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阿马罗刚读完他的信件,便马上派人捎口信叫迪奥妮西亚赶快来一趟。但是女管家已到菜市场去了,直到他作完弥撒回来,吃好早饭,她才来。
阿马罗想立即确切地知道,那事儿在什么时候来到。
“你是说生孩子吧?还有十五到二十天。怎么,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是的;于是,教区神父把手边的一封信信任地念给她听了一下。
信是大教堂神父从维埃拉写来的,信中说,胡安内拉太太已经洗了三十次海水浴,现在想回来了!“我,”他在信中还写道:“几乎每个礼拜都少洗三到四次海水浴,为的是把时间尽量延长,因为胡安内拉太太知道,不洗够五十次海水浴,我是不会离开维埃拉的。我已经洗了四十次啦,所以你可以明白目前的情况是怎么样了。另外,这里的确已经变得很冷了。许多人已经走了。请回信告诉我你那边的情况现在到哪一步了。”在信后的附言中他又写道:“孩子的命运你考虑过了吗?”
“还有二十天左右,”迪奥妮西亚重复了一遍。
阿马罗立即给大教堂神父写了一封信,让迪奥妮西亚拿去寄掉。信中写道:“不出二十天,一切都会准备停当。务请想尽一切办法,不要让她母亲回来!告诉她,就说她女儿之所以一直未写信,也一直没去看她,是因为令姐一直在生病。”
他翘起二郎腿,说道:“喂,迪奥妮西亚,正像咱们的大教堂神父所说的,你看孩子的命运怎么样啊?”
女管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这事儿你教区神父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呢。我还以为你在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找人把孩子带大呢。”
“当然,当然,”教区神父不耐烦地插进来说。“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活的,我们一定得把他送给某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要住得离这儿比较远才行,这都是明摆着的。但是,我想知道,谁是未来的乳母?这就是我想让你去替我安排的。现在是该办这件事儿的时候了。”
迪奥妮西亚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她从来就不喜欢为人物色巩母。她倒是知道有个很合适的人,身体健壮,奶水很足,一个很可靠的人;但倒霉的是,她刚刚生了病,住进了医院。她还知道另外一个人,而且刚刚跟她打过一些交道。她叫若安娜·卡尔雷拉。但是这人不合适,因为她就住在里科萨附近的波亚埃斯。
“没什么不合适!”教区神父大声说道。“她住在里科萨附近没有关系。等那姑娘好一些,她和唐娜·若塞帕就会回到镇上来。那时候,里科萨就跟她们毫无关系了。”
但是迪奥妮西亚还在慢慢地搔着下巴考虑。她还知道另一个人。这人住在巴罗萨,离这儿相当远。她在自己家里带孩子,这是她的职业……但是她不想谈论她。
“这女人身体不好,生病?”
迪奥妮西亚走近教区神父,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道:“啊,我亲爱的年轻人,我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不过,人们已经证实,她是一个‘天使的织布工’!”
“一个什么?”
“一个‘天使的织布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教区神父问道。
迪奥妮西亚结结巴巴地作了一番解释。原来有些女人专在家里接受婴儿来喂养。但这些婴儿毫无例外地都一个个死掉了……其中有个大名鼎鼎的,原先做过织布工,而这些婴儿又都进了天国——于是这个名字就传开来了。
“这么说孩子总是死掉了?”
“一点不错。
教区神父一边卷着香烟,一边在房间里慢步走来走去。
“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我,迪奥妮西亚。那些女人把孩子杀死了吗?”
这时,那位出色的女管家宣称,她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坏话!她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她不知道在别人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所有的孩子都死掉了……
“但是谁会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一个女人呢?”
迪奥妮西亚因为可怜他的无知而笑了。“把孩子送到那儿去的人多着呢,先生,有几十个呢!”
一阵短暂的沉默。教区神父低着头,继续不停地在脸盆和窗子中间来回地走着。
“如果孩子们都死了,这对那女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他突然问道:“她不就失去了他们的养育费了吗?”
“好处就在于她先预收了一年的钱,教区神父先生,这钱估计是每月十个银币,或者是一个金币,这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教区神父此刻正靠在窗子边上,他慢慢地敲打着窗子玻璃。
“但是当局做了些什么呢,迪奥妮西亚?”
好心的迪奥妮西亚没有作声,只是耸了耸肩膀。
教区神父这时坐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伸直了腿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看现在只好送到那个住在里科萨附近的女人若安娜·卡尔雷拉那儿去了。这事儿我来安排。”
接下来迪奥妮西亚便谈起她替他买好的小孩衣服,她在木匠家里看到的一只非常便宜的旧摇篮。正当她要离开去寄信时,教区神父突然站了起来,嘲笑着说:“啊,迪奥妮西亚,关于‘天使的织布工’一事,我看都是你自己捏造的吧?”
这下可触怒了迪奥妮西亚:教区神父先生知道得很清楚,她并不是那种编造谎言的女人。她认识那位“天使的织布工”已有八年之久,几乎每个礼拜都在镇上碰到她,跟她讲话。上个礼拜六她还看到她从格雷戈的酒菜馆里走出来呢。教区神父先生可曾到巴罗萨去过?
她等他回答过后,又继续说道:“这么说,你知道巴罗萨了。镇口那儿有一堵倒坍的墙,再过去就是一条下坡马路。马路尽头是一条小河和一日水井,水井满满的都流出来了。前面孤零零的是一座有门廊的小房子。这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叫卡尔洛塔。我这只是向你表明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的朋友!”
