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很豪华,很精致的小屋子,琉璃灯高悬,红毡铺地,好暖和。
看起来很暖和,只是还不够暖和,要不然这两个人不会搂在一起,几乎揉成了一个。
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酒莱,没怎么动,桌间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穿的是一件蓝缎面儿的袍子,袖口卷着,雪白的两段。
女的,二十上下小娘儿们,她坐在他腿上,一双嫩藕般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腰,另一只可在忙着。
她,只穿件腥红的兜肚,一张脸埋在他脖子下,吃吃的直笑,笑得浑身乱颤。
就在这时候,门上响起了几声轻微的剥落。
瘦老头儿一怔停手,小娘儿们也忙把脸扬了起来,那张脸很美,也很媚;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
瘦老头儿喝间道:“谁?”
门外有个人说了话,细声细气的:“回您的话,是奴才。”
瘦老头儿一瞪眼发了威:“混帐,我刚才怎么交待的……”
门外那个人道:“奴才知道,只是您有客人来了……”
瘦老头儿一巴掌拍了桌子,杯盘直跳:“告诉过你,今儿个我不见……”
门外那人道:“禀您!是章姑娘。”
瘦老头儿一怔,道:“谁?是谁?”
门外那人道:“回您,是章姑娘,‘金嗓玉喉’章姑娘。”
瘦老头儿霍地站了起来,差点儿没把腿上的那位摔在地上:“快请。”
听得门外那人一声答应,瘦老头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慢着。”
扭头冲那小娘儿们摆了摆手,小娘儿们脸上一白一白的,一句话没说,抓起床上的衣裳披在身上,开门走了,门外站着个仆从打扮的汉子,冲瘦老头儿直哈腰。
瘦老头儿扳起了脸,干咳一声道:“去吧!”
那汉子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转眼工大,那汉子带着个人儿来了,可不正是“金嗓玉喉”姑娘章小凤。
那汉子哈着腰把章小凤让进了屋,伸手带上了两扇门儿。
瘦老头儿“道貌岸然”,扬声吩咐道:“记住,我不见访客了。”
那汉子在门外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
当一双目光落在章小凤脸上时,瘦老头儿脸上马上有了笑意,伸手抓住了章小凤一只玉手,章小凤居然没躲没闪,还笑哈哈的。
瘦老头儿把章小凤招了过去:“姑娘,往日我请都请不到,今儿个这是什么风啊?”
另一只手就要去搂章小凤的纤腰。
这回章小凤一拧身躲开了:“人家是走路来的,都快把这两腿跑断了,让人家坐下来歇歇好么?”
瘦老头儿忙点头说道:“该,该,来,这儿坐,这儿坐。”
他招着章小凤坐下,弯下腰道:“来,让我给你捶捶。”
说着捶,却像拍,说着把手伸向了章小凤的双腿。
“别!”章小凤一挪身躲开了。
“我们是卖唱的江湖女子,那敢让您这位九门提督捶腿啊!您这不是折我么?要让别的府邸知道了,又拿着当笑话说了。”
瘦老头儿一听这个,忙把子收了回去,一屁股坐在章小凤身边一张椅子上。
他要说话,章小凤目光往桌上扫了一下,却先开了口:“哟!这干什么呀?在屋里请客呀!客人呢?别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吧?”
瘦老头儿脸红了一红,轻笑了两声,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要不要喝两盅儿,来,给你倒一杯。”
他抬手要抓酒壶,章小凤摇了摇头,淡笑道:“您自请吧!
我才不吃人家的剩儿呢!”
瘦老头儿手停在那儿,旋即他自找了台阶,道:“那改天吧!改天我特备一桌请你来喝两盅儿。”
伸出去的手改了方向,落在章小凤一只玉手上,另一只手在章小凤那只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姑娘,今儿个芳驾光临,是……”
“怎么?”章小凤美目流波,瞟了他一眼道:“没事儿就不能到您这儿来么?哟!你‘九门提督’府的门槛儿可真高啊!那我走。”她拧身要往起站。
瘦老头几忙抬手按住了她的香肩道:“别、别!算我这张笨嘴不会说话,行不?内城各大府邸都任你来去,一进门就跟捧凤凰似的,我这儿说什么门槛儿高,有这一说么?姑娘你芳驾光临,我这个‘九门提督’好大的面子。”
按在姑娘香肩上的那只手放了下来,那长长的指甲有意无意往姑娘的酥胸撞去。
章小凤往后一仰身,轻易躲过,嗔道:“您要再这么不老实,我可要走了,下回拿八人大轿抬我,我都不来了。”
瘦老头儿忙把手收了回来,现着一脸窘笑道:“姑奶奶,我可是无意的……”
章小凤道:“有意无意您自己心里明白……”
整了整脸色,道:“老爷子,今儿我跑这一趟是为了您,我是来给您送信儿的……”
瘦老头儿道:“送信儿?送什么信儿?”
章小凤道:“升官发财的信儿,您听不听?”
瘦老头儿道:“升官发财?有这码事,我怎么能不要,我求的就是这个,究竟怎么回事儿,姑娘,是你在几个大府邸里听见了什么信儿?”
章小凤摇摇头,道:“不是这么回事儿,这么说吧!我给您带来升官发财的机会,只问你要不要?”
瘦老头儿听直了眼,道:“姑奶奶,你给我带来了升官发财的机会,我的姑奶奶,刚才我不是说,这种事求都怕求不到,怎么会不要呢?快说,姑奶奶,只要真能升了官,发了财,我一定重重的谢你……”
章小凤道:“谢我可不敢当,升斗小民,‘天桥’卖唱女子,怎么敢当您‘九门提督’这个谢字,只要今后您多照顾点,赏我这口饭吃,我就很知足了。”
瘦老头儿一瞪眼,道:“你这是……说这话不是跟我见外么?咱们是什么交情?说什么升斗小民,‘天桥’卖唱女子,我早对你说过,只要你点个头,我随时都能把你接到这儿来……”
章小凤美目一瞟,娇笑地说道:“哎哟!我的老爷子,那可不行啊!别说我福薄,即使有这个心意,我也得为老爷子您想想啊!我往您这儿一来,那些个大府邸里的怕不要恨死您。”
瘦老头儿脸色一变,窘笑说道:“说得也是,明知道轮不到我,姑娘,咱们说正经的,你刚才说……”
章小凤道:“我是说给老爷子您带来了升官发财的机会。”
瘦老头儿有点儿急了,道:“我知道,我是问究竟是……”
章小凤瞟了他—眼,微微一笑道:“瞧您的,运到了推都推不开,急什么?先告诉我,事儿要是成了,您怎么谢我?”
