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纷纭,使得人们的好奇愈甚,只可惜探花府不是书寓,那位美丽的女才子也不再是歌伎了,好奇的人们无法登门拜访去,不但是爷们无法去,就是眷属们也不得轻易前去。
因为探花的女主人是王府的郡主,是皇后正宫刘娘娘的胞妹,张探花的官不大,他的岳家的官却大的吓人,张玉朗在京中有几家朋友,那些朋友却高攀不上国丈太师王爷,因此那些内眷们也就无缘登门了。
当然也有有资格直接去看湘如郡主的,那当然都是些极品的贵妇人了,她们为了身份所关,却又不能随便去探望人,而且湘如郡主怀孕在身,分娩在却,这时候去访客,不是自己没眼色吗?
所以尽管大家对这位乍到京师的女先生充满了好奇,却很少有人去实地看看她的。
愈是神秘,愈容易引起人们探索的兴趣,登门刺探不行,有人变着方法,把她引出去总行吧!
怎么把她引出来呢,终于有人出了点子,把话传到了宫里,传到了那位好事的皇帝耳朵中。
皇帝是个很爱动的人,也是个很好奇的,听说有这么一位奇女子,倒是很感兴趣。
只不过皇帝虽然位列至尊,却也不能随便派个人,传道旨意把一个女子召进宫里去看看。
他更不能对张玉朗说要看着他家里新来的那位奇女才子,一试才情。君臣之礼,限制的对象虽是以臣下为主,但是多少也对皇帝有点约束的。
不过皇帝可以把自己的意思告诉皇后,由皇后来出面,这位好事的皇帝把他的意思跟皇后说了,不过后面补充一句,说这是一些臣下的意思。
皇后是个较拘谨的人,对这个提议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激烈的反对,不过皇帝笑着解说,道:“那些臣下只是耳闻彼姝才情,亟思一见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再者有些人是不服气,想要较量一下……”
皇后忍不住道:“这些人也真无聊,放着军国大计不去下功夫,却要找一个女子去较量才情。”
皇帝未免有点扫兴地道:“卿家未免说得太严重了,因为有些个见过谭意哥的人,将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一个奇女子,更说她的才情,可以压倒当世文宗,所以引起了几个老夫子的不服气,好胜之心,圣贤不免,至于朕的想法却又有不同。”
皇后道:“陛下是怎么个想法呢?”
皇帝笑道:“朕想果真有此奇才女子,未尝不是本朝盛事,借此机会甄验一下,若是她真有些才情,也不妨加以表扬一下,也好激励一下士风。再说卿家执掌天下女范,对于这么一个人,也不该埋没。”
皇后究竟不能太拂皇帝的意思,因此笑问道:“陛下是准备如何去考验她呢?”
皇帝想想道:“在百花生日那一天,宫中照例有一次聚会,也会召请朝中一些具有文名的大臣前来吟咏一番,而卿家不是也会带着一些解诗文的官眷命妇,一起凑热闹的吗,那天就由卿家召唤她入宫……”
皇后道:“那都是些有诰封的命妇。”
“卿家这就太拘礼了,前几年参加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女儿家居多,何尝有什么诰命的,老实说,也就是年轻的女孩子还能提笔做两首诗,真叫那些有诰命的夫人来吟诗,恐怕将会气死李杜于泉下了呢。”
皇后有点不服气道:“陛下,好像几年来,诗词抡元的都是我们这边巾帼队里的人。”
皇帝哈哈一笑道:“卿真若真以为须眉队中无人,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每年一度男女同乐的聚会,不能让你们太扫兴。再者是有几个能手,为了要显示他们自己的女儿才情,不肯掠美,故意敷衍塞责而已,认真要较量起来,除了一两篇勉强可以上榜,大部份都会刷下去的。”
皇后不由得激发好胜之心道:“真有这回事,我倒是难以相信。”
“卿家若是不信,朕就吩咐下去,今年不得藏才,大家尽出所能,认真来较量一下看看。不过湘如小妹今年不能来参加了,你的麾下少了一员战将,若是不能把谭意哥召来,恐怕你们会全军皆没呢。”
皇后道:“臣妾也听说了这个人,倒是很想看看她,只是怕破坏了宫中的体制,因为她究竟是个民女。”
皇帝道:“卿家这个想法就太过了,人无贵贱,民女又难道天生就会矮人一等,孟子还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般世俗的人有些势利的想法,尚情有可原,卿家却不应该存有此心。”
皇后一听居然怪责到自己头上来了,倒是不能再说什么,只得道:“臣妾并没有富贵贫贱之想,只是宫中的体制如此,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皇帝接道:“祖宗立法的意思,只是怕宫内的秩序太难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说民女不得入宫,那宫中操司杂役的宫娥,都是召自民间。再说谭意哥经湘如小妹认为姐妹,也不能算是布衣民女了。”
皇后一笑道:“臣妾是怕陛下怪责臣妾坏了规矩,既是陛下不以为责,臣妾自然是遵命。”
皇后虽然注重体制,但也深明皇帝的脾气,他已经决定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何况这也是一件凑趣的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受了妹妹湘如私下的恳托,要求为谭意哥提高一下身份,这在她是比较为难的。
湘如的意思是想为谭意哥在宫中求得一个职称,就是所谓女官。
当然,这种是一个职衔,既无俸禄,也没有品级,只是名义上好听一点而已。很多世家亲贵的女儿,都有这么一个职衔,但是要颁给一个曾为倡家的女子,尤其是出之她妹妹的渊源,恐怕会招致物议。
可是湘如的请求恳切,她又不忍使这个小妹妹太失望,心里正在估量着,皇帝主动提出,无异是一个大好机会,但是她口头上反对,正是以退为进的策略,这时见时机已成熟了,笑笑道:“陛下,召请谭意哥入宫,臣妾也很赞成,只是宫中的体制,也不能破坏,臣妾想先给她一个职称,那就不冲突了。”
皇帝见皇后答应了,心中很高兴,这本是一件鸡毛蒜皮小事,笑着道:“随卿家去安排吧,只是今天由于情形不同,廷臣中有些职品较低而长于诗文者,也要拉进来充阵容,人数可能多一点。”
皇后道:“臣妾这边也要多召几个女将来助阵,今年就扩大在御花园的荷风轩中举行好了,那儿的地方宽敞,可以容下几百人。”
皇帝十分高兴,连声笑道:“好!好!我们男女各半,以三百人为准如何?”
皇后算了一下,一百五十位命妇与宦家千金固然易得,但是真正能做诗的不过二、三十人,那些婆子们来多了没用,叽叽喳喳,反而吵得人不安宁,因此一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臣妾还是依照往例,召请五十名女将出阵,陛下倒是不妨多召几个前来,那些未列朝班的官儿们终岁辛苦,却始终未入宫中一步,陛下不妨利用这个机会,也犒劳他们一下,以示圣泽。”
这句话是皇帝最听得进的,夫妇两人在一阵哈哈大笑中,都非常高兴。
虽然皇帝有了话,皇后还是很慎重,第二天在晨觐太后的时候,禀告了上去。
太后是位很慈祥的老妇人,也是个爱热闹的,她们婆媳之间,感情很融洽,相互之间,相处有如母女,因此听了皇后的禀告后,就笑着说:“皇帝已经跟我说了,而且也有不少人在我跟前提过那位谭姑娘,都是赞不绝口,有这么一个好孩子,连我这老太婆也急着看看呢,湘绮,你就把她带进来,既是要跟外头的官儿们比较,你也该先把人家孩子叫进来嘱咐一番,使人家心里有个准备,免得临时怯场,弱了咱们的名头。”
皇后笑道:“臣媳的妹妹不轻易推许人的,她说好,是一定不会错,再说比诗论文,都是临时抓题,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臣媳是想先叫她进来,熟悉一下礼仪,特地来请老祖宗的示下。”
太后道:“说的是,民间的孩子,那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到时候吓着了,有才华也现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兴致,湘绮,你明天就把她叫进来吧。”
皇后见太后也是迫不及待的样子,心里着实高兴,遂答应着退了出来。
她妹妹跟张玉朗的结合,她这姊姊心里十分明白,多少是带着点强迫的性质,当时她是反对的,不过看到妹妹的那种死心眼儿,再看看张玉朗的人品才华,才觉得只有此子,才能与妹妹匹配,所以勉强的同意了,但也把湘如叫进宫中,切实地教了她一番嫁后为人接物、孝亲、敬爱丈夫的道理。
湘如倒是很听话,嫁后所表现的温娴明理、柔顺,果然已化去了张玉朗的怨恨,却又赢来了无限歉咎,那就是对谭意哥的。
这等于是横刀夺爱了,湘如明白,要想维持夫妇问的和谐感情,必须还要把谭意哥拉了来。
皇后对这件事是深以为然的,她处在宫中,天然的就有很多的情敌,后宫除了选后时同时册定的两位贵妃外,还有几处别院,她这个皇帝丈夫,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独享的。
虽然她的皇后地位高高在上,但是如若无法赢得皇帝的心,同样也将饱受冷落。
在这么多美女当中,要想独霸住一个丈夫是不可能的,争风吃醋,机会使皇帝讨厌,感情冷落,最聪明的办法,莫过于投其所好。
皇帝喜欢谁,就向谁示好,尽量去促成皇帝跟那个女子在一起。
这是一种手段,一则博得贤慧之各,二则使皇帝内心生出敬爱之情,第三,可以减少敌人,因为她的地位最高,却去交好地位低的人,可以使对方感激涕零。
湘如在离京之前,就曾向她表示过,此去一定要设法把谭意哥接来,然而从张玉朗的口中,知道谭意哥是个很高傲的人,要求能提高谭意哥的声望与地位。
湘绮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却又相当的棘手,这事情做起来不难,如若由她这个做皇后的迳直下诏则又似乎有内举之嫌,易招物议,所以她先授意父亲和弟弟,暗中在朝野间腾传谭意哥的才华,耸动皇帝自己先来开口,而后自然也着人设法在太后面前鼓吹起来。
现在这两方面都开了口,她就可以明正言顺地下一道诏书了,诏封谭意哥为内宫侍读。
这是一个新花样,因为皇帝喜欢诗文。希望宫廷中每个人都能够来上几句,只不过未必每个人都能如此,有些地方,不过是粗识几个大字而已,于是就有后宫侍读的花样兴出来,召唤京师近臣中的女儿能诗者,进官教这些贵妃、婕妤们吟诗,这当然也是一种很高荣誉,因为诏令是由皇后颁发的,侍读等于是陪伴皇后读书,一个女子能人后宫承值,一定是有才华的,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不过皇后择人颇严,这个头衔没有俸给,只有赏赐,却更不随便乱颁的。
谭意哥终于接到这么一张诏令。
湘如已经先一步知道讯息了,她知道谭意哥的脾气,如果弄僵了,她很可能会拒不受命?
因为皇后的诏令到底不是朝廷的圣旨,再说正因为这是无品无俸的非正式称衔,诏书上很客气,写着的是聘请,既是延聘敦请,自然受者也可以拒聘。
尤其是像谭意哥此刻的身份,大可以回上一句,布衣民女,知识谫陋,不谙宫仪,不敢奉诏。
所以湘如先笑道:“今年的百花生日,我是没法去揍热闹了,还亏妹子你来了,为我们增加了一枝生力军,否则我姐姐就要孤军奋斗了。”
谭意哥听得莫名其妙,道:“湘如姊,你说的什么呀,又是生力军,又是孤军的,难道还打仗不成?”
湘如笑道:“虽非干戈之争,却是笔墨之战,每年的百花生日,皇帝总要带了一大批的臣子在御花园赏花会宴,而皇后也带了一批官眷与会同乐,少不得总要吟咏一番。”
“哦!原来是做诗。”
“妹子,你可别看不起这种做诗,比金殿策试还要难呢,题目是临时的,限字、限韵还要限时,时间是一灶香,共有十首绝句,十题律诗,三首长歌,小阕小令,谁也不可能一起做完,只有尽所长的,做多少算多少,香尽交卷,每卷都是密封的,然后出五位主考共同评核,以请论等第,等揭晓了才知道是谁所作。”
“难道内外还分的不成了。”
湘如道:“长歌我们是不行的,律诗、绝句、小令三项中,我姐姐跟我两个人,每年总要占上三四项榜首的,每题每款取三名,总计是三十名,我姐姐带领的娘子军,总要占上个十六七名之多。”
谭意哥笑道:“京师文风,竟是女胜于男了。”
湘如道:“这倒未必见得,只不过题目总以赏花咏花为主要范围,出自闺阁之口,总是比较柔婉一点,而那些老夫子们酸气冲天,遣情之作,也不忘文以载道,纵然字句精炼,意境上略差了一点,所以每年都是巾帼称雄,今年我不能去,姊姊可苦了。”
“娘娘手下兵多将广,还怕没有好手?”
“妹子,算了吧,京师虽有几个能文能诗的女儿家,但是却未必见得佳,每年都是我跟姐姐在拼命,不但自己作,还得替她们修改润饰,才抢个十六七名,略过半数,若是我不去,姊姊一个人能争个四五首上榜就很不错了,她的书读得不少,就是构思太慢,作品是好的,无瑕可击,但过于拘谨放不开……”
“这么说,每年都是湘如姊在任主帅了?”
“可以这么说,今年我是必须要退出,幸好有你来了,给我姐姐撑撑场子。”
“我怎么有资格呢?”
“怎么没资格呢?爷说过了,以你的才华,就是金殿试策,也有抡魁之能,更何况是诗词呢,那些老头子案牍劳形,怎么样也胜不了你的,加把劲,今年杀他们一个全军皆墨,片甲不回。”
也差不多才说完这番话,宫中的女官就来了。
宣读之下,原来是太后的谕旨,徵谭意哥为内宫侍读,着即入宫,进诣懿驾。
同时还赐下了一袭宫妆。
谭意哥接下了懿旨,湘如笑道:“妹子,你的面子特别大,一般都是由我姐姐下诏延聘,只有你特别,竟是由太后老祖宗亲自下诏,那你就快去吧。”
谭意哥笑道:“湘如姐,这一定是你挑我的!”
