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第十五章 渴暑
南国言旋,北堂无恙。梦霞于五月下浣,买棹归吴。其次日,剑青亦自闽中归。久别弟兄,一朝聚首,入门带笑,互看往日容颜;联榻追欢,共说异乡风味。人生之乐,无乐于别久而相逢者,更无有乐于骨肉分离,天涯地角,而一日之间,游子双归者。剑青自去秋客闽,别其钓游之地者,忽焉已裘而葛矣。对故乡之风景久已生疏,假长夏之光阴好资游瞩。爰与梦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同行同止,以遨以游。徘徊于响■廊边,犹认夕阳残石;借宿于寒山寺里,共听清夜警钟。访墓到虎阜之麓,凭艳迹以流连;观涛来胥江之滨,吊忠魂而呜咽。或扫石留题,记游踪之所至;或登楼买醉,犹余兴之未阑。两人出则肩随,睡则足抵,既倦游而归来,复长谈兮竟夕。尽家庭之乐事,得山水之闲情,葛巾芒履,意致飘然,见之者几疑其为地行仙矣。孰知乐事不常,欢情易极,十日之游未竟,二竖之祸忽侵。善病之梦霞,客中多感,起居失调护之常。归后恣游,往返历奔波之苦。况伤心人别有怀抱,其胸中难言之隐恨。有不能与剑青共,且有不能为剑青知者。病根深种,有触即发,不数日间,梦霞复理药炉生活,不能追随剑青之杖履矣。
竹影疏帘,药烟室,剑青以梦霞病,游兴顿衰,终日相伴不去。梦霞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寒热交作,头汗涔涔,有时竟昏不知人。神魂颠倒,呓语绵绵,母甚忧之。剑青亦为之眉皱,急延良医,进猛剂。剑青固素明医理者,按方用药,参酌其间,出以慎重。调治旬余,病乃渐减,转而成疟。斯时梦霞神志虽清,而疟势时作,疲乏之极,昏昏思睡,怕与家人攀话。盖其元神已于无形中大受亏损,然脱离床席,尚须调养,非一朝一夕所能起也。
剑青天性友爱,自梦霞病后,日日杜门不出,蹀躞床头,药铛茶盏,亲自料理。慈母爱子,为梦霞病终日沉忧难解,剑青必好言以慰母,谓弟病且愈矣。其实剑青之心亦兀然不宁也,终日伴病,药裹之暇,时就案头观书自遣。偶翻梦霞竹箧,得数笺,阅之乃大惊。盖梦霞与梨娘唱和之诗词、往返之函牍,皆留底稿,汇成一束。梨娘见遗之作,尤什袭而藏,倍加珍护。半年来之踪迹,胥在一箧中,置藏几案之旁,固自谓深藏不露,无人能侦破个中之秘密也。剑青于无意中得此离奇之消息,颇深诧愕,读其词则语不离情,言皆有物,知梦霞必有奇遇。继又检得长幅短简共数纸,一腔心事,和盘托出矣。复穷搜之,则梨娘之诗若词、若手札、若小影,均连续发现,五光十色,撩乱眼花。次第读之,惊喜交集,乃知彼美以多才之道韫,为薄命之文君,与梦霞通好者两月余矣。情皆轨于正,语不涉于邪,如此佳人实难多得,可艳亦可敬也。梦霞无长卿之缘,有樊川之恨,一肚闲愁无可告诉,此所以郁而成病欤。念至此,又不禁为梦霞危。后读两人最后之通讯,梨娘欲以筠倩自代,语殊缠绵而哀艳,不觉色飞眉舞,私忖曰:“偿他万种痴情,还汝一生幸福,此大佳事,吾当为弟玉成之,决不使其径情孤往,遗恨无穷,以鳏终其身也。”
时梦霞病已少差,特未能起,辗转床席间,闷苦殊甚,颇乐与剑青闲谈。剑青因询:“吾弟在锡有无异遇,不然,何忧思之深也?”梦霞曰:“无之。”语甚支吾,状尤忸怩,旋即乱以他语。剑青笑曰:“弟毋他讳,我已尽悉。彼画中人胡为乎来哉?”梦霞闻言,知秘密已为兄窥破,大恚。既念阿兄非他人,不妨以实情相告,因将与梨娘交涉之历史,一一为剑青述之,语时含愤带悲,声情甚惨,后乃至于泣下。
床头喋喋,枕角斑斑。剑青见梦霞声泪俱下,亦为之黯然,徐慰之曰;“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天下多无可奈何之事,人生有万不得已之情。古今来情之一字,不知消磨几许英雄豪杰、公子王孙。此爱力界中,原非可以贸然挺身而入,吾弟以多病之身而与至强之爱力战,其不胜也必矣。况乎梨花薄命,早嫁东风,豆之多情,偏生南国。彼既已蠲除尘梦,诗心不比琴心,弟何必浪用爱情,好事翻成恨事。白日劳形,欲报恩而无自;寒宵割臂,更非分之贻机。是可痛矣,甚无谓也。兄非故作此煞风景语,自等于无情之物。但历观世之痴于情、溺于情者,到头来恶果已成,无不后悔。三生痴梦,空留笑柄于人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得失分明,乌可不慎之又慎。阿兄生平自问他种学问,皆不如弟,惟于情爱关头,尚能把持得定。数年来所遇之佳丽不为不多。而接于目者,不印于心;现于前者,便忘于后。