瘦老头儿慨然说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么,一句话,要什么,你自己挑,只要你开口,一定让你满意就是了。”
章小凤目光一凝,道:“我的提督大人,这话可是您说的哟?”
瘦老头儿轻轻一拍桌子,道:“没错,出自我口,入自你耳,你要还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
“哟!”章小凤道:“立字据,干嘛呀!又不是卖房子卖地,堂堂一个‘九门提督’说话都能不算话,那别人说的话谁还敢信哪?就凭您老爷子您的身分,我还怕您跑了不成?”
瘦老头儿道:“这不就结了么?说吧!姑娘。”
章小凤没马上说话,凝神听了听。
瘦老头儿马上说道:“不要紧,我交待过了,准也不敢进来。”
章小凤忽然压低了话声,道:“老爷子,您知道沈在宽这个人?”
瘦老头儿一怔,也吓了一跳,忙道:“吕留良叛党沈在宽?书生造反,不自量力,你提他干什么?”
章小凤道:“沈在宽这个人现在什么地方?”
瘦老头儿挺机警的,脸上马上有了犹豫色,道:“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章小凤瞟了他一眼,道:“哟!干嘛呀!老爷子,难道您还把我当叛党一伙儿不成?我只随口问问,我真要打听,还愁打听不出来么?”
说的也是,她“金嗓玉喉”在内城里的熟人儿多的是。
瘦老头儿有点儿窘,笑笑说道:“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怀疑你是叛党一伙儿,我宁可怀疑自己是叛党一伙儿,也绝不会怀疑你是叛党一伙儿,瞧你这么跟水儿做的一个人儿似的,能干什么?沈在宽押在刑部大牢里,怎么?”
章小凤道:“怎么?我呀!我要救他去。”
瘦老头儿猛然一怔。
章小凤瞧他那个模样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般:“瞧您吓的那个样儿。”
瘦老头儿定了定神,忙道:“姑奶奶,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求求你快说正经的吧!”
章小凤笑了,笑了笑之后,正容道:“我问您,没家的不说,有家的抄了家,怎么沈在宽单单拿了他一个人儿?他听说有个女儿。”
瘦老头儿瞪眼道:“谁说的?吕毅中不跑了个女儿么?”
章小凤点头说道:“这个我听说过,吕毅中的女儿叫吕四娘,我问的只是沈在宽。”
瘦老头儿道:“他呀!他的女儿也跑了,跟吕毅中那个女儿吕四娘一样,到现在还没找着—点影儿。”
章小凤“哦!”地一声,点了点头,道:“原来沈在宽的女儿跑了,还有朝廷兴这次大狱,拿的人不少,为什么单单把曾静跟张熙放了,这不是厚此薄彼么?难道说,曾、张二人给了谁好处?”
瘦老头儿忙摇手说道:“哎哟!我的姑奶奶,这可不能乱说啊!这种事儿谁敢收受什么好处?是这样的,朝廷认为他们俩是从犯,是受了吕留良妖言之惑,情节较轻,他们俩也承认自己一时糊涂,朝廷念他们俩年幼无知,能认错悔过,所以加恩赦免。”
章小凤笑笑说道:“原来如此,我冤枉人了,那么朝廷现在还找不找沈在宽的女儿了?”
瘦老头儿道:“叛逆遗孽,岂容漏网,当然还在找,而且找不到绝不甘休。”
章小凤道:“谁要是能找到沈在宽的女儿,只怕功劳不小?”
瘦老头儿道:“当然了,那还用说,当年远赴四川拿人的那些人,现在都擢升了,朝廷最忌讳的是这些自命前明遗民的读书人,能拿他们,除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还怕不升官?”
章小凤笑笑说道:“这就是我给您带来的升官发财机会。”
瘦老头儿先是一怔,继而两眼猛睁,眼珠都凸了出来,他也不怕眼珠子着凉,急道:
“姑娘是说……”
章小凤淡然笑道:“我知道沈在宽的这个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瘦老头儿伸手抓住了章小凤的手,额上都现了青筋:“在哪儿?姑娘,沈在宽的女儿在哪儿?”
章小凤皱了皱眉,手往外抽着道:“哎哟!您轻点儿好不?我们还靠这个吃饭呢!您要把我的手捏坏了,让我们怎么打板儿呀?”
瘦老头儿忙松了章小凤的手,拿出手中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姑娘,沈在宽的女儿……”
章小凤道:“到京里来了,刚到不久。”
瘦老头儿霍地站了起来,往外便要叫,可是突然又转过脸来道:“沈在宽的女儿在京里什么地方?”
章小凤瞟了他一眼,道:“就是呀!我还没告诉您,她在哪儿呢!瞧您急的,让他们没头苍蝇似的,满城乱撞么?要是打草惊了蛇,那可就全完了,您的功劳也飞了……”
瘦老头儿忙又坐了下来,急道:“姑娘,那么她在……”
他急得不得了,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惊风遇慢郎中,章小凤却慢条斯理的,连眼皮都没抬:“老爷子,您先平平心,静静气,听我慢慢儿的告诉您。”
瘦老头儿皱眉叫道:“哎呀!姑娘,你这不是存心整我么?说吧!你要什么?”
章小凤瞟了他一眼,道:“谁告诉您我想要什么了?敢情您当我是到了要紧的关头拿了骄?您可是门缝儿里瞧人哪!我要是想要什么,把这消息往别处一送,得到的赏赐怕不会比您这儿少……”
瘦老头儿忙道:“姑娘,我不会说话,别生气,都怪我这张老嘴……”
抬手“叭!”地一声,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情急手重,这一下把脸都拍红了,他道:
“这样行吧?姑娘!”