教区神父整个上午都呆在家里考虑。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把香烟屁股丢得满地板都是。现在他终于面临那个致命的问题了:处置他的孩子;而在这之前,这问题还只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把孩子交给一个他所不认识的村妇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孩子的妈妈自然会经常想去看看他,那做乳母的可能就会跟邻居们说三道四。那孩子就会慢慢地被人们称作是“教区神父的儿子”。某位妒忌他或觊觎他教区神父地位的教士可能会在代理主教先生面前告发他。到那时候,这就会成为一桩丑闻,他就会受到训斥和询问。即便不被摘除神权①,他也也可能会被发送到遥远的山区去,像可怜的布里托一样,跟牧羊人生活在一起……啊,如果孩子生下来是死的该多好!这个解决办法又自然又一劳永逸!而且对孩子来说也省得遭罪!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他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他将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一个教士的儿子。他和孩子的妈妈都不富有。孩子将在苦难中长大,没有一个像样的家,捡畜粪作肥料,眼睛发炎溃烂,无人照管。他缺这少那,在这个烦恼的人世间将要经历各种人间的苦难:白天没有面包充饥,寒冷的夜里没有毯子裹身,有点钱便下酒馆酗酒闹事,最后是关进监狱了事。活着时睡一床草荐,死后睡乞丐的墓穴。如果他一生下来就死掉,他就可以成为一名小天使,由天主把他接进天堂。
①摘除神权:天主教会给予神职人员的一种处分。受罚者被停止教会职务,在未获宽赦前不能施行圣事、行使职权和领受职禄。
他继续在房间里沮丧地走来走去。“天使的织布工”,这名字的确很贴切。人们用人奶把孩子喂养大,只是为了让他们将来受苦流泪,这话说得一点不假。所以最好还是扭断他的脖子,把他直接送到天堂去。瞧瞧他自己吧!他这三十年都是过的一种什么生活呀!先是在那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达莱格罗斯候爵夫人家中度过了他的凄凉的童年;后来是在埃斯特雷拉他那位无知无识,胖得像一团猪油似的叔父家里;然后便是神学院中的隐居生活,费朗地方的连绵不断的雪,最后到了莱里亚,又遇到这么多的烦恼和麻烦事儿。如果一生下来,就对着他的脑壳猛击几下,他现在早就成了一个有两只白翼的天使,在天国中唱歌了。
可是进行哲学探讨毕竟于事无补:他必须去波亚埃斯找那位乳母若安娜·卡尔雷拉谈谈。
他出了门,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走到桥堍口,他突然想到去巴罗萨见见那位“天使的织布工”。这纯粹是出于好奇。他并不想去跟她交谈,只想去仔细看看那所房子,看看那个女人的面孔,看看那个地方的各种邪恶的方面。另外,作为教区神父,作为一名教会的权威人士,他也应该去调查一下这个马路边的犯罪场所。这显然是一门有利可图,而且不受惩罚的生意。他可以向代理主教大人或者民政长官的秘书告发此事。他还有时间,这时才四点钟。在这个安谧、阳光明媚的下午,骑马一定是很愉快的。他不再犹豫,径直来到“十字架客栈”租了一匹马。不一会儿,他已经扬鞭驱马,向巴罗萨公路疾驰而去了。
当他来到迪奥妮西亚所说的那条下坡马路时,他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走去。这是一个可爱的下午;一只大鸟在高高的天上从容悠闲地划着半圆在飞翔。
最后他来到那口井水充溢的井边,只见旁边有两株高大的栗树,鸟儿仍在树上啭鸣啁啾。在他前面的一块平地上便是那座孤孤单单的有门廊的房子:落日的余辉照射在唯一的一扇窗子上,给它抹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一缕淡淡的炊烟从烟囱中升入清澈平静的天空。
四周一片恬静,令人心旷神怡。长满矮松树的黑黝黝的山上,巴罗萨小教堂的白墙鲜艳明亮,特别醒目。
阿马罗开始想象‘天使的织布工”的外貌。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想象她一定很高,大而黄的脸上闪动着两只丑巫婆的眼睛。
他把马拴在房前的钩环上,从开着的房门望进去。厨房是泥地,炉床又大又宽,厨房通往石板铺地的院子,院子里放着一捆捆青草,两头大母猪正在用鼻子往草里拱。白色的瓷器在食具柜里闪闪发光。壁炉边上挂着几只大铜盘子,金光闪闪,很有气派。在一只橱门半开的老式小橱里,可以看到一堆堆的白色亚麻织物。房子里又干净又整齐,仿佛随时都在欢迎客人来访。
阿马罗大声拍了拍手。一只鸽子在墙上挂着的笼子里面惊吓得咕咕直叫,一边扑打着翅膀。于是他又大声喊道:“卡尔洛塔太太!”
很快便有一个女人从院子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筛子。阿马罗大吃一惊,原来这女人容貌很秀丽,年龄在四十上下,丰满的胸部,宽宽的肩膀,洁白的颈脖,两只大耳环从耳朵上垂下来,一对黑黑的眼睛使他想起了阿梅丽亚的眼睛,在它们不忽闪时,则像胡安内拉太太那双比较沉静的眼睛。
惊愕之下,他不禁喃喃说道:“我想我是弄错了吧。卡尔洛塔太太是住在这儿吗?”
他并没有弄错,她就是卡尔洛塔。但他心想那个可怕的“天使的织布工”一定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里,于是便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不,先生。我跟我丈夫一起住在这儿。”
正在这时候,那丈夫从院子里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面目可惜,简直是个侏儒,脑袋缩在肩膀里,上面裹着一块头巾。一张黄脸就像油腻发亮的蜡一样,下巴上长满了乱七八糟卷曲的黑胡子,高高的前额下面没有眉毛,只有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由于失眠和酗酒而显得疲倦无神。
“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为你效劳,请吩咐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
阿马罗走进厨房,轻声讲了一个他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故事。他说他的一个亲属不久就要分娩了。做丈夫的不能亲自来找他们谈话,因为他在生病。他希望能有个女人跟他们一起住在家里领孩子,他们说……
“不,别人家里我们是不去的。要送到我们家里来,”侏儒说。他仍然紧贴在他老婆的裙子旁边,一边用他那对可怕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视着教士。
“啊,这么说别人给我讲的情况不对了。对不起,他们需要的是有个人住到他们家里去。”
他走出门,慢吞吞地朝他的马走去;接着他停了下来,一边扣上外套的钮扣,一边问道:“不过你们是否在自己家里领养孩子呢?”
“那要看商定的条件怎么样,”跟在他后面的侏儒说。
阿马罗装好靴刺,拉了拉马镫,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没决定似的。他绕着马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来问道:“一定要他们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吗?”
侏懦转过身去,跟站在厨房门口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我们可以去把他接来。”
阿马罗拍拍马的脖子,头也没抬地说道:“但是如果是在夜里,又是这么冷的天气,孩子要冻死的吧。”
这时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肯定说,只要裹得好好的,孩子是不会冻着的,而且他们会非常当心。
阿马罗用力刺了一下马,喊了声再见,沿着低洼的公路骑马小跑而去了。
阿梅丽亚现在开始深感惊恐起来。她日夜只想着日益临近的分娩时刻。现在她的痛苦大大超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她有过几次头晕目眩,而嘴里有股臭味更似乎败坏了她所有的食物的滋味;戈韦阿医生在观察这些症状时,都是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另外,在晚上,她还受到恶梦的干扰。现在她的恶梦并不是宗教方面的幻觉:这些幻觉在她所有的宗教恐惧得到平息之后马上就停止了。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被宣布为圣徒,但她对天主已不太感到害怕。她的恐惧是其他方面的:在梦中她的分娩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生下来的是一个丑陋的怪物,一半像女人,一半像山羊;有时候生下来的是条毒蛇,像一根长长的缎带,卷成一圈一圈的,一直盘到天花板上;她每次醒来都惶惶不安、紧张异常,匍伏在床上,爬也爬不起来。
但是,尽管感到恐惧,她还是希望能把孩子生下来。一想到她母亲说不定哪一天就出现在里科萨,她便吓得浑身发抖。她母亲已经给她写过信,抱怨大教堂神父让她在维埃拉呆的时间太长了;她还讲到那边的恶劣天气,讲到海边上现在人已走光,变得冷清了。唐娜·玛丽亚已经回去了;对阿梅丽亚说来幸运的是,胡安内拉太太回去时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因此,据戈韦阿医生传来的消息说,她发了支气管炎,倒在床上已经几个礼拜了。利巴尼尼奥曾到里科萨来过,但阿梅丽亚假装发了周期性偏头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见到她就失望地走了。
“如果再拖上几个礼拜,整个事情就要被发现了,”她哀声地对阿马罗说。
“耐心一点,孩子,这种事儿是不能硬来的。”
“啊,你害得我好苦呀!”她哭泣着说,“你害得我好苦呀!”
