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孽 第一节

  “我是那些在美国小城镇度对童年时代的最后一代人。”巴巴拉说。“我依然记着绿色小城的白色教堂塔尖,高中比赛时呐喊助威的啦啦队队长,和偷听人家电话的话务员。”
  你要是问她对小城镇有什么感想,她会说:“就象你幼年时曾居住过的异国他乡。有些单词你大概还能记住,对那儿的语言你可就望尘莫及了。”
  那个时候她的名字叫巴巴拉·杜登。她家境贫寒,收入低微。她父母的祖先是十八世纪初期来到哈德逊山谷安家的荷兰农民。母亲是监护人带大的,父亲喜欢航海,打棒球,对经营他父亲留给他的地方保险和房地产生意却不大开窍。在二十年代,生活很富有,是什么样子,她的父母仍然记忆犹新。他们记得过去有的是鱼子酱,现在就连夹肉面包也要省着吃。
  在一座象普林这样的小城镇,人们并不十分看重经济上的差别,巴巴拉参加过一些各种形式的晚会和集会。她很漂亮,这使她在女孩子中没有多少人缘儿,她很聪明,这又使她在男孩子中没有多少人缘儿。不过,她还是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经常按钟点和她偷偷通电话,升到高年级时,有一个相好的在六月份常常带她去高年生舞会,在以后的整个夏天,总想在星期六晚上和她睡觉。
  她身穿圆型短裙,系一条松紧腹带,脚上穿着刚好过踝的短袜,用橡皮带儿缚在脚脖子上,常常在脚脖子上留下痕迹,几个小时也不消失。她脚穿一双平底便鞋,上身穿着羊毛汗衫和彼得·潘式领子的白色凸纹布假前胸。她经常用叶绿素牙膏和里佛龙冰火唇膏。她总想把自己往时髦里打扮,可又害怕那些流氓阿飞——那些身穿油腻皮前克、开车不要命的青年。她知道比姬·苏·迪斯比在低年级时就让人玩弄过。巴巴拉在自学教室从别人闲聊中听到比姬·苏·迪斯比上次去看她在芝加哥的姑妈,实际上她是到南新泽西打胎去了。
  让他们见鬼去吧,什么可爱的艾克和他那高超的高尔夫球技,什么杰·麦卡锡和议会的听证会,苏联的人造地球卫星,什么冷战和在南太平洋的原子弹试验,对她都毫无兴趣。她所关心的就是谁和谁出去了,谁和谁分手了,法国式的亲吻是不是能让青年人失去自控,还有尽管你是个处女,你是不是要用避孕套等等。
  她进了威利斯力大学,因为她在高中时学习成绩很好,因为她舅舅在威利斯力大学图书馆藏有一套罕见的十六世纪欧州草药图解手稿,更因为大学是接触男人的最佳场所。
  在五十年代,正象人们所说的那样,男青年获得了博士,而女青年得到了丈夫——过了寻夫之关。
  巴巴拉1954年秋进入威利斯力大学读书,带了一大衣箱的开司米毛衣,方格花呢百褶裙和好几条百慕大群岛短裤。她给男朋友织多色菱形花纹袜子;无休止地打桥牌;一坐就是到深夜,议论一旦你和人订了婚该如何如何去做,成家后要几个孩子最理想。
  巴巴拉相信一见钟情,她自信只要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男人身上就能看得出这个人是不是她未来的丈夫。她只要有时间,很顺从,保持着最新发型就足够了。
  1955年10月的某一天,她见到了狄克·罗斯。曾经和巴巴拉住在一个宿舍的托比·格里弗伊丝主动提出来要给巴巴拉安排个住处。狄克是托比男朋友的密友,托比介绍说,他这个人很帅,正在攻读船舶工程博士学位,才貌双全,是美国西部人。托比一边向巴巴拉介绍详情,一边用一把旧牙刷和胭脂擦着她的那个二点四克拉的钻石订婚戒指。这是托比的习惯:每天早晨和晚上她都要把这个圆形钻石戒指擦一擦,直到发亮为止。巴巴拉也渴望能有一个托比那样的戒指。她总想跟托比说一说,让她试着戴一戴,可是又不敢开这个日。很多太孩子一听说谁要试一试带她们的戒指,一种可怕的恐惧感便会油然而生。这就等于背叛或者和魔鬼打赌一实在太危险:
  “他学习船舶工程就是为了不当兵。”托比说。“他不想被派到朝鲜去打仗——现在他就快拿到博士学位了。他在全班排第二,前程似锦。”