章小凤敛去了笑容,整整脸色,道:“老爷子,我什么都不要,我有个条件……”
瘦老头儿忙道:“行,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我也照样点头。”
章小凤道:“老爷子,这话可是您说的?”
瘦老头儿神色一整,道:“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怕我……”
章小凤道:“我不怕什么,以老爷子您的身分,也不至于食言背信,翻脸赖帐,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您要是赖了帐,我可是有办法把老爷子您的顶子弄掉,凭我‘金嗓玉喉’,老爷子您也该相信我有这个能耐,到那时候您可别怪我章小凤不讲交情,翻脸不认人。”
内城里试打听,谁也相信章小凤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别看她只不过一个江湖卖唱女子,有时候江湖卖唱女子的神通比王公大臣都广大。
瘦老头儿心里明白,嘴上忙道:“一句话,姑娘你放心,只要我善铭不仁,准也不能怪姑娘不义,到时候任凭你就是。”
章小凤一点头,道:“好,我冲着老爷子您这一句话,不瞒您说,沈在宽的女儿藏身的那个地儿,是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老爷子您可以拿叛逆遗孽,我章小凤不能出卖朋友,好在您要的也只是姓沈的那丫头—个人儿……”
“行了,姑娘,我懂了。”瘦老头儿善铭,一点就透,当即点头说道:“我只拿叛逆遗孽,别人不难为一个。”
章小凤目光一凝,紧紧地盯在善铭脸上,久久没说话。
别看善铭贵为“九门提督”是个带兵的武官,这当儿却被章小凤看得心里发毛,脊梁直冒冷意。
他强自镇定,干咳一声道:“姑娘……”
章小凤突然开了口,缓缓说道:“前门大街,紧挨着‘正阳门’,有一家‘泰安堂’药铺。”
她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了这句话,话说完之后,累得脸色有点发白。
善铭一阵激动,道:“沈在宽的女儿就在这家药铺里?”
章小凤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
善铭霍地又站了起来,也不知是由于过分激动没站稳,还是怎么,身躯为之一晃,要不是他扶得快,非栽倒不可,只听他喝道:“来人!”
门外一声答应,那汉子推门走了进来。
善铭没等他说话,便道:“叫‘巡捕营’黄统带到这儿来见我,快去!”
那汉于“喳!”地一声,扭头跑了。
善铭没再往下坐,背着手,来回走动着,显得好生不安。
章小凤脸色仍然苍白,道:“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老爷子,要不要我告诉您个万全的下手法?”
善铭忙停了步,道:“姑娘,你请说,我这儿洗耳恭听。”
刚才他就够董的,这会见他更客气了。
章小凤道:“泰安堂药铺对门儿有家酒铺儿,两家掌柜是把兄弟,都会武,身手也都不错,两家的人也个个能武,要想到泰安堂去拿人,员好先派一部份人困住那家酒馆儿的上下,而且最好别在这时候动手,再过个把时辰,等他们都上了门,没防备时下手,会省很多事,要是能派个人在附近监视着,等他们会武的都出去了再下手,那更省事儿。”
善铭一摇头,道:“不,我今儿晚上就动手,要不然我定不下心来。”
章小凤站了起来,道:“那随老爷子,别忘了,您答应过我,只拿姓沈的丫头,不难为任何一个人。”
善铭道:“姑娘,你请放心,我善铭说一句算一句……”
“那最好。”章小凤道:“还有,功劳是老爷子您的,我什么都不要,无论事情怎么样,希望老爷子别提我章小凤三个字儿。”
善铭呆了一呆,道:“姑娘,你这是……”
章小凤道:“老爷子不必问那么多,只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有功的事儿岂容他人分享,善铭求之不得,当即一点头,道:“行,我听你的。”
章小凤道:“您交待您的事儿吧!我走了,告诉下人们一声,别提我到您这儿来过。”
善铭忙拦道:“我的好姑娘,你怎么能走,你什么都不要,好歹也得让我摆桌庆功宴,好好喝两盅儿……”
章小凤道:“我心领了,五格格还等着我呢!”
善铭道:“那……等我吩咐他们套车送去。”
章小凤道:“不必了,我自己来的,就让我自己走吧!”
她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善铭张张嘴,欲言又止,脚底下动了动,想送出去,可是也没动,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姑娘,你走好,我不送了。”
没听章小凤说话。
口 口 口
一大早,章一绝跟骆二巧还没醒,砰砰的敲门声把他老哥儿吵醒,章一绝睁开惺忪睡眼在炕上懒洋洋的问了一句:“老四,是谁呀?”
骆二巧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外那人便接了口:“二叔,是我,二虎,快开门。”
一听这话声就知道有急事儿,章一绝睡意没了,翻身下了炕,披上衣裳蹿了出去。
骆二;巧也出来子,拉开门拴开了门,二虎气急败坏一步跨了进来,劈头便道:“二叔,出事儿了,沈姑娘已让他们抓走了。”
章一绝跟骆二巧双双一怔,继而脸色大变,两个人齐伸手,分别抓住了二虎一条胳膊,急道:“怎么说,沈姑娘让他们……临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儿的么……”
二虎道:“现在没工夫细说,师父怕他们会到这儿来,让我来送个信,请您二位马上到五叔、十叔跟十三叔那儿去。”
章一绝脸色煞白,道:“不行,我非要先弄个清楚不可。”
骆二巧道:“小凤又不在家,怎么走啊?”
二虎道:“怎么,小凤不在家?她上……”
章一绝寒声喝道:“别管她上哪儿去了,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二虎道:“不是告诉您了么,沈姑娘她……”
章一绝道:“我知道,你三叔他们都死了么?那么多人护一个人都护不住?”
二虎苦笑说道:“这不能怪三叔他们,那班狗腿不知道受了哪个贼种的高明指点,先派人把三叔他们困住,然后又趁大爷他们没防备,一拥就进去了,进去就先抓住了沈姑娘,您想谁还敢动?”
