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埃尔·梅耶霍夫浏览了一下他草拟的单子。选定了优先处理的项目。和通常一样,他主要依赖直觉作出选择。
他面对着一部庞大的机器。尽管所能见到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部分,然而这还使他本人显得十分渺校不过这没关系。他说话的口气既随便而又有情心,说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_“约翰逊,”他开口说,“出差突然回来了,发现他最好的朋友在拥抱着他的妻子。他惊愕地后退一步,说道:‘麦克斯!
我没法儿不拥抱这位女士,因为我和她结了婚。为什么你非拥抱她不可呢?’”梅耶霍夫继而想道:好了,让这份资料记录到机器里消化一阵吧。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嚷了一声,“嘿!”
梅耶霍夫把这单音节字从机器上抹掉,把他刚才使用的电路扳到空档上。他猛可地转过身来说:“你不知道我在工作吗?你不会敲门?”
往常他向达姆希·惠斯勒打招呼时总是面带笑容,可是这一次却不同。达姆希·惠斯勒是个高级分析员,同他打交道的次数不下于同其他人。梅耶霍夫皱起了眉头,瘦削的面孔扭曲着,十分难看。如果陌生人打断他工作,他也只不过如此。难看的表情一直蔓延到他头发里,使他那头乱发显得更乱。
惠斯勒耸了耸肩。他身上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两只拳头使劲插在兜里,使自大褂上出现一条条又便又挺的皱纹。
“我敲过门,可是您没吭声。操作信号灯也没亮着。”
梅耶霍夫呼了一声。倒不是为了没亮灯。他对这个新项目太全神贯注了。难免忘却了一些细节。
不过这不能怪他。这新项目太重要了。
当然啦,连他自己也不明自名为什么重要。大师们一般都这样。所以他们才是大师。高深莫测。不然人类的头脑怎能与那一大堆固体电路的玩意儿匹敌呢?人们管那玩意儿叫“万能虚空”,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复杂的一部电子计算机。
梅耶霍夫说:“你不知道我在工作吗?你脑袋瓜又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
“没什么必须马上解决的事。超空间答案里有几个漏洞,”惠斯勒突然明白了过来,脸上出现了疑惑而又沮丧的神情。
“您在工作?”
“对了,怎么啦?”
“可是,”他停了下来向四周扫了一眼,注视着进深不大的房间的各个角落。这里挤满一排排的继电器,也还只不过构成“万能虚空”的一小部分。“可是这儿没有人埃”“谁说有人来着?非有不可吗?”
“刚才您在讲笑话吧?”
“那又怎么样?”
惠斯勒勉强一笑。“莫非您刚才是对‘万能虚空’讲笑话?”
梅耶霍夫神态变得冷冰冰了。“那有什么不可以?”
“您真的对它讲了笑话?”
“是的。”
“为什么?”
梅耶霍夫的犀利目光逼得对方不敢再与他对视。“我没必要向你解释。我用不着向任何人请示。”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当然不必,不必。我只不过好奇,没别的意思……您要是忙,那我就走了。”他又向四外环视一下,皱起了眉头。
“请便吧。”梅耶霍夫说。他目送着惠斯勒走出门外。用手指朝操作信号灯的开关狠狠一戳。
接着,他为了消消气,从屋子这头踱到了那头,又踱回来。
惠斯勒真他妈的混蛋!全是一帮混蛋!他们竟然那么放肆,这全是因为他把他们当成了有创造性的艺术大师,平等对待,完全是因为在社交上他没注意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他厌恶地想道:这帮人!连个象样的笑话都讲不出来!
这使他马上又联想到他手头的工作。他重新坐了下来。
叫那帮人见鬼去吧!