  虽说巴巴拉和狄克·罗斯不是一见钟情,但是她起码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他了。他下身穿一件灰色法兰绒裤,上身穿着花呢运动前克衫,里边衬着一件牛津衬衣,扎一条红黑条的棱纹平布领带,他白白的牙齿也许很脏,但是他体形匀称。
  “你愿意去什么地方?”他问道。他能交上如此好运,真有点儿意外。他早就听人家说过她很漂亮,可是她还只是个娃娃。这他可没有想到。
  “有一家奶油馆儿,小伙子都到那儿去。”巴巴拉说。还有成利斯力酒店,不过去那儿很贵,再说第一天约会就提出来要去一个很贵的地方也不大好。
  狄克打开他那辆灰色汽车的车门,把巴巴拉扶进车里。巴巴拉把裙子往自己身子四下掖了掖,她很喜欢听掖裙子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她觉得这沙沙的声响似乎可以引起性感,不用露出内衣就能让男人意识到你的内衣。她很侥幸那天下午洗了头。头发从右侧分开,一个椭圆型的银色发夹别住分开的头发。
  她心里思忖着,他们俩是般配的一对儿:巴巴拉和狄克。
  他们一边喝可乐吃汉堡包一边交谈,彼此间有了了解。狄克来自科罗拉多州艾斯本的乡村,再读一年研究生就毕业了,正在筹划毕业后的去向。
  “麦克劳佛林钢铁公司和阿帕克斯造船公司已经和我谈了。”
  “你打算去哪家呢?”巴巴拉高兴极了。人们都知道,到学校招工的人员,几乎在学生还有一年才毕业的时候就主动上门,找班级中最好的男同学谈话。
  “那就要看工资和实惠怎么样啦。他们还没最后谈条件呢。”他又要了些可乐。“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文学,我喜欢塞林格,不喜欢克罗亚克。上星期我看了《道路》,对比兹一家人可真受不了。他们是那么肮脏,生活中什么目标也没有。存在主义只不过是惰性的一种开脱罢了。”
  “我看书的时间不多,不过我觉得《弗兰妮》和《珠伊》太棒了。”狄克说。他担心巴巴拉会没完没了地评论起存在主义来;他对有学问的姑娘没有多少好感——当然了,她长得那么漂亮,不象是个有学问的姑娘。
  “那你说弗兰妮是不是怀孕了?”
  “真是的,那还用说吗。百分之百怀孕了。”
  “教我文学的教授说,她是在体验宗教生活。”巴巴拉试探着说。她不喜欢和男人争执不休,但是教她文学的教授似乎把她说服了:弗兰妮的经历决非是肉体上的。
  “这和宗教有什么关系。她怀孕了这是事实。”狄克说。他是学科学的,不喜欢那些模糊的抽象的理论。对他来说,不论模糊理论还抽象理论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年轻人大部分都认为她怀孕了。”巴巴拉说着便换了个话题。她告诉狄克她曾经念过公立高中(她想一带而过,免得狄克在这个问题上钻空子),她还说她觉得艾尔维斯·普雷斯莉令人讨厌;她希望玛格莉特公主能得到她姐姐的允许,和唐森德上尉结婚。
  “那不是太浪漫了吗?”
  “一定很浪漫。”狄克说。“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看女王绝对不会打破几千年形成的传统。”
  巴巴粒赞同地叹了口气。尽管是这样,女王也许会出乎人们的预料同意这桩婚事呢。
  “依我看,真正的爱情总会胜利的。你说对吗?”巴巴拉问道。
  “真正的爱情会带来很多痛苦。”狄克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好了小费。
  巴巴拉耸了耸肩。
  “这个我不相信。”她说,“我将来也不会相信。”“那你不会有这个问题的。”狄克说道。他们的对话越来越认真起来,他想马上换个话题。
  “你是说哪一个?”巴巴拉追问道。“是真正的爱情,还是痛苦?”