章一绝叫道;“有这种事,他们怎么知道……”
—条婀娜人影掠进了竹篱,骆二巧忙道:“小凤回来了。”
一句话工夫,那条婀娜人影就进了屋,可不正是章小凤。
骆二巧道:“小凤,你大爷那儿出事了……”
章小凤道:“我知道,消息已经传遍了内城,我就是为这赶回来的,大爷跟三叔他们……”
二虎道:“师父跟三叔他们平安没事儿,咱们的人都撤出来了,现在在五叔那儿等咱们呢!”
章小凤还待再说。
骆二巧已然说道:“到你五叔那儿再说吧!现在你回来了,咱们可以走了,快进去收拾收拾……”
章一绝道:“没什么好收拾的,反而都是累赘,不要了,走吧!”
有了他这句话,骆二巧抬手熄了桌上的灯,爷儿四个腾身掠了出去,飞快的。
口 口 口
爷儿四个趁着一大早行人稀少,飞一般地直扑“二闸”。
“二闸”跟“什刹海”一样,是处平民游览的水城,在“东便门”外三里处。是护城河所设的第二水闸,正名“庆丰闸”。
一闸正在“东便门”外,由一闸到二闸水深而阔,清流澈碧,杂树连天,非常清幽。
春则细柳挂岸,秋则芦荻飞雪,八旗子弟们常在这儿浮画舫,放风筝,试怏马。
离“二闸”不远,一片杂树林前,座落着一明两暗三间瓦房,这三间瓦房盖的地方好,屋后是片杂树林,屋前一圈十几棵树,把三间瓦屋挡得严严的,只露屋脊。
爷儿儿个成一线地窜进了这圈“树篱”里。
大树后转出个人来,年轻小伙子,白白净净的。
章一绝劈头便问:“大虎,你师父他们呢?”
大虎道:“在屋里。”
正中那间屋门开了,天虽然已亮了,可是屋里暗,还点着灯,屋里坐得满满的,霍天行、白不群、樊子空,还有“天桥”说书的白衣文士,练把式的张飞般虬髯大汉,猴儿一般的瘦小黑汉子。
章一绝四个人一进屋,除了霍天行其他的人都站了起来,章一绝没理别人,寒着脸迳找霍天行:“大哥,不是我埋怨您……”
霍天行一抬手,道:“坐下再说,都坐下。”
大伙儿落了座,晚一辈的章小凤站在一边儿,二虎出去跟乃兄大虎,一块儿把风守望去了。
霍天行老脸上堆着一丝儿苦笑,道:“情形二虎大概都告诉你们俩了……”
章一绝道:“我听二虎说了,我跟老四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出了这么大岔子?”
霍天行苦笑一声,道:“我正在想,他们怎么会知道……”
白不群道:“错只错在咱们,狠却狠在他们,跟他们接头的是咱们,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不但吞了东西,还把人给弄了去,也怪咱们太大意了。”
章小凤冷笑一声,道:“三叔,恐怕不是这样儿吧?跟他们接头的只是您,大爷跟我干爹他们连面儿都没露,他们怎么会找上大爷那家‘泰安堂’药铺?又怎么会知道沈姑娘在大爷那‘泰安堂’药铺里?”
霍天行呆了一呆,道:“对啊!跟他们接头的只有老三一个……”
章一绝道:“小凤,那么以你看……”
章小凤冷笑一声道:“我不敢说,知道沈姑娘在‘泰安堂’的可没几个人儿。”
章一绝道:“咱们自己的人总不会……”
章小凤道:“谁说咱们自己的人了,咱们跑到这儿抛头露面为了什么?又为了谁?”
章一绝目光一凝,道:“那你是说……”
章小凤道:“我不敢说,说了,您几位怕也不会相信。”
白不群沉声叱道:“小凤,这是什么事儿还这么吞吞吐吐的,快说。”
章小凤看了他一眼,道:“这可是您让我说的,‘大漠龙’傅天豪。”
“‘大漠龙’傅天豪?”
满屋子的人都叫了起来。
章小凤道:“除了他还有谁?”
霍天行头一个摇了头:“不可能。”
章一绝皱皱眉,道:“小凤,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
章小凤撇撇嘴,道:“就知道您几位不信,我本来不想说,是三叔……”
白不群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他。”
章小凤道:“三叔,不能说他么?”
白不群道:“谁都能说,只是凡事得有个把握。”
章小凤道:“他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他知道沈姑娘在‘泰安堂’,这不就是把握?难道还不够?”
白不群道:“话是不错,只是……”
骆二巧一摇头,道:“不可能,‘大漠龙’怎么也不会干这种事儿,他跟官家没来往,沈姑娘也是他一路护送着来的……”
章一绝。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章小凤冷笑一声道:“那您几位想想吧!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那俊逸白衣文士突然说道:“他们是有心人,或许他们早就派人盯上三哥了,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眼皮底下,只要三哥到大哥哪儿去一趟,他们还能不明白么?”
白不群忽然想起了什么,两眼一睁,点头说道:“对,小弟推测近一点儿,记得‘大漠龙’到我那儿去过之后,我是到大哥那儿走了一趟,而且大哥跟沈姑娘都出来了,要是他们早派官人盯着我,还怕看不见?”
霍天行双眉微耸,点头说道:“嗯!对,我也想起来了,怪只怪咱们太大意了,咱们个个老江湖,怎么会犯这种错?”
俊逸白衣文士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咱们的人没一点损失,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章一绝忽然一怔,道:“对了,按大清律法,窝藏叛逆者与叛逆同罪,他们抓走了沈姑娘,怎么单单便宜了咱们?”
虬髯大汉道:“许是他们知道咱们身分,不敢动咱们,哼,哼,他们有多大的胆子,敢动咱们。”
俊逸白衣文士摇摇头,道:“五哥这话就不对了,他们要不敢动咱们,也就不会上门来抓人了。”
虬髯大汉环眼一睁道:“这么说,他们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俊逸白衣文士摇摇头,苦笑说道:“也不是,要是的话,不会单单便宜咱们,便宜咱们事小,留下后患事大,我也猜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骆二巧道:“许是……”
霍天行一抬手,道:“别许是了,现在疑什么都是假的,赶快想法子救人才是真的,沈姑娘冰清玉洁个女儿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弟兄的罪过可就大了。”
白不群道:“早知道咱们不管这档子事了。”
霍天行脸色一沉,叱道:“这叫什么话?咱们这‘燕云十三侠’五个字是怎么得来的?