他把“万能虚空”上他应当用的那条线路接通后说:“一次航海时,波涛汹涌,白浪滔天。船上的服务员走到船边扶手那里,便停住了脚步,用同情的眼光瞧着一个人。那人把身体探到扶手外边,浑身无力地瘫在那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海洋深处,显然在忍受着晕船的折磨。
“服务员轻轻拍了下那人的肩膀,低声说:‘先生,您振作起来吧。我知道您很不好受,可是,说真的,晕船死不了人!’“遭受折磨的那位绅士朝他的安慰者扬起了脸。脸色铁青,痛苦不堪。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沙哑地说:‘伙计,你可别这么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可别说这话。我所以活下去,正是因为希望死。’”迪姆希·惠斯勒虽然有点心事,走过秘书的办公桌时还是朝她笑了笑,点头打招呼。她也朝他微微一笑。
他想到,如今二十一世纪,世界上到处充斥着电子计算机,可是居然还存在着这样一个陈旧而过时的东西——活人当秘书。不过,在这里,在这个计算机的王国中,在经管“万能虚空”的庞大国际机构中,还有这种事儿,或许也是自然的。既然处处都有“万能虚空”,要是用性能差些的计算机去处理琐事,可能会显得有些俗气。
惠斯勒走进了亚巴姆·特拉斯克的办公室。这位政府官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干他的工作——点他的烟斗。他停了下来,两只深色的眼睛朝惠斯勒膘了一下。他背后有个长方形窗户,把他那鹰勾鼻子明显地衬托出来,置于显著地位。
“啊,惠斯勒来了。请坐,请坐。”
惠斯勒坐定后说:“特拉斯克,看来出了点问题。”
特拉斯克似实非笑:“可千万别是个技术问题。我只不过是个无辜的政治家。”(这是他常爱说的话。)“问题关系到梅耶霍夫。”
特拉斯克马上坐了下来,样子看来十分痛苦。“你肯定吗?”
“相当肯定。”
惠斯勒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不愉快了。特拉斯克这个政府官员负责内务部的计算机及自动化局。“万能虚空”的卫星是活人。特拉斯克的工作就是处理牵涉到这些活人的政策问题,正如受过技术训练的活人卫星要和“万能虚空”打交道一样。
可是一位大师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卫星而已。他甚至比凡人还要高出一筹。
早在“万能虚空”的原始阶段,讯问程序就是个明显的障碍。“万能虚空”可以解答人类所有的问题,一切一切的问题,但前提是:讯问的问题必须有意义。问题就在这里。知识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积累起来,因此找寻有意义的问题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困难。
光凭理智还不够。需要的是一种罕见的直觉;需要使象棋大师成为象棋大师的那种智力(但是比它还要高超)。需要的是这样一类的脑子:在千的五次幂这样数字的棋步中找出最佳的一步棋,而且还得在几分钟之内就找出来。
特拉斯克不安地呆着。“梅耶霍夫干什么来着?”
“他搞的一种讯问使我有点不安。”
“哎,惠斯勒,你真是的,就这点事啊?大师爱搞哪种讯问就搞哪种,谁也管不了。你我都没资格过问他所提的问题的价值。这点你心里明白。我也知道你明白。”
“我倒是明白。当然啦。可是我对梅耶霍夫也有所了解。
在社交场合中,你跟他有过接触吗?”
“天啊,当然不曾有过。有谁能在社交场合中接触一位大师呢?”
“特拉斯克,你不要采取那种态度。大师也是人,也值得可怜。你想过没有,当个大师是什么滋味?知道世界上只有十二个与你一样的人是什么滋味?知道一代人中只会出现一两个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滋味?知道全世界都在指望着你,知道有上千个数学家、逻辑学家、心理学家和物理学家在伺候着你,这又是什么滋味?”
特拉斯克耸了耸肩,喃喃地说:“上帝啊,那我会觉得自己是全世界的太上皇了!”
“恐怕你不会,”高级分析员不耐烦地说。“他们觉得自己什么太上皇也不是。没谁配得上同他们交谈,自己觉得自己不合群。我告诉你吧,梅耶霍夫一有机会就钻到大家中间去。
他当然还没结婚;他又不喝酒;他也不擅长社交——可是他到底还得找人。他不得不这样。再说,你知道他跟我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吗?一星期同我们起码聚会一次。”
“一点也想象不到,”那位政府官员说。“我听着都新鲜。”
“他爱讲笑话。”
“啊?”