湘如道:“为日后百花诞辰诗会之争,我的确曾向姊姊推荐过你,要她请你帮忙,可是太后老祖宗下诏相请,却不关我的事了,去吧,老祖宗人既和慈,又十分风趣,比我姐姐好说话多了。”
谭意哥倒不在乎比什么诗文,可是对这种召见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可是湘如挺着个大肚子在起劲地忙着,使她不好意思也不忍心扫兴,于是略略地妆扮了一下,跟着那两个女官儿进去了。
首先觐见的是皇后,这位全国第一尊贵的妇人对谭意哥倒是一点都没有架子,见过礼之后,立刻叫她靠近了坐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后,才笑道:“果然是这么一付仪态万方的模样,难怪有口皆碑了,意哥,有关你的才华,我曾经听很多人说过,想来是不会差的了,万岁爷昨天跟我谈起,他也听说了你的文名,说要在百花生日之宴上,多邀些个能手,好好地跟咱们较量一下,你可得给咱们巾帼队里多争点光采。”
谭意哥看她的年纪不过三十多,却极有威仪,形貌跟湘如很相似,只不过上额较为开阔,下巴处略圆一点。
那不但使她看起来庄严,也厚实多了,不像湘如那样,聪明外露而现夭徵。
皇后见到她一直看着自己,再加脸上的表情微现惋惜,已经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乃笑了一笑道:“你可是在想我妹妹?”
谭意哥不由得一震,开始相信湘如说她姐姐的话,她的眼睛实在厉害,能够看透别人内心里去,连忙起立道:“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确是在想郡主。”
皇后轻叹一声道:“对这个幼妹,我们都太过宠爱,难免会任性一点,还望你多多包涵,相信你也明白的,她自小体弱多病,相貌上又过于聪明外露,实非寿徵,所以就让着她一点,老实说,我们谁都没期望能看到地出阁字人的……”
谭意哥忙道:“郡主现在可结实多了。”
皇后苦笑道:“我也听人说了,只可惜不能亲自看看她,但无论如何,还要你多照顾她一点。”
谭意哥道:“郡主对民女情深意厚,实在是郡主在照顾民女。”
皇后又轻轻一叹道:“湘如在我们眼中,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我听说她对你,倒是很像个大人了,这……过几天再说吧,你是老祖宗下诏邀请进宫的,咱们未便多耽搁,走,我带你见她老人家去。意哥,今天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就不必回去了,那时我们再好好地深谈一下,我有很多的话要跟你说。”
谭意哥顿了一顿道:“民女还是要回去的。”
皇后似乎颇感意外道:“为什么呢?”
谭意哥道:“民女未习宫中礼仪,恐有陨越,是为一。民女居留宫中不便,是为二。郡主临盆在即,民女实在不放心她,是为二。”
第一个理由是客气话,第二个理由是真心话,但第二个理由说居留宫中不便,却实在耐人寻味,但是皇后略作沉思后,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道:“说得也是,我要是把你留在宫中,小妹也实在不放心,我们去见过老祖宗,她主要也是想看看你,再者明天诗会,她也很关切,怕你临时会怯场,叫我先带你看看地方,熟悉一下环境,今天见到你这付从容的样子,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了,看来我们明天差不了。”
“民女不过是略识之无而已。”
皇后一笑道:“别客气了,我虽然还没请教过,但想到你高明,胸有文章气自豪。从你谈几句话的态度已经可以想见,说句笑话,有许多大官儿家的千金,第一次进宫时,居然会吓得发抖,连话都说不上来了,即使是一些进京不知有多少次的命妇,到了这儿,仍然是诚惶诚恐,全身上下不自在,跟你这份潇洒自如的样子一比,她们真该惭愧死。”
谭意哥只有笑笑,这一点皇后不会明白,以为是读书之功,其实却是阅历之故,因为以前地出入各种场合的酬酢宴会,不知多少次,脸皮磨老了,胆气也壮了,自然不是那些终日深居闺中,难得一见陌生人的千金小姐们所能及得上的。
跟着皇后一起到懿宁官去觐见太后,这位老太太果然如湘如所说,比皇后要好相处多了。
她上了年纪,在宫中的地位也是真正的高高在上,无人能及了,连皇帝见了她,都要跪下请安,因此,她的行动也就相当的自由,没有拘束了。
谭意哥跪下叩了头,恭祝圣母老祖宗千秋,太后已经一叠声的叫道:“孩子,快土来让哀家好好地瞧瞧你,是怎么一付惹人疼怜的样子,居然会引起朝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交口称赞。”
皇后含笑把谭意哥牵起来,一直送到她身边,老人家是看不清楚,一个劲儿的叫:“靠近些,靠近些。”
直到伸手可及,她才拉着手,端详了半天,点头叹息道:“你们看看,这才叫美人儿,湘绮。”
皇后笑道:“臣媳在。”
太后道:“以前我只说你家姐妹是天下第一等的美人了,今天给这孩子这么一比,你们可都比下去了。”
皇后毫不为忤笑道:“那您老人家可得多疼她点。”
谭意哥却不安地道:“民女薄柳之姿,怎敢……”
太后不让她说完就道:“好孩子,别客气,也别来那一套,我这懿宁宫中可不像皇后那儿的规矩大,咱们有什么说什么,我说的是老实话,湘如那孩子也够逗人疼的,只可惜单薄了一点。皇后嘛,现在也三十多快四十了,自然不能跟你们小姑娘去较量。不过,她进宫时,也不过你这么大年纪,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美是美了,却天生的一付皇后相,过于端庄了一点。”
谭意哥道:“娘娘乃一国之母。”
太后笑道:“我也没说端庄不好,只是一个人整天这样规规矩矩的多别扭,那不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谭意哥忙道:“娘娘平素待人是十分亲切和善的,只不过在您老菩萨前面,唯恐失礼,才必须要规规矩矩,以为臣属们做个榜样。”
太后笑道:“这么说倒是我对皇后误解了,好孩子,你可真会说话。”
她抚着谭意哥的手,万般慈祥地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糊涂,湘绮是个好媳妇,我比谁都清楚,只可惜做了皇家的媳妇,受了官规国礼的限制,使得我们婆媳难得有亲近的机会,倒不如一般百姓家有亲情之乐了。”
谭意哥道:“圣上治被万方,您老菩萨跟娘娘得母仪天下为百姓之范,天降圣人,总得牺牲一点的。”
太后高兴得直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瞧你这张小嘴多甜,哀家倒从来没认为自己为百姓们做了什么,听你这一说,倒像是哀家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功业了。”
谭意哥道:“圣慈教化之功,大与天齐,唯其无方。育成于潜移默化之中,故不得而见。譬如泰狱之高,伧海之大,皆非目之能及……”
太后笑顾左右道:“你们也听听学着,这才是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哀家明知道这是歌功颂德的老话,可是到了她的嘴里,听起来就叫人晕陶陶的。”
一个女官笑道:“这是老祖宗偏心,喜欢一个人了,什么话也顺耳了,这话要是出于奴婢之口,您老祖宗又要说是巧言令色了。”
她大概是太后身边很得宠的人,所以讲话才如此的放肆,但是她并没有恶意,说着还向谭意哥笑了一下,表示友善,也表示并不是对谭意哥攻击。
太后笑道:“那当然了,话说得好听不算,最难得的是要诚意正心,这孩子说话时,一片诚心敬意,没有半点虚伪,那像你这猴头,一付嘻皮笑脸,何尝有半点诚意,让人瞧了就有气。”
说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太后絮絮叨叨地向谭意哥问了一些她的身世以及生活种种。
谭意哥直言无隐,毫无隐坦,太后听得直擦眼泪道:“好孩子,倒是苦了你了,说来也真是的,一个人犯了罪,跟妻子儿女什么相干,这个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要劝劝皇帝,叫他废了这一条。”
皇后忙奏道:“罪及妻孥,多半是对着官宦人家,因为他们身为民牧,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这也是警诫之意。而且近年来,秉承慈训,以仁术治世,对这种案子,已经赦免了不少,去年一年,刑部奏请外官妻孥入官的案子,计有九十七仵,皇上只判了三件,那是贪墨官民,为祸太烈的三名恶吏。而且他们的妻儿家人,也十分不肖,助恶唆使蹈法,合该一并处分。”
太后这才点点头道:“很好,我是个妇道人家,没读过太多的书,也不懂得那些治国强邦之道。我只觉得以仁心去对人,总是不会错的,皇帝小时候,我就这么教他,现在还是这么提醒他。”
皇后道:“皇上每与臣媳谈及母后的教训,总是感激万分,无时敢忘。”
太后又向谭意哥道:“孩子,你是从民间来的,我要你讲讲老百姓对朝廷是怎么样的看法?”
这使得谭意哥为难了,因为这个题目太大了,也太严肃了,她纵有满肚子学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太后道:“你别怕,有话尽管说好了,现在咱们是私下聊天,我只想听听民间的意见。
“
谭意哥斟酌良久,她知道不能光说好的,也不能全说壤的,于是笑道:“老菩萨,这可把我给问住了,因为要叫我来说,绝对是好话。”
太后道,“不行,你这孩子别学得像他们一样的圆滑,只会歌功颂德,那些话不要你说,也不是我听的,我现在要你说的是一些真正的批评,说好了,哀家特准你直言无忌,就当你是在跟一个老祖母聊天,别把我当成太后。”
谭意哥道:“民女所接触的都是非当即贵的人,他们沐受圣恩深厚,富衣而足食,自然就会对朝廷感恩图报,言下都是颂扬之词了。”
太后道:“这也说的是,不过从你的话中,哀家也听出一点意思来,只是日子过得好的人,才对朝廷感激,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对朝廷就怨声载道了。”
这个老妇人绝不糊涂,她的思想跟观察都十分敏锐,谭意哥笑道:“老菩萨圣明,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对什么都怨,连老天爷都免不了遭咒,何独是朝廷呢?”
太后一叹道:“话不是这样说,他们有理由埋怨朝廷的,因为朝廷没把他们照顾好,穷人跟富人一样,也是朝廷的子民,而且应该受到更多的照顾才对……”
说着她又深深地一叹:“孩子,你的话已经发人深省了,天下之民,九百九十九个穷人,才有一家当户,一人颂德而十人抱怨,这绝不是好事,看来我这个做皇帝的儿子,并没有尽到责任。”
这一来谭意哥紧张了,连皇后也感到很紧张,要开口说话,不知如何启齿,还是谭意哥道:“老菩萨,民女见闻寡陋,说的未必是真的,只不过是表面所见……”
太后道:“意哥,你并没有说什么,是我推想出来的,你说你从湖南来,而且这一阵子,在那边办善事施粥捐衣……”
谭意哥道:“民女只是帮杨大叔的忙。真正做好事是他,钱也全是他们叔侄二人拿出来的。”
太后道:“他们的义举固是值得嘉许,但也愈增朝廷的惭愧。因为这木是朝廷该做的事。”
皇后深觉不安,连忙道:“启上母后,皇上是很关心这种事的,只要有所奏闻,一定立拨专人,前往办理赈灾事宜,只不过您老人家也知道,有些地方督抚,为了粉饰升平,往往把灾情隐而不报,或是以大报小,这才使得圣上耳目为之蒙蔽。”
太后道:“那么你应该是知道的了?”
皇后道:“臣媳日居深宫,更不知道了。”
太后一叹道:“你若不知道就更不妙了!”
皇后一听,吓得跪了下来道:“臣媳愚昧,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请母后教诲!”
太后苦笑道:“媳妇!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也跟我装糊涂呢,我们亲家公刘王爷跟你哥哥管的是什么事呢,他们纵然不便告诉皇帝,至少也应该知会你一声。因为,皇帝有很多事都是跟你商量的。”
皇后一听更为紧张了,垂头道:“臣媳是略知一二,因为圣上为国事,操忧已经够烦了,有些臣媳能分忧的事,就不去烦扰圣驾,因此,除了重大的灾情外,一些乡镇地方的小灾小患,臣媳就叫弟弟斟酌情形,指示地方去办了!”
太后笑道:“这才像句话,皇后,我知道你是个好媳妇,皇帝得你的臂助太大了,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找你的麻烦,而是让你也明白,我这个做婆婆的,并不是整天不管事,而且也不糊涂!”
皇后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皇后跪了下来,四周的人都跪了下来,只有两位老太妃和谭意哥。那两位老太妃在身份是皇后的庶母,自然不必陪着下跪,而谭意哥则蹲坐在太后脚前的小矮凳上,一双手部被太后握着,无法下跪。
太后又轻叹一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吗,因为前天有人告诉我说,国舅老爷跟国丈亲翁频频入宫,也有人密告我说你父兄擅自下令,动用地方库银,以图私利!”
皇后惶恐地道:“臣媳的妇弟忠心为国……”
太后笑道:“你别说了,大家是亲戚,你们一家人我还不清楚吗,所以我今天要当着人面问你这些,给人有个了解,让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皇后这才吁了口气道:“是!谢谢母后亮鉴!”
