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眼 第二十九章

  吉普车翻倒在一侧,虽然看上去还有力量,但它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大象,已经无能
  为力。引擎熄火了。费伯使劲一推,车子又威严地四个轮子着了地。它经受了一场战斗,
  但相对来说还没有受到损伤。帆布篷顶当然给毁了。费伯曾用刀在上面划了个裂口,现
  在已经从一边扯开到了另一边。右侧前面的挡泥板,一度陷进了泥里,稳住了车子,现
  在已扭得弯弯曲曲。同侧的车灯被压得粉碎,右边的窗玻璃也被子弹打碎了,但是挡风
  玻璃窗却完好无损,这倒是个奇迹。
  费伯爬上了驾驶座,把变速杆调在空挡上,试了一下启动器。发动机转了几转就停
  下来。他又试了试,终于成功了。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再要他走老远的路他实在吃不消。
  他在车子里坐了一会,查看身上受的伤。他轻轻摸了摸右踝骨,它肿得不像样子,
  说不定断了一根骨头。幸好车子设计时就考虑到驾驶的人没有腿,否则费伯连刹车也踩
  不动。他觉得脑袋后面的肿块很大,至少像高尔夫球那么大。他用手摸一摸,手就粘上
  了血迹。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面孔,只见脸上满是伤口和青肿块,就像一个拳击
  手在比赛中遭到惨败一样。
  他的雨衣丢在汤姆那间小屋里,身上的外衣和工装裤淋得很湿,泥迹斑斑,脏得不
  像样子。他需要尽快把衣服弄干,身子也要暖和暖和。
  他抓住了方向盘——手一得力就感到一阵灼痛。他忘了他的指甲已经被撕掉了。他
  看看手,这是全身伤口中最难看的地方。开车只好用一只手了。
  他驾驶得很小心,寻找着他以为可以行车的道路。小岛上没有迷路的危险——他只
  要沿着悬崖边驾驶,对直向前开就可以到达露西的那幢小屋。
  他要编出一套谎话,以便向露西解释她丈夫出了什么事。他知道,虽然出现了枪声,
  但隔得那么远,她不会听到。他当然可以向她说明真实情况,她也奈何他不得。但是,
  一旦她为难他,他也可能干掉她,不过他很不情愿那么干。外面大雨如注,狂风怒号,
  他沿着悬崖小心地驾着车,不禁有点诧异:他心里怎么会滋生了这种新的东西,对杀人
  也犯了犹豫。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这并不是说他是不道德的——而恰恰相反。
  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他杀死人,和战场上打死人,在道德标准上可以等量齐观,
  他的感情服从于理智。每次杀过人以后,他都有一种生理反应,就是呕吐,这使他自己
  也感到不可理解,但是他并不理会。
  他不想杀露西,这为什么?
  他认为:他的这种感情,与往日给德国空军有意传错关于圣保罗大教堂位置的情报
  时的感情是相同的:这是一种要保护美好的东西的感情冲动。她是一件出色的艺术品,
  像其他任何艺术品一样精美和秀丽。费伯可以容忍自己是个杀人凶手,但他不能做一个
  攻击和破坏传统偶像的人。他意识到,他一巳产生了这种想法,行为就会有点古怪。不
  过在那个时期,搞间谍的人行为都很古怪。
  他回想着那些和他同时进入德国反间谍机关的间谍:北欧大汉奥托,他能做日本风
  格的精美的纸雕,并巳厌恨女人;弗里德里克是个机灵的数学小天才,如果输了一盘棋,
  就会一连五天闷闷不乐;赫尔穆特喜欢阅读有关美国蓄奴制的书籍,很快就入了党卫
  军……这些人都与众不同,都有点特别。如果说这些人还有别的更为特别的共同点,那
  费伯怎么也说不上来。
  他的车速越来越慢,雨雾交加,像是一堵穿不透的墙。车子沿着悬崖左侧行驶,他
  开始有点担心了。他浑身发热,又忍受着一阵阵的颤抖。他意识到刚才想到奥托。弗里
  德里克和赫尔穆特时,声音叫得很响,便知道这是陷人昏迷的征兆。他竭力使自己什么
  都不想,只顾开着吉普车沿直道行驶。风声像是有节奏的,渐渐催人人眠。有一次,他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停了车,对着大海发愣。车子究竟停了多久,他也不知道。