拿什么换的?沈先生先朝忠义遗民,沈姑娘忠义之后,稍微有点儿血性的人都不会袖手旁观,何况是咱们,你要是不愿意,现在撒手还来得及。”
白不群陪笑说道:“大哥,我不是这意思……”
霍天行道:“那你就少废话。”
别看白不群那么大年纪了,大哥总是大哥,他头一低,没敢再吭气儿。
霍天行抬眼四下一扫,道:“大白天里不好办事,咱们今天晚上动手,老五、老十、老疙瘩跟我闯‘巡捕营’救人,老二带着老三、老四闯‘九门提督’找善铭,‘巡捕营’能救出人来便罢,要是不能,就拿善铭换人,看他们是要姑娘还是要善铭。”
章小凤—听这话惊了心,忙道:“大爷,侄女想说几句。”
霍天行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规矩,说话还得先问问,说吧!”
章小凤道:“以我看,暂时咱们不宜动。”
霍天行道:“有理说么?”
章小凤道:“这不只是单单沈姑娘被抓的事儿,这件事只一经张扬,刑部那方面马上就会有所防备,他们很可能会调借‘血滴子’,也会马上把沈姑娘提到刑部去,要是这样的话,咱们找‘巡捕营’跟善铭并没有用……”
虬髯大汉道:“丫头,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血滴子’又怎么样……”
霍天行一抬手,道:“老五别打岔,听小凤说。”
虬髯大汉闭上了嘴,没再吭气儿。
章小凤接着说道:“别人在乎善铭,胤祯跟他的‘血滴子’不在乎一个小小的‘九门提督’,所以说,咱们要想拿善铭换人,这一着也许不通……”
霍天行点点头,道:“论京城的武官,‘九门提督’确实只是个起码的,那么,小凤,以你之见呢?”
章小凤道:“侄女儿的浅见……”
虬髯大汉道:“别跟你十叔—样,动不动就酸,快说吧!”
章小凤道:“不如让我到内城打听消息,看看情形再说。”
霍天行点点头道:“主意倒是不错,只是这种事儿迟缓不得,尤其沈姑娘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儿家……”
章小凤双眉一扬,道:“大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沈姑娘固然是忠义之后,咱们也是先朝遗民,江湖侠义,咱们这么多条命不见得抵不过她那一条,再说……”
霍天行扬眉说道:“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再说怎么样?”
章小凤侃侃而谈道:“暴虎凭河,做没把握的事儿,作无谓的牺牲,那也是大不智。”
霍天行道:“好一个暴虎凭河大不智,可是我怕万—沈姑娘有个三长两短……”
章小凤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吉人自有天相,我刚说过,咱们这么多条命不见得抵不过她一条,在这不能动的时候动,利害刚才咱们已经分析得很清楚,咱们成功的希望很小,第一咱们为她牺牲了,以后的事由准去办?再说咱们明知不可为而为,救不出沈姑娘来,跟过儿天再动,又有什么两样?大爷,您一向明智……”
霍天行一点头道:“好吧!算大爷让你这舌委花的巧话说服了,不过我给你两天工夫,明天晚上要是……”
章小凤点头说道:“两天工夫足够了,我一定能打听出个眉目,万一到时候我没能打听出什么,您照您的意思行事就是。”
霍天行道:“咱爷儿俩一言为定。”
章小凤道:“—言为定。”
霍天行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进城去。”
章小凤道:“事不宜迟,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打算现在就走。”
霍天行微—点头,道:“也好,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好,让二虎送你一程。”
章小凤答应一声,拧身走了出去。
霍天行道:“小凤,你要小心,别招人动疑。”
章小凤在外头应了一声:“谢谢您,我知道。”
霍大行轻轻叹了一声,道:“全仗她了,看她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白不群道:“应该不会有错,小凤这孩子除了脾气倔,任性一点儿外,年轻这一辈里,数她机灵,而且有胆识,敢作敢为。”
霍天行点了点头,没说话。
章一绝道:“大哥,那咱们……”
霍天行道:“就在这儿等小凤的消息吧!‘天桥’用不着去了,也不能再去了。”
大伙儿都没说话。
霍天行又道:“别净让大虎他们哥儿俩待在外头,咱们也轮班守卫,百丈外再站一个,别等人家摸到近处来了,咱们才知道,那会措手不及。”
虬髯大汉霍地站了起来,道:“我去,一个时辰之后,老疙瘩再去换我。”
大步行了出去。
霍天行也站了起来,脸色凝重,两眼望着门外空际,缓缓说了一句:“老天爷保佑忠义”
口 口 口
“正阳门”大街,“泰安堂”药铺跟对门那家酒铺前,一大早就围上了人,而且一传十十传百,人聚得越来越多,几乎把大街阻塞,车马难行。
“泰安堂”药铺跟对门那家酒铺儿的大门都启开着,可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没人敢往里头去。
大伙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说两家藏着叛逆.昨儿晚上让官家派人来逮走了。
有人说两家出了凶案,死人都在里头躺着。
有人说……
有人说……
傅天豪戴着大帽,背着手,站在人从里,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心情沉重得坠了块铅。
可是他不明白霍天行兄弟为什么会出事儿,都是老江湖了,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他也不明白两家这些人当中,到底准让人逮了去,谁跑了。
他最担心的只有一样,沈书玉的祸福吉凶。
他试着向旁边的人打听过,众说不一,始终没个确切答案,而且有两个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他没再问,他知道,问也是白问。
他也知道,干耗在这儿没有用,要得确切的答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他转过身要走,一眼瞥见不远处有个瘦小黑衣汉子头一低,一转身进了附近一条胡同里。
他脚下顿了一顿,但没停,随即就走了,很快地消失在那大街上。
那条胡同里,探出个头,是刚才那瘦小黑衣汉子,脸长得跟猴儿似的,一对眼珠子在大街上来回转。
突然,他身后响起个低沉话声:“崔护。”
瘦小黑衣汉子机灵一颤,脚下用力就要往外窜,脖子上箍上了五道钢钩,他没能窜出去,而且眼一黑,气一闭,差点没昏过去。
那五道钢钩把他扳转了过来,眼前站个人,大帽、黑衣、顽长的身材,瘦小黑衣汉子像被人用烙铁烙了下,呻吟一声,挣扎着叫道:“你,你真是……”
傅天豪道:“是我,我知道你们会来,可是我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赵六指儿也来了么?”