“他讲笑话,讲得还挺好,真了不起。不管是什么笑话,不管这笑话已经讲过多少次,不管这笑话多么乏味,经他一讲,可就妙极了。问题在于他会讲,有那么一种天才。”
“我明白了,那挺好埃”
“也可能挺糟。笑话对他十分重要。”惠斯勒把两肘抵在办公桌上,咬着手指甲。望着空气出神。“他与众不同,他也知道他与众不同。他觉得,只有用讲笑话这种办法才能使我们这些傻瓜欢迎他。我们笑啊,笑得前仰后合,要不就拍他的后背表示友好。嘿,我们甚至会忘掉他是个大师。只有这样他才拿得住我们。”
“你讲的这些非常有趣。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心理学家呢。不过,你说了半天,想说明什么呢?”
“简单说来就是这样:等到梅耶霍夫编不出新笑话了。那怎么办?”
“什么?”政府官员茫然不解。
“没新的了,只好讲旧的了,怎么办?听众不那么捧腹大笑或是根本不再欣赏他的笑话了,那该怎么办?他只有讲笑话才能拿得住我们。拿不住我们了;他就会感到孤独,一感到孤独,他怎么办?特拉斯克,世界上有十二个人是人类离不开的。他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不能让他出什么事。我的意思是:不只是物质方面的。叫他太不高兴了也不行。有谁能知道这会对他的直觉产生多大影响呢?”
“他开始讲旧笑话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不过,我觉得他自己认为他已经是这样了。”
“有什么根据?”
“因为我听到他对‘万能虚空’讲笑话了。”
“天呀!真有这回事?”
“我偶然听见的。我出其不意走了进去,结果他把我轰了出来。火儿可大啦。平常他脾气挺好就因为打扰了他,才发那么大脾气,我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对‘万能虚空’讲笑话,这是事实。而且,我也相信,这只是一系列的笑话的开端。”
“为什么会这样呢?”
惠斯勒耸耸肩,使劲用手握了一下下巴。“我想过了。我认为他想叫‘万能虚空’储存大量笑话,为的是能够花样翻新。
你懂我意思吗?他打算搞个机械笑话人,这样他手头总会有笑话。总不怕没有新笑料了。”
“老天爷!”
“从客观上说,这也许没什么不好。不过,一位大师开始用‘万能虚空’来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这苗头恐怕不大好。任何一位大师生来都有点头脑不正常,所以得看着点他们。梅耶霍夫现在可能接近了一种临界限,超过了这个界限,我们恐怕就要失掉一位大师。”
特拉斯克茫然地说:“你想叫我怎么办?”
“你可以去验证一下我说的对不对。我和他太接近了,也许判断不准确。再说,判断人,这不是我的特殊才能。你是政治家,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应付裕如。”
“判断普通人,这可以。判断大师可不灵。”
“他们也是人埃再说,你不干,谁干?”
特拉斯克的手指急速地不断敲着他的办公桌,嗒嗒响着,就象是缓慢的、声音沉闷的鼓声。
“看来我不得不干了。”他说。
梅耶霍夫对“万能虚空”说:“热情奔放的求爱者为他的心上人采了一大束野花。他忽然发现同一块草地上有一头公牛,样子很不友好,眼睛直得愣地盯着他,牛蹄子不住地刨地,威胁人的劲头十足。年轻人惊慌得手足无措。这时他发现在对面栅栏外面,在比较远的地方有个农夫,于是向他喊道:‘喂。
先生,那头牛,它安全吗?’农夫用行家的眼光看了看年轻人的处境,向旁边吐了口痰,然后喊道:‘它嘛,很安全。’他又吐了口痰,随后补充一句说:‘至于你嘛,那可不敢说了。’”梅耶霍夫刚要讲第二个笑话,召唤书送来了。
并不是真正的召唤书。谁也不能召唤一位大师。只能说是送来个信儿:梅耶霍夫要是有空,特拉斯克局长愿意见见他。
梅耶霍夫完全可以不理这个碴儿,继续干他的活儿,也决不会出什么岔子。纪律不能约束他。
可是另一方面,万一他不理会这碴儿,他们会一个劲儿打扰他——当然啦,方式方法毕恭毕敬,不过究竟还是会一个劲儿打扰他。
于是他把“万能虚空”的有关线路关掉,锁好,把办公室的不准入内的信号打开。这样,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敢进去。他向特拉斯克办公室走去。