弟生本多情,心尤易感,孽缘巧合,便尔情深一往,恨结同心。须知撒手悬崖,当具非常毅力;回头苦海,是为绝大聪明。吾所爱之弟乎,名花老去,拍手徒嗟,好梦醒来,噬脐何及!此时摆脱,犹或可追,望弟之速悟也。况彼美之所以为弟计者,亦可谓情至义尽。遗恨还珠,且斫同心之树;良缘种玉,别栽如意之花,此意良佳,此计殊妙。弟勿迷而不悟,甘以身殉痴情。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门衰祚薄,血裔无多,父死亦应求嗣,母老尤望抱孙。此事若谐,则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已,三亦可以自慰,一举而三善具,亦何乐而不为哉?”剑青语时,注视梦霞之面,急待其答。梦霞则频点其首,默不一语。
骄阳眩眼,溽暑炙心。梦霞之病由湿温转成疟疾,虽似较轻,而疟势时作时止,留恋不肯去。际此炎蒸之气候,解衣挥扇,终日昏昏,犹觉非常困顿,矧呻吟床席,拥被深眠,有风而不可乘,有水而不可饮,其沉闷之苦为何如耶!幸疟势间日一作,病不作时,尚可偶然起坐。伏枕无聊,辄深遐想,赋诗八律,以寄梨娘,俾知近日状况。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亦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梦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纵使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情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崔归思,风月梁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晴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裹行云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时,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因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诗既就,书以蛮笺,护以锦封,珍重付剑青,浼其代交邮使。
病情大恶,消磨长日如年;别绪时萦,容易秋风又起。梦霞困顿月余,终未能驱疟鬼使之远去。未几,而梨娘之复书,与校中劝驾之函俱至。盖时值金风送爽,玉露滴秋,距秋季开校之期不远矣。梦霞得书后心念意中人,即欲如期而往,而病意缠绵,若与梦霞深表爱恋之情,而不忍舍之遽去者。家中人咸尼其行。其母谓之曰:“儿病若此,岂可再历风尘之苦。调养几时,痊后赴校,未为晚也。不然,竟作书辞去教职,或荐贤以自代,亦无伤也。”梦霞不得已,函知该校,谓病莫能兴,请缓期数日,一俟病魔渐祛,即当鼓棹而来,行开校礼也。然此时之梦霞,身虽病卧家中,盖已魂驰远道,梦绕深闺矣。
一日有戚来问疾,为言有药名金鸡那粉者,治疟之妙品也。效如神,惟性甚烈,味甚苦,病者多不敢服也。梦霞喜曰:“我欲求速愈耳,他何虑焉。”如言购服,果验,仅两服而病若失,寒热不复作,饮食已如常,惟病后精神未能遽复。梦霞固自谓已愈矣。家中人亦咸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此言洵不虚也,乃择日为梦霞治装。剑青以梦霞病愈,放下愁怀,亦拟同时负书担囊,作远行计。时己酉秋七月初旬也。天涯骨肉,能有几人,而聚散匆匆,至无凭准。伤离经岁,迹等参商,良晤一朝,情谐埙篪。又为病魔所苦,未尽其欢。梦霞之不幸耶,剑青之不幸耶。无何而一声长笛,两片秋帆,流水无情,又分道载征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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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十五章 渴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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