瘦小黑衣汉子惊恐地点头说道:“来了,来了。”
傅天豪道:“他是该来,他现在……”
瘦小黑衣汉子道:“他,他住在八大胡同一个姓诸的朋友家……”
傅天豪道:“诸霸天。”
瘦小黑衣汉子点了点头。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物以类聚,什么人找什么人,论你们加诸于我的,死有余辜,可是杀你污我双手,这地方也帮了你的忙,回去带个话给赵六指儿,我现在没空,要是他能在京里多待两天,忙过这一阵子之后,我自会找他去。”
他松了瘦小黑衣汉子,手往下一落,一指点在瘦小黑衣汉子身上,瘦小黑衣汉子机灵一颤,猛睁两眼,可是刹时间他又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面如死灰,头一低,走了,一步一步间像用很大的力似的。
傅天豪望着他往胡同那一头走,帽沿儿遮住了他的脸,看不见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突然,瘦小黑衣汉子回过了身,冰冷说道:“姓傅的,你的眼跟你的腿……”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只能说我命大造化大,碰见一位神医,替我又安上了一双眼珠子,续接了两根脚筋。”
瘦小黑衣汉子道:“你也不用替谁瞒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凤妞儿在你出赵家大院的第二天就偷偷跑了,八成她也到京里来了,只别让我们老爷子跟她在京里的这些朋友们碰见。”
说完了话,他转身走了。
傅天豪的心情又沉重了一分。
多情而可怜的凤妞儿到京里来了,确有这可能,以诸霸天在京里的势力,想要找凤妞儿绝不是难事,万—凤妞儿要落进了赵六指儿的手里,那后果是不堪想像的。
霍天行兄弟出了事儿,现在又多了个凤妞儿,让傅天豪不知道该先顾那一个好。
沈书玉忠义之后,凤妞儿对他有大恩,他该怎么办?先顾那一个?
毕竟,“大漠龙”是人,他很快地作了决定,先顾沈书玉。
“猴儿脸”崔护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一头,他转身往外行去,刚跨出去一步,心头猛地一震,连忙停了步。
他看见个人,这个人站在对街一家屋檐下,是个女的。
月白色的小袄儿八褶裙,小模小样,腰枝纤细纤细的。
她装束打扮异于往日,可是她人变不了,也曾给过傅天豪强烈的感受,留给傅天豪深刻的记忆。
“红娘子”凌红。
傅天豪明白,她所以站在屋檐下,是在找他。
因为她知道沈书玉出了事,傅天豪一定会来看个究竟。
她料对了,奈何傅天豪先看见了她。
傅天豪有着一种异样的感受,他自己明白,他很激动,可是很快的就趋于冷静了,定了定神,猛吸一口气,头一低,出胡同拐向南。
他走的是相反方向,而且是竟挑人后头走,一口气走出了二十多丈,红娘子不可能再看见他了,吁了一口气停了步,转过身向红娘子站立处望去,红娘子还站在那处屋檐下。
他庆幸,可也有点怅然。
突然
“到底还是让我找到你了,真不容易啊!”—个清脆的女子话声,带点喜悦,也显得有点冷,就起自他身后,傅天豪吓了一跳,转身一看,他猛一怔。
眼前站着个娇俏、美艳、刚健、婀娜的红衣大姑娘,小脸蛋儿上带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赫然竟是诸霸天那儿碰见过的那位。
傅天豪领教过她的刁蛮,此时此地不愿招惹她,头一低,要走。
红衣人儿横跨一步挡在了他身前:“别装了,此时此地你不愿意我大声嚷嚷吧?”
傅天豪还真怕这个,心头一震,停了步,道:“姑娘,你我曾经交过手,可是那是不得已……”
红衣人儿道:“现在你也是不得已,跟我走吧!只要自认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就别来啊!”话落,转身就走。
傅天豪忙叫道:“姑娘……”
红衣人儿停步回身,道:“干什么?”
傅天豪道:“姑娘要我跟姑娘到那儿去?”
红衣人儿道:“龙潭虎穴,刀山油锅,敢去么?”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姑娘不必激我,我白认胆怯,行么?”
红衣人儿怔了一怔,旋即猛跺一脚,道:“不行,你可别气我,让我生了气,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她这一跺脚招来了不少目光,傅天豪心里一紧,忙道:“姑娘带路就是。”
红衣人儿哼了一声,香唇边浮现一丝稍带冷意的得意笑意,拧身往前走了,姿态煞是好看,傅天豪暗白一声苦笑,迈步跟了过去。
口 口 口
红衣人儿带着傅天豪出了“永定门”,而且出“永定门”还往前走。
傅天豪心里直纳闷儿,他不知道红衣人儿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她把他带出城来干什么?
他猜想红衣人儿可能在城外没有埋伏,打算仗着人多很揍他一顿,可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城里不乏僻静地儿,那儿不能下手,何必偏挑城外?
想着想着,红衣人儿带着他离开官道绕到了—片树林后停了步,转过了身。
傅天豪不动声色地打量四下,身左一片树林子,其他三方都是空旷的荒郊旷野,有人埋伏也只有这片树林。
他这里心念正转动问,红衣人儿那里开了口:“别怕,这儿只我一个人。”
事实上,傅天豪也听不出树林里有任何动静,他更纳闷了,可是他没有显露出来,淡然一笑道:“倒不是我怕这儿有什么埋伏……”
红衣人儿道:“就是想不通,猜不透我带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是不?”
傅天豪道:“姑娘料事如神。”
红衣人儿抬皓腕轻拂云鬓,一只明亮的眸子,直在傅天豪脸上不停打转,道:“你是‘大漠龙’傅天豪,是么?”