特拉斯克咳嗽了一下。对方愠怒而又凶狠的目光使他有点心虚。他说:“大师,我们以前没机会接触,我感到遗憾。”
“我给你写过报告,”梅耶霍夫死板地说。
在那双目光锐利、露出野性的眼睛后边究竟有什么,特拉斯克猜想不出。他难以设想梅耶霍夫这个长着一头深色直头发、面庞瘦削、神态僵硬的人,居然会有和气的时候,和气到可以讲笑话。
他又说:“报告嘛,这可不等于是社交上的相识。我……我听说,您的轶事可真不少埃”“阁下,我是个讲笑话的人。对了,人们用的就是这个词儿。讲笑话的人。”
“大师,他们可不是这样跟我讲的,他们说——”“滚他们的蛋!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管。喂,特拉斯克,你想不想听个笑话?”他从桌面上把身子探了过去,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当然,当然,”特拉斯克说,努力装出殷勤的样子。
“那好。笑话是这样的:琼斯太太的丈夫往体重磅秤里放了一分钱,出来的是一张算命卡片。琼斯太太看着这张卡片说:‘喂,乔治,这上面写的是:你为人很圆滑,聪明,有远见,勤奋;而且对女人有吸引力。’说完,她把卡片一翻,补充道:‘不过,你的体重却叫他们称错了。’”特拉斯克笑了起来。不可能不笑。笑话的妙处在意料之中。可是梅耶霍夫信手拈来。把那位女士的轻蔑语调表达得恰到好处,同时他脸上的皱纹形成的神态维妙维肖,正好与他的语调合拍,表演得十分逼真。这一切无法不使那位政治家捧腹大笑。
梅耶霍夫厉声说:“有那么可笑吗!”
特拉斯克一下子严肃起来:“对不起。”
“我问的是:有那么可笑吗?你到底为什么发笑?”
“咦,”特拉斯克答道,努力想把话说得合情合理,“您最后一句把前边那一席话都推翻了。突如其来——”“问题在于,”梅耶霍夫说,“我所要勾画的是一个受妻子凌辱的丈夫;他们的婚事是个失败。妻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一点美德也没有。可是你,位居然还笑。你要是那个丈夫的话,你笑不笑?”
他等了一下,沉思着,随后又说:“特拉斯克,你再听听这个:亚伯纳尔坐在妻子的病榻旁,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时他的妻子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仰起身来,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
“‘亚伯纳尔啊,’她无力地说道。‘不仔悔我的过失,我不能去见上帝。’“‘现在还不到时候,’丈夫喃喃地说,痛苦万状。‘现在还没到那时候,亲爱的。你躺好了,休息休息吧。’“‘不行啊,’她喊道。‘非说出来不可,要不然我良心上过不去一亚伯纳尔,我曾经对你不忠实。就在这房子里,不到一个月前——’“‘亲爱的,你安静点,’亚伯纳尔安慰她说。‘我全都知道。
要不然我给你下毒药干嘛?’”
特拉斯克想尽量处之泰然,但并没成功。他想抑制自己,不去发笑,但难兔还是咯咯笑了一下。
梅耶霍夫说:“哼,原来这也可笑。通奸、谋杀,这多可笑啊!”
“哎,可是……”特拉斯克说。“可是也有人写过书,分析过什么是幽默埃”“说得不惜,”梅耶霍夫说。“这类书我也看过不少。不仅如此,我还把它们读给‘万能虚空’听了。话说回来,写这种书的人也只不过是乱猜而已。有的说,我们之所以发笑。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比笑话中的人物强百倍。有的说,是因为忽然意识到这里有不协调的东西,或是因为突然摆脱了紧张而轻松了一下。再不然就是因为对一些事物突然有了新的解释。
有没有什么简简单单的原因呢?不同的笑话使不同的人发笑。还没有一则笑话带有普遍性。有的人,什么笑话也不能使他们发笑。然而,最重要的或许是:唯有人这种动物才真正有幽默感。人是唯一会发笑的动物。”
特拉斯克突然说:“我明白了。您在试图分析幽默。这也就是为什么您在向‘万能虚空’传递一系列笑话。”
“谁告诉你的?……算了,算了,是惠斯勒。我想起来了。
我被他突然发现了。不过,你想怎么样?”
