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星期来,康达总觉得蓓尔似乎表现得很怪异,其中一项是她很少说话,但她又不像是心情不好。她经常对康达投过奇异的眼神,而当康达回头望时她就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此外,当她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时,会出神且神秘地对自己笑,有时候嘴边甚至也会哼着歌。有天晚上,就在他们吹熄了蜡烛,钻进棉被后,蓓尔抓起康达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康达的手可以感到她的腹内有东西在动。此刻,他禁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
往后的时日,康达几乎没心思去注意自己驶往的地方。据他所知,坐在身后的主人一定沿途紧抓住马车,任他疯狂且心不在焉的驾驶所摆布;因为他内心充满着蓓尔身后背着舒适安睡的婴儿,划着独木舟沿着波隆河到稻田去的景象。他只想到这个即将来临的第一胎所带来的百般万种重要性,就如同他也是嫔塔和欧玛若的第一胎一样。他发誓这男孩的一切都要像在嘉福村时父母和其他人为他所做的一样;无论在这块土霸的土地上有可能藏着什么样的危险,他都要教他的男孩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父亲的职责就是要当棵巨大的树木来保护他的男孩。而女孩天生只是出生来吃,直至她们长大成熟、结婚、然后离去。此外对女孩付出照顾和关心的是她们母亲的责任,只有男孩才能继承他的家族姓氏和荣耀。而且当父母因年迈而举步无力时,只有教养好的男孩才会把照顾父母亲当作首要的天职。
蓓尔的怀孕比邂逅那个加纳人更使康达的心思回到非洲。事实上,有天晚上当他耐心地数着葫芦瓢里的石头而惊讶地发现自己已整整有二十二年半没见到自己的家乡时,他完全忘了蓓尔也在屋内。但大部分的晚上蓓尔都会滔滔不绝地说话,而康达却常果坐着,对蓓尔是听而不闻,视若无睹。“他又在做非洲梦了。”蓓尔经常这样告诉舒琪姑妈。不一会儿后,蓓尔会悄然地从椅上起身——嘴巴喃喃嘀咕着——自个儿上床睡觉去。
曾有一晚,就在蓓尔上床睡觉后大约一小时,卧室传来的呻吟声使得康达急忙赶回屋内。难道生产的时刻到了吗?康达冲了进去,发现蓓尔仍在睡觉,但却不停地左右翻滚,甚至于尖叫。当他弯下身去摸她的脸颊时,她猛然地抽身起来坐立在黑暗中,满身全是冷汗而且呼吸急促。
“主啊!我被肚里的小孩吓得半死!”说时惊吓得用手围抱住康达。康达满头雾水,不明究里,直到蓓尔镇定后才告诉他她刚才梦见在一个白人的舞会游戏中,他们宣布第一奖是农场里下一个出生的黑婴。眼见蓓尔如此的担忧,康达以不纯熟的僵硬语气安慰她说她应该知道华勒主人永远不会做出此种事。他终于说服了蓓尔,然后爬上床躺在她身边,她才又渐渐地人睡。
但康达无法入睡。他静躺着想了好久此类他曾听过的事——把未出生的小孩当作礼物,或作为牌桌上或斗鸡时的赌注。提琴手告诉过他曾有一个临终的主人立遗嘱,把一个名叫玛丽的十五岁黑人怀孕女孩的头五个黑婴送给他五个女儿每人一个。他也曾听说有些尚在母亲腹中的黑人小孩就已被债务人用来作为贷款的抵押品先向债权人筹凑现金。在斯波特瑟尔维尼亚郡府此时的黑奴拍卖会中,康达知道一个超过六个月大的健康婴儿平均的价码大约是两百元。
三个月后,当这些念头仍在康达脑海中徘徊时,有天傍晚蓓尔笑嘻嘻地告诉他说,白天时好追根究底的安小姐问她为何肚子变得那么大。“我告诉安小姐说我在这大炉膛里藏了一块大饼干,是蜂蜜做的。”对于蓓尔在那个娇纵的女孩身上付出那么多关心和疼爱,康达实在忍不住对蓓尔发怒。安小姐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个他在各大房子中所见到的另一代似乎永无止尽的“小夫人”和“小主人”而已。现在蓓尔将会有她自己的孩子——而且也是他的——此事让他激怒地想到康达和蓓尔·金特的头胎儿子要和土霸小孩一起“嬉闹玩耍”,而长大后这些土霸小孩却变成这些黑人小孩的主人——有时候甚至是这些黑人小孩父亲的主人。康达曾到过许多农场,其中有个黑人小孩的肤色几乎和他的主人一样——事实上,他俩经常被误认为双胞胎——因为两人都出自于同一个白人父亲。康达想,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蓓尔身上,他会杀死那主人也决不抱着那“揭皮肤”婴儿忍辱偷生。