太后道:“湘绮,我对你这媳妇是十二分的满意,对你家里的情形也相当清楚。”
“皇帝娶了你,是偏劳你家,刘王爷屡世功勋,富贵极品,大可以逍遥自在,何必要惹这些烦扰呢,他们是帮亲戚的忙,我心中只有感谢,但是有些糊涂人不明白,经常要找些话传给我听听,我若不给他们一个明白,他们以为我是偏袒亲戚。”
皇后道:“这都是臣媳无能。”
太后道:“好了!话说开就好,不过,皇后,我也想到了一些别的,湖南是最富的一个省,鱼米之乡,人常说,两湖熟,天下足,假如连三湘地方都有了灾民饥饿求赈,那别的地方一定更严重了!这得赶紧想个办法,弄弄清楚。”
皇后道:“是!是!臣媳一定转告父弟,加紧对各地的了解。”
太后道:“请他们多费点心,我也知道,皇帝是一直生活在太平日子里,不知道外间的疾苦,所好有你跟你家人帮着,才不致于大糊涂,但是他拿不出太多的主意,凡事你操点心,如果讲不通的,就来告诉我,由我来说好了,我是绝对支持你的。”
皇后道:“臣媳只能帮着处理一些小事,军国大计,臣媳从不予闻的。”
太后道:“这我知道,也是你懂事的地方,我因为你太客气谦虚了,所以皇帝有些事情,跑来找我商量,我能给他的帮助实在不如你。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多走一步的人,因此,以后你有空就多往我这儿走走,咱们娘儿俩商量一下,再由我来告诉皇帝,这样就没人多说你的闲话了。”
皇后恭敬地回了一声,太后十分高兴,笑着道:“明儿的百花生日聚会,该有许多准备的地方,你去忙吧,意哥就在我这儿,一会儿,我带她上御花园走走,指点给她看明儿聚会的地方。”
皇后朝谭意哥看看,也笑了笑,她实在也奇怪,这女孩子何以有这么好的人缘,才进宫没多久,怎么就博得了这么多的好感,太后是不必说了,一直握住了她的手,始终没放,而其他的人,看向谭意哥时,眼中也是充满了怜切与笑意。
她们因谭意哥得到太后的宠爱而喜悦欣慰,没有一丝妒嫉,这才是最难得的。
在平时,一个外来入宫的人,人缘往往是跟着他受宠的程度成反比的,在上面越受宠,在别人的眼中心中也越受忌,甚至于当着面,也会表示出来,至于背后的攻讧,那更不必说了。
以她的皇后之尊,尚且难免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谗呢,幸好太后是个明白人,否则她们所告的那一状十分厉害,很可能造致母家的灭门大祸。
太后明白宣布时,只有那两位老太妃坐立不安,可知进谗告状的也说不定是她们,这两位的气量仄,为人刻薄,而她们娘家的子侄在京中之不安份,都是有名的。皇后从不跟她计较,一则她们在名份上,究竟是先皇的妃子,长了一辈,二则也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
可是看看她们对谭意哥的情状,皇后也不禁自叹不如了,因为她们望向谭意哥的目光,不但毫无敌意,而且还充满了慈祥,这证明了她们的心中,同样也有爱和善良,并不是像平时所表现那么讨厌的。
只不过别人很难赢得她们的友谊而已。
在这些地方谭意哥是成功的,她在先天上就占尽了优势,每一个人一看见她,就从心里喜欢她,再者,就是她的气质与态度了。
在陪着太后游御园的时候,他活泼得像一头小燕子,一下子飞东,一下子飞西,这儿看看,那儿问问,简直很少停过,虽是赞不绝口,却又博学,每一种东西,都有她的一番见解与议论,而且绝不是胡乱开口,说得相当有道理。
她既不像一个民间的女孩子那么拘谨,也不像普通民女那么粗俗,所以把太后逗得开心极了,经过牡丹丛,正是牡丹半放,谭意哥惊喜道:“这儿居然有这么多的牡丹开放了,真是难得,老菩萨,您真了不起。”
太后笑道:“这是波斯的异种,在我进宫的时候,才开始进贡来移植宫内的,早几年也不开花,一直等到了我生了皇帝的那一年,才突地开放了,今年更怪,这么早,居然开了这么多。”
谭意哥道:“远离亲土,水土气候都不对,故而花不易发,总要慢慢习惯了才行,而且老菩萨那年生下了圣上,天降祥瑞,它们也争着报喜呀。”
太后笑道:“你可真会哄人高兴,我倒不是那种迷信的老糊涂,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居然与天地同感应了,牡丹早发,那是因为照料的人细心照顾之故。”
谭意哥笑道:“照料固然有关系,但是老菩萨的福气也是原故,据说以前武则天自号大周金轮皇帝,在百花生日的前夕,也准备次日大宴群臣,却因为那年气候寒冷,御园中开放的花不多,武则天很不高兴,下诏令百花齐放,到了第二天,其他各种花,慑于她天子的威势,都开放了,唯独牡丹不放,气得武后下旨,把牡丹给烧了,所以直到今日,洛阳的牡丹还是焦黑的。”
太后笑道:“我的儿,你倒是真难得,除了正史之外,连这些传说也装了一肚子,真有这回事吗?”
谭意哥道:“以前的事,谁也没见着,民女可不敢说真话,但是既有这种传说,大概是真的也未可知。”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认为是否真的呢?”
谭意哥道:“民女想此说可能不假,老菩萨的福气好,这些牡丹不就早开了来献瑞吗?
“
说着过去摘了三朵大红色的花朵,别人要阻止,却已不及,因为这种花极其名贵,平时照顾得无微不至,碰掉一片叶子都不敢,谭意哥居然一摘就是三朵。
太后也不以为然,却不忍呵责,只有轻吁一声道:“好好儿的花,你摘下多可惜。”
谭意哥笑道:“老祖宗,民女摘下它们是有道理的,这是对它们的惩罚。”
“哦!对它们们的惩罚?”
“是的,它们不应时令,争先开放,虽是一片孝心,却也可能是被武则天烧怕,以为老菩萨也是那么横蛮不讲理的,这就该罚。”
太后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居然也大有道理的。”
谭意哥又道:“不过老菩萨最是大公无私,赏罚分明的,罚过它了,念在它一片孝心,也该奖赏一番。”
“哦!你说又该怎么奖赏它?”
“花放无非争人怜,老菩萨就可怜它们一下,准许它们戴在老菩萨的鬓边吧。”
说着又挨近过去,把花别在太后的鬓边,太后又爱又怜道:“我的儿,我这老太婆戴着它有什么好看,它该戴在你的鬓边才是,你也戴上一枝。”
谭意哥为太后簪好了,又把另外两枝花别在两位老太妃的鬓边道:“老菩萨,鬓花乃为赏赐,除了您之外,只有二位太妃才够资格颁赐,民女怎敢僭越。”
然后又在太后的耳边道:“老菩萨,这花您一定要戴上,而且不能取下来。”
“哦!这是为什么呢?”
“民女先前所说那些歌颂之词,那只是给别人听的,您老人家未必喜欢,现在民女才要说真正的理由,那才是民女未曾奉诏,擅自摘花的原因,天生万物皆有时序,此花不当令而放,有失常态,即为异徵。”
太后不禁一震道:“异徵。”
谭意哥道:“异徵虽也有祥瑞,仅是米生双穗一次,花木失时,乃属妖氛,民女遽折其三,乃为极其气机,见怪而不怪,其怪自败,而摘下的花,也必须要老菩萨您这种有岁数而又有福气的人,才能镇得住。”
这些话倒真说到太后心中去了,点点头道:“这所园子裹住的都是女人,阴气太重,常听那些宫女们偷偷地传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谣言,幸亏是我跟皇后都压住了,否则不知会渲染成什么样子呢,所以在每年百花生日,皇帝在园中宴请百官同乐,也就是借机会多找些男人来,以阳刚之气,驱驱除氛,只是不明说而已。”
谭意哥笑笑道:“老菩萨做得极对,这种事是不能够认真的,放在心里知道了,想个办法化解一下,也就行了,如果真闹起来,岂不是人心惶惶,宣腾得更厉害了。再说,草木失其时序,是天失其行,有事实在此,而那些女孩子们的传说,有时则是自己吓自己,庸人自扰,她们胆子小,想像力丰富,晚间一只宿鸟惊飞,可以被说成飞天的妖魔。”
太后高兴的笑道:“可不是吗?好孩子,难为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见识,这实在了不起,想必是读书多见识广的原故,那些京里的官儿家中的女儿,跟你一比可差多了。”
她又捏着谭意哥的手,无限怜惜地道:“我的儿,上天真是没眼睛,这么一付人才,竟让你受那种委屈,刚才听你说着我都心痛。”
谭意哥笑道:“老菩萨,民女倒不觉得那是一种委屈,养母丁婉卿爱我如同己出,而且,那些客人们对我也都彬彬有礼的,倒是能够交接许多人,使我长了许多见闻知识,那是别的女儿家难以得到的。”
“难道你不以那种生活为苦?”
谭意哥想了一下才道:“那种生活固然不适合一个女儿家,但是民女既然入了那一行,徒自怨苦兴事何补,倒不如自求上进,在苦中去求快乐。再者民女发现,娼伎固为罪民贱业,但也要看各人自己,若是一个人自轻自贱,看不起自己,所以所为必然也被人所轻,只要懂得自重自爱,在任何行业中,都能受人重视的。”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这一老一少,谈得十分融洽,不知不觉间,也走了许多路。
当谭意哥低声耳语时,那些宫人们已经识趣地躲远了一点,接着太后也低声地跟她交谈,证明她们之间,正在说着一些体己话。
这如果在平时,一定会引起很多的猜忌,不知道又在议论告发谁了,几乎每个人都会竖起耳朵来听,只有谭意哥跟太后如此的时候,大家都非常放心,年轻的宫女们乐得躲懒,把侍候搀扶的工作,亦给谭意哥代劳,自己去采花扑蝶,玩去了。
另外有些随侍的女官,由于职分及身份所系,是不得靠近的,只有在召唤她们的时候,才得应前候旨,自然也不会过来,她们在远远地看看,面有羡色,不是羡慕谭意哥能接近太后,而是羡慕太后能接近谭意哥。
老少两个人越谈越高兴,也就越投机。双方都感到很诧然与惊奇。
谭意哥是惊于太后虽居深宫,然而对外面的情形毫不隔膜,风土人情,无不知晓,而且对任何一个问题,她都有一番议论与见解。
这些见解大部份都很高明,只不过她所居的立场是高高在上的为政者,有些地方未能遍及兼顾而已,不过这已经非常的了不起了。
太后对谭意哥的震惊也是一样的,这个女郎虽来自民间,曾操贱业,但是她那高贵幽娴的气质,彷佛出自天赋,比之王侯将相之家的女儿,从容处犹以过之。
除此外,她那博学强记的能力也是绝顶的天才。太后提到一个话题,谭意哥必然能引经据点,从历史上的殷鉴到民间裨官野史的传述,她必有一番说词,她的意见有时会与太后相左,但也相当有道理,最难得的是她不像别人那样,光是会阿谀颂扬,有时也据理抗争,一点都不肯盲从附合。只不过她抗争时,无论措辞语气,都十分柔婉,使得太后自己找到了错误之所在。
总之太后对她是高兴极了,也爱极了,平时老人家有午睡的习惯,吃过了饭,总要睡上一会儿,今天居然也忘了,而且也不休息,牵着谭意哥,满园子逛,每个地方都要去转一下。
随侍的官人看太后高兴,可不敢上来劝阻,却私下递了个字条给谭意哥,请她诱导太后休息一下。
谭意哥看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到前面处,远远看见一片宫院,她心下有个计较道:”
老菩萨,意儿有个请求(这称呼是太后叫她改的,因为民女这两个字称呼起来,显得距离太远了)……”
“说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客气,也别拘束,想到那儿就说出来,我要听真话,在这个地方最难听到就是真话,个个都是一片虚情假意……”
谭意哥娇柔她笑了一笑:“老菩萨,您的龙马精神,意儿可追不上,逛了那么半天,腿子气得直打抖,前面有个地方,咱们去歇歇好了。”
说着用手一指,却把随后伴行的众人们吓了一大跳,她们递条子是希望谭意哥劝太后回懿宁宫休息,却没想到谭意哥会随手指明一个地方。
忙上前道:“谭姑娘,你累了,我们准备有椅轿,你可以坐着代步。”
太后瞪了那官人一眼道:“你叫意哥坐椅轿,我这老太婆,难道扶着车轿走。”
那官人忙道:“这奴婢怎么敢呢?老祖宗的銮轿早就在这儿侍候着了。”
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们呀,真是一批大俗物,玩儿你懂不懂,玩儿一定要亲身实地才有意思,我要是坐上了銮轿,弄八个人抬着,哼哼哈哈地转上一圈,那跟走马看花一般,有个什么意思。再说好容易有个说话的人,也正说得高兴,你叫我们乘銮轿,意哥既不能跟我同銮舆,又不能靠在我旁边走,就算她靠着我吧,也还隔着一大截呢,说话多不方便。”
那官人忙跪下道:“老祖宗,忽已经游了半个园子了,也该歇着了。”
“胡说!你当我连御花园有多大都不知道了,连十停里的一停都还没走到呢,我都不感到累,你们倒娇贵起来了。”
谭意哥忙道:“老菩萨,是意儿走不动了。”
太后道:“意哥,你是个老实的孩子,别跟她们学得那么坏,专讲谎话,风玉桩,你打量着我没看见你偷偷地递纸条挤眼睛,叫意哥撺着我歇下来?”
风玉桩是那宫人的名字,吓得连连叩头:“老祖宗圣明!奴婢只是一片孝心,老祖宗是该休息一下了,今儿个已经走了很多的路了。”
谭意哥道:“是啊,老菩萨,明儿还得玩一整天呢,要是今天走得太多,当时不觉得,歇下来后腿会酸的,要好几天都不会恢复。老菩萨,您平时可能没走这么多的路嘛。”
太后一叹道:“你们虽是一片好心,那里懂得一个老人的心情,我们自己知道来日无多……”
风玉桩刚要说话,太后已经摆手道:“你别又搬出圣寿千秋的那一套,我可听烦了,人老了没有个不死的,何必要骗人骗己呢,所以我只有尽量抓住现在,能多高兴就多高兴一点。今天我是高兴,所以不想歇下来。”
风玉桩道:“是的,老祖宗,你不看远的,可也得瞧近的,要是趁着今天的高兴累着了,明儿可就乐不起来了,那多没意思。”
太后说道:“明天有什么好玩的?虽然人多,可是却不会有今天这么自在,一个个都是规规矩矩的。”
风玉桩笑道:“老祖宗,那是您的看法,奴婢们可不是这么想,能够有热闹看看,就是天人的恩典了。”
太后不禁笑骂道:“骚狐媚子,你为什么不明着说你想看看男人呢!”
风玉桩想是也十分得宠,在太后面前说话较为放肆,她笑了笑道:“这可是老祖宗说的,奴婢可没这么想,奴婢祗是想瞧瞧热闹,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瞧不着热闹,每年才得这一回,大家比什么都急着呢。因此,大家巴望着老祖宗明儿个健健朗朗的,就是要发个腰腿疼,也千万等过了明儿才好。”
太后笑道:“瞧你这张猴儿嘴,又奸又猾,滚起来吧,我歇一会儿就是了,不过我不想回去,就上前面的地方歪一下去,那是什么地方?”
风玉桩道:“回老祖宗,是淑贵人的书房。”
太后道:“原来是她的书房啊,难怪你一个劲儿的要回去,不让我们上那儿去,敢情是怕我们吵着了她。”
风玉桩忙道:“老祖宗怎么说这种话呢,您在这圈子里,要上那儿去就上那儿去。别的人只有欢迎都来不及,那里会怕吵着了。”
太后笑道:“淑华那孩子就是太孤僻了,也太爱乾净了,她的地方听说不让人随便去的,我今天非要吵她一下,走!咱们过去。”
风玉桩道:“那奴婢先去通知一声。”
太后道:“不必,我们就这么闯了去。”
说着领头在前走了,谭意哥倒是很不安,因为要上前面的屋子去歇息,原是她引起的话,没想到还有不便之处。太后见她踟蹰的神情,笑着道:“意哥!没关系的,淑贵妃是周太师的女儿,那孩子也是绝顶聪明,人也长得秀气,就是不太合群,不过看到你,她一定不会讨厌的,对了,她平时跟湘如最好,你是湘如的好姊妹,她自然也会很喜欢你的。”
渐渐走近了宫室,早有小太监偷偷地由别径溜了去通报了,而淑贵妃也在她们到达前迎了过来,老远先跪下见礼后才道:“老祖宗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满园子逛了起来?”
太后笑道:“岂止是满园子逛,而且还是走着逛,跑累了,上你这儿来喝口茶、歇歇腿,玉桩儿说你怕吵,不让我们来,我可不怕人讨嫌。”
淑贵妃笑道:“老祖宗说那里话来,因为皇上时常悄悄地在吟诗作昼,被那些大臣们吵得烦了,也躲到这儿来定定心,所以臣儿才吩咐不准人而来的,否则臣儿那有这么大的胆子。”
太后道:“我说呢,你是最知书识体的孩子,怎么会作那种不近人情的事由,皇帝今儿个不在吧?”