他一声不响,任她抱怨;他现在对她非常温存,非常体贴。他几乎每天上午都来看她,但却避开下午,因为他不愿意碰到费朗院长。
关于乳母的事儿,他让她放心,说他已经跟迪奥妮西亚推荐的那个住在里科萨的女人谈过了。他把那个女人讲得像橡树一样健壮,奶水很多,牙齿像象牙一样白。
“但她住得那么远,我很难常去那儿看我的孩子,”阿梅丽亚呻吟着说。
她生平第一次那么急切地想做母亲。她因为不能亲自做好孩子的衣服而感到失望。她希望给儿子——因为她相信这孩子肯定是个男的!———取名叫卡洛斯。她已经想象他长大成人,做了一名骑兵军官。一想到孩子爬行的模样,她便感到一阵激动……
“啊,如果不是为了怕丢脸,我真想自己把他养大啊!”
“他到了那边会长得很好,”阿马罗说。
但是使她每天感到痛苦,每天流泪的是想到她的孩子将没有一个合法的身分。
一天,她对院长谈起圣母马利亚亲自启示给她的一个美妙计划:这就是马上跟着昂·埃杜瓦多结婚——但他首先必须签署一份文件,正式收养她的卡利尼奥斯①!为了让她的小天使获得一个合法的身分,她甚至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她紧紧握住院长的双手,发疯似地苦苦哀求着。她恳求他说服若昂·埃杜瓦多答应做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几乎要跪在院长大人——她的朋友和保护人的脚下了。
①卡利尼奥斯:卡洛斯的爱称。
“啊,我亲爱的小姐,别激动,别激动。这也是我的真诚愿望。我们一定这样安排,但要等到以后才行,”好心的院长说,对方这样激动使得他手足无措了。
几天以后,她又发了躁狂症:一天上午,她突然发现,她不能背弃阿马罗,因为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父亲。她在谈到她对教区神父应尽的妻子般的义务时,说得情真意切,连七十岁的老院长也脸红了。
院长对阿马罗来看她的事儿一无所知,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亲爱的小姐,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你在说些什么呀?你有点忘乎所以了……真丢脸!我还以为你已经跟那段痴情一刀两断了呢。”
“可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呀,院长先生,”她说,一边很严肃地看着他。
整整一个礼拜,她都用娇憨的痴情缠着阿马罗,每隔半小时就要提醒他一次,说他是她的卡利尼奥斯的爸爸,这使他感到很厌烦。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我的姑娘,”最后他不耐烦地说。“谢谢你,不过我并不需要夸耀这种荣誉。”
听到这话她哭了,在沙发上把身子蜷作一团。要使她安静下来必须抚摸着哄她很长一段时间才行。她让他搬个小凳子来坐在她身边;她让他像个玩偶似的呆在那儿,凝视着他,轻轻地搔着他剃光的头顶心;她希望他将来给卡利尼奥斯照张小相片,两个人都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如果她死了,他一定要带卡利尼奥斯到她坟上去,让他跪下,把小手交叉在一起,让他为妈妈祈祷。然后她又把他拉到她旁边枕头上,拍着他的脸说:“愿天主保佑我和我可怜的小娃娃吧!”
“别响,有人来了!”阿马罗生气地说。
啊,里科萨的那些上午!他认为这些上午是一种不公平的补赎。一进那座房子,他就得先去看望老太太,听她抱怨。然后就是跟阿梅丽亚呆上那么一个钟头,任她用一阵阵的歇斯底里发作来折磨自己——她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发上,肚子大大的,浑身上下像只桶,面孔臃肿,两眼凸出。
一天上午,阿梅丽亚患肌肉痉挛,他搀着她的手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拖着脚步走。她穿着原先那件晨衣着上去身躯庞大。突然他们奔向窗口,因为他们听到一匹马得得地沿着公路小跑而来;但阿马罗很快地往回一缩,只留下阿梅丽亚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外注视着。公路上过去的是若昂·埃杜瓦多。他身穿白色外套,头戴一顶高帽,风度翩翩地骑在一匹栗色母马上;旁边是他的两个小学生,一个骑匹小马,另一个骑头驴子;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脚上套着有巨大靴刺的高统皮靴,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表示礼貌和尊敬的距离。他的号衣对他来说太大了,两边鼓鼓囊囊的,打成一些奇形怪状的褶层;帽子上有一个鲜红的玫瑰花结。她站在那儿,这番豪华的景象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目送着他们,直到那位穿号衣的男仆的背影转过房角消失不见为止。她一句话没说,只走回来坐在沙发上。阿马罗一边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这个白痴,居然有个穿号衣的仆人做跟班!”
她面孔涨得通红,但并没有回答。阿马罗厌恶地离开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去找唐娜·若塞帕讲述这支无聊的队伍,辱骂那位庄园继承人去了。
“一个被开除了教籍的人带着一个穿号衣的仆人!”虔诚的老太太双手抱着头大声说道。“多丢脸啊,教区神父先生。对现在的贵族来说真是太丢脸了!”
从那天以后,如果教区神父上午不来看她,阿梅丽亚不再哭泣了。她现在只焦急地等待着下午费朗院长的来访。等他一来,她便一把抓住他,让他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她便像一只小鸟慢慢把捕获物包围起来一样,用迂回战术慢慢把话题引到那个关键的问题上去——他见过若昂·埃杜瓦多了吗?