康达知道“褐皮肤”的女奴隶在郡政府的奴隶拍卖会上价钱是如何的高。他曾看到她们被卖,也好几次听到有关她们被买下的目的。他想到许多他曾听过的有关“褐皮肤”男童的故事——有关他们还在婴儿期时如何神秘地失踪,而且永不会再出现。因为白人恐怕这些小孩将来会长成一副白人的模样,然后逃到他们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隐姓埋名再与白人妇女混种。每次康达想到血统混杂此事,就不禁要感谢阿拉神,使他和蓓尔都不用去顾虑他们孩子的肤色是不是黑色。
就在一七九○年九月的某个晚上,蓓尔开始感到阵痛。但她还不要康达去找主人——主人曾说过他会亲自为她接生,而且曼蒂大姐也随时待命当助手。每次一阵痛,蓓尔就咬紧牙不让自己叫出来,而且使出像男人般的劲紧紧地抓住康达的手。
就在一次阵痛的间歇中,蓓尔把直冒汗的脸转向康达说:“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在我来此前曾生过两个小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当时还未满十六岁。”康达望着痛苦的蓓尔,发愣地站着。他以前知道此事吗——不!但他还是会娶她——可是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因为她事前没有告诉他。在每次阵痛收缩时,蓓尔就奋力地吐出一些话。她告诉康达有关她那两个被卖掉的女儿。“她们还只是婴孩而已。”她开始啜泣,“一个才刚刚学会走路,另一个还未满一周岁——”他本要再继续,但阵痛所引起的痉挛和抽搐使得她不得不紧闭嘴巴且紧握住康达的手。当痉挛消退时,她仍未松手;她透过泪水婆娑的双眼抬头望着康达,并且猜出了康达的心思:“为了不让你猜疑,我要告诉你小孩的父亲不是我的主人,也不是监工。他是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一个农奴,我们相知不深。”
阵痛又开始,而且比早先来得快。她的指甲戳进康达的手掌里,张大口无声地嘶喊着。此时康达立刻冲向曼蒂大姐的茅屋,急促地敲着她的门,并粗哑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又飞也似地冲向大房子。他的敲门声和喊叫声终于唤醒了华勒主人;他瞥了康达一眼说道:“我马上就来!”
听到蓓尔痛苦的呻吟声转为尖叫声,一波一波地传过寂静的奴隶房,康达又想起刚才蓓尔向他透露的话。他一方面想守在蓓尔身边,一方面也很庆幸曼蒂大姐要他待在外面。他盘腿坐在门边,试着去揣摩里面正在进行的事。他在非洲时从未学过有关生产的事,因为他认为那是女人家的事。但他曾听说女人通常跪着把小孩生在一块摊在地上的布上,然后坐在一锅水内把血洗净。他很纳闷现在里面是不是就在进行此事。
康达突然想起在遥远嘉福村的嫔塔和欧玛若将快成为祖父母了。但此事也令他悲伤地想到,他们不仅永远无法见到他们的孙子而这婴儿也见不到他的祖父母。他们也永远不知道他已有一个小孩了。
一听到另一个声音哭叫时,康达猛然地跳了起来。几分钟后,主人出现了,面容憔悴。他告诉康达:“她生得很艰苦,因她已四十三岁了,但几天后她就会没事。”主人指着门口说,“给曼蒂一会儿时间来清除,然后你就可以进去看你的女儿了。”
女儿!当曼蒂大姐出现在门口对着康达微笑并示意他进去时,康达正挣扎着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他过厅开帘;当他悄悄地走到蓓尔身边时,一块地板吱嘎地响了一下,因此蓓尔张开了眼,勉强地对他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在一片茫然中,康达摸到了蓓尔的手,并紧紧地握住,但他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实在无法不让自己盯着那个躺在蓓尔身边的婴儿。那婴儿几乎和他一般黑,而且五官也毫无疑问是曼丁喀族的。虽然是个女婴——这必定是阿拉神的旨意——即使她还只是个婴儿,康达感到一股无限的骄傲和宁静,因为他知道金特家族会像源远流长的浩瀚江河流过好几世纪,然后延续至下一代。