淑贵妃道:“不在,还在外殿跟几个阁老在商讨明日入园会饮赏花吟诗的名单,听说咱们这边儿今年添了一员猛将,皇上说今年要认真的跟咱们较量一下,忙着调兵遣将呢。”
太后推推谭意哥道:“这就是你们的那位勇先锋、谭意哥,你们见见。意哥,这是淑贵人,是你们娘子军的副帅,跟湘如配成一对儿,今年你来顶湘如,可得先合计合计。”
淑贵妃长得很清秀,眉目可人。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清新之感,只是她的相貌跟湘如一样,俱非寿徵,谭意哥看了倒不禁暗自叹息。待要上前行礼,但是左手仍被太后握住,抽出来太失礼,只有屈屈腿,而淑贵妃却走过来,握住她的另一只手道:“啊!意哥啊,湘如在婚后进京,就跟我说起你,说你有多了不起,一定要想法子把你给拖了来,结果还是我给她出了个苦肉计的主意,果然把你给拖来了。”
太后看见她们亲亲热热,很是高兴地道:“意哥,你一来到宫中,就创了几项先例,第一是我们老姊妹从没那么高兴过,走着路陪人逛花园,今天为了你,可是头一回,你是怎么说?”
谭意哥道:“你是老菩萨疼意儿,意儿万分感激之馀,也万分的高兴,老菩萨跟两位老太妃,走这么半天的路。还是精神抖擞的,一点没见疲累,这足证您三位老人家松刚鹤健……”
太后乐得哈哈大笑道:“我们三把老骨头活动活动倒不算什么稀奇事,倒是淑华,平时见谁都腆腆的,连皇帝拉她的手,她都别别扭扭,脸红上半天,今儿一见了你,竟会自己上来跟你亲热,这才是真正的难得呢。”
淑贵妃满脸通红地道:“老祖宗最爱开玩笑了。”
太后笑道:“这儿全是娘儿们,咱们婆媳间说说笑笑,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我说的也是真情,你几时跟人这么亲热的。”
淑贵妃道:“皇后最重规矩,臣儿日受薰陶,也不敢轻率随便以失宫仪,只有在老祖宗面前,才敢稍稍放纵一点,而且意哥既是湘如的姊妹,也就是臣儿的姊妹了,亲热一点也是应该的。”
语毕又对谭意哥道:“意哥,你来得正好,我正怕明天丢人呢,咱们姊儿俩预先作个弊,我已经把可能出的题目,作了几首在这儿,只是字句有待推敲的太多,你先来替我润饰一下。”
谭意哥道:“那我怎么敢?”
淑贵妃道:“你别客气,这可是咱们的事,我对诗词是喜欢,就是没有才调,往年湘如也要暗中帮衬我不少,才能勉强挨上个一两首,今年皇上说要隆重其事,认真比试,临时捉刀的事是来允许有的了,你可得先为我充充底子,才不至于太丢咱们的脸。”
谭意哥道:“贵人,听说是临时才拈题拈韵的,预先作好了有用吗?”
淑贵妃笑道:“有用的,只要多准备几首,以及把一些佳句预先构思好,总能想法子用上去的,我再宣布一个大秘密,往年我们年年夺标。”
“……有一个最大的因素,就是我们先有了准备,那些题目固然是临时出的,却有个范围,总离不开花去,但是韵签却是我这儿制出去的,我能叫那几个韵在预定的题目中出现。
“
连太后也都感到奇怪了,忙问道:“还有这些花样,你倒是说说看。”
淑贵妃笑道:“其实这是皇上教我的,他要我在写签条时,在预定的几个韵中,用另外的墨汁书写。”
“另外的墨汁是什么?”
淑贵妃笑道:“另外的墨汁就是通常所用的墨,倒是其他的那些条签是用云南的贡墨所书,这种贡墨中内含铁粉,写在纸上,不畏水浸火炙,原是用于书写重要的军机文书的,却没想到还有另一个用途,就是遇见磁铁,会黏附分离,我用来盛放签题的盒子,底部托了一块磁铁以为稳定重心,谁也没想到它能把那些含有铁粉的签纸也给吸住了。”
太后听得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我们每次抓阄,皇帝总是抓到最好的,我还以为他真是九龙天子,有诸神护佑呢?”
淑贵妃笑道:“藏边蒙巴夷族,时常为了酋长继位的事起争执,闹到要我天朝来排解,因为他们的习俗都是在老王弥留才指定新酋的,而老酋经常来不及指定人选就驾崩了,如果只有一个儿子,事情也简单,如果有两个以上,问题就来了,皇上想了个办法,把所有够资格继统的人,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盒子里,祭告神明后,再当众抽出一人。”
太后道:“就用这个办法,拈出一个内定的人。”
淑贵妃道:“如若酋位传在一个好勇逞斗的家伙手中,势将不安份,而犯我边境,这是权宜之计。”
太后道:“那为什么不乾脆指定他们的继统人选呢?”
淑贵妃道:“如经本朝指定,恐怕那些桀傲的人不服气,失意之下,滋生祸乱,如此托之神意,那些人就心悦诚服了。”
太后摇头道:“我想觉得这么做,有欠公平,而且心机太深,似非上国之道。”
淑贵妃不敢作声了,还是谭意哥道:“老菩萨,意见以为谋国之道,倒是不怕用些手段,只要不失天心,仍是上国天邦之仁,就拿这抽签定储的事来说,不能完全靠着运气的,如果不加控制,抽到一个好战肆杀的部酋,连年兵灾,不知要死多少人呢?现在只要稍微动点心思,却能保百年平安,这又何损于上国之尊严。”
太后这才连连点头,道:“说得好,意宝宝,你这一说,我才完全明白了,你们大家是否也明白了?”
玉桩凑趣地道:“可不是,本来我们觉得那些安邦定国的大道理,一定是十分深奥,难以令人明白的,所以男人家才不许我们闻及国政,刚才听谭姑娘一说,可就完全明白了。”
太后叹道:“光有好的道理,不能解说明白,还是没有用的,正如刚才咱们说的那件事,要是不经谭姑娘说明,大家都以为不好,甚至还极力去反对,可见光是明理,还不算好学问,一定要能够使人也明白道理,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可惜了你这孩子,生为女儿家,若是个男孩子,怕不是庙堂将相之材。”
叹息着又说了阵闲话,淑贵妃忙着人整理了一下卧榻,让太后去休息了,然后才约了谭意哥到了她自己的书房里,拿出她的诗稿来,请谭意哥改正。
谭意哥先前还谦辞着不敢,在她一再的固请下,才翻开看了一下,觉得这位淑贵人的内涵实在不如她的外表那么灵秀,难怪湘如论宫中诗才,没有特别提起她。但是谭意哥却看出了她的一点长处,那就是她极为用功,为了一个字,她会推敲良久,换了又改,改了又换,只是才气不足,却使换了多次,仍然不见佳而已。
谭意哥好在跟陆象翁共同切磋过一阵子,对于诗的评述与看法已深入个中三昧,那可是几十年经验累积,自非宫中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因此她一面把诗中的缺点提出来,一面加以夸奖,一而加以润饰,万至于还能把她涂抹掉的那些不妥的字句,都能循着痕迹摸索出来。
这一来使得淑贵妃大为佩服,高兴万分,连声地感谢,语出内心地道:“意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实比娘娘跟湘如她们高明,她们虽然也能改我的诗,改完后,自然比我原来的好,但是绝对没有你这样妥切,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语毕又深深地一叹道:“我真羡慕湘如,可以整天有你作伴,要是你能留在宫里多好。
“
谭意哥笑笑,淑贵妃忽又道:“其实你就留这儿一段日子也没关系,太后那么喜欢你,回头我跟太后说去。”
谭意哥道:“不必了,我一定要回去的。”
“为什么呢,难道宫里不好?”
谭意哥道:“也不是说宫里不好,但我不是宫里的人,就没有理由留在这儿。”
淑贵妃道:“我叫太后出头留你,看你还走得了吗?”
谭意苦笑笑道:“淑贵人,我们交浅而言深,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话,宫里的人都把权势看得太重了,以为有了这两个字就无所不能了,我尊敬太后,只不过因为她确实是个明理慈祥的老人家,我既不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也不求她什么,因此,我就不必太委屈自己。
“
淑贵妃从没听人这样当面斥责过,这一次,她居然受了,而且是十分倾心地受了下来,她握着谭意哥的手道:“意哥,听了你的话,我真惭愧极了,也羡慕你极了,当年,我要是有你这份勇气就好了。”
“勇气!淑贵人,莫非你进京时并不情愿?”
淑贵人低下了头,压低了声音道:“是的,这话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听,你也千万别说出去。我从小就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大我两岁,我们一直情投意合,两家的上人,也都有意思联姻,就是没有举行文定的仪式。那是我父亲的意思,说定了亲,反倒拘于形式,不便来往了,可是等到我十六岁那年,恰好是圣上选后,京师十六岁以上的未婚女儿,都要入京听选……”
“贵人就是这么被选上了?”
淑贵人点点头道:“是的,也不知是什么孽缘,那次入京听选的女孩于有十几个,个个都比我漂亮,一共才册选三个人,一位皇后,两位贵妃。偏偏就把我给选中了,我回家之后,听到了消息,差一点就想自杀。”
谭意哥道:“那个时候自杀也太迟了,根本在一开始就不该入京听选的。”
“这可由不得我,京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家中,那一家有及龄未嫁的女儿,虽是由自己选册进览,其实早有人调查清楚了,故意隐而不报,有欺君之罪的。”
谭意哥道:“那就该在听见消息,初露风声时,立刻嫁娶,宫中要册选京女,消息传出,民间有女而不愿入宫的,抢在期前嫁人的事,也多得很。”
淑贵人低头道:“是的,京中有些人家也是如此的,那一年遣嫁的特别多,可是官位较高的都不敢如此,被皇帝知道了,到底不太好,而且这是选后,与民间徵选宫女不同,有些人家还多方运动,想叫女儿入选的。初选时是由京中的画师前来图容,他们就重贿诱画得美丽一点。”
谭意哥一笑道:“那时贵人倒是该贿赂画工,昼得丑一点。”
淑贵人一叹道:“其实真要想办法,就是被选中了,也还可以改悔的,只不过我父亲没有那个魄力,我又在他们的力恳要求之下,没有勇气反抗而已,就这样把自己的终身拖了进来。”
谭意哥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好,因为这种事实在是很难置喙的,淑贵人一叹道:“问题还不全在我父亲身上,我那位表哥那年也刚点的翰林,他是二甲第六名进士,前程似锦,怕受了耽误,这也是一层原故……”
谭意哥忽然道:“贵人,你自己呢?”
淑贵人一怔,道:“我,那时只存了侥幸之心,而且我知道同时受册的女儿家中,貌美多才的很多,我绝无选中的可能。”
谭意哥道:“这就是了,这种事不能有侥幸之心的,据我所知,在画册初选后,临到入宫前,还有一次复选。由宫中派出老太监来,到每一家当面相看,中意的就指点一下入宫的仪节,贵人如有下情,在那个时候,只要说一声,也就作罢了。”
淑贵人低头叹道:“我知道,可是你叫我怎么说呢?”
谭意哥道:“我知道,贵人那时或无攀龙之心,却有一股不输人之气,怕在那时提出,被人视作落选而丢脸,因此没肯开口。”
淑贵人道:“是啊!这是我最难对人解释之处,我那位表哥就为此而怪我,使我欲辩无由,在我快要人宫之前,我们见了一面,他以此责问我……”
谭意哥道:“那他也太小气了,到那个时候,大家应该互相祝福,使彼此长留记忆,保留一个美丽的回忆不是好得多吗,那有心情来追悔怪责呢。何况他自己因循怯懦也有责任的,开始时他若来迎娶,不就没事了吗?”
淑贵人道:“是的,也就在那时候,我看出了他自私卑劣的一面,以前的好印象一扫而空,于是我反问他,说他只要敢娶我,我可以不顾一切,推拒宫中的册选而嫁他,因为我只是被选为嫔妃,还能够退婚的。但他却没有那个魄力跟胆子,弄得不欢而散……”
谭意哥道:“这也好,至少贵人心中没有负担了。”
淑贵人叹道:“是的!我进宫之后,倒是不再想他了,而且连他的样子都差不多忘记了,看来这份感情并不是十分深刻,所以也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只不过我的心情,却一直不开朗,落落寡欢,所以宫里的人都说我冷,就是如此形成的。”
谭意哥道:“那是贵人自苦,既然已经接受了这种命运与生活,就该打起精神来,寻求自己的快乐。”
淑贵人道:“是的,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就难以丢开,宫中的生活,不深入体验是难以意会的,那一份寂寞就能把人给困死,连找个谈谈心的人都没有。”
“宫闱虽深,但是人也不少呀。”
“唉,意哥,你不明白,宫中的人是不少,但是能够倾诉心事的,却少之又少,我对你说的这番话,若是换了个宫中的人,立刻就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去,无风尚且三尺浪,更何况是我亲口所述呢!”
谭意哥叹道:“这倒是,湘如姊也对我说过,所以她不羡慕她的姊姊,说娘娘虽贵为一国之后,却未必有她生活得逍遥自在。”
淑贵人道:“皇后娘娘的生活,倒是比任何一个人都快乐,那并不是她的地位尊贵,而是她的性情,似乎生来就适合这种生活。”
谭意哥道:“人没有天生就适合那一种生活的,只是有些人能以绝大智慧与毅力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使自己过得很愉快,娘娘在这一点上,就表现了她的过人之处,那是任何人所不及的。”
淑贵人默然片刻,才道:“也许你说得对,是我自己的修养太差,过了这么多年,始终还未能适应……”
谭意哥道:“淑贵人,请恕我又要交浅言深,我觉得你如此做法,都只是心里面放不开的原故,那可是很危险的事,积怨于心,有如山洪之积,日久而势壮,终至一发而不得收拾,身在曹魏而心存汉阙,在汉而言则是孤忠之臣,在曹言则何尝不是贰志之叛,你由于平日即落落寡欢。已经树敌很多了,一旦不慎泄之于口,很容易获怨于人。”
谭意哥一叹道:“贵人,我劝你一声,还是把心情放开朗些,不要自己钻牛角尖,人的苦乐完全是自己去取决的,明明是苦事,你能以享乐的心情去做它,自会乐趣横生,你看那外面……”
外面有两个小宫女在扫花径上的落叶,有气无力,显得一点劲儿都没有,淑贵人骂道:
“这两个小鬼,整天只知道玩,叫她们做这点事,就无精打采了。”
谭意哥道:“这倒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并不懂得扫叶的情趣,视为苦事,换了你我去代她们,就会快乐得多。”
说着拉了淑贵人的手,两人出去,两个小宫女看见她们来了,立刻提起了精神,淑贵妃道:“别装了,我刚才在窗子里看你们两个,连竹帚都没沾到地,这会儿却又装个什么劲儿,拿过来!”