  “痛苦。”狄克说,并且说他知道她喜欢听这个。
  “我可不这样想。”巴巴拉说。
  她毕竟还年轻,不懂得什么免疫力。
  他们第二次约会时,狄克带她去看电影,他们看了《黑石的糟糕之日》。看电影时,巴巴拉虽说让狄克握着她的手,但是很当心不让狄克搂着她。他们第三次约会分手时,她让狄克吻了她,但她双唇紧闭。狄克对这种事和她一样明白,所以也就没有做得太过分。
  时隔不久,巴巴拉开始每个星期六晚上,后来每个周未都要和狄克在一起。他们吃汉堡包、意大利饼,看电影,下午学习功课,白天手拉手,晚上拥抱接吻。在五十年代,性的规则似乎正式参照十八世纪加伏特舞步设计的。一个月之后,巴巴拉便允许狄克隔着衣服摸她的上身。渐渐地,她就让狄克解开她的外衣钮扣,从外边触摸乳房,紧接着又允许狄克把手伸进最里边抚摸乳罩和乳房。感恩节前夕,狄克送给她三条红白道的哈佛围巾,披在驼绒外衣上。她知道狄克确实认真起来了。
  一月份,在他们过完圣诞节假期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狄克跟巴巴拉说他真的爱上了她,而且请求她佩带他的名章。巴巴拉异常激动,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点了点头。狄克双手颤抖着把他的名章别在巴巴拉那件粉红色的毛衣上,紧靠着乳房左边一点,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已巴拉和狄克启唇接吻,舌头紧碰着舌头,巴巴拉自言自语地唠叨起魔语来:订婚是为了再订婚。
  巴巴拉全然忘记了什么叫一见钟情,她似乎发现了更加完美的东西:真正的爱情。
  1956年,福特汽车公司把一亿零二百万美元的股票抛向市场,引起世界上最大的一次股票浮动。在第一周的交易中,美国人花了六亿五千七百万美元占有了部分美国经济的前景。同年,马丁·路德·金在阿拉巴马州的蒙特格莫里组织了公共汽车大罢工;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总统谴责以色列、英国和法国在苏伊士危机中咦用武力;米吉·曼德勒摘取了美国杯棒球赛的桂冠;瑞典科学院央定不颁发诺贝尔和平奖;下毕年,艾尔维斯·普雷斯莉在艾德·苏立宛表演时上身裸露着演唱了“猎狗”和“令人心醉的旅店”。
  巴巴拉的父亲没有利用福特公司出售股票这个机会;他认为马丁·路德·金是主挑起事端;池见到了女儿的未婚夫,并且对女儿的选择表示赞同,至于以后如何和他就毫不相干了,因为暮春时节他就告别了人世。他临死前依然那样彬彬有礼,体贴他人。
  他在普林农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时,正准备向第三个球座发球,突然气喘吁吁,嘴唇苍白,继而又变成蓝色,紧接着便倒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太阳镜恰好摔在木球上,把右镜片摔得粉碎。他的球伴和球童都往俱乐部会所跑去,给医院打电话叫医生。
  “遇到这种麻烦事,我很抱歉。”司机和医护人员把他放在担架上,滑进救护车时,他还说了这么一句活。救护车警笛鸣叫;拉着他向医院驶去。
  这是彼得·杜登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刚刚办好手续准备去急救室时他就咽了气。他的死亡证明确地记着由于心脏病发作而死亡。
  父亲死后,巴巴拉和狄克陪母亲住了一个星期。伊万吉兰·杜登成了既没有丈夫又没有钱年仅五十四岁的寡妇。彼得·社登虽说一直从事保险业务,死前却没有留下一分钱的保险金。他给她留下的唯一的财产也不过就是她住着的那幢房子,身上穿着的衣服和三千二百元的现金。她整整哭泣了一个星期,不吃也不穿。巴巴拉和狄克整天地陪伴她,安慰她,想着法子让她高兴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巴巴拉说。
  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她,心里边琢磨着彼得·杜登那股犟劲儿是不是让他的女儿继承下来了。如果没错的话,这也就是女儿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唯一财产。她想到这儿又哭泣起来。
  “妈妈,”巴巴拉说。“您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会好起来。”这次,伊万吉兰强令自己相信了女儿的话。
  “你打算怎么办呢?”狄克问道。杜登夫人本应该为他那朴实的态度祝福他。
  “不知道。”杜登夫人说,“我看我得找份工作干。”
  那天夜深人静时,杜登夫人才上了那张孤独的床睡觉。狄克对巴巴拉说:“依我看你以后不必工作。”