“没事,设事。”
“我有权往‘万能虚空’的一般知识中增加东西,爱加什么就加什么,我也有权爱问它什么问题就问什么——你没异议吧?”
“不,不,当然没有,”特拉斯克连忙回答说。“实际上,我本人毫不怀疑,这会替心理学家们分析他们极感兴趣的课题开辟道路。”
“哼,也许会。不过,有比一般分析幽默更使我困惑的东西,这东西更要紧。我有个具体的问题要问,实际上,有两个问题。”
“是吗?什么问题?”对方会不会回答他,特拉斯克心中没数。他要是不愿意说,也没法逼他说出来。
可是梅耶霍夫却说:“第一个问题就是:笑话的起源是什么?”
“什么?”
“笑话是谁编的?告诉你说,一个来月前我花了一个晚上和大家互相讲笑话。我讲的最多,而那帮笨蛋就知道笑。这和往常情况一样。也许他们真觉得那些笑话的确可笑,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哄我。不管怎么着吧,有个家伙竟然放肆到拍拍我后背说:‘梅耶霍夫,我认识的任何十个人,加起来也说不了你那么多的笑话。’“我知道他这话对。不过,它却也使我浮想联翩。我真不知道我这辈子讲了有几百个还是几千个笑话,不是这时候讲的,就是那时候讲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一个是我自己编出来的,连一个都没有。都是我听说的,重复的。我在这里的唯一贡献就是把笑话重讲一遍。首先说明,这些笑话,我如果不是听别人讲的,就是看来的。可是,不管是听来的还是看来的,它们也都不是来源于我自己的创造。我至今从来没遇见过一个人承认他编过笑话。总是说:‘嘿,那天我听到了非常可笑的笑话,’或是‘近来听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了吗?’“所有的笑话都是老的!所以笑话反映的是社会上落后的一面。举个例说,有的笑话内容讲的是晕船,可是在今天,晕船完全可以避免,没有什么人再晕船了。再不然讲的是给人算命的体重磅秤——就象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个——而今天只有在古董店里才能找到这种机器。好了,那么,笑话到底是谁编的呢?”
特拉斯克说:“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答案吗?”他真想说:上天啊,有谁会关心这个呀?但他还是把这念头压下去了,大师提的问题总是有意义的。
“当然啦,我想找的正是这答案。你得这样看问题:笑话光老还不够。笑话要叫人欣赏,那非是老笑话不可。要紧的是,笑话不能是独创的。有一种幽默是独创的,或者可以说是独创的。那就是双关语。我听到过一些双关语,都是当场现编的,有的还是我自己编的。可是这种双关语总不能惹人发笑。也不应当发笑。应当叹息。双关语越好,叹息声就越大。
独创的幽默的意图不在于引人发笑。为什么呢?”
“我可以肯定我不知道。”
“那好。让我们知道知道吧。我已经把幽默的概况给了‘万能虚空’,凡我认为应当给的,全给了。现在我正精选一些笑话给它。”
特拉斯克不由得对这感兴趣了。“精选的?怎么个精选法?”他问。
“我也不知道,”梅耶霍夫说。“我觉得合适就行。你别忘了,我是大师埃”“那当然,当然。”
“有了这些笑话,有了幽默的基本概况,我对‘万能虚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叫它追踪笑话的来源,如果它办得到的话。
既然惠斯勒已经知道了,既然他也认为有必要就此向你汇报。
那么就叫他后天到分析室来。我有活儿叫他干。”
“那当然可以。不过,我能来参加吗?”