两个小宫女吓得不知所措,谭意哥笑道:“小妹妹,我们也想活动一下。提提精神,让我们来扫吧。”
她接过竹帚,在小径上轻盈地扫着,姿态轻盈美妙,落帚轻柔,却又很仔细,一片没落下。
淑贵人虽也跟着扫,却始终把握不住力量,不但把地下刮起了深纹,而且还有一两片从帚缝间漏出来。
谭意哥笑道:“淑贵人,这竹帚的运用也有讲究的,用力大了,不一定就能扫得乾净,你淑贵人很痛苦地道:“是的!意哥,我知道,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实在很难过,所以我很想找个人吐一吐,以前我只对湘如一个人吐露过。”
谭意哥点头道:“你算是找对人了,她跟我这么亲近,可是在入宫之前,她连你这个人都没提起过。”
淑贵人道:“这就太不该了,纵然不谈我的事,至少也该告诉一下我这个人呀。”
谭意哥道:“不,这正是她的稳重处,她不知道你我是否相处得来,就不必先在我心里造成一个印象,以免造成彼此尬尴。”
“这怎么可能呢?我还会生她的气吗?”
谭意哥道:“淑贵人,讲句不怕你生气话,她倒不是怕你生气而是怕我生气,因为她并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结交我。如果先告诉我,她跟你如何如何,而我却在你这儿受到冷落的话,很可能会把气出在她身上,出宫后来个不辞而别。”
淑贵人道:“有这么严重吗?”
谭意哥笑道:“会的,老实说我这次晋京,完全是受了她盛情之感,因为我这个人脾气很倔,受不得拘束,与富贵无缘,现在的日子我过得并不自在,若有个藉口给我,我会立刻跑了。”
淑贵人不胜羡慕地道:“你真舒服,能够自由自在的,我也厌透了这个牢笼,却无法越雷池一步。”
必须以诗的心情去对待它。“淑贵人道:“我这人太俗,怎么样才有诗心呢?”
谭意哥道:“这个嘛,完全要靠想像了,比如说:你可以假想自己是九天仙女,此刻正是在--闲踏天门扫落花。不就是飘逸若仙了吗?再以这扫叶时着力来说,你手中运帚时,心中不妨想起--沾花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就如同幼时慈母在一边轻歌催眠,用手轻抚脸颊的情景,你就能把力量用得恰到好处了。”
却见淑贵人两眼红红的,泫然欲泣,忍不住奇怪地道:“淑贵人,你是怎么了?”
淑贵人唏嘘地道:“我听了你所说儿时在母亲怀中催眠的情景,就忍不住想哭了。”
谭意哥叹了一口气道:“那就没办法,因为你专爱我自己的麻烦一定要钻牛角尖,谁也无法帮助你了,你也别老想什么诗句了,就把自己当个守财奴了,把这满地落叶都当成天上飘下的元宝,若不赶快扫成一堆,就会被人抢走了,这样子你就有兴趣了吧。”
淑贵人被逗笑了道:“你就看我是这么一个见钱眼开的人了?”
谭意哥道:“那倒不是,只是举个例子,告诉你如何在生活中去找乐趣。”
淑贵人道:“我明白了,我可以试试看,想想我喜欢的是什么。”
两人扫了十几丈后,淑贵人叹了口气道:“意哥,我这个人大橛真是无可救药了,我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样我喜欢的东西,没有一件我最喜欢的事情。”
谭意哥道:“这就是你落落寡欢的原因,你生活得不快乐,正因为没有一样事情能使你快乐的,所以整天都没有笑容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
谭意哥道:“去喜欢别人、帮助别人,对每一个人摆出笑脸,那怕一开始时,你根本笑不出来,也要强迫自己笑着,久而久之,你就会习惯而感到快乐了。”
“这恐怕很难,我就是不会假装。”
谭意哥道:“那倒不见得,你在太后面前,不就是带着笑脸吗?我相信你也不是在心里想笑,在不知不觉间就装出来了,我想可能在圣上面前,在娘娘面前,你都会不知不觉,扮出笑容的。”
淑贵人沉思了一下道:“这倒是,这种假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小时对父母、对兄长,不自而然地就会摆出那付笑容,在我心里却厌恶透了。”
“怎么在自己亲人面前,也要装呢?”
淑贵人叹了口气道:“官宦富贵之家,亲情最是浅薄,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根本就没这回子事,懂事的时候,我就由乳娘带着,每天早上去请个安,以后就见不到面了。我父亲、我母亲,从来都没抱过我一下。”
谭意哥怔住了,淑贵人道:“刚才你念出了吹面不寒杨柳风之句,喻为慈亲之手,我所以要哭的原因,是为了我从未领略过这种亲情的抚慰……”
谭意哥这才轻轻一叹道:“淑贵人,我现在才明白你所以如此落落的原因,你缺少爱,缺少真情真意的爱,从来也没有人真心真意的爱过你。”
淑贵人道:“是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在一个冷冷淡淡的气氛中长大的。”
谭意哥道:“所以你感到很委屈,很忿怒不平,所以你也以冷淡去对每一个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对别人友善?”
“那很容易,正如书上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以往认为最感痛苦的事,现在就别让人家也尝到那种痛苦,你感到父母对你很苛厉,在他们面前,你唯恐做错了事,强装起笑脸以对,那么现在你对身边的人,就不要再扳着脸,使别人怕你。”
“我……是这样吗?”
“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别人的确很怕你,你看那两个小宫娥,现在还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不知道你将如何地处分她们呢!”
淑贵人抬头一看,那两个小宫娥果然面无人色地立在一边,这才轻轻一叹道:“我没想到我在别人心中是这么一个印象。你们两个过来。”
两个小宫娥战战兢兢地过来,淑贵人和蔼地道:“你们扫得很好,只是我跟谭姑娘想活动一下,才代你们扫地,你们也别在这儿了,下去休息吧。”
那两个宫娥感到很惊奇,似乎是喜出望外地跪下叩了个头,同时说了声:“谢谢贵人。
“
望着她们爬起来,跑得一溜烟似的身影,淑贵人笑了,而且很开心地道:“她们好开心。”
谭意哥道:“贵人自己呢?”
“我?我好像也很开心。”
谭意哥道:“世上有一样东西,在分给了别人之后,自己不但不会短少,反而会拥有更多,那就是快乐,你现在已经懂得如何去发现快乐了。”
淑贵人泪光盈睫,哽咽地道:“是的,我懂了,谢谢你,意哥,跟你相处了这一刻功夫,我似乎比我这一辈子学得都要多了。”
谭意哥朝她友善她笑了一笑,心中也很高兴,她知道这个忧郁的少妇,已经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今后的岁月中,她将快乐得多。
谭意哥是很晚才回到了探花府,湘如在等着她,张玉朗也在,夫妇俩看见她,都含笑站了起来,张玉朗笑道:“意哥,听说你今天在宫中大出风头,把皇帝吓得躲在外面,不敢回宫。”
谭意哥一怔道:“那有这事?”
湘如笑道:“这倒是真的,皇帝跟玉朗他们在外间偏殿,也是在谈论明天诗会的事,本来准备回去了,可是太后传出懿旨,请皇帝在外面多耽一下!”
谭意哥道:“这是为什么呢?”
湘如道:“还不是为了你吗?太后说你在里面,大家都好高兴,尤其是淑贵妃,更是难得,怕皇帝一进去,大家受了拘束扫兴,所以吩咐皇帝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张玉朗笑道:“皇帝当时还笑着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挡住了不让回宫去。
“
湘如也笑道:“岂止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恐怕也是空前绝后的趣闻妙事,意哥妹子,你以一个布衣裙钗,上傲天子,到了这个程度,也算能得意了,你进宫之后,我不放心,不断地派人打听消息,后来听说你跟淑贵妃居然好得像两股扭糖似的,我才放了心,却也有点不相信。”
谭意哥道:“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还会被宫里的人吃掉了不成。”
湘如道:“那倒不是,我是怕那些人小心眼儿,故意使坏来坑你一下,你的脾气来了,怪到我头上。”
谭意哥道:“这本帐是怎么个算法的,宫里的人就算对我不怎么样,我也没有怪你的理由呀。”
湘如轻轻一叹:“妹子,这话很难使得你明白,不过在那个大圈子里的人,个个小心眼儿,互相扰来轧去,你多少也该看出一点了,日前是我姐姐当家,你是我姐姐的客人,人家很可能拿你来作题目,来叫我姐姐难过一下。”
张玉朗皱眉道:“宫里的人与事,会如此复杂吗?”
湘如道:“你没听人说过,外面一个大朝廷,里面小朝廷,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宫中跟外面的朝廷,互相争权挤轧的情形是一样的。”
谭意哥笑道:“我倒没这个感觉跟顾虑,我感到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好。”
湘如笑道:“这就是使人难以相信的地方,我听说了你在宫里的情形,太后喜欢你不算稀奇,因为她本来就和气,受热闹,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只要是长得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她都会很喜欢的,只不过对妹子你很特别就是了。后来我听说你跟张贵妃也处得好极了,那才是不容易,因为那个人太难相处了。”
谭意哥道:“她对你不是很好吗?”
湘如道:“对我是好一点,那情形不同,是我帮过她一点小的忙,对别人却丝毫不假辞色,连我姐姐有时还要看她的脸色,碰她个钉子呢。”
“那又何至于,她是个颇识大体的人。”
“我说的看脸色并不是她在礼数上有亏,那她自然不敢,我姐姐是个重规矩的人,也不容许她跋扈顶撞犯上的,可是她在对我姐姐说话时,经常脸上平平板板的,没一点表情……
“
“那是她生性如此,对谁都一样。”
湘如笑道:“没有人生来就是板着一张脸的,她只是不高兴应酬别人而已。我姐姐也知道她的毛病,更不好意思去说她,更有一重顾忌,是因为皇帝很喜欢她,姐姐为了避嫌,更得要容忍她一点了。”
张玉朗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湘如笑道:“如果姐姐对她较为严厉,人家会说姐姐是因为嫉妒她得宠,这多没意思呢!”
张玉朗道:“这不是笑话吗?令姐是堂堂正正的一国之后,怎么会去嫉妒一个贵妃呢?
“
他压低声音又笑道:“外面传说着一个笑话,说大姐限定皇帝每隔两天,一定要在她的昭阳宫中歇宿,如若皇帝忘了,她会带人到处去找,然后把皇帝请回去,所以皇帝很怕大姐。”
湘如一笑道:“外面说得一定不像这么好听吧,在背后一定把姐姐说得很不堪。”
张玉朗道:“我跟皇帝是连襟,人家在我面前,说话多少有点保留,倒是不会太过份的。”
湘如笑道:“不过这的确是事实,且是太后特别支持赞同的,当初立法三章,由太后耳提面命,亲自颁下,所以皇帝不敢不遵。”
谭意哥颇感意外地道:“真有这回事吗,我看娘娘庄娴识礼,举止稳重,不像个泼辣的醋娘子,不会使皇帝如此难堪的。”
湘如一笑道:“外面有人传说是姐姐带人把皇帝硬架回去,那是糟塌她,不过皇帝有时不回昭阳正院,我姐姐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打听出皇帝的下落,若是留在外面御书房或是养心殿,她就不会去打扰,若是留在别的地方,她也只是带了两个小太监,静悄悄的前去,皇帝一看见她,自己也很识相,立刻就跟她回来了。”
张玉朗笑道:“这么说来,大姐还真有点威风。”
湘如白了他一眼道:“你心中想的什么我知道,玉朗,你也见过我姐姐,你认为她是那种争宠的人吗?”
张玉朗道:“我也看来不像,所以找在听见那些话时,还立辩其诬,我在人前人后,都听皇帝说过大姐,他对大姐是有点畏服,但那是一种敬爱,跟一般人的怕老婆是两回事。所以我听你说确有此事时……”
湘如道:“事情确然不假,只不过用心良苦,所以太后才会大力支持,因为她也知道,这位皇帝虽然能算个明君,却不是英主,有时不免要率性而行,缺少理智的考虑,更还有点风流自赏,不知节制……”
张玉朗笑道:“要想节制也不容易,后宫中就他一个男人,却有着那么多的久旷怨女,若不因为他是皇帝,怕不早就被撕成一块块的吞了下去,所以她们一个个必然是使出浑身解数,想尽方法来留住皇帝……”
湘如一叹道:“这是一点都不错,我姐姐所以要对宫中的人那么严厉,就因为她们太不像话了,为了留住皇帝,什么下流的招数都施得出来,而皇帝却又是专好此道,难以把持,所以姐姐只好想出这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每隔两天,一定要皇帝回到昭阳院,老老实实地作个真正的孤家寡人,藉以休息,如此而已。”
张玉朗道:“那大姐的牺牲不是太大了?”
湘如道:“不错,我问过大姐,她也很难过,她同样是血肉之躯,那里会没有七情六欲的,可是她必须要忍耐克制,因为皇帝是她的丈夫,是她一辈子共偕白头的人,别人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不爱惜。”
张玉朗与谭意哥都不禁默然了,他们以前对宫闱中的生活是完全隔阂。
因为多年的传奇般的渲染传说,使得宫阐中的生活,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尤其是一些文人的诗赋,像杜牧的阿房宫赋,白居易的长恨歌等。
还有就是一些流传坊间的小说,传奇弹词唱本,对宫闱生活的描述,使人产生了一种神奇想像,总以为那是一个像仙境般的乐园,里面住了无数美丽的女郎,众香竞艳……
这种思想在张玉朗心中尤为深植而有力,因为他是个男人,而那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一直到他们有机会真正地接触到那个地方,才发现那儿未必想像中那么美丽动人了。宫中美女固多,也不过是看得过去而已,却不见得就是个个国色天香。她们也十分平凡。
现在更深一层接触到她们真实的生活面,神秘感不存在了,转觉她们的可怜了,寂寞,不自由等等不去说了,最难过的还是没有希望,没有前途,大部份的人都浑浑噩噩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亡,把一生埋葬在那个高围墙筑成的大坟墓中。少数高高在上的人,算是特出的了,可是至高的皇后,也同样地有她的烦恼、痛苦。
张玉朗一笑道:“难怪皇帝私下谈天,听起我以前的生活情形,不仅是津津有味,更还是无限的羡慕,说我比他自在幸福多了。”
湘如道:“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张玉朗道:“他跟我是以两个男人的身份在谈话,倒是不能太苛责他,他对大姐十分尊敬,许为一个难能可贵的贤明皇后,但是他也有苦闷,他从生下来开始一直到现在,虽说是高居于天下第一人的至上地位,但是却没有过一天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他似乎是为了别人而活的……”
谭意哥道:“你把从前游侠的情形也告诉皇帝了?”