  巴巴拉不知为什么没听明白,就开始哭起来。父亲去世后她还是第一次哭。她把头埋在狄克的怀里,哭个不停,眼泪湿透了狄克的衬衫,湿乎乎地沾在狄克的胸脯上。
  “别这样。”狄克说,“我是说将来我照料你。”
  狄克这样说并不是有心埋怨她父亲,不过其含意再清楚不过了:她父亲在世时并没有照料好她或她母亲。干嘛这样讲呢?已巴拉确信她父亲是爱她们的,她们也爱他。彼得·杜登也只不过不那么现实而已。巴巴拉用狄克递给她的手绢擦了擦鼻子,冲着他笑了。她此时此刻认识到,自己要嫁给的人和她父亲截然不同,他给了她安全感。
  狄克的父母没到丹佛机场接他们,这使巴巴拉感到很意外。那是圣诞节的假期,巴巴拉和狄克一起坐飞机去狄克家,第一次去见狄克的父母。她心里想:他们一定急着要见到我,就象我急着要见到他们一样。
  “现在是我父亲最忙的季节。”狄克说。他领着巴巴拉赶紧穿过机场的人群。他在人群中被挤得直不耐烦,总是推推揉揉地往外挤。人群引起了巴巴拉的好奇心,她总想停下来,看十看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个人不喜欢占用做买卖的时间。这个季节的时间不长。”狄克的父亲在几家小旅店出租滑雪用具,经营食品。从十月到复活节这段时间里,他得挣够钱维持家里的一年生活。狄克领着巴巴拉来到赫尔兹柜台,在那儿填了一份表格,然后出示了他的驾驶执照,随后人家给了他一把一辆蓝色道奇车的钥匙。
  他们驱车向艾斯本驶去。一路上,景色异常迷人:高耸云端的山脉与荷兰农村绵延起伏的山岭形成鲜明的对照。到处是皑皑白雪,那些高大松树的树枝也挂着白雪。他们驱车驶过很多一下子难以形容的小村镇,不过这些小村镇的道旁都有前面铺着柏油马路的木房蔬菜水果店、邮电局和加油站。
  “你看你父母会喜欢我吗?”算这一次巴巴拉已经问了有一百遍。
  “那还用说。你放心好啦。”狄克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巴巴拉知道她不该说这么多话。狄克不喜欢开车时人家跟他说话,他说那样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巴巴拉拿定主意先看他父亲和母亲的态度,然而她再做出相应的反应:他们要是拥抱她,她就拥抱他们,如果他们吻他,她也吻他们,假如他们和她握手,她也会跟他们握手。
  汽车上了罗斯家的车道,还看不见房子。车道是土道,没铺柏油,坑坑洼洼的。当巴巴拉终于看见房子时,感到很失望,可她义说不出为什么。她虽然没期待着那是一座瑞士式的木制农舍,可是罗斯家的房子也只不过是一座普通通的美式房屋,而且也该粉刷了,和你在长岛,明尼伯利斯或沙克雷曼的农村看过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
  巴巴拉跟狄克沿着上道从停车场来到房子的后门。巴巴拉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妇女站在厨房水池旁。狄克把门打开,巴巴拉走了进去。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小门厅里,左边是厨房,右边是起居室,正面是通向楼上的楼梯。她等罗斯夫人先开口说话。她知道罗斯夫人在等着她。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巴巴拉听见狄克跟他母亲讲要带一个姑娘回家。“她与众不同,妈妈。我想让你和爸爸见见她。”然而那个女人站在水池旁一动没动。巴巴拉心想自己急着见到罗斯夫人,可是罗斯夫人怎么不急着要见自己呢。
  “妈妈,您好。”狄克说。他用胳膊搂着她,巴巴拉发现母亲和儿子没亲吻,“这是巴巴拉。我跟您说的那个姑娘。”
  “你好。”罗斯夫人说。水池子里装满了水和土豆。有些土豆已经削了皮,有些还没有削。罗斯夫人接着用一个小金属削皮刀不停地削土豆皮,巴巴拉琢磨着她削上豆皮还能看清楚吗,五点多了,厨房已经黑了。
  “您好,罗斯夫人。我一直渴望见到您。狄克没少跟我说起您。”
  “我本应该和你握手,”罗斯夫人说。“可是我的手都湿着呢。”她没把手从水池里拿出来,只是一边削着土豆一边示意示意。
  起码她还是想握手的。起码她不是一见了巴巴拉的面就讨厌她。巴巴拉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穿着这身特意穿来给他们看的达尔顿毛衣裙子觉得很尴尬。
  “您应该把灯打开了。”狄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灯。房间小而实用,地上铺着亚麻油毯,已经破旧不堪但却擦得干干净净。电冰箱是那种老式的,绕组在上边。火炉是那种烧木头的,义大又黑。除了在新英格兰古玩店见到过这种火炉,巴巴拉在别的地方还真没见到过。
  “我们提前到了五分钟。”狄克说,“看来今天的风一定很顺。”
