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间,在斯迈特、麦克休和威特拉三位先生居住的威凡力公寓的工作室里,发生了一件相当生动的事。即使在都市里,每逢树叶开始黄落的时候,人们也总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这种感觉又被寒冬的先驱,阴沉、昏暗的日子所增强了。碎纸、草屑、细碎的树枝,给一阵阵急风吹着穿过街道,呆在外面简直是令人不快的。那些钱不多的人显然对寒冷、暴风和苦难已经起了恐惧。而那些虚度了一个夏天之后又急于想工作的人,显然也表现出了重新兴起的活力。买东西、上市场、实物交易、销售,全都非常兴旺。艺术界、社交界、工业界、法律、医药、金融、文学各职业界,都沸腾着一种需要工作的热忱。全市给寒冬的恐惧刺激着,有了一种奋发图强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里,尤金忙着布置自己竭力想做的事,一面相当清楚地意识到正在发生作用、造成他周围的生活色彩的种种因素。自从离开安琪拉以后,他就得出结论,必须完成一些打算展出的连幅的画,这在过去两年中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没有别的办法给自己造成一个显赫的印象——这他知道。自从回来以后,他已有过种种不同的经历:安琪拉告诉他,她肯定自己是出了什么毛病;一个十分诚恳的印象,不过是以对邪恶的后果所起的一种过度紧张的幻想为根据的,事实上一点没有什么道理。尤金尽管有过几次经验,对于这种事情却知道得很不够。即使他知道,他的畏怯也会阻碍他去打听的。其次,面对着这个难关,他坚决地说他要和她结婚,而为了她的烦恼的情况,他认为最好现在就办。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完成他正在画着的几张画,收进一点儿卖画的钱,找一个适当的住处。他到市内各区各工作室都去看过,还没有找到什么符合他的口味或是财力的地方。任何有充足的光线、有浴室、有合适的卧室和一间可以改作厨房的小房间的住处,都极其难找。租金都很高,每月从五十块到一百二十五块或一百五十块钱不等。还有一些新建起来的工作室,供给有钱的游手好闲的人,据他知道,它们都是一年要三、四千块钱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通过艺术达到那种辉煌的境地。
此外,在替安琪拉和自己租一间工作室方面,还有家具的问题。他跟斯迈特和麦克休的工作室多少只是一个“营地”。作为画室的那间房,没有地毯。陈设在他们各人房间里的两张折叠床和一张小床,是从老前辈那儿传下来的宝贝——很结实,可是却极简陋。除去各样的图画、三只画架、三只衣橱之外,没有什么适当的家具陈设。一个女人每星期来打扫两次,把衣服带去洗,把床铺铺好。
跟安琪拉同居,在他看来,就需要有许多更重要的东西。他所想到的工作室,是一间象米莉安·芬奇或是瑙玛·惠特摩所住的那种。一定要有某一时代的家具——古老的法兰德斯式或殖民式、赫柏尔怀德①式、吉本得尔②式、薛雷顿③式,就象他偶尔看见放在古玩铺和旧货店里的那种。倘若他有时间,那是可以找到的。他深信安琪拉对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懂。如果她买得起的话,还应该有地毯,帏幔和黄铜、锡、紫铜、旧银等做的小摆设。他想着有一天弄一个黄铜或石膏制的基督像,挂在一个胡桃木或麻栗木制的粗糙的十字架上,再把它悬挂或安放在某一个角落里,就象人家的神龛那样,然后在面前放两个大蜡台,插上大蜡烛,冒烟、滴蜡。这样燃点在一所黑暗的工作室里,配上基督的形象在后面暗影里晃动,就会给予他的工作室那种预期的气氛。他所梦想的这种陈设,大约得花去两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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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赫柏尔怀德(?—1786),英国家具设计师。
②吉本得尔(1718—1779),英国家具设计师。
③薛雷顿(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师。
当然,这在那时是办不到的。他的现钱不过那么一点儿。正在他写信告诉安琪拉,说找一个适当的地方都很困难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华盛顿广场南边有一间工作室,原主人是个文学家,冬天打算离开。据尤金知道,那屋子布置得很漂亮,照工作室的租金出租。原主人要找个人来代他住在里面照管,直等到他第二年秋天回来。尤金赶去看了看,对那儿的地点、窗外广场上的景致和室内布置的精美都很喜欢,于是觉得很乐意住在那儿。这真是个介绍安琪拉见识一下纽约的好地方。这真是该给她的第一个合适的印象。这儿,象他所看见的每一所陈设精美的工作室一样,有书籍、图画、小件的雕像、铜器和几件银器。有一个大鱼网染成了绿色,装饰着一小块一小块亮晶晶的镜子,显得象鳞甲一样,悬挂在工作室和一个凹室之间,作为帐幔。有一架黑胡桃木的钢琴和几件零星家具,都是十六世纪的教会式①、法兰德斯式、威尼斯式和十七世纪的英格兰式,它们尽管种类复杂,却有一种一致的外表和协调的用途。有一间寝室、一间浴室和一小块隔开的角落,可以用作厨房。拿几张自己的画恰当地布置一下,他就可以跟安琪拉把这儿安排成一个极好的住所。租金是五十块钱。他决定冒一下险。
