,竹棚子靠夫子庙的这一头,本来空着五六尺见方一块,这时,却多了个算卦摊儿!摆卦摊儿的,是个三十上下,白白净净的清瘦汉子,长眉、细目、无须,右手里拿着个“报君知”,一手指甲寸来长。
乍看起来,没什么扎眼处,仔细看看,算卦的他那双细目中,精芒闪烁,犀利逼人。
四目交投,算卦的头一偏,目光移向了别处。
长髯老者轩了轩眉,举步趟了过去,那魁伟身形往卦摊前一站,恍如一尊铁塔,立即遮住了大半张桌子!他深深地看了算卦的一眼,开了口:“很出意料,你也来了!”
算卦的冷然看了他一眼,道:“我不该来?”
长髯老者笑了笑,道:“没人说你不该来!”
算卦的道:“那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总不能老窝着,总该出来活动活动,碰碰运气!”
长髯老者眉锋一皱,道:“你是说……”
算卦的截口说道:“命长就多活两天,命短就跟着朋友们去,运气好就挣回来一条,运气不好就多赔上一条!”
长髯老者笑了,笑得有点悲凉:“朋友们没几个了,你这样闭着眼睛往刀口上碰,那太冤枉,也太不值得,也让人痛心!”
算卦的也笑了,是冷笑:“好话,猫哭耗子,在我面前,我劝你少掉这种眼泪!”
“铁嘴!”长髯老者平静道:“你听的是一面之词,那不足深信!”
算卦的道:“这一面之词中,却有一样东西是明确的证据,你那一面说法中有么?”
算卦的好犀利的词锋!
那该不足为奇,走江湖,混饭吃,尤其是他这门的买卖,靠的就是一张能说善道、说活死人的嘴。
长髯老者又轩了轩眉,道:“我当然有……”
算卦的左掌一摊,翻了眼:“拿来!”
“什么?”
“你有什么我要什么?”
“我说的是以后!”
算卦的笑了,笑得更冷:“那就以后再说,现在少废话,以后运来的土,挡不住现在决了堤的黄河,现在我等不及!”
长髯老者没在意,淡漠说道:“铁嘴,你要怎样?”
算卦的道:“这句话问得好,我想跟你主仆把臂言欢,亲亲热热!”
长髯老者勃然变色,震声说道:“铁嘴,你敢……”
“砰”地一声,算卦的拍了桌子:“你不会不知道,算卦的我没有不敢做的事儿,再说,我凭什么不敢,你主仆能吓得了谁?”
长髯老者发了威就觉得懊悔,早已忍气敛态,闻言目光深注,淡然笑问:“铁嘴,你真打算这么做?”
算卦的却余怒未息,冷哼说道:“你多此一问!”
长髯老者一袭黑衣无风自动,话声也有点沙哑:“铁嘴,他几个死得还不够么?”
算卦的道:“够不够你自己明白,你不会在乎多死算卦的一个!”
长辑老者沉默了一下,道:“那么,铁嘴,要找找我,别去碰……”
算卦的截口说道:“你以为少得了你么?多少年的好朋友了,大伙儿都希望见见你,不过那要略缓一些时日!”
“为什幺?”
算卦的道:“这,自然是先找元凶再找帮凶!”
长髯老者唇边骤起一丝抽搐,颤声说道:“铁嘴,你当真也以为……”
算卦的道:“你不让我这么想可以,你也拿人证物证来!”
长髯老者道:“我说过,那要等以后!”
算卦的道:“我也说过,那以后再说,目前我等不及!”
长髯老者巨目威棱电闪,默然不语,许久,始又开口发话,却改了话题:“铁嘴,妙手呢?”
算卦的冷冷说道:“敢情你是没带眼珠子,往后看看!”
说着,抬手往长髯老者背后一指。
长髯老者一怔转过头,顺着算卦的手指处望去,只那么一眼,他立即捞住了,也作声不得。
背后,数丈外,是另一排竹棚子,跟算卦的这一排,遥遥相对着,而那一排竹棚子的这一头,不知何时也多了个摊儿,是地摊儿。
地摊儿的左边地上插着—块布招牌,上面写的是:“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专治跌打损伤,兼医疑难怪症!”
摊儿上,摆着几味草药,跟十几个各色瓷瓶。
摊儿后,盘膝坐着个五旬上下的矮胖老头儿,老头儿一身粗布衣裤,袖子卷得老高,嘴里含着根旱烟袋,不住的吸,那一双眼,东瞧瞧,西瞧瞧,就没往这边看。
要说看不见那铁塔般魁伟身形,那是欺人,八成儿是故意的。
长髯老者笑了笑,转回了头:“十多年没见,故人全是老样子,没变嘛!”
算卦的冷哼说道:“那是外表,内心不但变了,而且也冷了!”
长髯老者皱了皱长眉,没一丝火气:“铁嘴,还有一个呢?”
算卦的道:“你指的是酒鬼?”
长髯老者点了头:“不错!”