  “好。”罗斯夫人说。灯亮了,巴巴拉这才看清楚罗斯夫人头发花白,盘成一个髻儿,身上穿着很便宜的印花棉布衫和一件编织得相当好的褐色毛衣,一种怜悯之心顿时油然而生:生活似乎使她疲惫不堪,对罗斯夫人的另一个儿子,狄克的哥哥伯德,巴巴拉也多少了解一些——她知道罗斯夫人对他抱有多大希望,还知道他在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叫什么波克·乔普山的地方——死去的那候,罗斯夫人对他抱有的希望又是如何破灭的。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削土豆皮。”巴巴拉说。
  “这样削完的土豆就不会变黄了。”罗斯夫人说。
  “爸爸去哪几了?”狄克问道。
  “去二号店了。”他母亲说。巴巴拉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很显然罗斯夫人对她提前回来不是那么当回事儿,尽管这样她也不挑什么。狄克早就跟她讲过他们家不会那些客套。
  “今年的生意怎么样?”
  “现在还很难说。”罗斯夫人说着往搪瓷锅里灌上凉水,把削完的上豆放进去。“这样做,到吃饭时土豆也不会变成黄色的。”
  “我能帮您干点儿什么吗?”巴巴拉问。
  “你可以把桌子摆上。狄克,告诉她餐具都在什么地方,”罗斯夫人转向巴巴拉,第一次正眼看她。她们目光相遇,罗斯夫人脸上现出了笑容。
  巴巴拉把那些大小不一的刀叉精确地摆在光秃秃的饭桌上。她又叠了一些餐巾,放在每个叉于的左侧,最后她把那种加油站用来作为奖给用户的玻璃杯摆放在每把刀子的上方。
  “这不是,你爸爸回来了。”罗斯夫人说道。狄克从厨房窗户向外望去,巴巴拉也朝外边望去,他正从车里走出来。巴巴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一辆浅蓝色的四门卡迪菜克车。
  圣诞节那一周,艾斯本这座漂亮的城镇到处灯光闪烁,一派节日气氛。巴巴拉每次想到要穿上长裙,开司米毛衣,和狄克在一家酒店火光熊熊的炉火前饮上几杯酒时,她都毅然地放弃了这种念头。相反,她利用一切时间陪伴着狄克的父母。他母亲是个少言寡语、从不表露感情的女人。巴巴拉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她很喜欢艾利克斯·罗斯,至少他还有点话说。他给巴巴拉讲他都经营什么货物,跟她说用户对他们租用的器具是如何的不经心,等他们把器具还回来时都弄得不成样子。他还报怨那些他出于无奈才雇用来的大学生。
  “那些人哪,没有一个能按着我每天发给他们的工资的工作量好好地干上一天活。”他说。巴巴拉点头赞同,可是狄克却面无表情。他说他讨厌做买卖,只有工程学的必然性才能使他满意。至于一个系统能否正常运转一这不在于有没有那些幻想式的会计学理论,不在于那些需要监视的不守本份的工作人员,不在于能够毁掉整个季节收入的变幻莫测的天
  “他天生就不是块做买卖的料,”罗斯先生说,“糟透了……”他突然把话收住,巴巴拉以为他要提起狄克的哥哥伯德,然而他没有再说什么。
  “世界也需要工程师嘛。”狄克为自己辩护说。
  “我看也是。”罗斯先生说,他似乎还不大同意这样的说法。
  巴巴拉用了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想方设法让狄克的父母喜欢她。她觉得她对狄克的母亲是枉费心机了。罗斯夫人是个虔诚的摩门教信徒。她不喝酒不跳舞,不看小说也不看电影。他们的房子总是那么暗,原因就是罗斯夫人不喜欢铺张浪费。她说铺张浪费是一种罪过。
  相反,艾利克斯·罗斯固执己见,活泼可亲,待人热情。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对什么天主教、犹太教、新教和摩门教都嗤之以鼻。
  “宗教只适用于愚蠢无知的人们。宗教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教堂倒富起来了。”他常常这样讲。他的宗教就是金钱。每天晚饭后他都要把当天的收入盘点一番,可是生意从来就没有象他所希望的那样令他心满意足,艾利克斯。罗斯说,在那些不守本份、不能胜任工作的大学生帮手与那些国家财政部门贪得无厌的人之间,生活是生存的斗争。
  巴巴拉倾心于艾利克斯·罗斯的精神,甚至对他的生意产生了兴趣。他把生意变成了富有乐趣的行动,有胜利也有失败,有可恶的敌人也有忠实的朋友,他的生意是个广播连续剧,里边拥有众多的角色,他自己扮演着主角。到后来,艾利克斯·罗斯对巴巴拉生活产生的影响,竟然远远大于狄克自己对巴巴拉的生活产生的影响,当然这指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要是有胆量,绝对不会给那些杂种交钱。”他是说交联邦所得税。“这个该死的国家一定是共产党掌管的。”
  “艾利克斯,注意你的语言。”罗斯夫人经常说他。