张玉朗道:“说了一点,那已经不能算秘密,皇帝根本是知道的,只不过不太详尽而已。”
湘如道:“每一个做官的人,都要经过一番身家调查,他考察其品德的,你可别放在心上,以为是我哥哥跟父亲在皇帝面前揭你的底,那是他们的职责。”
张玉朗笑道:“我明白,皇帝也说明了,他对我从前从事游侠的事,并不介意,因为我的立意是公正的,所行也是除暴而安良,这正是一个做官的本份,他们如果对我不满意,也不会准你嫁给我了。”
湘如笑了一下,道:“你能明白就好,那些细行调查只是用来评核一个人的品德,不过做了官之后,当以官守为重,不能再以个人的好恶来行侠了。”
张玉朗道:“我知道,皇帝也说过,今后我用不着再偷偷摸摸地行侠,知道了什么不平的事,可以公开来放开手办,他很羡慕我从前的生活,说有机会地想跟我一起去过两天游侠生活,路见不平,弄上一场架打打,快意恩仇,看看是怎么一个滋味。”
湘如笑道:“那你可得小心点,他不是跟你说着玩儿,很可能那天会真的找上你作伴,溜出去玩上几天,我哥哥就被他拉出去作伴过,两个人在京畿闹了不少事,成天的打架滋事,害得我爹向人家赔尽小心,还捏了一把汗。”
张玉朗笑道:“他跟舅兄的关系不同,他们是郎舅之亲,找到我头上的可能性就少了。
“
湘如道:“你跟他是连襟兄弟,更适合于狼狈为奸了。而且他找我哥哥的原因,不是为了亲戚关系,主要是为了我哥哥那时也年轻气盛,好打不平……”
“皇帝私巡,原来是为了打不平。”
湘如道:“这些地方他则颇有侠气,他出去的目的是为了玩,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平康里,不过遇见了不平的事,他总忍不住会挺身而出的,闹出了事,真叫我爹伤透了脑筋,还得替他弥缝,让人知道皇帝私出,冶游打架,这事情总是不太好吧。”
张玉朗皱眉道:“这……如果找上我又该怎么办呢?”
谭意哥道:“这个我想可能性不太大,以前是年纪轻,现在至少该老成多了。”
湘如一笑道:“他老成不了的,他要找玉朗为伴的可能性极大,第一、玉朗以前在京里的行情极熟,已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会玩,也懂得玩,第二,玉朗本身的武功很好,打起架来不怕人多,不会吃亏受伤。”
“难道以前他还受过伤,挨过打不成?”
湘如笑道:“岂止是挨过打,还经常被揍得脸青鼻肿的。”
张玉朗道:“谁有那么大的瞻子敢打他?”
湘如道:“别人不知道他是皇帝,有什么不敢的,在京里那些大家子弟们横行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当街挥拳是常事,一直到我哥哥接长了执金吾,狠办了几个,才算好得多。
“
张玉朗笑道:“舅兄自己当年也是经常打架的,怎么好意思去办别人呢?”
湘如笑道:“可不是,大家都如此说。而且办的对方父兄,都是朝中重臣,他们不服气,就以这个理由托御史上章弹劾我哥哥,结果奏章到了皇帝手里,批下来更绝,上面只有一个”知“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张玉朗问。
“这表示他知道了!”湘如笑哈哈地回答。
谭意哥也不解地道:“光说句知道了怎么行呢,他至少要表示一下对这件事的态度。”
湘如笑道:“妹子,你没有做过官,所以不清楚。皇帝批一个知字,表示他知道了,却没有进一步表示,就是告诉上表的人,这件事不必再追究,他们自己也要识相,如若再要喋喋不休,就是自讨没趣了。”
谭意哥道:“他难道不怕被人批评说包庇国舅老爷吗?”
湘如笑道:“敢于士表奏刻我哥哥,自然也是有点后台的,所以皇帝才批那个字,这就是暗示,不过也的确有位老御史,受了对方的力恳,不甘服气。再上第二道劾章,要求皇帝撤办我哥哥。皇帝见了表章,只是笑笑把那位老御史留在朝房里,等到退了朝后,着人把他请到御书房里去,密谈了片刻,那位老御史出来,满脸苍白,没多久就上表乞休告老回乡去了。”
张玉朗道:“我听说过这件事,大家传说是那位老御史被府上斗下去的。”
湘如叹道:“外面的误解是难免的,皇帝把那位老御史请到御书房中,很不客气申斥了一顿,说他三代老臣,言在朝廷,是何等的崇高,却不该替一些豪门来管这种小事而自降身份。”
“这话太重了,那位老御史或许有偏私,但所劾的事实却不无道理。”
湘如道:“世家子弟在京畿恃势闹事,迭有所闻,执金吾出来惩治正是善尽职责,他身为御史,应该对这件事大加赞扬才是正理,而且更应该弹劾那些人的父兄管教不严,才是他言官的职责,现在这位老先生却来弹劾主事的官吏,不是明显的为豪门作伥吗?再者皇帝已经批了个知字,他还要追究下去,皇帝只有把他请到御书房,直承当年我哥哥打架时,皇帝自己也在场参加了,若要追究责任。皇帝也有份,他请那位老御史先去研究一下,该如何来弹劾他这个做皇帝的。这么一来,这个老先生只有挂冠求去了。”
谭意哥一叹道:“伴君如伴虎,这话倒是一点不错,看来做官的滋味并不好受呢。”
湘如道:“不过凭良心讲,这个皇帝还算不错。虽然没多大的魄力,至少不糊涂。”
张玉朗道:“他虽在深宫,对民间疾苦却并不隔膜,他命舅兄组织这个密探制度,主要的就是要了解天下各地的情况,尤其注意各地的民生及灾情,唯恐那些地方官为了粉饰太平,隐而不报,而且为人也平易可亲,没有什么架子。”
湘如笑道:“看来你对这位姐夫皇帝很心折。”
张玉朗坦然地点头道:“是的,他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折之处,最难得的是他很虚心,绝不固执成见,肯接纳别人的意见。”
湘如一叹道:“就一个皇帝而言,已经算不错了,不过也因为他的命好,生下来是个皇帝,否则他这个人真可说是一无可取,既无文才,又没武艺,样样俱通,却又样样稀松,无一技之长……”
张玉朗道:“湘如,这话可不太公平,天生我才必有用,他这人材,恰好就适合于做皇帝,他不需要每一门都精通,自然有别的人会给他适当的辅助,他只要懂一点,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意见来作决定就成了,这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湘如道:“我就不信,如果由我来做皇帝,一定会比他好。”
张玉朗道:“这个我无法同意,你绝不如他。”
两口子顶上嘴了,谭意哥在旁笑而不言,湘如拉住她道:“妹子,你来说句公平话,究竟是谁对?”
谭意哥含笑摇头道:“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敢谈论,也没有那一本书上有记录,我实在难以作评论。”
湘如笑道:“当然,这种话如果传出去,将会构成大不敬罪,不过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妹子,你可不能学乡愿,多少要表示个意见。”
谭意哥仍然在踌躇难决,想了半天才通:“湘姐,我没见过皇帝,也很少听人说起过,不过今天入宫,听皇后娘娘跟刚才玉朗的口中所叙的印象,我倒觉得玉朗的话较为正确,那位万岁爷比你更适合当皇帝。”
湘如不服气地道:“为什么,你们将皇帝看得了不起,我却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取之处,我在宫里的时候跟他比赛过诗词、古典、经书,他没有一样能强得过我的,那时我还只十四岁,他却已经三十四了……”
谭意哥笑道:“湘如姐,我说的道理就是根据于此,你绝顶聪明胜他百倍,但你一个人却无法把天下的学问都装在肚子里吧,你也不可能把天下事尽收眼底,处理国事,千头万绪,你更不能每一桩都能都强,势必要有许多能臣为你辅弼。”
湘如道:“那当然,否则要朝廷何为,文武百官三司六部,就是为了帮辅皇帝理国的。
“
谭意哥道:“这就是了,那些大臣们都是饱读经书,屡经疆场,一步步地渐次晋升,才能爬到佐弼皇帝的大员地位,经验学问都很丰富,所以才能各称其职。”
湘如通:“那也不见得,尸位素餐的草包也不乏其人,你不要以为大官们都是能干的。
“
谭意哥笑道:“这个我也承认,可是那些身司要职的尚书侍郎们毕竟把所部的事情办得很好,没出笑话吧。”
湘如道:“你这笑话是怎么个说法呢?”
谭意哥道:“我说的笑话是指大纰漏的,比如说户部算错了帐,把银两算成了铜钱,刑部判错了案子,把有罪的人当庭释放,把无罪的人送上了法场。”
“那倒不至于,户部三司。刑部三堂,要经过层层的审核侦讯,倒是不会出大纰漏的,就是一两个人糊涂,也会有别人指出来……”
谭意哥笑道:“这就是了,主官虽然平庸,只要有一批精明的智囊幕僚替他参赞。反而能把事情办得很好,倒是太精明的主官容易出错了,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比人高出一筹,不听别人的意见,刚愎自用,必至偾事。做皇帝也是一样,一个平庸之君,自知平庸,尊重臣属的意见,终至有所成。倒是精明能干的,成不了事,有一个最显明的例子,楚汉相争之际……”
张玉朗忍不住道:“高明,高明,项羽以才华而言,无论文武谋略气概,无不胜刘邦百倍,然而结果却命丧乌江,让刘氏得了天下,这就是聪明与平庸之用。”
湘如为之语塞道:“这么说来,倒是笨蛋才是做皇帝最佳的材料了?”
张玉朗不便接腔,谭意哥却毫无顾忌地道:“以情理而言,的确是如此,只不过你指的那种笨蛋却不行,一个好皇帝,至少要是平庸,但这个庸材还必须具备几项优点,如知人而善用,从善如流,明辨是非忠信,不以已专,不为情动,执法峻严而仁慈为怀……”
湘如笑道:“好了!好了!这么说起来,那该是圣贤了!那里还是庸材?”
谭意哥一笑道:“不错,圣贤是为人修己的境界,没有一个是天生的,因此与才智聪明无关,孔夫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从古到今,却又出了几个圣贤呢,史册上所记绝顶聪明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成为圣贤的。”
湘如顿了一顿才通:“妹子,你很少说这种圣贤的大道理,突然对我发了这么一大篇议论,想必是有所目的,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谭意哥想了一下才道:“湘如姐,我是把你当作自己人,才劝你这句话,你们一家也许是跟皇帝太接近了,所以对皇帝渐失敬意,连在宫中的皇后娘娘在内,言谈之中,都对皇帝欠缺敬意,这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湘如忙道:“怎么,你听见什么了?”
谭意哥道:“没有,这种是我的一种感受,但是我想一定还有很多人有这种感受,你们一家人的气势太逼人了,那不但会招人忌,也会引起人的受感的……”
湘如道:“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劝父亲跟哥哥,要他们注意收敛一点……”
谭意哥道:“最应该注意的不是老太师跟国舅,而是皇后娘娘。”
“我大姐,她很守本份呀。”
谭意哥轻叹道:“是的,娘娘注意礼数,把后宫处理得井然有序,连太后都十分称赞,可是太后在言谈之间,无意中也流露出一点不满,那就是娘娘的礼数虽无缺,人情上却太薄了。”
湘如默然片刻,才道:“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大姐治理宫中太过于严峻,使得那儿全无生气……”
谭意哥顿了一顿才道:“这话我也是在私室中言之,我觉得这些问题的确结在娘娘对皇帝的敬意不足,所以你多少也受了点影响,没把皇帝当回事……”
湘如默然。谭意哥道:“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优点,若是详细地推究一下,皇帝可能都具备了,由此证明他在为人君的这一方面,确有其可敬之处。”
湘如诚挚地道:“是……是的,仔细地推究一下,我这位姐夫还真是有着这些优点,为他人所不及,也真的达到了接近圣贤的境界呢,我居然没有发现……”
谭意哥又道:“这番话我希望你能说给娘娘听,让她在心里对皇帝萌生敬意,否则很难有所改变的。”
张玉朗道:“意娘,你才入宫一天,居然观察到这么多,真是不容易,你从那儿看出来的?”
谭意哥道:“只是娘娘跟我私下闲聊了几句,说皇帝并不能算是个明君,有很多地方还要她的辅助……”
湘如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同,她才在你面前偶而说几句心里话,对别人是不会的。”
谭意哥道:“我晓得,正因为这是她心里的话,我才觉得严重,正因为她在心里就瞧不起皇帝,才会有那番话,虽然目前皇帝对她敬爱有加,但无可讳言,那敬爱中有一半是敬畏的成分……”
湘如点点头,表示同意,谭意哥道:“令丈夫爱你、敬你是做妻子成功了,但若使丈夫怕你,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郑重地又道:“在平常人家,这样的夫妇也绝非佳耦,而如若在帝王公侯之家,就更为影响深远了。”
她没有说出是什么影响,可是湘如与张玉朗都倏然而惊,他们都明白这影响是如何的严重。
那不但关系到刘家的权势、盛衰,也可能牵连到生死,甚至于连张玉朗都难免会受到波及。
湘如考虑了半天,才诚恳地道:“谢谢你,妹子,若不是你指出了这种危机。我们都蒙在鼓里呢。”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以前总是担心外面的人与事会影响到宫里,连大姐也是这样以为,还经常叫我们大家注意,现在听你这一说,才知道问题出在她自己……”
谭意哥道:“这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未必就正确。”
湘如道:“不会错,以前我们是想不到,你一说,我立刻就有相同的感觉。可见这是错不了的,而目前这话也只有我跟大姐去说,明天我也进宫丢。”
谭意哥望着她隆起的肚子道:“你……行吗?”
湘如道:“行!明天才是个最好的机会,因为我可以假着赴会唱吟的理由入宫,比较不受注意,也可以放心地私下倾谈一下,若是在平时,进得宫里,到处都要去转一下,弄得人人都在注意着,反倒没有私谈的机会了,我说的这番话,绝不能入第三者之耳,要想把那些贴身的宫娥太监们撇开,还真不容易呢。”
张玉朗道:“湘如,我是担心你的身子能动吗?”
“能!好在我有半付銮驾,可以坐轿子进宫,不必走多少路。更因为大肚子,可以躲个懒,不必去逐一拜候了,这正是个机会!”