站在床边的康达,下个念头就是要为他的孩子取个合适的名字。虽然他相当清楚不可能要求主人放他八天假,像在非洲初为人父一样来决定此事,但他知道这种事需要相当长且严肃地深思,因为他很明白小孩的名字真的会影响他们将来人格的成长。此时他脑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无论他替这女婴取什么名宇,她都得冠上主人的姓,而不是他的。这个想法使康达激愤地在阿拉神面前发誓:这女婴长大后一定要知道她的真实姓氏。
康达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去。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他走到外头,开始往他当初和蓓尔在求爱时期经常去的篱墙旁走去。他必须好好地想,想起蓓尔曾告诉他她这辈子最大的悲哀——两个亲生的女儿被卖掉——他就搜索枯肠地想找个名字,某个需合带蓓尔深深期盼永不再失去女儿此种意义的曼丁喀族名字,一个能够使父母不会失去她的名字。突然间,他想到了!他的心中一再反复默念着这个字,虽然当时只有他一人在场,他也一直克制自己把那名字说出来的冲动,因为那并不妥当。是的,女儿的名字必须是这个字!康达很兴奋自己竟能如此幸运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来,于是他沿着篱墙冲回屋内。
但当他告诉蓓尔他已准备好孩子所取的名字时,蓓尔出乎他意料地对他强烈抗议:“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取名字呢?那名字是什么?我们现在不要谈论名字的事!”康达相当清楚蓓尔一旦反对,她会多么的固执和坚持!所以当他绞尽脑汁想找出合适的字眼来解释传统必须发扬光大,孩子的命名仪式需依循哪些过程时,他的声音带着苦恼和愤怒。命名过程中最主要的一项是孩子名字的选定是父亲单方面的事,而且他要最先透露给孩子本身知道才准向外人说,这才是唯一正确的仪式。他继续说此事要尽快办妥是当务之急,免得他们的小孩最先听到的名字是由主人决定的。
“现在我明白了!”蓓尔说,“你的满脑子非洲梦想不会成就啥大事,只会制造麻烦。这个小孩的命名绝对不准以异教徒的方式进行!”
在一阵愤怒的冲击之下,康达暴跳如雷地冲出屋子——几乎撞上迎面而来,双臂捧满毛巾和满壶热水的舒琪姑妈和曼蒂大姐。
“托比,恭喜啊!我们来照料蓓尔。”
但康达连哼也不哼一声。一个名叫凯托的农奴正走出来敲清晨的第一个钟声,示意大家起床到井边盥洗准备吃早餐。康达立刻避开奴隶房,改走往马厩去的后路。尽量要远离这些忘祖的异教徒黑人,他们已被土霸训练得畏首畏尾,害怕提及任何有关他们起源地——非洲的任何事情。
在马厩这个避难处,康达很愤怒地喂马吃饲料、喝水,然后从上到下猛刷马匹。当他知道此时是主人吃早餐的时刻时,他又再度绕远路到大房子的厨房去。他问舒琪姑妈——她暂替蓓尔的职务——主人今天是否要用车。拒绝说话或甚至不愿回头的舒琪姑妈只是摇摇头,连食物也不弄给他吃就径自离开厨房。跛回马厩时,康达很怀疑蓓尔究竟告诉舒琪姑妈和曼蒂大姐什么事,使她们在奴隶房内到处三姑六婆地说闲话;他告诉自己不能不更加小心些。
他必须找些事情做,他不能只是在马厩旁闲荡。于是他把马具搬到外头去,开始他一贯熟悉且常用来消磨时间的上油工作。事实上这并不需要,因为他两星期前才擦过。他想走回屋内去看婴儿——还有蓓尔——但每当他一想到金特家族的媳妇竟要她的孩子取个土霸名字时就满肚子火,那是对生命自取其辱的第一步。
大约中午时分,康达看到舒琪姑妈为蓓尔提进一壶食物——可能是某种汤。他饥肠辘辘地想了几分钟后,走到马厩后面,最近刚收割的地瓜正堆在那里,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但他还是开始生吃起来以果腹。
在他想到要回家之前,黄昏的天暮已渐渐罩下。当他打开前门,走进屋内时,卧房里并没有蓓尔的回应声。他想蓓尔也许睡着了,于是弯身把桌上的蜡烛吹熄。
“是你吗?”