她想知道埃杜瓦多说了些什么,他是否谈到她,是否看到她站在窗口。她缠住院长问个没完没了,关于庄园继承人家里的房子啦,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啦,一共有多少仆人、多少匹马啦,穿号衣的仆人是否在餐桌旁伺候啦,问题可真不少。
好心的院长见她忘了教区神父,满脑子只有若昂·埃杜瓦多,很是高兴,于是便耐心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他现在确信自己能够促成这门亲事;她完全不提到阿马罗,有一次院长问她教区神父是否还到里科萨来时,她回答说:“是的,他每天上午来看望教母。我不露面,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像样。”
凡是她不倒在床上的时间,她都呆在窗口,腰部以上弄得很干净、很整齐——从公路上只能看到她身体的这些部位——而腰部以下则邋遢得很,衣服皱得不像样子。她在等候若昂·埃杜瓦多、他的两个学生和仆人;她不时可以高兴地看到他们骑着马走过。那些马就像经过严格的训练一样,步子非常整齐,富有节奏感;特别是看到若昂·埃杜瓦多骑在他那匹价值千金的栗色母马上她更是高兴。当他经过里科萨时,他总是让母马一溜小跑,他平举着马鞭,两腿呈马里阿尔瓦式①,这是庄园继承人教给他的。但最使她着迷的却是那位穿号衣的男仆:她鼻子贴紧窗玻璃,两眼贪婪地盯着他看,直到那位腰弯腿抖、外套衣领一直垂到后颈部的可怜的老人转过公路的拐弯处不见了为止。
①马里阿尔瓦侯爵是十八世纪的一个贵族,他骑马的姿势是两腿完全伸直,身体牢牢地坐在马鞍上。
骑着他的栗色母马跟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一起出游,对若昂·埃杜瓦多来说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他每次总从镇上穿过:马蹄踏在石板地上的响声每每使他的心兴奋得直跳。他从药铺老板娘安帕罗的面前走过,从他原先的办事处门前走过,只见努内斯从摆在自边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朝外看他;他走过拱廊,走过司法处,见处长先生正在阳台上把双筒望远镜对准了特莱斯的家;他唯一感到失望的是,他和他的栗色母马以及庄园继承人的儿子和仆人没法骑马走过戈丁尼奥博士的书房,因为他的书房在房子的后面。
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他得意洋洋地骑马出游以后,正从巴罗萨回来。走过井边,他调转马头踏上了大路。这时,他突然看到阿马罗神父骑着一匹难看的老马从马车路上走下来。若昂·埃杜瓦多立即拨转马头向马车路驰去。马车路非常狭窄,尽管两个人都擦着路边的树篱走,但当他们擦身而过时,膝盖还是碰到了对方。当时,若昂·埃杜瓦多高高地骑在他那匹价值五十个金币的名贵的母马上,威风凛凛地急速挥着手中的鞭子,一边用蔑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马罗神父,只见他凶狠地用踢马刺驱赶着他那匹跑不快的老马向前奔去。到了公路头上,若昂·埃杜瓦多停下马,在马鞍子上转过身来,看到教区神父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面下了马。不多会儿以前,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经过那所房子时,曾经嘲笑过那个伟儒。
“谁住在那儿?”若昂·埃杜瓦多问那个仆人。
“一个叫卡尔洛塔的人。是些坏人,若昂先生!”
路过里科萨的时候,若昂·埃杜瓦多像以往一样,让马放慢了步子。但是这次他并没有看到窗子里面那张包着红头巾的苍白的脸。窗帘儿放下了一半;在大门口,停放着戈韦阿医生的轻便双轮马车,车轭卸在尘土中。
这一天终于到了。那天早晨,里科萨农场上的一个男孩从阿梅丽亚那里带来一封几乎让人看不懂的短信给阿马罗,上面写道:“迪奥妮西亚马上来,那东西要来了!”她还让他去叫戈韦阿医生。阿马罗亲自把消息通知了迪奥妮西亚。
几天以前,他已经告诉她,唐娜·若塞帕亲自推荐了一个乳母,他已经跟她联系好了,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壮得像一棵栗树。于是他们很快就商定:当天晚上,阿马罗将跟那个女人等候在小果园的门口,迪奥妮西亚要把小孩子包好带给他。
“今晚九点钟,迪奥妮西亚。不要让我们久等!”阿马罗急切地说,一边注视着她忙忙碌碌地准备着离开。
然后他回到家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独自一人面对着他的难题,他觉得这难题就像一样具体的东西在盯着他,询问他:他要拿那孩子怎么办?他还来得及赶到波亚埃斯去跟另一位乳母,也就是迪奥妮西亚认识的那位善良的乳母把事情谈妥;他也可以雇一匹母马去巴罗萨找卡尔洛塔把事情安排好……但对于面前这两条道路他却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他想在脑子里把这件事理清楚,把它作为一个神学问题加以讨论,权衡其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但他的脑子并没有出现两种论点,而是在他的眼前摆出了两幅图画:一幅是孩子在波亚埃斯生活长大,一幅是孩子被卡尔洛塔在巴罗萨公路边的一个角落里活活勒死。
正当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苦恼万分的时候,楼梯顶口传来了利巴厄尼奥的尖声叫嚷:“喂,亲爱的朋友教区神父,开开门。我知道你在家里!”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利巴尼尼奥进来,跟他握手,让他坐在椅子上。幸好利巴尼尼奥还有急事在身。他只是路过这儿,顺便进来问一声他的朋友,里科萨的那两位圣徒可有什么消息。
“她们很好,很好,”阿马罗说,一边强作笑颜,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我一直没能到那儿去,因为我太忙了!我已被征召入伍去当兵了。你别笑,我的朋友,我要在那边做大量好事。我要在士兵们中间,对他们讲述耶稣基督的苦难。”
“我看你要把整个一团人变成教徒了,”阿马罗说,一边紧张不安地把桌子上的报纸推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坠入陷阱的野兽一样。
“如果我没有做到,教区神父先生,倒不是因为我没去试过。瞧,这是几件无袖法衣,我要去拿给一位中土。这些法衣都是萨尔达尼亚神父祈神赐福过的,它们都带有天主的恩宠。昨天我把同样的几件无袖法衣送给一位一等兵,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我亲自把这些法衣塞进了他的汗衫里面——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
“你应该把这些东西都交给这个团的上校,”阿马罗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窗子,他急躁得透不过气来了。
“天哪,那个异教徒!如果我把东西都交给他,他就会让整个一团人都变成异教徒。好了,再见吧,朋友。你面色发黄呢,老弟!你需要吃服泻药,我知道脸色发黄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朝外走去,但刚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喂,告诉我,朋友,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
“是萨尔达尼亚神父告诉我的。他说我们的代理主教说了(这都是萨尔达尼亚的原话),显然有人在散布流言蜚语,恶意中伤我们教区内的某位教士。但他并没有讲那位教士是谁,也没有讲是什么性质的流言蜚语。萨尔达尼亚曾想探探他的口气,但是代理主教说他只是收到一份含糊其词的控告,里面没提名字。你看会是谁呢?”
“啊,这都是萨尔达尼亚的无稽之谈。”
“啊,朋友,愿天主保佑这只是谣言。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的敌人不就高兴了吗?你去里科萨的时候,请代我向两位虔诚的女士问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赶到营部去传布天主的恩宠去了。
阿马罗可吓坏了。这一定是指他。他迷恋上阿梅丽亚的事情已经转弯抹角地传到代理主教的耳朵里去了。如果那个孩子现在生下来,在高镇几英里外的地方抚养长大,那就会成为他有罪的另一个活的证据!利巴尼尼奥在这两年中仅仅拜访过他两次,而他竟然给他带来了这样惊人的消息,而且不早不晚,恰好是在他跟自己的良心进行斗争的时刻,这在他看来真是不同寻常,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这真好像是天主借了利巴尼尼奥这个怪模怪样的人之口来低声警告他:“不能让那个孩子活下去——他会使你身败名裂!你已经受到怀疑了!”