傅天豪道:“谁说的?”
红衣人儿道:“别管是谁说了,只告诉我,你是不是‘大漠龙’傅天豪?”
傅天豪吸了一口气道:“记得我告诉过你们老爷子,我姓龙。”
红衣人儿道:“我不管你跟我们老爷子是怎么说的,我现在只问你是不是‘大漠龙’傅天豪?”
刚才碰见过“猴儿脸”崔护,瞒得了现在瞒不了以后。
傅天豪点了点头,道:“是,怎么样?”
红衣人儿笑了,笑得很轻淡,道:“这还差不多,你身上有没有带兵刃?”
傅天豪道:“姑娘看得见的,我两手空空,身无寸铁。”
红衣人儿嫣笑道:“那也不要紧,我可以跟你较量拳掌。”
傅天豪怔了一怔道:“姑娘要跟我较量?”
红衣人儿道:“你以为我带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怕人多,这儿没第三个,正合你的意思么?”
傅天豪沉默了一下,道:“姑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较量?”
红衣人儿道:“不为什么,我想领教领教‘大漠龙’的一身所学。”
傅天豪道:“姑娘已经领教过了。”
红衣人儿脸一红,道:“那不算,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大漠龙’,我没尽全力。”
傅天豪“哦”地一声道:“是么?”
红衣人儿脸又是一红,道:“当然是的,我说是就是。”
傅天豪微一摇头,道:“很抱歉,我不想跟姑娘较量。”
红衣人儿一怔道:“你不想跟我较量?为什么?”
傅天豪道:“我还有正经事……”
红衣人儿双眉一扬,道:“怎么?跟我比比拳掌就不是正经事?”
傅天豪道:“至少不会比我所说的正经事儿来得正经。”
红衣人儿道:“你有什么正经事?”
傅天豪道:“那是我的私事。”
红衣人儿道:“不能告诉我?”
傅天豪道:“书有不曾为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只是不愿意说。”
红衣人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信不信?”
傅天豪道:“姑娘既然知道,那是最好不过。”
红衣人儿道:“可是我要你说。”
傅天豪摇头说道:“抱歉……”
红衣人道美目一瞪道:“我非要你说。”
傅天豪淡淡然笑了笑,没说话。
红衣人儿道:“你说不说?”
傅天豪道:“姑娘多此一问。”
红衣人儿眉梢儿一竖,旋即敛态说道:“不说就算了,待会见你可别求我。”
傅天豪心里一动,道:“待会见我禀姑娘?”
红衣人儿笑笑说道:“那要看是什么事儿了,要是前门大街‘泰安堂’药铺的事,敢说我知道的比谁都多。”
傅天豪心头猛然一阵跳动,这是实话,他信得过诸霸天是“北京城”的龙虎,称霸—方,唯我独尊,“北京城”里的大小事儿,当然瞒不了他。
可是傅天豪他不愿当面求人,尤其在这节骨眼儿,他道:“前门大街‘泰安堂’的事跟我没关系……”
红衣人儿道:“那是最好不过,省得我多说话。”
傅天豪有点沉不住气,因为这不是别的事,有关沈书玉的祸福吉凶,轻忽不得。
他沉默了一下道:“关于‘泰安堂’药铺的事,姑娘都知道些什么?”
红衣人儿眨眨眼,两排长长的睫毛一阵翕动,道:“我什么都知道,咦?你不是说‘泰安堂’的事儿跟你没关系,既然没关系,你问这……”
傅天豪道:“算我求姑娘,姑娘要是告诉我,我会很感激。”
红衣人儿道:“算我求姑娘?别那么为难,也别那么委曲自己……”
傅天豪道:“姑娘,我不会说话……”
红衣人儿瞟了他一眼,含笑说道:“哟!这么客气呀!‘大漠龙’要是不会说话,天底下就没会说话的人儿了。”
傅天豪暗暗皱了皱眉,道:“姑娘……”
红衣人儿目光一凝,道:“你先告诉我,你跟‘泰安堂’这件事儿有什么关系?”
傅天豪吸了—口气,道:“‘泰安堂’里有位姑娘姓沈……”
红衣人儿道:“我知道,百无一用的沈在宽的女儿,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傅天豪道:“沈姑娘忠义之后,是我一路护送她到京里来的,我跟她在‘沙河镇’分了手,她到京里投奔‘泰安堂’的霍掌柜,想法子营救沈先生,不想在这时候出了事……”
红衣人儿道:“你想知道沈姑娘现在是吉是凶,是不?”
傅天豪道:“不错。”
红衣人儿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你一路护送她来的,为什么你不好人做到底,护送到京里来,然后再帮她营救沈在宽……”
傅天豪道:“姑娘,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红衣人儿道:“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傅天劳道:“姑娘恐怕已经知道了。”
红衣人儿美口一睁,道:“哟!你料事也不差嘛!你是怎么知道……”
傅大豪道:“没碰见姑娘之前,我碰见了赵六指儿的徒弟‘猴儿脸’崔护,他告诉我赵六指儿已到京里来了,他住在朋友诸霸天处……”
红衣人儿脸儿一变,道:“崔护呢?你将他怎么了?”
傅天豪道:“我废了他一身武功,放他走了。”
红衣人儿美目一睁,道:“你废了他一身武功,好辣的手,好狠的心啊!”
傅天豪淡然说道:“比起他们加诸于我的,我这可以算是相当仁慈的了。”
红衣人儿转过话题道:“我再问你一句,对那位多情的凤妞儿,你打算怎么谢她呀?”
傅天豪呆了一呆道:“姑娘知道的不少……”
“那当然了。”红衣人儿笑笑说道:“我一向都是多知多晓的,什么事儿瞒得了我么?
说呀!打算怎么谢那位多情的姑娘呀?”
傅天豪道:“我自当有所报偿。”
红衣人儿带笑扬眉道:“好一个自当有所报偿,究竟是怎么个报偿法,你倒是说呀?”