  “我说什么话是我自己的事。”
  “也是上帝的事。”
  艾利克斯和莎拉·罗斯除了相信勤奋劳动和勤俭持家之外,似乎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莎拉·罗斯早晨一起床一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没有闲着的时候,她整天地洗呀、擦呀、涮呀,做饭。她很得意地让巴巴拉看了地窖,架子上摆着一趟趟的玉米,西瓜咸菜,甜菜,还有她在入秋前做的赖马豆罐头,每年这个时候是赖马豆丰收的季节,价格便宜。
  “你看他们喜不喜欢我?”巴巴拉和狄克刚刚钻进租用的道奇车里,巴巴拉就问了这样一句话。他们沿着坑洼不平的车道驶去。艾利克斯先生肯定喜欢她,她心里有数。狄克的母亲是不是喜欢她,她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
  “喜欢你。”狄克说。
  “你怎么知道?”巴巴拉希望有证据,需要说得具体些。
  “我心里有数。”狄克说这话时有点儿含糊其辞。这可不象他说的话。
  “是不是很意外?”狄克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出来呢?”
  “很快。”
  “小气。”巴巴拉说。她移到前座,把左手放在狄克的右大腿上,琢磨着他们一家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情。
  对于狄克,伊万吉兰·杜登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很明显他是爱上了她的女儿;他通情达理,又是哈佛的毕业生,要名有名,今后也决不会缺钱花。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觉得狄克作为一个女婿是无可挑剔的。
  尽管这样,伊万吉兰还是有些担心。他过于安分守己。虽说她不怎么愿意承认,但是她打心眼儿认为自己的女儿也有点儿太安分守已了。他们要是在一起的话,就象是一对儿结婚有四十年的老夫老妻,每天吃完晚饭只是满足于一起看电视十有一天晚上他们是和另一对儿刚订婚的恋人打的桥牌,有一天夜晚他们带着杜登夫人看的《周游世界八十天》。她纳闷儿他们就没有什么别的乐趣。
  丈夫去世使伊万吉兰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学会了如何经营彼得·杜登留下的生意。最初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无奈:她需要自己养活自己,所以才下决心学着做房地产和保险生意,辞去了在当地商店的工作。没有多长时间,她便意外地发现她不仅仅喜欢这种工作,而且还很擅长。把财产卖给那些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的买主,她还真有一套。她还发现,把保险和房地产合起来做似乎更容易,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功夫。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她就挣了她丈夫在世时一年才挣得到的钱。
  她添了新衣服,把厨房也重新改造一番。她每当回想起当年结婚时的幸福时刻也不流泪了。她最喜欢的是回顾彼得向她求爱的那些日子:那是二十年代初,他们常常在一辆敞篷旅行车里拥抱亲吻,那辆车是彼得二十一岁生日时,他父亲送给他的。那是十一月份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们把车篷放下欣赏着满月,天气冷得足以使人染上流感,但是他们换来了欢乐。他们在晚会上喝香摈酒,第二天醒来头直疼的情景依然萦绕脑际。她还记得为了显得不那么愚蠢,他们象查理斯顿人那样在香摈酒里对些禁酒一起喝。她还记得凯蒂送给她的双绉内衣和香水,那个时候,一切都那样令人陶醉。
  她每次看见狄克和巴巴拉在一起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都使她心里不大得劲儿。但她也不说什么,她毕竟是从爵士年代过来的人,现在时代不同了。五十年代是理智的年代。
  “这是我母亲让我送给你的。”狄克说道。狄克,巴巴拉和她母亲饭还没吃完,狄克就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用薄纸包着的小包。巴巴拉把小包打开,发现里边竟然是一个装磺简单但却闪闪发亮的二克拉的钻石戒指,她顿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狄克帮她把戒指戴在她左手的中指上。此时此刻她双手颤抖起来。
  “这就是你说过的,你知道她喜欢我?”