这无疑是天主出于怜悯之心,不希望再有一个私生于、一个不幸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因此,他要来认领他的天使。
他不再犹豫了。他来到“十字架客栈”的马厩里,在那儿雇了一匹母马,骑着来到卡尔洛塔家里。
四点钟的时候他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里以后,他把帽子往床上一甩,浑身感到轻松。事情总算了结了!他已经跟卡尔洛塔和那个侏儒谈妥,并且预付了一年的费用;现在他只需等着夜晚来临了……
但在他孤寂的房间里,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却纷纷向他袭来:他仿佛看到卡尔洛塔在勒着孩子的脖子,一直勒得他满脸涨成了紫红色;他仿佛看到后来警察来了,命令把孩子的尸体挖出来,然后是行政机关的多明戈斯把一本簿子捆在膝盖上,把这一罪行记述下来,最后是他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镣铐,跟那个林儒一起被送往圣弗朗西斯科监狱。他很想骑上一匹马,再回到巴罗萨去取消那一番安排。但是,惰性拖住了他。他想,反正没有什么东西强迫他一定要把孩子交给卡尔洛塔。他完全可以把他裹得好好的,抱到若安娜·卡尔雷拉,那个住在波亚埃斯的善良女人那儿去。
为了摆脱这些折磨着他的想法,他去看望了已经从病床上起来的纳塔里奥。他一进门,纳塔里奥就从他深深的扶手椅里大声喊了起来:“你看到他了吗,阿马罗?那个有仆人跟在后面的白痴!”
自从若昂·埃杜瓦多开始骑着菜色母马,跟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在镇上游逛以来,纳塔里奥一直急得要发疯,因为他想到自己被困在椅子里,没法去继续跟他的敌人作战,没法略施小计把他赶出庄园继承人的家,没法去剥夺他的栗色母马和仆人。
“不过只要天主还让我站起来走路,我就要跟他斗下去……”
“这种人不要去理他算了,纳塔里奥,”阿马罗说。
“不去理他!我现在正好有个绝妙的主意!我要去向庄园继承人证明,若昂·埃杜瓦多是个宗教狂热分子!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我的朋友阿马罗?我有文件证明这一点。”
是的,他觉得这倒是对付那家伙的一个好办法。光凭他那副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体面人的傲慢劲儿,那家伙就该受惩罚。阿马罗脸涨红了,他想到那天下午在巴罗萨的马车路上跟他相遇的情景仍感到很气愤。
“这很清楚!”纳塔里奥大声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做教士呢?就是要提高谦卑的人的地位,把那些趾高气扬的人从他们的宝座上拉下来。”
离开纳塔里奥,阿马罗又去看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她的病情也在日渐好转。她对他讲述了自己的支气管炎的情况,并历数了自己最近的罪孽,其中最恶劣的是,在恢复期间,为了使自己稍微消遣一下,她把病床移到了窗b附近,住在前面的木匠曾盯了她几眼,由于魔鬼的作祟,她没法把自己从窗口拖开,心中还起了邪念……
“你没有在听我讲啊,教区神父先生。”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女士!”
他急忙安慰她,打消了她的顾虑。拯救这位老太太的痴呆的灵魂给他带来的好处超过了全教区其他所有的人给他的好处。
当他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埃斯科拉斯蒂卡抱怨他回来得太晚,晚饭全都烧焦了。但阿马罗只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口米饭,而且是站着就吞了下去,一边望着窗外,担心着,夜晚无情地到来了。
当他走进客厅去看路灯是否已经点亮时,副主教来了。他是来讲定于第二天上午九点为古埃德斯的儿子举行洗礼的事儿的。
“要不要我拿盏灯来?”女仆一听到有客人来,便在里面喊道。
“不要!”阿马罗马上喊了一声。
他害怕副主教看到自己气得发青的面色,又怕他在这儿一呆就是一个晚上。
“他们说,前天的《民族报》上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副主教一本正经地说。
“噢!”阿马罗说。
他又像往常一样在脸盆和窗子之间踱起步来,不时停下来敲敲窗玻璃;这时路灯已经点亮了。
房间里不点灯,阿马罗又像只笼子里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到这光景,副主教被触怒了。他站了起来,带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说:“也许是我妨碍了你吧。”
“没有!”
副主教感到满意,重又坐了下来,把伞夹在两腿中间。
“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他说。
“是的……”
到最后,阿马罗绝望了,便说他头痛得厉害,要去躺下休息了;他的客人提醒他别忘了为他朋友古埃德斯的孩子施洗礼的事,说完便走了。
阿马罗马上动身去里科萨。幸好夜色深沉,天气温暖,不过看上去要下雨了。他现在只希望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想法使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安内拉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两个死胎;而阿梅丽亚最近一个时期来的极度兴奋一定对她的身孕有所影响。如果她也死了呢?这个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使他对那个美丽的姑娘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是那样地爱他,而且此刻正为了他在经受肉体上的剧痛,痛得失声直叫。然而,如果母亲和婴儿都死掉的话,他的罪孽及其恶果就将永远被埋在黑暗的深渊之中……他就又会成为像他来到莱里亚以前那样一个心绪平静的人,终日忙于自己的教职,过着一种罪恶已被洗刷干净,像一页白纸一样清白的生活了。
他在路旁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前面停了下来,这是那个将要从他手中把孩子接过去的人等候的地方:他不知道等在那儿的是那个男人呢还是卡尔洛塔;一想到也许是那个两眼充血、闪着凶光的殊儒等在那儿,他便感到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对着那座黑魆魆的房子大声喊道:“喂!”
当他听到卡尔洛塔清晰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好的,等在那儿吧,卡尔洛塔太太。”
他感到愉快了一些:他觉得如果让他的孩子偎依在这个乳汁充足的四十岁的女人的怀里,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她是那样干净利落,精神饱满。
于是他来到里科萨,在它的周围来回走着。整幢房子里寂静无声。那是一个黑暗的十二月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一层一层地包围了那幢房子。没有一丝灯光从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射出来。没有一片树叶在沉重的空气中沙沙作响。迪奥妮西亚也一直没有出现。
焦急的等待折磨着他。也许会有人路过这儿看到他站在公路上。他曾想到去和卡尔洛塔一起躲在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但觉得这想法太荒唐。他沿着果园围墙慢慢走着,当他转过身来时,突然看到有灯光从阳台的玻璃门里射出来。
他马上向绿色的小门跑去,小门很快就打开了;迪奥妮西亚一声不响地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
“孩子死了吗?”他问道。
“死了?活的!一个大胖儿子!”