  仿佛过了许多小时,他才看见露西的小屋。他往小屋那儿开,头脑里想着,一定要
  记住刹车,否则会撞到墙上。门口那儿站着一个人,隔雨望着他。他一定要稳住自己,
  以清醒的头脑向她编造谎言。他一定得记住,一定得记住……
  到了下午稍晚一些时候,吉普车开回来了。露西一直很担心,怕他们出了什么事;
  另外,午餐已经准备好,他们又不回来吃,她也感到很生气。时间慢慢过去,她越来越
  频繁地到窗前张望,等着他们回来。
  当她看到吉普车从屋前的小斜坡上往下开时,便明白显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车
  子不仅速度慢得出奇,行驶路线曲曲折折,而且车里面只有一个人。距离近一点时,她
  看到车子的前面凹陷下去,车前灯也打得粉碎。
  “哎呀,天啦。”
  车子东倒西歪地在小屋前停了下来。她看到里面的人是亨利,他在车子上没有动弹,
  并不下车。露西不顾大雨跑了过去,把驾驶室的门打开。
  他坐在那儿,仰着头,眼睛似睁非睁。他的手放在车刹手上。脸上有血迹,有伤痕。
  “出了什么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的手从利手上滑下来,车子又继续向前移动。露西从他身前俯过去把变速杆拨到
  空挡。
  “戴维留在汤姆屋里……回来途中翻了车……”他似乎费了很大劲才说了两句话。
  露西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紧张的心情也就缓和下来。“快到屋里去。”她说话的
  急切情绪使他有所领悟。他身子转向她这边,脚踩车旁的踏脚板,正要下车,却立即摔
  倒在地。露西看到他的脚踝肿得像气球。
  她双手伸到他肩下,把他拉起来。“把身子的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靠我身上。”
  她让他右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半拖半背着搀扶他进屋。
  她帮亨利进了起居室;把他安放在沙发上,小乔在一旁睁着大眼睛望着。亨利闭着
  眼睛,仰卧在那儿,一身衣服全湿透了,到处是斑斑的泥迹。
  露西说:“小乔,到楼上去把睡衣穿上,乖一点。”
  “可我听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他死了吗?”
  “他没有死,他的车子翻了。今天晚上不能讲故事了。快去吧。”
  孩子咕噜一声在抱怨,露西严厉地对他瞪着眼,他走了。
  露西在针线盒里取出一把大剪刀,要把亨利的衣服剪下来。她先剪掉外衣,再剪工
  装裤,然后剪衬衫。这时她看到一个刀鞘缚在左前臂上,鞘里面还有一把刀。她对此直
  皱眉头,大惑不解。她猜测这可能是一种特制的工具,用来剖鱼或别的什么东西。她正
  动手把刀鞘解下,他却把她的手推开。她无可奈何,只好改脱他的靴子。左脚上的靴子
  和袜子脱下来很容易,可是一碰到他的右脚,他就痛得大叫。
  她对他说:“一定要脱,你应该勇敢些。”
  他脸上掠过一阵滑稽的微笑,然后点点头。她把鞋带剪断,双手抓住靴子,动作轻
  柔又有力,终于把靴子脱了下来。这次他没有做声。然后,她剪断袜子的松紧带,也把
  它脱了下来。
  小乔进了屋。“他就穿了短裤头!”
  “他衣服全湿了。”她吻着小乔,祝他晚安。“亲爱的,快睡觉去,待会儿我给你
  盖被子。”
  “还吻吻小熊吧。”
  “小熊,祝你晚安。”
  小乔走了,露西回到亨利身边。他睁开眼睛,面带微笑,说道:“还吻吻亨利吧。”
  她欠下身来,吻着那受伤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裤头剪开。
  炉火的热气很快就会烘干他那裸着的皮肤。她去了厨房,倒一碗热水,里面放了些
  消毒剂,给他清洗受伤的地方。她又找到一卷脱脂棉,然后回到起居室。
  她一面为他清洗。一面说:“你这么不死不活地到了我家门口,这是第二次了。”
  “常规信号。”亨利说。这几个字吐得那么突然。
  “说什么?”