湘如很坚持,而且事情也很重要,谭意哥与张玉朗也不便去劝阻她。
谭意哥道:“那你早点安歇罢,明天一早入宫,要起个大早呢。”
第二天,真正起得早的人是张玉朗,因为他还要随班到朝,先觐见皇帝,商讨一下诸般事宜。
朝廷里面,居然如临大敌般的充满了一片紧张气氛,那是由皇帝造成的。因为皇帝昨天回到后官时,太后皇后以及淑贵妃都独独推举谭意哥,许为天下第一才女,不仅才思敏捷,而且见解透辟,所作的诗句,音字铿锵,掷地金声。
太后说好,皇帝只是笑笑,因为太后只要是看见了长得好一点的女孩子,都是好的。
淑贵人也说好,皇帝不免动心,却还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淑贵妃才调平平,诗句不佳,倒是她为人落寞寡交,不轻易跟人交往,也不轻易说人好,谭意哥能够博得她的倾心,足证此姝别有过人之处。
谭意哥为淑贵人改的诗稿,皇后索去看了,皇帝对淑贵妃一再的鼓吹下,也动了好奇心,就带了淑贵人,一脚来到皇后处。
今夜轮宿不在东宫,所以皇后没有准备皇帝来,却正在为皇帝准备的小书房内看诗稿。
她是个很懂得诗情画意中求乐趣的人,焚上一炉香,倚几秉烛,一个小号火炉上烹着茶,一名谙琴的宫女在远远的静室中抚琴。
皇后自己穿了件宽大的衣服,散了头发泄着鞋子捧诗卷,津津有味地品赏着。
皇帝是静悄悄地过来的,还对那些侍立的宫女们摇手示意,吩咐她们不必惊扰,至于值奉的太监们,则都站在外面,根本不让近前的。
在月窗内遥望过去,皇后那一派逍遥自在,怡然自得的样子实在令人羡慕,皇帝轻声笑道:“淑华,你看看,这才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淑贵妃在平时是不表示意见的,但今夜经过谭意哥的开导后,性情柔顺多了,居然应声道:“是的,皇后是个有福气的人,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她懂得如何去安排闲中的生活,可不像我这种俗人。”
淑贵人对皇后一向是很尊敬,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谦虚过,皇帝忍不住看了她一下道:”
这是怎么了,宫里自从谭意哥来过一下,似乎人人都变了似的。”
等他们走近了小书房,皇后才惊觉,忙站了起来,有点惶然地道:“妾身不知道万岁爷今贸然前来,而近侍也没有先行通知,以致衣着不整,万乞陛下不见罪。”
她只说不见罪而没说恕罪,因为她是皇后,每一句话都恰如其分,皇帝可不管这套,笑着道:“是朕叫他们别声张的,御妻不必客气,咱们夫妇之间,要哪些虚套干什么,朕是来看看谭意哥为淑华改的诗稿的。”
皇后笑道:“妾身也正在看着,此女实在是个奇才,改得好极了,经她易一两字,顿如昼龙点睛……”
皇帝笑道:“御妻也别客气了,淑华的诗可够不上那个龙字,谭意哥若能改得好,该叫做点石成铁。”
皇后笑了一笑,却忙又看看淑贵妃。显然她心里很同意皇帝用的这句比喻,却又怕奚落了淑妃,那知淑妃竟是笑吟吟的,毫无愠意。这下子连皇后也感到惊讶了,因为淑妃的小心眼儿跟不结人缘,是在宫里最有名约两件事,现在好像全改了似的。
淑妃笑着道:“陛下说得还算客气的,应该是点石成金才对,妾身的诗,只能算是一筐砾石,经她的魔杖一点,居然能蜚然可诵了,这不是点石成金是什么?”
皇帝道:“这个谭意哥当真有如此了不起,听你们说来,竟是惊世绝伦之才了,朕倒要来看一看。”
他从皇后手中接过淑妃的诗稿,翻开来才看了第一页,就对那簪化小格的秀丽字体称赞不止。
再看她改的地方以及所加的批注,竟是呆了,良久才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个女子年纪轻轻的,竟难为她是怎么念的,居然是这么一肚子好学问。”
皇后笑道:“听湘如说,此女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之才,想必因此得天独厚,才能博览群书,而且她的职业也能见到很多的人,三湘多饱学通儒,她从而执经问难,自然就好的了。”
皇帝道:“说的也是,长沙有位陆象翁先生,是有名的大儒,京里许多人都是他的门生,听说谭意哥也拜在陆先生门下的。”
皇后笑道:“明日诗会,我们添了这一员悍将,陛下的济济多士,恐怕更要望而却步了,往年就已经略胜一筹,明天妾身这一边,将要囊括所有的锦标了。”
皇帝被激起了傲性道:“这倒不见得,往常聚会原为君臣同乐,再者也是为了博你们高兴,所以在评阅时,多少总要客气些。再者几位好手,也都是敷衍塞责,没有上心去做,因为他们的女儿,也在对阵上,他们不愿意盖过自己的子女去……明天既有这么一位才女参加,朕要他们全力全心做来,尚有一搏呢。”
皇后笑道:“往昔多承曲护,妾身心里还是明白的,今年妾身这边有了生力军,也不必领人情,望陛下告诉那些人别再顾恤,好好的比一下,妾身愿意拨出脂粉银十五万来作为赏赐。”
皇帝道:“御妻拨十五万,朕又岂能少了,朕提出三十万来,作为赏赐。”
皇后笑道:“陛下,这不公平,妾身的脂粉银是后宫的脂粉用度上撙节下来的,也可以说是出自私袋,陛下的赏赐却是拨自国库,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有,但是公私要分开,那可不是陛下私人所有的。”
皇帝苦笑道:“御妻可真说着了,你们还有月例的脂粉银可领,朕富有四海,却没有一分银子的私产,说来也够可怜的,这样吧,朕明日挑出三十件御藏的古董玩具来作为赏赐,每项得魁者,赏赐一件。”
皇后道:“妾身的十五万两,也是分开来,赏给每一项的第一名,每项五千两,明天我们记个总数看看那一边得到的赏赐多。”
皇帝也答应了,所以第二天早朝罢后,群臣已有准备,都没有散退,等候着宣召进宫,皇帝则约翰林院的一般翰林供奉,以及几位能诗的好手,特地叮咛了一番,最后则笑着道:
“各位卿家,诗文虽是小事,非关理国文章大计,但是须眉男子,输给了蛾眉裙钗,总是有点难以为情吧,往昔朕是有意相让,成败不计,今岁却不同了,巾帼队里,来了一名勇将,所以朕要众卿全力以取,若是今年输了,朕就要办人了。”
大家都知道是来了谭意哥之故,也知道谭意哥是张玉朗的闺中腻友,于是有人笑道:”
陛下但请放心,我须眉队中,今年也添了一把好手,张玉朗玉人无双,诗词俱长,不让彼姝。”
皇帝笑道:“单靠玉朗恐怕不行,朕问过玉朗了,他自承用句稳健或能过之,但立意清新,构思巧捷,则不如远甚,他自己仵了个比喻,若他能自许为杜甫,则谭意哥可为李白,这二人孰胜孰劣,你们可以知道了。”
一个大臣道:“启奏陛下,李诗清狂,杜诗锤练,此二公之作,孰优孰劣,从当时一直争谕到现在,仍然未得定论,这是个见仁见智的看法,杜工部未必不如李青莲,张玉朗岂又必逊于谭意哥?”
皇帝皱皱眉,因为说话的是位老尚书了,他不得不留几分客气,因此轻叹一声道:“尚书公,今日若是在金殿笔试,立诗以言志,命题也在立心见性的范围内,自然是玉朗居先,可是今天乃观花品酒,赏心乐事的遣兴之作,又当别论了。”
那位尚书公等于挨了一顿教训,不由得红了脸道:“老臣愚昧,陛下圣明,为老臣所不能及。”
张玉朗笑着解围道:“尚书公当年为此中健者,近年来忙于国事,案牍劳形,把诗词功夫都放下了,遂稍有隔阂,想不到许多了。”
皇帝也笑道:“正是如此,朕才要特别关照一声,你们都是丢得久了,人家可是天天在磨的,在运用纯熟上,先已弱了一筹,现在只有在立意上去取胜了,大家最好多动点心思,以期出奇制胜,这次诗会,朕与皇后可是还另有封采,皇后拨出脂粉银十五万两,朕则拿出御玩珍物三十件,分赏给三十个项目的魁首,你们至少要替朕拿回十五件来。”
这时吴国公刘玉盛说话了,他是皇帝和张玉朗的岳父,身份地位不同,说话也颇为随便,因此笑笑道:“陛下既已提出赏赐,却又叫臣等去拿回来,臣等固属应该为陛下效忠分忧,但让别人听了,岂不要说陛下太小气了,连赏赐几样东西都是做个样子。”
皇帝笑道:“国丈说得好,朕本来是很大方,都是国丈教女有方,精打细算,朕才不得不小气,皇后拨脂粉银,朕不甘落后,原想搬三十万以倍之。谁知皇后说她的脂粉银是宫中月例所得,朕的三十万若是拨自国库,就是假公以济私了,朕一想话的确不错,可是朕却惨了,因为朕身无分文,比你们那一个都穷,因此不得不打个赖皮算盘,小气一番了。”
吴国公笑道:“那今天之会,陛下是输定了。”
皇帝道:“何以见得朕必输呢?”
吴国公笑道:“有道是重赏之下,乃有勇夫。皇帝不差饿兵,现在陛下拿出来的东西,又要收回去,谁还有那么大的兴头去拼命呢,倒不如输掉了,陛下拿不回去,岂不是赚了。
“
说得群臣都笑了起来,皇帝笑道:“这么说来,朕要想叫群臣用命,还非得大大的心痛一番不可了!”
吴国公道:“可不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若是在明奖之外,先许下一点暗赏,就必可操胜券了。”
皇帝笑道:“好!朕就现在规定,夺得一次鳌头者,除应得之奖分外,朕另命户部,赏银万两,此为激励士气,以振朝威,可是名正言顺,算不得假公济私。”
大家虽然晓得这是皇帝开玩笑,但是君无戏言,这笔钱是省不下来的,一定会照发不误,不过地由此可见皇帝对这一次诗会的重视,大家倒是打起精神,兢兢业业以赴了。
等到皇帝回宫不久,就传旨出来,召唤百官入宴,顿时把一座后宫挤得热热闹闹的。
较诗只是今天的一项馀兴节目,百花诞会最重要的意思,乃是假这春光明媚、万物向荣之际,上下君臣共同欢庆一番。
由于每年都举行一次,有人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已经不感到新奇,有人却是初度甫来,对宫中的一切,本就充满了神秘的向往,现在这个谜底,就在眼前揭晓,自然忍不住要东张西望了。
若是在平时廷见奏对之际,这种行为就犯了大不敬罪,今天也特别地宽大,由得人任意地窥看,就是谁觉得那一个宫女或嫔妃长得特别漂亮,一直盯住了看,也不会获罪的。
何况,今天宫中一片喜气,每个人都是盛装罗裳,尽心地打扮,就是为博得较多的欣赏。
在粥粥群芳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谭意哥,宴会一开始,她就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
宴席是采席地矮几式的,每二人为一席,两个相对,围绕成一个大回字形,皇帝与皇后南面独据中席,两边则是各位太师国老等。
谭意哥的地位很特出。竟安排在淑贵妃同一席,有很多人起先并不知道她就是谭意哥,却已为她的娴静丰仪与美艳的容貌所倾倒。
由于她坐在淑贵妃之侧,而淑贵妃在举止揖让间,都对她很客气,大家先还以为她是宫中的什么人呢,及至知道她就是今日注重的焦点时,注意就更多了。
连皇帝都是深受吸引,目光频频注视着她们这边,由于今天的场合不需十分严肃,高声喧闹固在所不许,席间低声的谈笑两句却也不受禁止。
因此淑贵妃笑道:“妹子,今天你可是出尽风头了,连皇帝都一直对你看个不停,要不是因为当着这么多的人,他恐怕还会过来找你谈谈呢。”
谭意哥正不知如何才好,那边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向着她们这一席走来。
淑贵妃笑道:“我说的如何,皇帝忍不住了,即使当着这么多的人,他也要找你谈谈了。”
皇帝果然毫无顾忌地直行过来,谭意哥初时倒不免有点紧张,继而一想,皇帝也是个人,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在这大庭广众之前,更不可能对自己如何。
因此容得皇帝到得跟前,她忙着跟淑贵妃盈盈起立,正待拜下去,皇帝已先伸手虚拦道:“别行大礼了,今天原是个高兴的场合,咱们不来这一套,随便打个招呼就行,谭意哥,你知道朕为什么下来看你吗?”