她慢慢关上门,这对狗听到响声,突然叫了起来。
他的孩子一碰到他的胸脯,就像一股强劲的风,把阿马罗所有的想法都驱散了。什么!把他的儿子交给那个女人,那个“天使的织布工”,让她把他丢进阴沟,或者把他带回家丢进污水池?啊!不,他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再去波亚埃斯找那个乳母商量已经来不及了,——迪奥妮西亚又没有奶水,——他不可能把他带回镇上去。啊!他多么想砸烂那幢房子的大门,跑到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去,把这个婴儿放在床上,给他全身裹好,让他们三个人一起呆在那儿,受着天主的保护!但是不行,他是一名教士!啊,该死的宗教竟这样沉重地压在他头上!
他怀中的那包东西微微呜咽了一声。他赶快跑到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去,差点撞在卡尔洛塔的身上。卡尔洛塔马上把孩子抱了过去。
“是的,这就是那个孩子,”他说。“不过你听着。这可是当真的。情况完全变了,我不想让他死了。他应该被抚养成人。我们原先商定的情况现在不算数了,一定要把他抚养大!他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在他身上发笔大财。要好好地待他!”
“一定的,一定,”那女人说,她急于要走。
“听好——这孩子身上的衣服不够。把我的外套给他裹上。”
“他穿得够了,先生,他穿得够了。”
“见你的鬼去吧,他穿得不够!他是我的儿子!一定要用我的外套把他裹住!我绝不想让他冻死!”
他把孩子从她手中拉过来,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斗篷把他裹好;那女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这时一把把孩子夺过去,抱着他急匆匆地沿着公路走了。
阿马罗一动不动地站在公路中间,目送着那包东西,直到它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此刻危机已过,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意志薄弱、神经过敏的女人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他在那幢房子周围转了很长时间。但一切仍然是那样模糊,一切仍然是寂静得令人可怕。后来,他心力交瘁地回到了镇上。他走到家门口时,大教堂的钟声正敲十点。
与此同时,在里科萨那幢房子的餐室里,戈韦阿医生劳累了一天以后,正安静地吃着热尔特鲁德为他烧好的烤鸡。费朗院长也在那儿。他坐在餐桌旁边。他来的时候带来了做圣事所需要的东西,以防万一发生危险。但医生却很满意:在八个小时的分娩过程中,阿梅丽亚表现得很有勇气。分娩进行得很顺利,她养了个足以使做父亲的感到骄傲的漂亮男孩。
在医生叙述这些细节的时候,虔诚的费朗院长出于教士的稳重而垂下了眼睛。
“好,”医生一边把鸡胸骨上的肉切下来一边说:“现在我已经把这孩子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你们诸位先生(我所谓的诸位先生,指的是教会)就会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夺去他的生命之前绝不会放开他。另一方面,国家虽不像你们这样贪婪,却也不会忘记他:所以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从一生下来直到最后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间。”
院长俯身向前,声音很响地吸了一撮鼻烟,为即将开始的争论作准备。
医生平静地继续说道:“还没等那可怜的小东西知道自己是个活人,教会已经把宗教强加在他头上了……”
院长一半严肃一半笑着打断了他:“啊,医生,即使只是为了对你的灵魂表示怜悯,我也要提醒你:特兰托公会议后制订的《教法大全》第八条规定:凡说在受洗者尚未达到运用理智之年以前即对之施行的洗礼为无效者将被开除教籍。”
“请注意,院长,我,以及跟我抱有同样想法的其他人,对于特兰托公会议的那一套甜言蜜语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是一次声誉卓著的会议!”院长大为愤慨,打断他的话说。
“一次令人崇敬的会议,院长,绝对令人崇敬。特兰托公会议和法国的国民公会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两次会议。”
①指法国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起义后于九月二十一日召开的国民公会。
院长对这种把制订教义的宗教当局与处死虔诚的国王路易十六的凶手们硬扯在一起的作法露出了极为反感的表情。
但医生却继续说道:“然后,教会便让这孩子稍许安静一段时间,让他生出乳牙,经受肠内寄生虫的攻击……”
“说下去,再说下去呀,医生!”院长两眼紧闭,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喃喃说道;这话等于说:“说下去,再说下去,把你的灵魂埋葬在烈火和黑暗之中吧!”
“但是当他刚刚表现出一点理性的迹象,”医生继续说道:“当他需要对自己、对宇宙有个大致的概念以便跟动物有所区别时,这时教会就来解释一切的一切了!这解释是多么完整,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子,连字母还不认识呢,就已经掌握了一门科学知识,而且比伦敦、柏林和巴黎的科学家们加在一起所掌握的知识还要广泛、确凿。那些诡计多端的家伙毫不迟疑地告诉他:宇宙和行星系是怎样形成的;人类和动物是怎样在地球上出现的;不同的人种是怎样产生的;地质演变是怎样进行的;不同的语言是怎样形成的;文字是怎样发明的……他无所不知:他有一套完整的永远不变的准则用来指导他的一切行动,作出一切判断;他甚至对所有的奥秘都了如指掌;尽管他像蝙蝠一样瞎,他却能看到高天深处、地球内部的一切;他对死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仿佛他就在现场一样。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是未曾解决的。当教会把智慧灌输进这个小家伙的头脑中以后,它就送他去读书了。我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
院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你现在告诉我,院长,你们教会为什么要送他去读书呢?世界上的所有科学都包括在《教义问答手册》之中了;背熟它,这孩子就可以无所不知了。他像天主知道得一样多……其实,他自己就是天主。”
院长跳了起来。
“你这不是在辩论,”他大声说道,“你这不是在辩论!这些只不过是从伏尔泰那儿搬来的嘲笑和辱骂!谈论这些事情应该带着更大的敬意才对。”
“为什么是嘲笑辱骂呢,院长?让我们以语言的形成为例。语言是怎样形成的呢?是因为天主对通天塔①感到生气——”
①《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中说:“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但这时,餐室的门开了,迪奥妮西亚走了进来。刚才在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医生曾厉声训斥过她,所以现在她说起话来还吓得缩作一团。
“医生先生,”她一进来,餐室里便静了下来,她便在这阵沉默中说道:“阿梅丽亚小姐醒了,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他们不是把孩子抱走了吗?”