  “她把这个戒指给我时,让我告诉你,她希望你和我能象她和我父亲那样幸福。”
  “我也希望那样。”巴巴拉抽泣着说。现在她不仅仅觉得自己的的确确订了婚,更重要的是她未来的公婆,承认了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她举起左手以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欣赏着手上的戒指。随后她把手伸到母亲跟前。
  “太漂亮了。”伊万吉兰·杜登说。确实漂亮,是一块白中透蓝,完美无暇的钻石。“你母亲太令人感动了。”
  “她不会表达,”狄克说,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也不善于表达,对他来说,无声的动作也许会来得更快。
  “我爱你。”巴已拉说着,当她母亲的面吻了吻狄克。
  那天夜里,巴巴拉几次醒来,打开灯,把戒指拿到灯下边摆弄着——红、黄、蓝、绿色彩缤纷,闪闪发亮。她吻了吻戒指,接着又戴到手上。它,在她的手指上显得那么沉重。她想着她能不能适应这种感觉。她不希望如此,这个戒指实在宝贵,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它给淡忘了。
  巴巴拉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每时每刻都在琢磨着莎拉
  罗斯所说的那种幸福婚姻究竟是什么样子。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象莎拉·罗斯这种生活刻板的女人竟会有如此昂贵的钻石戒指。
  “现在我们可以了。你已经有了订婚戒指。”那是新年后星期二晚上九点钟,密尔顿·勃利的德克萨演出刚刚结束,狄克和巴已拉两人独自呆在起居室。他左胳膊搂着巴巴拉,右手无名指擦着钻石戒指。密尔顿大叔身穿女人服装拼命地向观众作怪脸时,巴巴拉和狄克正在热烈地拥抱着、抚摸着。巴巴拉身上外套的扣子都开着,裙子也都掀到了大腿根几,臀部下边也不那么平坦,因为她紧身短裤的分叉被扯到一旁。她觉着坐得很不得劲儿,狄克要是不告诉她,她还真不知道。
  “我知道。”巴巴拉说,很长时间以前,在威利斯力大学宿舍,她和她朋友们就一致认为,只要你订了婚就可以无所顾忌。尽管这样,巴巴拉对眼下要干的事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一旦干了,就要于到底,不要收缩,不能打退堂鼓。这是巴巴拉有生以来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甚至比做出了要嫁给狄克的决定还事关重大。因为要嫁给谁的决定总是可以改变的:订的婚约是为了解除它。
  “我爱你。”狄克说,“我需要你。”
  “你敢肯定那样可以吗,真的可以?”
  “当然可以。”
  如果狄克说可以,巴巴拉就会听他的。他至少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骗过她,她知道他是绝对不会骗她的。“咱们来吧,”狄克说。
  起初,巴巴拉有些陶醉,她对他细致的抚摸和体贴,甚为感激。象是交响乐的序曲,渐渐地把她引入一个她向往已久的意境,一个五十年代较为保守的意境,歌声细语,温存风雅,一切都象是初春的河流,微微的波浪拍击着大地的萌动,然而这一切却泛着灰蒙蒙凉意,缺乏令人荡魄的热烈。狄克还时有间断,这使巴巴拉感到不快。但她把这种感觉隐藏在自己心里。
  她爱他,更多的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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