康达可以听出蓓尔的语气中没有严厉的意味,他嘴里含糊地咕哝着,拿起桌上的蜡烛,拉开门帘,走进卧室内。虽然一脸红润的气色,他还是可以看到蓓尔的表情和他一样铁板。
“看着我,康达!”蓓尔说道,迫不及待地要切人正题,“有些方面我了解主人胜过于你懂他。假如你用你的非洲玩意激怒了他,他就会在下次的郡政府奴隶拍卖会上把我们统统卖掉!”
内心还带着怒气的康达支支吾吾想使蓓尔了解他心意已坚,无论会冒什么危险,他的小孩绝对不能取个土霸名字,而且婴儿也要以正确的仪式命名。
即使蓓尔百般地不赞同,但她也相当明白假如她拒绝的话,康达仍有可能自行解决。因此她带着无比的焦虑,终于勉强同意。“你要使什么巫术?”她怀疑地问道。当他说他只是要把小孩抱到外头一会儿时,蓓尔坚持要等到小孩睡醒、喂过奶后,不会在外面饿得嚎啕大哭时才准如此做。康达立刻答应。蓓尔猜想这孩子至少还要等上两个钟头才会醒来,到时候奴隶房的人就不可能还醒着看到康达在耍什么非洲把戏。虽然蓓尔没有表露出来,但她仍气愤着康达竟不让她帮忙为这个她受尽折磨才生下来的女儿挑个名字;此外,她很担忧康达所想到的那个带有非洲腔的名字会是什么怪音怪意,但她很肯定事情过后她会以自己的方式把它处理好。
当康达抱着婴儿走出屋子时已是深夜了。他一直走,走到他觉得离奴隶房够远而且不会被看到要进行的仪式时才停下来。
然后,就在皎洁的月光和明亮闪烁的星空下,康达高高地抱起他的婴孩,翻开他手上的毛毯,那样婴儿的右耳才能接触到他的嘴唇。然后他慢慢地且清晰地用曼丁喀语在婴儿的小耳朵边轻声地喊了三遍:“你的名字叫济茜,你的名字叫济茜,你的名字叫济茜。”仪式结束了,一切都按照金特家族祖先所做的一样,就像他们曾对自己如此做过一般,如同这婴儿在列祖列宗的家园里也会依此仪式进行一样。她已是第一个知道她自己是谁的人。
当康达再继续往前走时他觉得非洲在自己的脉管里蹦跳,从他再流至这小孩——他和蓓尔的骨肉。然后他再度停下来,掀开毛毯的一角,把婴儿的小黑脸庞面向天空。这次他用曼丁喀语大声地对天空说:“看啊!这是唯一比你自己还伟大的东西!”
当康达带着婴儿回到屋内时,蓓尔赶快把婴儿夺过来。当她打开毛毯,从头至脚仔细地检视婴儿时,蓓尔的神色有着愤怒和懊悔。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希望不要发现任何怪东西。在满意康达没有对婴儿做出任何无法向外人说道的事后,至少没有任何痕迹露出来——她把婴儿放到床上,回到前厅,坐在康达对面的椅子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然后问道:
“好了,现在可以让我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名字啊!你这个非洲人,你替婴儿取什么名字?”
“济茜。”
“济茜!从没有人听到像那样的名字!”
康达解释曼丁喀语的“济茜”意指“你坐下”,或是“你停在原地不动”,引申为这个孩子不会像蓓尔的前两个女儿一样被卖掉。
蓓尔拒绝去接受这种怀柔策略。“麻烦开始了!”她坚持地说道。但当她看到康达的怒气又开始要爆发时,她认为自己口下留情些才是明智之举。她说她忆起她母亲曾提及她祖母的名字似乎叫做“济敏”,两个名字听起来很相似;至少在主人怀疑时,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
翌日清晨,当主人来探望蓓尔时,她尽其所能地掩饰内心的紧张——甚至当她告诉主人婴儿的名字时,还勉强挤出自然的笑容。他只是聊表意见说那是个奇怪的名字,但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当华勒主人步出门口时,蓓尔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大口气。在主人回到大房子,康达尚未载他前往拜访任何病人前,他打开他经常锁在书房柜子内的那本黑色大圣经,翻到记录农场事务的那一页,用笔在墨盒上蘸了一下,以优美的黑体字写出:“济茜·华勒,出生于一七九○年九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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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 第0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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