梅耶霍夫耸了耸肩。特拉斯克来不来参加,显然对他无所谓。
梅耶霍夫把那一组笑话中的最后几个精选了又精眩究竟怎么才是精选,他也说不清。总之,他脑子里有过成打的可能性,考虑来考虑去。对每一个可能性他都反复实验过,以期获得富有意义的特性,而对这种特性,他又很难下什么定义。
他讲道:“石器时代的穴居人恶哥看到他的伴侣哭哭啼啼地朝他跑来,她身上的豹皮裙散乱着。‘恶哥,’她神色慌乱地喊道。‘得想个什么办法,快点。剑齿虎钻到我母亲的洞穴里去了!快想点什么办法啊!’恶哥哼了一声,拣起了他那截啃够了的野牛骨,然后才说:‘干嘛要想办法呢?谁他妈的在乎剑齿虎出了什么事?’”说完,梅耶霍夫便提出了他那个问题,然后把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他已大功告成。
“我根本没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特拉斯克对惠斯勒说。“他把他干的事全对我说了,一点也没迟疑。事情显得有点奇怪,不过还合法。”
“那一套是编给你听的。”
“就算是这样。光凭印象我不能去干涉一位大师。他看起来有点怪。可是,大师们都有点怪,那是公认的嘛。不过我并不认为他精神不正常。”
“动用‘万能虚空’去寻求笑话的起源——”高级分析员喃喃地说。“难道这还不算精神不正常?”
“我们怎么知道?”特拉斯克有点不耐烦地说。“科学已发展到这种地步,要问的有意义的问题全是一些可笑的事。一切实用问题早就被人想到过,探讨过,也得到了答案。”
“你怎么说也没用。我还是心里不安。”
“完全可能。不过,惠斯勒,咱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们去找梅耶霍夫,一旦‘万能虚空’有所反应。你就对它的反应作出必要的分析。至于我个人嘛,我的工作就是搞繁琐的事务性工作。老天爷,象你这样的高级分析员除了搞分析之外还应当于些什么;我连知道也不知道。这对我来说,也根本无伤大雅。”
惠斯勒答道:“事情够简单的了,象梅耶霍夫这样的大师提出问题后,‘万能虚空’就自动地把它转换成量与运算。构成‘万能虚空’的大量元件是那些把字词转换成信号的必要的机械。‘万能虚空’给予的答案也表现力量与运算。但是它并不能把这些东西再转换成文字,最简单的例行案例除外。解决这种一般的再翻译问题,那非设计出比这个大四倍的计算机不可。”
“我明白。这么说,你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信号再转换成文字?”
“对了,我,还有其他的分析员。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借助一些小型的、特别设计出来的计算机。”惠斯勒阴沉地一笑。
“‘万能虚空’给的答案带有预见性,而且隐晦,象古希腊的特尔斐女祭司一样。不同的是,我们有译员。”
他们来到梅耶霍夫办公室了,他正等着他们。
惠斯勒忙问:“大师,您用的是哪几条线路?”
梅耶霍夫告诉了他。于是惠斯勒开始工作。
特拉斯克拚命想领会随后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一点头绪也摸不着。这位政府官员眼巴巴地看着一盘带子卷开来,带子上布满图案形的小点点,可是他完全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梅耶霍夫大师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带子卷开时,惠斯勒两眼紧盯着它。分析员头上戴着一副耳机,嘴前有个送话器。隔一段时间,他就往送话器里发布一些命令,指导着远方某处的一些助手操纵其他计算机的电子活动。
偶尔惠斯勒也谛听一阵,然后有规律地掀动复杂的控制台上的一些按钮。按钮上的符号,看起来有些象数学符号,但实际上并不是。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惠斯勒的双眉越锁越紧。有那么一次,他抬起头来望望那两个人,刚要说:“这真不可置信……”可是话没说完,便又工作起来了。
最后,他终于声音嘶哑地说:“我现在可以给你们一个答案,不过是非正式的。”他两眼眼圈呈红色。“分析完全结束,才能出现正式答案。非正式的要不要听?”
“说吧。”梅耶霍夫说。
特拉斯克也点了点头。惠斯勒向大师投以惭愧的目光,“问的是傻问题——”他开始说,然后声音粗哑地接着说:‘万能虚空’回答说,来自地球之外。”
“你在说什么?”特拉斯克质问道。
“你没听见我说吗?使我们发笑的那些笑话不是哪个人编的,‘万能虚空’已经把资料全分析了。根据这些资料,最好的一个答案是:这些笑话是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编的,全都是,然后选择一定的时间和地点把它们注入预选好的人的头脑中去,注人方法如此巧妙,任何人都意识不到有哪个笑话是本人编的。随后出现的笑话都是那些原来的杰作的翻版和改编。”
梅耶霍夫满面红光,神态自豪。唯有又一次问对了问题的大师才会有这种胜利的自豪感。这时他开口说:“所有的幽默作家都是把过去的老笑话改头换面以适应新的目的。这点谁都知道。答案很恰当。”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编笑话呢?”