等他把这屋子租下以后——单是这地方的外表就使他有点想结婚了——他决定在十月里结婚。安琪拉可以上纽约或布法罗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尼加拉瀑布②——他们可以在那儿结婚。她新近提到想去看看在西点军校里的兄弟。随后,他们可以到这儿安居下来。他决定就这么办,于是写信把这告诉了她,一面含糊地向斯迈特和麦克休暗示,自己或许不久就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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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教会式,指一种黑色家具,它们的特点是具有朴素、坚固和笔直的轮廓,据说是模仿加利福尼亚州西班牙教会的一种椅子式样制造的。
②尼加拉瀑布,美国著名的大瀑布,高四十九米,水能达三百七十五万千瓦。
这对他的艺术伙伴是一个大打击,因为尤金很受他们欢迎。他对自己喜欢的人,向来老爱开开玩笑。“瞧瞧斯迈特额上今儿早晨那种高超坚决的神气,”他起身后,常愉快地批评上一句;再不然就说:“麦克休,你这懒惰的乡下佬,快爬出来谋生吧。”
麦克休的鼻子、眼睛和耳朵总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条毛毯的折子里。
“这帮穷艺术家,”尤金总伤感地叹息着说。“在他们身上搞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每天一堆麦秸、两只煮马铃薯,这就是他们所需要的。”
“唉,别废话,”麦克休哼哼着说。
“该死,该死,我要叫,我要叫,”斯迈特的声音从哪儿传了过来。
“要不亏了我,”尤金继续说下去,“天知道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批农夫和渔夫都想做艺术家。”
“还有洗衣店的送货车夫,别忘了这个,”麦克休总坐起来加上一句,一面摸摸蓬乱的头发,因为尤金也说过一些自己过去的经历。“别忘了美国蒸气洗衣公司对艺术界所作的贡献。”
“我得让你知道,衣领和袖口是有艺术性的,”尤金立刻假装正经地说,“可是犁和鱼却是废料。”
有时候,这种“戏谑”一说就是一刻多钟,直到一句比什么都机灵的话逗得大伙哄然一笑才了事。工作在早餐以后才开始。他们通常总一块儿画起来,除了必要的约会、娱乐时间和午饭外,总不间断地一直工作到下午五点。
那会儿,他们已经一块儿工作两年了。凭着经验,他们渐渐知道彼此是可靠的、谦虚的、和蔼的、豪爽的。互相的批评是不客气的、大度的、诚恳有益的。不管作愉快的远足——例如在阴沉、昏暗的日子里、在雨里或是在煌煌的阳光下,出外漫步——或是上康奈岛①,乐开威②的遥远的角落,戏院,美术展览会和稀奇古怪、各国风味的饭馆去,他们向来都是带着愉快友好的精神前去。对于道德、彼此的才能、脾气、特性等等所开的玩笑总是善意地你来我往。一会儿,约瑟夫·斯迈特会受到尤金和麦克休方面的联合攻击和批评。一会儿,尤金或是麦克休就会成为受难者,而其他两个人就会有力地联合起来。艺术、文学、人物、哲学、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轮流地讨论着。和杰里·马修士一样,尤金从这些人那儿知道了一些新鲜事:从约瑟夫·斯迈特那儿知道了渔民的生活和海洋的特点;从麦克休那儿知道了大西部的精神品质。每人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丰富经验和回忆,一年到头天天给这个三人小组助兴提神。当他们得意洋洋地闲步走过一个收集了来出售的艺术作品展览或是预展的时候,他们内心的那种信念——他们认为什么是艺术上有价值和不朽的作品的那种信念,都显露出来了。三个人都不赞成什么声名,可是却坚决赞成独到的优点,不管这种优点有没有带来大名声。他们经常找出一个在这儿不大给人知道的天才人物的作品,于是互相庆祝他的才能。这样,莫奈③、德加斯④、马内⑤、里维拉⑥、蒙蒂塞利⑦都轮流受到鉴赏和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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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康奈岛,纽约市附近长岛南岸的海滨娱乐场。
②乐开威,长岛南岸的一处避暑胜地。
③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
④德加斯(1834—1917),法国画家。
⑤马内(1832—1883),法国印象派画家。
⑥里维拉(1588—1656),西班牙画家。
⑦蒙蒂塞利(1824—1886),法国画家。
当尤金在九月底以前宣布,自己可能不久要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一致伤感地嚷起来表示反对。约瑟夫·斯迈特当时正在画一幅海洋的景致,尽力想在三件东西之间取得适当的色泽调和:一艘黄金海岸①商船的虫蛀的甲板,一个赤着上身、操纵着折断了的舵轮的西海岸黑人以及远处代表辽阔海水的一片蓝黑色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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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黄金海岸,指西非洲几内亚湾。
“怎么说!”斯迈特不相信地说,因为他认为尤金是在开玩笑。虽然过去每星期都不断有信从西部某地寄到这儿来,象麦克休所收到的一样,可是这在那会儿已经是一件常事,显然没有什么意义了。“你结婚?你到底干吗要结婚呢?你会成为一个杰出的怪人的!我要来告诉你太太。”
“当然啦,”尤金回答。“我的确可能会结婚。”他感到好笑,斯迈特真会认为这是一句玩话。
“别胡闹,”麦克休从画架那儿喊着说。他正在画一幅乡野一角的景致,一群农夫呆在一所乡村邮局前边。“你总不想把这个草棚拆掉吧?”这两个人都很喜欢尤金。他们觉得他很能鼓舞人,很有帮助,老是朝气蓬勃,而且又显然非常乐观。
“我并不想拆掉什么草棚。不过我有权结婚吗?”