  “等一等——在加来——一支影子部队……”
  “亨利,你说些什么呀?”
  “每个——星期五——还有星期—……”
  她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昏迷了。“别说话了。”她说着就把他的头轻轻扶起,替他清
  洗肿块周围已经干了的血迹。
  突然间他坐直了身子,凶狠地看着她,问道:“今天星期几?今天究竟是星期几?”
  “星期天,放松一下吧。”
  “好的。”
  这以后他就平静了,让她把刀取下来。她清洗了他的脸,为失去指甲的手指扎了绷
  带,给脚踝上敷了药。这些事做完以后,她站在那儿,对着他看了一会,他好像睡着了。
  她摸摸他胸口那条很长的疤痕,还摸了摸臀部上星形的印记。她认为,那颗星是胎记。
  她在他口袋里掏了一遍,然后把那些剪碎了的衣服都扔掉。口袋里并没有多少东西:
  一些钱、证件、一个皮夹子以及一个胶卷筒。这些东西她都堆放在壁炉台上,与那把刀
  放在一起。他只有穿戴维的衣服了。
  她从他那儿走开,到楼上去看看小乔。孩子已睡着了,两只胳膊伸开,压在玩具熊
  上。她亲吻着那柔软的脸蛋,替他把被子盖好。然后,她出了门,开着吉普车进了车棚。
  她来到厨房,自个儿喝了点东西,然后坐在那儿注视着亨利,一心指望他醒来,和
  她再次做爱。
  到了午夜时分,他醒了。他睁开眼睛,脸上呈现出一连串的表情:先是恐惧,接着
  是打量房间的警惕的目光,然后是轻松——这些表情,她很熟悉了。她一时冲动,便问:
  “亨利,你有什么好怕的?”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睡醒以后,总像是担惊受怕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可这一动就好像很疼痛似的。“哎呀,我全身都是伤。”
  “究竟出了什么事,对我说说好吗?”
  “好的,只是先让我喝点白兰地。”
  她从橱子里拿出了白兰地,说道:“你可以把戴维的衣服穿起来。”
  “等一会吧……除非你觉得不好意思。”
  她把酒杯递给他,笑着说:“我怕是很欣赏呢。”
  “我的衣服呢?”
  “我从你身上剪下来,都扔了。”
  “希望别扔掉我的证件。”他笑着说。不过这种微笑的背后别有一番意味。
  “放在壁炉上。”她手指着说。“那把刀子是不是用来剖鱼或有别的用处?”
  他把右手伸到左前臂一向粘着匕首的地方,答道:“差不多是那种用处。”一时间,
  他显得有些不安。接着,他竭力保持平静,呷着白兰地,“味道很不错。”
  过了一会,她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用什么法子抛开我丈夫,又怎么翻了车?”
  “戴维决定要在汤姆那儿过夜,有些羊出了问题,地点在叫什么溪谷——”
  “那儿我知道。”
  “——六七头羊受了伤。都在汤姆的厨房里接受包扎,屋里弄得乱糟糟的。戴维无
  论如何也要我先回来,对你说一下,他要留在那儿。至于车子怎么翻的,我的确说不出
  是怎么回事。这种车子我不熟悉,又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车子不知撞到了什么,车轮
  一滑就翻倒在一边。具体情况……”他耸了耸肩。
  “你的车速一定太快——你到这儿时,那一身简直弄得一塌糊涂。”
  “大概我在吉普车里到处碰撞,碰破了头,又扭伤了脚踝……”
  “一只指甲没了,还撞伤了脸,快要得肺炎了。你这个人一定老出事故。”
  他把腿一转,站到了地板上,往壁炉台那儿走。
  “你身子一恢复,力量就那么大,简直不可思议。”她说。
  他把匕首往臂上绑,一面说:“我们打鱼人,身体很健壮。衣服还要不要穿?”
  她站起身,靠在他旁边,答道:“还穿衣服干什么?到了就寝的时间了。”
  他把她拉到身边,一个劲地吻她。
  过了一会,他把她松开,把壁炉台上的东西拿着,牵着她的手,一跛一跛地上了楼,
  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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