算卦的道:“不是跟你碰过头,朝过面了么?”
长髯老者摇摇头,笑道:“那是个冒牌货!”
算卦的脸上变了色,细目一翻,精芒暴射:“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放眼武林,还没人敢!”
长髯老者道:“我说个人你听听,九妙如何?”
算卦的冷笑说道:“他当然敢,可是他用不着自损声威!”
长髯老者笑道:“铁嘴,你把自己人瞧扁了,那要是有阴谋,就须当别论!”
算卦的冷笑说道:“又来了!”
长髯老者道:“这是事实!”
算卦的手又一摊:“拿来!”
“证据?”
“自然,捉贼要人赃俱获,你该当场抓住他!”
长髯老者摇头笑道:“我知道,我也想拿贼捉赃,可惜我不是他的对手!”
算卦的细目一瞪,道:“你骗谁?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
长髯老者巨目异采一闪,道:“事实如此,不信你日后见着化子,尽可以问问!”
“你怕我不问?”
长髯老者笑道:“让你说着了,我倒真怕你不问!”
算卦的冷哼一声,没说话。
长髯老者却又开了口:“铁嘴,为我占一卦,卦金加倍……”
算卦的冷冷说道:“南街,金陵客栈中去找!”
长辑老者神色一喜:“铁嘴,真的?”
算卦的道:“不灵你砸我的卦摊儿!”
长髯老者笑道:“说穿了不值一文,那要饭的给送的消息!”
算卦的冷冷说道:“你明白就好!”
长髯老者笑了笑,转身要走。
“慢着!”算卦的突然一声轻喝:“替我带个话!”
长髯老者眉锋一皱,道:“什么?”
算卦的冷然说道:“告诉他,该来的都来了,彼此随时有机会碰头,你让他打点着点儿,留神着点儿,就是这几句!”
长髯老者脸色刚变,倏又笑道:“铁嘴你几个来,该不会是要债的?”
算卦的冷笑说道:“不是为要债,我几个就不来了!”
长髯老者摇头笑道:“不然,既已知这地方,要是要债的,你几个早寻上门去了!”
算卦的道:“算卦的几个,名头虽不敢说怎么响亮,可也是成名多年、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几个不做那不打招呼的事儿!”
不失英雄本色,可还是真豪杰!
长髯老者笑了笑,道:“我也信得过,无如这件事不同,八成儿是等谁,人还没到齐,对么,铁嘴?”
算卦的脸色一变,冷哼说道:“没想到你一双招子,比昔年还亮,告诉你也无妨,不错,我几个是在等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长髯老者道:“铁嘴,你好忍心,何必多拉一个垫背的……”
算卦的冷然截口:“你错了,好朋友们是激于义愤,自己来的,这才是好朋友!”
“是么?”长髯老者淡淡一笑,道:“我想知道还有谁?”
算卦的道:“你以为我会说么?”
长髯老者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算卦的冷笑说道:“知道了最好,省得我废话!”
长髯老者道:“他来了最好,你知道我正愁找不到他!”
算卦的微怔说道:“你说的是谁?”
长髯老者道:“就是你几个等的那人!”
算卦的道:“你知道我几个等的是谁?”
长髯老者笑道:“彼此多年知交,我哪能不知道?医、卜、酒联手,那一手阵法威力无穷,武林中鲜有敌手!”
算卦的笑了,是冷笑:“原来你说的是酒鬼……”
长髯老者道:“难道不是?”
算卦的道:“我只能这么说,那是你自作聪明!”
长髯老者淡然笑道:“铁嘴,那么是谁?除了酒鬼我想不出第二人了!”
算卦的冷哼说道:“你何妨瞪大了眼睛等着瞧,武林中有血性的好朋友多的是,又何止酒鬼一个?”
好话!
长髯老者没在意,笑了笑,道:“好吧,我等着瞧,不过,铁嘴,我还是那句话,要找你找我,你该知道,我身为人仆,不能袖手旁观!”
算卦的道:“找你的时候,我们几个本想延后,你要是逞强出头,那可别怪我几个把找你的时候提前……”
长髯老者淡淡笑道:“你执意要使亲痛仇快,那只有随你,说过的话,我也不愿多说了,因为看来那是白费口舌!”
算卦的冷笑说道:“对他,你倒是难得的好奴才!”
长髯老者好涵养,一句话没说,转过身走了,可是在转过身之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阴沉、凝重神色。
长髯老者刚走,适才那名要饭化子紧接着到了卦摊儿前,向着算卦的低低说了几句!
算卦的先是神情一喜,继而霍然变色,陡地站起,向对面那矮胖老者丢过一个眼色,一闪没入人丛中。
敢情连卦摊儿也不要了!
矮胖老者面有诧异色,但却未敢怠慢地跟着站了起来,一转身,也挤入了人丛中。
又是个不要摊儿的!
他两个一走,那要饭化子又回到石阶上坐下,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却分视着卦摊儿与药摊儿。潇湘子提供图档,xie_hong111OCR,潇湘书院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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