“我坚决反对,”斯迈特强调说,“我决不同意你离开这儿。
彼得,我们会赞成这样的事吗?”
“我们不会的,”麦克休回答。“我们要召集起后备力量来,如果他拿这样的把戏来耍我们的话。我要对他提出控诉。女方是谁,尤金?”
“我敢断定我知道,”斯迈特兜着弯子说。“他经常上第二十六街去。”约瑟夫想到米莉安·芬奇,因为尤金曾经把她介绍给斯迈特和麦克休。
“决没有那么回事,”麦克休说,一面朝尤金望着,看看会不会真是这样。
“完全是真的,朋友们,”尤金回答,“上帝在上。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们了。”
“你不过说着玩的,对吗,威特拉?”约瑟夫一本正经地问。
“是真的,乔①,”尤金静静地说。他正在画他的第十六幅纽约风景画的配景——三个火车头并排驶进一大片停车场。浓烟,霞霭,分散在四面的熏黑了的红色、蓝色、黄色、绿色的货车全都美妙地呈现出来——活生生的现实的精神和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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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瑟夫的爱称。
“很快吗?”麦克休同样静静地问。他感到有点怅惘。这是随着一种渐渐消失的快乐而来的。
“我想很可能是在十月里,”尤金回答。
“嗳,我听了挺不好受,”斯迈特插嘴说。
他放下画笔,漫步走到窗口。麦克休一向不肯轻易地流露出感情来,所以继续沉默地工作下去。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威特拉?”他停了一会儿问。
“哦,我考虑了好久啦,彼得,”他回答。“如果我有钱的话,我早就结婚了。我知道这儿的情形,否则我不会这样突然提出来的。我继续负担这儿租金中我应当负担的部分,直到你们找着一个别人。”
“别提租金,”斯迈特说。“我们不要什么别人,对吗,彼得?我们以前也没有什么别人。”
斯迈特摸着他的方下颏,默默地看着他的伙伴,仿佛他们面临着一场大灾难似的。
“甭谈这些,”彼得说。“你知道我们不在乎租金。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要娶的是谁?我们认识她吗?”
“你们不认识,”尤金回答。“她住在威斯康星。就是写信的那个。她的名字叫安琪拉·白露。”
“来,让我认认真真地说,祝安琪拉·白露幸福,”斯迈特说,他精神恢复过来,从画板上拿起画笔,高高举起。“来,祝威特拉太太幸福,希望她永不遭遇暴风,或是停泊抛锚,象他们在诺法斯科蒂亚所说的那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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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诺法斯科蒂亚渔民所说的祝福的话,就是一帆风顺的意思。斯迈特引用了来祝安琪拉和尤金婚姻幸福,永远和谐。
“对啊,”麦克休加上一句,他也受到斯迈特恢廓的态度的影响。“我也有同感。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尤金?”
“哦,我还没有确定日期。大约是十一月一日。不过我希望你们俩别向人说。我不想作什么解释。”
“我们不会,不过这真太狠心啦,你这老海象。你到底干吗不给我们点儿时间考虑一下呢?你这胆小鬼,你简直是个胆小鬼。”
他谴责似地推了一下尤金的腰。
“没有人比我更难受啦,”尤金说。“我不愿意离开这儿,真不愿意。可是我们不会失去联系的。我还要呆在这儿附近。”
“你打算住在哪儿?在市区里吗?”麦克休问,依然有点怏怏不乐。
“当然啦。就在华盛顿广场那儿。记得韦威尔讲的那间德克斯特的工作室吗?六十一号三楼的那间。就是那儿。”
“真的吗!”斯迈特喊着说。“你倒真不错。你怎么弄到那地方的?”
尤金解释了一番。
“嘿,你真是个好运气的人,”麦克休说。“你太太应该喜欢那地方。我想对于一个偶尔走访的艺术家总该有个舒适的角落吧?”
“农夫、水手、穷艺术匠都不可以来——不许那样的人上门!”尤金戏剧化地说。
“滚你的,”斯迈特说。“等威特拉太太瞧见我们——”
“她就会希望她没有上纽约来,”尤金抢着说。
“她就会希望先见着我们就好啦,”麦克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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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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