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注定要持续五、六年的时期开始了。在这时期里,尤金始终不很正常。他并不是怎样失去了理智,如果明白地推论、聪明地戏谑、以及有理性地辩论和阅读,可以算是精神健全的凭证的话;但是私底下,他心里却沸腾着矛盾的疑虑和情感。尤金生性一向是冷静的、内省的,这种古怪的深思善感的能力,现在竟然转向自己和自己周围的情况。象我们过分深入地去推究造物的微妙的那种情形一样,结果只是造成混乱。以前,他深信人类什么都不知道。不论在宗教、哲学或是科学的领域里,生活之谜就没有个答案。在人类思想那个闪烁的小平面的上边和下边——是什么呢?在最好的望远镜的视力以外——远在太空的朦胧的视野以外——有大群的星星。它们在那儿做些什么呢?谁支配它们?恒星的运行是在什么时候计算的呢?他把人生想作一种冷酷、黑暗的秘密,一种悲伤的半自觉的活动,茫茫然在黑暗里运转。谁也不知道什么。上帝也不知道——他自己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恶毒的行为、尸居余气的生活、公然的强暴——这就是生活的特色。如果有谁失去了气力,如果生活不很厚道,不赋予才能,如果有谁生来不该受到命运宽容的照顾——其余的就都是苦难。在他强壮成功的日子里,生活的景象就够悲伤的了;在耽延和失败威胁着他的时候,它似乎是可怕的。嗐,假如这会儿,他的艺术衰退下去,他有点儿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个不足以持久的小名声,没有钱,有个妻子要照顾,或许还要受上多年的罪,然后就是死亡。死亡的深渊!当他经历过了生活和希望的一切之后看到这个时,他多么吃惊,多么伤感啊!这儿是健康的生活、幸福、爱——那儿是死亡、空虚——永远永远的空虚。
他并没有立刻放弃希望——没有立刻向粉碎一切现实的证据屈服。有好几个月,他每天都想着,这只是暂时的情形,医生和药物可以治好他的。报上做广告的药品种类很多,清血剂、恢复神经的药品、补脑剂;它们都给说成既是特效药又是治疗剂。虽然他认为普通成药并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他想某些补药,或者某一种补药,也许可以有点好处,他去就诊的一个大夫劝他休息,服一种他知道的极好的补药。他问尤金是不是患有痨病。尤金告诉他没有。他坦白地承认自己纵欲过度,可是大夫不相信这件事竟会造成神经衰弱。辛苦的工作和过度的忧虑准跟这有关系。有些气质的人,象他这样的,生来就容易神经衰弱;他们得自己好好保养。尤金得很当心。他应当按时吃东西,尽可能多睡,生活要有规律。练一种体操对他或许有点儿益处。他可以给他弄一对瓶状的棒子、哑铃或是别的体操器械来帮助他恢复健康。
尤金告诉安琪拉,他想去练体操,加入一个健身房。他吃了一种补药,常常跟她一块儿散步,竭力想忘却他神经上是委靡不振的。可是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没有效果,因为身体显然已经给拖得离开正常一大截了,得忍受一阵子不正常状况的苦处,才可以渐渐恢复过来。
同时,尽管他渐渐觉察到,自己跟安琪拉火炽的关系多少对他有害,可是他仍然继续下去。抑制实在也不容易,而每次抑制不住,反而更难受。他有一句惯常讲的话:“我一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这已经变得象酒鬼那自我辩解的保证——一定戒酒——一样了。
现在,既然他已经受到公众的注意——既然艺术家、评论家、作家多少都知道他,并且偶然还想着,不知道他在做点什么,他就应当竭力鼓起劲儿来,在他的艺术的持久性方面满足一下公众的期望,这是必需的。等他觉察到自己被厄运笼罩着的时候,他想着还满意,因为巴黎风景画在这次神经衰弱前,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到他感到那阵古怪的心神恍惚的那天,——那似乎标明出他神经衰弱的开端——他已经画成了安琪拉请他不要去画的二十二张画;虽然他非常担心,可是单凭意志力,他竭力又画成了五张。所有这些查理先生不时都来看过,对它们大加赞扬。可他不能确定这些画会不会有美国风景画的那种吸引力,因为巴黎到底被人一再用插画和风俗画表达过了。它并不象纽约那样新奇;尤金所选的玩意儿并不象以前那样不落陈套。不过他还是可以老实说,这批画是出色的。如果它们在这儿不受欢迎,往后他们可以试着上巴黎去展览一下。他看见尤金身体不好,非常惋惜,劝他自己当心。
尤金仿佛正受到一种凶恶的星象的影响。他懂点儿占星学和手相术。有一天,在一种好奇和模糊的忧虑心情中,他跑去请教一位占星家,出了一块钱,听到下面这一番话。他说他在文学或是艺术上注定要享盛名,不过他现在正走进一个蹭蹬的时期,这要持续上好几年。尤金的精神显然地消沉下去。那个迂腐的老头查了一下占星学集子,摇摇脑袋。他长着一头相当神气的白发和一撮白胡子,但是那件被咖啡染污了的背心上,却布满了烟灰,而衣领和袖口也都很肮脏。