“是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迪奥妮西亚说。
“那就是了。”
她转身走出去,随手带好门,但医生又对她喊道:“听着,告诉她,我们明天把孩子给她抱回来。明天一定让她见到他。说谎吧,大胆地说谎吧。院长先生会同意你这样做的。阿梅丽亚一定要保持安静,一定要睡觉。”
迪奥妮西亚走了。但他们的争论并没有马上继续下去。阿梅丽亚分娩后精疲力竭,现在她已经苏醒过来,要她的孩子了,而他们却把她的孩子抱走了,永远不会再送回来了。两位老人面对着这一情况,已经忘记了通天塔和语言的形成。尤其是院长,显得非常激动。但医生想到这些都是因为社会上存在着教士才造成的后果,便毫不放松,又继续辩论下去。
院长垂下眼睛,忙于吸他的鼻烟。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想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有一位教士跟这件事儿有牵连。
这时,医生顺着自己的思路谈下去,对教士的培养和教育作了一番抨击。
“院长,这种教育完全是由那些荒谬可笑的蠢人控制的:他们反对自然的最合理的要求,反对理性的最高尚的才能。用这种办法来培养教士就是要制造畸形的人,这些人在其不幸的一生中必须跟宇宙间两种最不可抗拒的力量进行一场绝望的斗争:物质的力量和理性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大为震惊的院长大声问道。
“我在讲述真理。对一个教士的教育包括些什么内容呢?第一,使他对禁欲和重贞做好准备;也就是要把他最正常的感情粗暴地压制下去。第二,绝对不可让他接触到可能动摇其天主教信仰的一切知识和科学;也就是要把对各种自然科学和超自然科学进行研究批判的精神强行压制下去。”
虔诚的院长气得跳了起来:“那么你,先生,是否认教会的科学的了。”
“我亲爱的院长,”医生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耶稣和他的第一批使徒以及那位杰出的圣保罗,在寓言和使徒书中曾经滔滔不绝地声称:人类精神的产物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院长像一头被刺痛的公牛一样,在房间里冲来冲去,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凄然用两手夹住自己的脑袋。那些亵渎神明、辱骂教会的话太可怕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喊道:“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请原谅,医生,我谦卑地请求你原谅。先生,你差一点使我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不过你并不是在辩论:你就像报界人士一样在轻率地胡扯。”
接下来他又慷慨激昂地谈到教会培养出来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那些伟大的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学者,以及好几任教皇在许多世纪中所创立的哲学。
“读读圣巴西勒①的作品吧!”他大声地说。“从中你可以看到他对那些不敬神的作家的作品有何评价。研究他的作品可以为研究宗教经典作好充分准备。读读《中世纪修道院史》一书吧!在那里你可以发现科学和哲学。”
①圣巴西勒(?—约363):古代基督教神学家。著郎神学回忆》等。
“不过是什么哲学、什么科学呢,先生!你们从神话的角度来理解,所以你们对哲学的概念竟有五、六个之多,在你们的哲学中,神秘主义代替了社会本能。你们的科学又是什么科学呢?注释者的科学,语法家的科学。后来,新的科学诞生了,对于这些新的科学,古人们一无所知,教会的教义也没有为这些新的科学提供什么基础和方法;相反,教会立即在这些新的科学和天主教教义之间建立起一种对抗关系。在科学兴起的早期,教会曾用火刑和土牢进行迫害,企图把科学压制下去!你不必惶惶不安,院长。火刑,是的,火刑,还有土牢。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已经不可能再使用了,于是你们就用谩骂和恶毒的拉丁文来反对科学。在你们的神学院和你们的学校里,你们一直在继续着老式的教育,也就是科学出现以前那个时代的教育,而对于科学你们却视而不见,采取鄙视的态度,终日龟缩在你们故弄玄虚的神学之中。请你不要用手抱住头好不好?你们不喜欢所有的现代思想,不赞成它们的原则和方法,你们仇视人类知识的自然发展。你,先生,是不可能有脸否认这一切的。看看《现代错误学说汇编》吧,它的第三条实际上就开除了理性的教籍——而它的第八条——”
有人胆怯地推开了门,那又是迪奥妮西亚。
“姑娘在哭,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糟糕,糟糕!”医生说。
他稍微考虑了一会又说:“她看上去怎么样?脸红吗?焦急不安吗?”
“不,先生,她很好。不过,她一直在哭,一直在讲她的孩子。她说她今天就要把孩子抱回来,她一定要今天抱回来。”
“跟她讲讲话,分散分散她的心思。想办法让她睡着。”
迪奥妮西亚退了出去;院长焦急地说:“她这样烦恼会伤害她的身体吧,医生?”
“会伤害的,院长,会的,”医生说着,走到药箱旁边,在里面翻找着。“不过我可以给她吃点药让她睡着。你现在相信了吧,院长,今天的教会是一种妨碍,一个骗局!”
院长又用手抱住了头。
“我们不需要到别处去,只在这里就可以找到例证。看看葡萄牙的教会吧。看着它已经腐朽堕落的情况,真叫人高兴。”
他踮着脚站起来,手里拿着瓶子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从前,教会就是国家;现在,它只是为国家所容忍并受到国家保护的一小撮人。过去,它在法庭上、在王国政府的各个委员会中、在农民的争执中,以及在海洋上,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它发动战争,操纵和平;今天,政府的一个代表所拥有的权力就超过了整个王国的教士所拥有的权力。教士们曾经一度是国内最富有学识的人;今天他们只懂得一点不正规的拉丁文。过去,教会非常富有,拥有农村的整个地区和城镇中的所有街道;今天,它要依靠司法大臣才能得到每日数目有限的面包,而且还要在教堂外面乞求施舍。教会的成员过去都是从王国的贵族和最显赫的家族中吸收来的;今天,它必须老着脸皮到济贫院的弃儿中间去找些男孩子来培养做教士。过去,它是民族传统、国家统一理想的宝库;而今天,它跟民族思想(如果存在着这样一种民族思想的话)毫无联系,在国内成了异乡人;它接受来自罗马的法律和精神,成了罗马的公民。”
“如果它像你说的那样虚弱不堪,那就更需要爱它了!”院长满脸通红地跳起来说。
但这时迪奥妮西亚又进来了。
“现在又怎么啦?”医生说。
“阿梅丽亚小姐说她头痛得很。她说眼前一直在冒金星……”
于是医生一声没响,跟着迪奥妮西亚走了出去。这时院长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他可以用经文和最著名的神学家们说过的话加以证明的种种论点,以便用它们来驳倒医生。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烧完了,医生却还没有回来。
整幢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他在房间的地板上踱来踱去的声音。这不祥的寂静使老人不安起来。他慢慢打开房门,侧耳细听起来。但阿梅丽亚的房间在有阳台的那一头;那里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线灯光漏出来。于是他又独自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心里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悲哀。他也想去看望一下病人;但他的身分,他的教职不允许他在一个女人分娩时和分娩后走近她的床边,除非她面临死亡的危险,需要他去做终傅圣事。又一个更漫长、更沉闷的钟点过去了。这时,他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中间,在黑暗中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脸红。他听到了轻微、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地板上迅速走动,仿佛是在搏斗一样。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听到一声叹息、一声呻吟。他又偷偷溜回餐室,打开他的每日祈祷书,开始祈祷起来。他听到热尔特鲁德穿着拖鞋飞快地跑去拿东西的脚步声。远处的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有人在地板上拖着一只铁皮水壶走了过去。最后,医生终于冲了进来。
一看到他进来,院长大吃一惊,脸色也发白了:他的领带不见了,衬衫领子撕破了;马甲上的扣子全都没有了;卷起的衬衫袖口上溅满了血。
“出什么事了,医生?”