傅天豪没说话,他只觉得这位姑娘太爱管人闲事,一步一步地进逼,有点捉狭。
红衣人儿瞟了他一眼,接着又道:“我的爷,报偿的法子可多得很,以我看,人家姑娘打定主意救你的时候,可没指望你怎么报偿,人家姑娘指望的是你的人,人家搭救你,那时候心里就有了你,想跟你一辈子,明白么?”
傅天豪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姑娘这话令人有交浅言深之感。”
红衣人儿却又扬脸,道:“交浅言深?好吧!就交浅言深吧!想让我告诉你‘泰安堂’药铺的事不难,你跟我较量较量,只要你能胜我一招半式,我一定告诉你。”
姑娘告诉人家,又不愿直接了当的说,想跟傅天豪较量一下,输了就说,这不分明是有意送人情么?
傅天豪道:“姑娘这是何苦?”
红衣人儿摇头说道:“你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想要知道‘泰安堂’事的究竟,只有这么个法子,我一个女人家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家又怕什么?”
傅天豪道:“听姑娘的口气,是非要跟我较量较量不可了。”
红衣人儿道:“哟!难不成我是跟你逗着玩儿的,我可没这么好闲情逸致,跑到这儿来逗着你玩。”
傅天豪急于想知道沈书玉的吉凶,霍天行兄弟的下落,没奈何,只有点头:“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姑娘请发招吧!”
红衣人儿微一摇头,道:“在找家的时候是我先出的手,这回该你先出手了。”
这一位姑娘真是刁得可以,傅天豪没说话,抬手抓了过去。
红衣人儿娇笑一声道:“对了,这才对。”
她跨步欺身,酥胸一挺,直迫傅天豪那只手。
傅天豪一皱眉沉腕撤招,红衣人儿突然抬起皓腕,水葱般一根玉指飞点过来。
傅天豪明白了,刚才那一着是虚,如今这一着才是实,身躯忽然一旋,躲过红衣人儿袭来这一指,骈指探出,截向红衣人儿腕脉。
红衣人儿娇笑一声道:“好俊的截脉手法,别忘了,你只许胜不许败啊!”
点出的玉指往上一翘,反扣向傅天豪腕脉。
傅天豪道:“姑娘小心。”
右腕突然一翻而下,一式“行者偷桃”扣住了红衣人儿的皓腕。
他一扣即松,红衣人儿娇靥猛地一红,道:“我输了,够了,听我告诉你‘泰安堂’事的究竟吧!”
这哪里是较量,简直是逗着玩儿,傅天豪有点哭笑不得,好在红衣人儿马上要告诉他“泰安堂”事的究竟了,他也只有认了,当即退后一步,道:
“承让,谢谢,我洗耳恭听。”
红衣人儿摇摇头,道:“你用不着谢,这是你赢来的,你并不欠我什么,我不会跟凤妞儿一样,让你日后为难。”
原来姑娘她用意在这儿,等于明白地告诉人家她喜欢人家,可又不愿让人家先欠着她的,日后有所为难,好个有心人,
好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傅天豪呆了一呆,心里马上对眼前这位刁蛮、任性,心窍儿玲珑的姑娘有了好感,定了定神道:“姑娘,我仍然感激。”
红衣人儿脉脉含情,深深一瞥,道:“我是诸霸天的女儿,诸霸天是赵六指儿的朋友,我跟他们不同,至少我现在跟他们不同。”
这话傅天豪焉能不懂,他一时难以作答,只有道:“谢谢姑娘。”
红衣人儿道:“希望你别轻看我。”
傅天豪道:“我不敢,也不会。”
红衣人儿道:“我宁愿听你这后一句……”顿了顿道:“我叫诸亚男。”
傅天豪道:“诸姑娘。”
红衣人儿诸亚男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我这就告诉你,昨儿晚上‘五城巡捕营’的人几十个分成两拨,一拨先困住了那家酒铺儿,另一拨冲进‘泰安堂’拿人,他们的行动很快,没多大工夫就撤走了,他们只带走了那位沈姑娘,别的人一个没动,‘泰安堂’跟那家酒铺儿的人,还是等他们撤走之后才出来的……”
傅天豪暗感诧异,道:“他们只带了沈姑娘,别的人一个没动?”
诸亚男点点头,道;“是的,我一直想不通,窝藏叛逆跟叛逆同罪,为什么他们只带走了沈姑娘,别的人—个没动……”
傅天豪没工夫想那么多,他道:“照姑娘这么说,沈姑娘是落在‘五城巡捕营’了?”
诸亚男道:“不错,据我所知,他们最迟今天晚上就要把她呈交刑部,要救沈姑娘还来得及,只一等他们把沈姑娘呈交刑部,再想下手可就难多了……”
傅天豪一抱拳道:“谢谢姑娘,我这就……”
诸亚男忙道:“别忙,京里的事儿你没我熟,这样闯‘五城巡捕营’救人不行,‘五城巡捕营’的人,身手都不弱,尽管你有一身好武艺,可以稳操胜券,可是往那儿闯,总嫌费事些,再说你带着沈姑娘走也没那么容易,你倒不如直接找‘九门提督’善铭逼他放人,有个‘九门提督’当护身符,带走沈姑娘也容易得多。”
傅天豪道:“多谢姑娘指点,请告诉我‘九门提督’衙门……”
诸亚男摇摇头,道:“‘九门提督’衙门禁卫森严,那儿也不好走,善铭现在也不在,过两天他们那主子要到西郊去,这两天善铭忙着在一路上布置,你现在只赶到‘高梁桥’边的‘倚虹堂’去,在那儿准能找到他。”
傅天豪一阵激动,抱拳说道:“多谢姑娘,若能救出沈姑娘,保全这一忠义之后,皆姑娘今日所赐。”
诸亚男娇靥红红的,摇摇头道:“那倒不用,只要你别忘了京里有个诸亚男,我就知足了。”
傅天豪心头一连震动了好几下,道:“姑娘,事关重大,我不敢多耽误,就此告辞了,异日再谋后会。”一抱拳,腾身而起,去势如马。
望着傅天豪那行空天马般身影,诸亚男那美艳的娇靥上浮现一片幽怨神色,她喃喃说道:
“我这是为什么,我这又是图的什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恐怕只有抬眼问天了,她头一低,转身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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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乾飞龙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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