“看起来您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的时候,相当不顺利,不过接下去就有一段光芒万丈的成功时期。大约在您三十八、九岁的哪一个时候,还有一点儿小麻烦——稍许一点儿——但是您会冲过去的——那就是说,看起来,您似乎会冲过去。您的星宫显示出来,您生性是神经质的,爱幻想、好忧虑;我看得出来您的肾脏很弱。您决不应当多吃药。您的星宫有那种倾向,但是那对您是没有益处的。您要结两次婚,不过我瞧不出来您有子女。”
他令人伤心地瞎聊下去;尤金意志消沉地离开了。那末星象里早就注定他要忍受一个时期的蹭蹬,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烦恼。不过在三十二岁到三十八岁之间,他却看到一段大成功的时期。这是一个安慰。他要娶的第二个女人是谁呢?安琪拉会死掉吗?十二月初的那天下午,他在街上走着,想了又想。
安琪拉来到纽约之后,白露家听到了不少关于尤金成功的消息。她每星期至少总写一封信,有时候写两封,由家人们互相传看。她一般总是写给玛丽亚塔的,不过白露太太、乔萨姆、兄弟们和那几个姐姐,全都轮流收到她的信。这样,白露家的亲亲戚戚那一整族全都详详细细地知道了安琪拉的情形,而且想得甚至比实际情况更好;因为虽然一切的确是很顺当的,可是安琪拉却不只是单单叙说丈夫成功的事实。她还增加气氛——并不是虚构的,而是逗留在她心里的那种外表上的荣誉——直到白露家的亲亲戚戚,尤其是玛丽亚塔,都深信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人的妻子只会获得荣耀和幸福,不会有什么别的。安琪拉在这儿和在巴黎所见到的工作室生活,从伦敦和巴黎寄回家来的生动的叙述,查理先生、阿昆先生、艾撒克·魏尔泰姆、亨利·托姆林斯、卢克·塞委拉斯——所有他们在纽约和国外遇到的名人的人品个性,她都详细地加以叙述。没有一次宴会、一顿午饭、一次招待会、一次茶会不按照原有的色彩详尽地描绘出来。对于西部的亲戚,尤金多少成了一个神人。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艺术才能。现在,他很快就会阔起来了,至少也会是很富裕的。
所有的亲戚都希望他有一天会带安琪拉回家来探望一下。没有想到她竟然嫁了一个这样出色的人!
在威特拉家,情形也是一样。自从尤金上次到黑森林去后,他就没有回家看过父母,可是他们并不是不通音讯的。尤金一向马马虎虎,因为这个缘故,安琪拉才担负起了这件事,开始跟他母亲通信。她写信说,当然她还没有见过她,不过她非常爱尤金,希望做他的好妻子,还希望做她的很称心的儿媳妇。尤金对于写信非常懒散,于是她就总替他写,他母亲应当每星期都获得信息的。她探问他母亲和父亲,是不是能够设法来看看他们。她将非常高兴,而这对尤金也大有好处。她问他们可否把玛特尔的住址给她——她和丈夫又从鄂图瓦搬走了——还问茜尔薇亚高不高兴偶尔写一、两封信给她。她寄去一张自己和尤金的照片,一张尤金有天随便画的工作室的图样和一张她沉思地望着窗外华盛顿广场的速写。登在报上的几幅他第一次展出的画跟有关他的作品的记载和评论——全部毫无偏袒地寄到了两家。这使他们经常知道得很清楚,目前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在尤金觉得这样不舒服的时候,安琪拉想起来,他们或许最好回家去探望一下。这也因为,假如他失去健康的话,他们或许就得大为节省了。尽管她家不很富裕,他们却有充分的资财可以度日。尤金的母亲也经常写信来,同他们为什么不上那儿去呆一阵子。她不明白尤金为什么在亚历山大不能象在纽约或是在巴黎那样绘画。尤金欣然地听着这个主意,因为他想到,接下来与其上伦敦去,不如先画一下芝加哥,那末他和安琪拉就可以在黑森林住上一阵子,再在自己家乡住上一阵子。他们会是很受欢迎的客人的。
他的经济情况那会儿并不算坏,不过也不很好。从最初卖掉三张画收进来的一千三百块钱里,有一千一百块用在那一趟出国旅行上了。从那时以来,他把余下的一千二百块存款又动用了三百块,但是查理先生又替他卖掉两张画,每张四百块钱,这一来又把他银行里的存款增加到一千七百块钱;然而目前,仗着这个,他就得生活下去,直到再多卖掉几张画才成。他每天都希望听到又卖掉一、两张,但是一张也没有卖掉。
再说,一月里的那次展览,也没有能造成他指望的那种印象。看看是很吸引人的;评论家和公众认为,他那会儿自己一定已经有了一群拥护者,否则查理先生为什么要拿他的作品做号召呢。查理指出来,不可能希望这些外国风景画象美国玩意儿那样迎合美国人的心理。他说它们在法国或许会比较受欢迎些。尤金给一般的舆论弄得很沮丧,但是这多半是由于他心境不很正常,而不是由于什么内在的原因要感觉这样。还有巴黎可以试一下呢,而且在这儿或许还可以卖掉几幅。不过卖画是很慢的。因为直到二月他都没能工作,还因为他需要尽量节省费用,所以他决定接受安琪拉的家族和自己父母的邀请,上伊利诺斯州和威斯康星州去度过一段时期。或许,他的健康会好起来的。他还决定,如果健康允许,他就上芝加哥去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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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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