医生紧张得满脸通红,没有答理,拎起他的医疗器械箱转身就走,但是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焦急的院长提出的问题,便说道,“她发惊厥了。”
院长在门口拦住他,非常严肃、非常庄重地恳求道:“医生,如果病人处在危机中,我请求你不要忘了我。这是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在受苦,而我就在这儿。”
“当然,当然……”
院长又是一个人了,他在等待着。里科萨的人全都睡了:唐娜·若塞帕,农场看守人一家,整个农场上的人,周围乡间的人。餐室墙上,那只巨大而难看的挂钟(钟面上有张可怕的脸代表太阳,框子上雕有一只忧郁的猫头鹰)敲了十二点;然后又敲了一点。每隔几分钟,院长都要偷偷溜到走廊中间:仍然是脚步在房间里迅速走来走去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他又躲进了他的每日祈祷书中,默想着那位可怜的姑娘:在那个房间里,现在也许正是决定她生死存亡的时刻,而她的母亲,她的朋友们都不在身边;她的受到惊吓的记忆中一定正在闪现着她犯罪的幻象;在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眼前将会出现被她触怒的天主那张阴郁的面孔;她可怜的肉体将被放在拉肢刑架上受刑;在已经降临其身的黑暗中,她将感到魔鬼撒旦的热烘烘的气息。生命的结束、肉体的毁灭是多么可怕啊!于是他又热诚地为她祈祷起来。
但这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对她的罪孽负有一半责任,此刻正在镇上,躺在床上安详打鼾的人。他也为他祈祷起来。
他把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放在他的每日祈祷书上。他爱抚地凝视着它,沉浸在亲切的信仰中,对它的威力更加深信不疑;他确信:医生讲到的那些科学以及理性之神都没法跟它相比!五花八门的哲学、形形色色的思想、世俗的荣华富贵、代代相传的帝国,这些都消亡了:它们就像人类感情的短暂的叹息一样;唯一延续下来并将继续延续下去的只有十字架:它是人类的希望、绝望者的信仰、弱者的支撑物、被征服者的避难所、人世间最伟大的力量,crux triumphus adversus demonios,crux oppugnatorum murus①……
①拉丁文:凯旋光荣的十字架是战斗者战胜魔鬼的靠山。
这时,医生走了进来。他满脸通红,因为跟死亡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而浑身发抖;他来是为了找另一只瓶子;但他一声没响就打开了窗子,在那儿站一会儿,让新鲜空气吹拂一下他的脸。
“她怎么样啦?”院长问。
“很糟糕,”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院长跪了下来,喃喃地对圣富尔任西奥祈祷起来:“圣徒啊,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请先给她以耐心,然后再给她以怜悯。”
他一直靠着桌边跪在那儿,两手捂住脸。
听到房间里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那是迪奥妮西亚。她一边把在餐具柜抽屉里找到的餐巾都集拢起来,一边深深地叹息着。
“情况怎么样,太太,情况怎么样?”院长问。
“啊,院长先生,她没希望了。她发了惊厥,那可真吓死人啊,然后她就昏了过去,死一样地昏过去了……”
她看了看屋里的四个角落,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激动地悄声说道:“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你知道大夫先生的脾气吓死人!不过在那种情况下给一个姑娘放血就是要她的命。当然,她只失去了一点血……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是绝不可以给一个女人放血的。绝对不可以!”
“不过大夫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也许像你说的那样聪明,可我也不是傻瓜。我有二十年的经验。在我手里没死过一个人,院长先生。天哪,在惊厥的时候放血!真吓死人!”
她感到愤慨。大夫先生折磨了那可怜的姑娘。他甚至还想给她用麻醉剂……
但这时,戈韦阿医生在走廊的那一头喊她了,女管家手里拿着那包餐巾奔了过去。
那只雕有猫头鹰的难看的钟敲了两点,然后又敲了三点……这时,年迈的院长慢慢疲倦得挺不住了,终于闭上了眼睛。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强睁开眼睛,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凝视着黑黝黝的沉睡的村庄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座位上,垂下头,两手放在他的每日祈祷书上,喃喃说道:
“主啊,把你充满怜悯的目光转向那张痛苦的床吧……”
这时候,热尔特鲁德非常激动地走了进来。大夫先生刚才打发她下楼去喊醒了那个男孩子,叫他去给大夫的轻便双轮马车套马。
“唉呀,院长先生,那孩子真可怜啊!她本来还好好的呢,一下子就不行了!这都是因为他们从她身边抱走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不过我的确知道这是罪孽,这是犯罪!”
院长没有回答,他正在为阿马罗神父轻声祈祷。
这时医生拎着他的箱子走了进来。“你要想进去现在可以进去了,院长,”他说。
但是院长并不急着要进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微微张开的嘴唇在颤抖,好像要问句什么话似的。接着他胆怯地说道:“你已经竭尽全力,再也没有补救的办法了吗,医生?”
“没有了。”
“医生,如果一个女人给这个世界生下一个没有合法身分的孩子,我们,我们是不允许走近她的床边的,除非她已经到了临终之时。”
“现在正是她的临终之时,院长先生,”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衣钮扣扣好。
于是院长收拾好他的每日祈祷书和十字架;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教士,有责任向医生,这位理性主义者和科学家讲一讲,永恒的奥秘确实是存在的,当死亡来临之时,它就显示出来了。于是他轻声说道:“一个人正是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天主的可怕、人类骄傲的虚妄……”
医生正忙着扣他的箱子,没有回答。
于是院长走了出去,但是走到走廊中间,他又蜇了回来,以一种非常不安的口气说道:“啊,对不起,医生——不过我知道你经常看到,在圣事仪式以后,有些奄奄一息的人得到特殊的恩赐又活了过来。所以,医生陪在旁边也许是有用的。”
“我现在还不准备走,我现在还不准备走,”医生说。想到“医学”竟被召来帮助“神思”发挥效验,他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下楼去看他的轻便双轮马车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当他回到阿梅丽亚的房间时,迪奥妮西亚和热尔特鲁德正趴在床边的地板上祈祷着。这张床本身,这整个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烛台上的两根蜡烛已经燃到了插口处。阿梅丽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两只手臂僵直地摆在身边,皱缩的手呈现出暗紫色——整个僵硬的脸上也是暗紫色,只是颜色更深些。
院长手里拿着十字架,正俯身对着她极其痛苦地大声呼喊着:
“天哪!天哪!天哪!我的孩子,想一想天主的思典吧!相信神的仁慈吧!靠在我主的胸前忏悔吧!天哪!天哪!天哪!”
最后,看到她已经死了,他便跪了下来,轻声念起了第五十一篇赞美诗。一直站在门口的医生,这时慢慢退了出去,踮着脚穿过走廊,下楼来到公路上,只见那男孩子正牵着马的缰绳站在那儿。
“马上就要下雨了,大夫先生,”那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
戈韦阿医生把大衣领子翻上去,把箱子安放在座位上;几分钟以后,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便冒着刚下的阵雨,声音很轻地行驶在公路上了,两只车灯明亮的红光划破了夜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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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罗神父的罪恶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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