“‘万能虚空’说,”惠斯勒说道,“根据这些资料,唯一恰当的解释是:编这些笑话的意图是为了研究人类心理。我们叫老鼠走迷宫,为的是研究老鼠的心理。老鼠不明白这点。它们要是知道了,才不会干呢。可是它们并不知道。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由于注意个人对精选的轶事的反应而进行人类心理研究。每个人都会有不同反应……可以设想,地球外的有智慧的生物看待我们,犹如我们看待老鼠一样。”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特拉斯克两眼直楞楞地说:“大师说过,唯有人才是有幽默感的动物。看来,幽默感是从外界空间强加给我们的。”
梅耶霍夫激动地说:“而我们内部创造出来的.幽默,并不能使我们发笑。我指的是双关语。”
惠斯勒说:“对当场编造出来的笑话所产生的反应,看来是被地球外的生物给抵销掉了。这样可以避兔混乱。”
特拉斯克突然精神上十分痛楚,“喂,别说了。老天爷啊,你们真的相信这一套吗?”
高级分析员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这是‘万能虚空’说的,如今也只能说这些。‘万能虚空’已经指明了宇宙间真正讲笑话的是谁。想要知道更多,那还得进一步研究。”他接着把声音压得极低,补充了一句:“如果还有谁胆敢进一步研究的话。”
梅耶霍夫大师突然说:“我原先提的问题有两个。目前只得到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认为,‘万能虚空’能做出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资料足够。”
惠斯勒耸了耸肩。看来他精神有点垮了。“大师认为资料足够,那我就试一下。您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我问的是:人类知道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后,对人类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干吗要问这问题?”特拉斯克质问道。
“我觉得应该问一问,”梅耶霍夫回答说。
特拉斯克说:“你疯了,简直是发疯了。”他转过身去。此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他和惠斯勒的立场完全颠倒了过来,这真怪。此时喊发疯了的却是他,特拉斯克本人。
特拉斯克闭上了眼睛。他爱怎么喊“发疯了”就怎么喊吧,可是,五十年来没有人对大师与“万能虚空”的结合产生过怀疑,更没有发现过什么人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惠斯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工作着。他使“万能虚空”及其辅助计算机再次运转。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惠斯勒笑了起来,笑声刺耳。“疯狂的恶梦!”
“答案是什么?”梅耶霍夫问。“我要的是‘万能虚空’的解答,不是你那些评论!”
“好了,好了,给你。‘万能虚空’说,对于人类头脑的这种心理分析一旦被识破,哪怕只有一个人识破了它,这种客观方法就报废了。对于地球外使用这种方法的有智慧的生物来说,一旦被识破,方法就报废啦。”
“你的意思是说,不再给人类灌注笑话了吗?”特拉斯克轻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不再有笑话啦,”惠斯勒说。“现在就没有啦!这是‘万能虚空’说的!现在就没有啦!实验现在就结束啦!再搞就得另想新办法。”
他们互相对视着,目瞪口呆。几分钟过去了。
梅耶霍夫慢吞吞地说:“‘万能虚空’是对的。”
惠斯勒疲倦地说:“这我知道。”
就连特拉斯克也低声说:“是的,必须是这样。”
找出证据论证这点的毕竟还是梅耶霍夫,这个有造诣的讲笑话的人。他说:“完了,全都完了。我想了五分钟,可是连一个笑话也想不起来了!一个也没有了!看见书里边的笑话,我也不见得发笑,我知道。”
“幽默感没有了,”特拉斯克优郁地说:“没有人再发笑啦。”
他们几个果在那里,眼睛瞪着,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变校小到跟关着实验用的小白鼠的笼子那样大歇—只不过是迷宫撤走了,代替它的,准还得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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