谭意哥道:“民女不知道。”
皇帝一笑道:“前些日子朕跟玉朗谈到你,得知你音律极精,琵琶无双……”
谭意哥不由脸上一红,这红的原因是她跟张玉朗的关系,说是全无关系,固然无人相信,而且也说不过去,但是承认有关系,却又名不正,言不顺。
好在皇帝直接就提到张玉朗,对他们的关系,似乎已经心照不宣了,她却不能也跟着装糊涂,因此她略整神色,却很自然地道:“民女不过略能弹奏而已,是探花郎谬赞,民女却不敢当。”
皇帝笑道:“玉朗可不是个谦虚的人。他说好,就一定是好,本来每年的花宴,都由宫中的人即席演奏以娱宾,照说你是客人,朕不该麻烦你,而且预定弹琵琶的萧婕妤,她自幼习此,造诣极深,而今天与会的群臣中,也有不少好手,朕要他们把自己的乐器都带了来。
跟萧婕妤较量一下的。”
谭意哥道:“那想必是一场了不起的雅奏,民女耳福不浅。”
她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却非要步步为营,一点都不能放松,皇帝没办法了,乾脆道:”
听说你也谙此道,而宫中上下喜欢它的人很多,有高明在前,自然免不了想要欣赏一下,所以今天原来也准备请你参加一较的。”
谭意哥听听语气却又不像了,不过她还是道:“这民女可不敢,民女只不过勉强凑乎得几曲,那儿能跟这些大名家相较。”
皇帝一笑道:“你不敢也不行了,因为萧婕妤今晨簪花,不小心把手指给花刺扎破,中了花毒,把手指弄得又红又肿,她这擂台主就空了下来,而朕把打擂的都约齐了,势不能叫他们空此一行,因此只好请你帮忙来接下这一台了,以免朕失信于人,看酒来,朕敬你一盅,你多辛苦了。”
这位皇帝很乾脆,他就用淑贵妃的酒盅,满斟一杯,一饮而尽,还向谭意哥照照杯子。
谭意哥的杯子是满的,在这个情形下,她自然不能推辞,只得一面称谢,一面也喝了那杯酒,皇帝大笑道:“好!痛快!痛快!卿家虽是女子,行事却有须眉男子之风,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朕十分佩服,这就叫人准备去,预祝卿家凯旋了。”
说着他含笑回到自己的座上去了,谭意哥则只有皱眉的份儿了,淑贵妃却安慰她道:”
妹子,没关系,萧婕妤的琵琶也不过平平而已,那些人来向她挑战,绝不会高到那儿去。”
谭意哥道:“我的琵琶还下过一阵苦功,勉力巴结,尚不致于太丢人,只不过各人用惯了乐器,换一具就未必称手了,我事先没有准备,没有带来。”
淑贵妃笑道:“这得倒不必担心,我平时也喜欢弹弹,把宫中一具龟兹的古器给搬了下来,那是玉制的,声音好听极了,我叫人给你去搬了来。”
谭意哥道:“玉琵琶身价虽重,却未必能弹起来好听,再说那玩意儿太重,抱在手上太累,贵人还是给我另外找一具普通的就好。”
淑贵妃笑道:“那玩意就是不重才名贵,你先弹弹看,要是不称手再换好了。”
一面叫人去搬琵琶,一面命人准备,在席前先设了一个较高的绣墩,然后另外又设了三个,然后笑道:“妹子,本来每年都是萧婕妤一个人演奏,大家都夸她神技无双,所以圣上说今年要找几个外面的好手来跟她较量一下,那知道这妮子的手伤了,是我把你推荐出来的,你可别怨玉朗去。”
谭意哥道:“这是贵人看得那我,不过贵人怎么知道我会琵琶呢,我自己从没说过……
“
“这可是听湘如说的,她在湖州跟你一住几个月,写回的家书都送到皇宫里给皇后看一遍,我也沾光看见了,她说那跟你学琵琶,对你的手法推崇之至,我就想像到你的高明了,因为湘如的琵琶在我听来,已经不逊于萧婕妤了。”
说着琵琶已经取来了,是一种红玉雕成的,形状略为小巧一点,但抱在手中,却不见沉重多少。信手拨弦试声,琮琮如碎玉,十分清越,的确是一具了不得的名器。这是三名挑战的官儿也来了,一个老头儿,两名少年,他们行过礼后,各自在绣墩上坐下,谭意哥也就坐定后。
皇帝自居令官,因为他自己弹得也很不错,比别人都在行一点。
他宣布道:“因为这是擂台挑战竞奏,一定要有个标准,所以奏的曲调,双方必须相同,曲子由朕指定,双方共奏第一折,再各人分奏一折,以定优劣,以三曲而分胜负。胜负的采则由赴会群臣中自行认定……”
他说完了,吴国公立刻凑趣道:“老臣以玉坠一双为采,博首场的于翰林胜。”
他立刻解下系在腰间玉带上的一对小玉马,雕工精致,玉质玲珑,一望而知为珍品,于翰林就是那老头儿,他显得十分惶恐地道:“国公把如此重注,博在老朽身上,实在太冒险了。”
吴国公笑了一笑,淑贵妃的父亲,嘉应侯自然要捧场,立以一对玉斑指博谭意哥胜。
这种胜负的博采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事,完全是人情面子,胜者得不到任何好处,胜来的采头由较技者得去,输了却要由对博者负担。
尤其在这种宫廷间公开的对博,采头又不能小,所以只由几位财大势粗的公侯们出头就算了。
皇帝把曲子指定下来了,第一折共奏的曲子是庆升平,然后各人自行弹奏的是将军令。
前者为应时应景之曲,也是最普遍的,两人奏来很热闹,不过优劣已见,谭意哥的指法纯熟,运指如飞,而且还能用一具琶,奏出两种音节来,一种是主曲,另一种则是和曲,再加上她所使的琵琶也确非凡品,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出自那一具,因此才一曲奏罢,已经把全座的人听得呆了,不管懂与不懂,每个人都忘情地叫好不止,于翰林则显得很激动,但也有点惆怅。
激动是他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也聆听了一场绝妙的演奏,发出了衷心的赞佩,惆怅的是他自己知道,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练到那种境界。
这不但是技艺与苦练的勤惰,而且也有着天赋的因素,谭意哥所表演的是一种非凡的指法,那不是人人可以学的,更不是人人都能施展的。
皇帝激赏地看了谭意哥一眼,点头道:“好!真好!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若非淑贵妃极力推荐,朕还不知道卿家有此绝艺,几乎失之交臂了。”
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说话很随便,可见他是个很好讲话的人,像失之交臂这种成语,出自九五之尊的金口已是不太恰当了,对一个女孩子说尤其不当。
可是他说来很自然,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反应,想是他们已经听惯了,知道皇帝虽是用词不当,但真正的意思是却是庆幸着没有失去一个欣赏的机会!
于翰林向上座一恭身道:“适才听了谭姑娘的雅奏之后,老臣自惭不如远甚,高明当前,老臣不敢再献丑,因此老臣此刻就认输,请准免老臣次场的独奏。”
皇帝点点头道:“朕也认为胜负已分,第二场的独奏,你是绝对无法胜过谭意哥的。不仅你的第二场可以认输,其他的两个人也由朕裁决输了,谭意哥的那种指法,你们是学不来的。你们两个服不服?”
那两个年轻的官儿双双起立道:“圣上天裁,臣等自然信服。”
皇帝笑道:“朕可不是拿皇帝的威势来压你们认输,而是朕知道你们的技艺,绝对无法胜过谭意哥,你们如若不信,就让谭意哥先秦一曲,你们只要依样学步,朕就判你们得胜。
“
说完又对谭意哥道:“一曲庆升平,已见高明,压倒京师无敌手了,只是此等妙音仙奏,难得再闻,就烦卿家再奏一出,让我们大家饱饱耳福吧。”
谭意哥只得笑笑道:“各位大人只是可怜妾身年幼,不好意思胜过贱妾而已。”
皇帝笑道:“你别客气谦虚,朕可是学过几天,听得出好坏的,下一曲你也别奏什么将军令了,那支曲子虽热闹,却显不出技艺来,倒是拣你拿手的奏来,给大家好好的欣赏一下。不过卿家可得用点心,在座的人虽然弱不过你,鉴赏的能力却不弱,出一点小错,也骗不过他们耳朵的。”
谭意哥倒是十分作难,他拿手的曲子不是没有,只是在今天都不适合搬出来,琵琶音多悲凄,以哀婉柔致,若莫昭君怨,论声调悲壮,莫若胡筋十八拍。前者为汉明妃出塞之悲音,后者为才女蔡文姬流落胡地之怨言。
这两曲都是琵琶中的绝响,却不适合在今天这种君臣欢宴的场合,再者就是一些破阵之乐、金戈铁马,多杀伏之音,曲调雄壮,也可以表现技巧,却依然不适合今日之会。想了半天,她只有奏起一曲古调碧海青天。
这是一阙已将失传的古曲,曲调也是属于哀怨的,曲意采自李商隐诗句中,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但是曲中已不着重离情,而另具一种深远宁静的意境,使人闻之,俗虑顿消与兴白云之思。
谭意哥的技巧是值得夸耀的,而且器具特性,两折之后,她已经控制了全场的情绪,把每个人引入曲里,演奏到了一半,连她自己却溶入了曲中,忘了自己。
好不容易曲终收拨,突然数声轻音,像是一串碎玉,落进了小溪之中,声音虽然轻脆,却击不破周围的宁静,整个敝殿仍是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忽而乒乒乓乓一阵激响,把大家惊醒过来,原来是一个宫女手中捧着银盘,盘中放着一把银壶,原是为宴上斟酒的,因为过份地入神,盘子脱手堕地,才把大家都吓了!大跳。
那个宫女更是吓得脸色发自,跪在地上,瑟瑟地直抖,而在一边侍候的太监也吓得变了色。
这是很失仪的事,那个宫娥固然免不了要获重责,而他们在一旁轮值侍候的执事监,也难免要受连坐的处分,皇后的脸也沉下来了,正要吩咐人把那宫娥拖下去,忽然看见谭意哥脸上有不忍之色,而且感到很难过的样子,甚至于皇帝以及群臣的脸上,也都有同情之色。
皇帝是个很随和的人,并没有认为这件事有多严重,因为那个宫女是无心之失,但他是知道皇后是很重规矩的人,心中虽然同情,却不便表示什么,以免伤害了皇后的威严。
皇后又接触到谭意哥飘来求情的眼色,忽而想到了不久之前,妹妹湘如特别赶进宫来,劝告她的那些话,才忽地暗惊,她自己以为自己一向行得正,任何事都不给人有批评讲闲话的地方,现在才知道自己过于严苛,不但每个人都怕她,甚至于皇帝都有点畏忌她,彷佛她成了个暴君了。
刚听完湘如的话后,她还不以为然,认为这种是谭意哥的过虑,一个民间的女子,那里会懂得宫中的情形。现在看看每个人的神情,她才深自警惕,她的确应该放宽和一点,否则将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于是她收起了脸上的愠色,温和地一笑,叫着那宫女的名字:“蕊珠,你这一摔恰是时候,总算把万岁爷给叫回了人间,否则大家都跟着万岁爷,被谭姑娘的一曲琵琶引入了广寒宫里;舍不得回来了。”
看她已经不生气了,皇帝首先就感到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他倒不是对这个蕊珠有特别的好感,只是在大家高兴的当儿,把一个女孩子打得哭哭啼啼的,未免有点杀风景,但是官中的规矩,他也不便加以破坏。
更因为这些宫女是皇后管的,他不能越俎代庖,轻易发落,虽然他是绝对有权利的。但在内心之中,他对皇后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敬畏。
现在皇后有了表示,而且作了他内心所希望的处置,使他十分高兴,忙吁了口气道:”
御妻说得是,谭卿家这一曲碧海青天,的确出神入化,岂止是朕一人入迷,这座中群臣,那一个不是如痴如醉的,若非蕊珠那一声觉迷钟,我们真还醒不过来呢。”
皇后笑道:“妾身又何尝不如此呢,所以妾身以为这蕊珠该当奖赏,因为她警驾有功。
“
皇帝笑道:“对!对!警驾有功,朕赏御酒一锺。”
这种赏赐未免太小气了一点,可是蕊珠早已喜出望外,上来跪下叩恩,谢领了一杯酒,一场可能酿成的小悲剧,化成了皆大欢喜,大家都非常的愉快,谭意哥道:“陛下,民女请求与座之人,共贺娘娘一杯。”
皇后忙道:“我有什么好贺的?”
谭意哥笑着道:“娘娘一字一音之易,而有起死回生之功,运用之巧,无与伦比,惊驾为有罪,警驾则有功,功过之间,虽因解释之异,然未若娘娘易声之妙!此足见娘娘运思之巧,用字之精炼圆熟。”
大家先还无所谓,听谭意哥解释后,才觉得皇后这一个字的更易,确有落手成春扭转乾坤之妙,乃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皇帝笑道:“说得是,娘娘用字入化,固然值得庆贺,而谭卿家点化解释,也该加以表扬,否则我们都忽略过去。岂非辜负御妻这一番巧思,朕领群臣共贺你们二位一杯。”
为示隆重,他特地站了起来,群臣自然也立刻跟着起立,异口异声,俱是一片祝贺之语。
皇后并没有想到自己的那番话,有多大的妙处,经谭意哥说明之后,仔细一想,自己这警驾二字的确用得大有学问,心中十分高兴,对谭意哥的好感就更增加了几分。那倒不是为了她的解释,而是为了她对湘如的一番警惕之言,湘如特此起进宫来对自己殷殷的劝告,实在是太有道埋了。
而谭意哥特别要提出这一番解释,用意并不尽在表扬自己运词之妙,实际上更重要的是赞扬自己行事的改变,一念之易,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把满天的愁雾,变为一片的喜气,虽然这种是一件小事,但潜在意义却是很大的,尤足为日后的警惕!最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自己这么一改变,竟然使得皇帝那么开心,甚至于自动起立来敬酒,以表示他发自内心的尊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突然间,她也明白,在以往的数十年时间内所作的努力,并不能真正地抓住她的丈夫,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才是夫妇最相近的时刻。
因此大家都喝了酒后,皇后特地向谭意哥点了一下头,笑了一笑,这一笑实在也包含了无限的意思的。
皇帝笑道:“御妻运思巧妙,谭卿家的慧心,俱非吾等所能及,看来今天的诗会又是巾帼称雄,吾辈须眉男子恐怕要败得很惨了。”
皇后也笑道:“那是陛下客气了,闺中弱质,总难与庙堂栋材争竞的,以往是陛下的体惜与众位卿家的故意相让,哄得我们高兴而已。”
皇帝更为高兴了,道:“御妻怎么今天也如此谦虚了,往昔你们得胜之后,御妻总还要夸耀一番的……”
皇后道:“以前妾身只是口中说得要强,心下何尝不明白?可是今日,妾身队中增得一员能将,阵容实力,俱非往昔可比,故而妾身但求公平一较,不敢再要求陛下特别照顾了。
“
皇帝大笑道:“朕也知道御妻麾下添了一员勇将,朕唯恐输得太难看,所以也特别选邀了几各好手来参加,因此朕这边,今年也是实力大增。”
皇后笑道:“陛下说得这么有把握,想必那几位一定是捷才妙手,妾身倒是等不及的而想早点开始了。对谭意哥的诗才,妾身是很有信心的,但如若陛下这边能获胜,妾身也是万分的欣慰。”
皇帝道:“御妻这话怎么说呢?”
皇后道:“今日之会,原为君臣联欢同乐,虽有诗文之竞,亦为增兴而已,谁又会将胜负看得太重呢?再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连妾身在内,都是陛下的臣属,妾身又何敢与陛下分庭而抗,因此妾身胜了,就是陛下胜了,而陛下胜了,妾身也一样地感到高兴的。”
皇帝微微一怔,觉得皇后今天变得出奇的谦虚,倒是颇觉意外,所以他笑了笑道:“御妻快别如此说了,今日之会,只要不太失仪,却不必太拘廷礼,否则说没有意思了,而且胜负的计较也要认真一点,否则即失竞争的意思!太后对今日之会,十分的注意,她老人家亲任主裁,带了四名大学士,正在懿宁宫出题入闱,一会儿就送题过来,大家就开始。题分三类,每类十题,限韵、限体,以一炷信香为度,成诗由殿外专人抄录送进去,由主裁与四位副主裁审核,先评定等第后,再揭晓夺魁者为谁……”
皇后道:“陛下这样的安排不是太隆重了吗?”
皇帝笑道:“这是朝廷金殿策试选拔一甲的方法,特别移用到本会来,以示公平,因此今年评出来的等次,由于评阅人不知作者为谁,结果就一定公平了。”
说着,一名太监捧来了一个漆金的盒子,跪下奏道:“启奏万岁,奴才奉太后老佛爷谕旨,颁下诗会首项诗题,敬请御览。”
皇帝忙道:“为了公平,朕可不能先看,你就在亭柱上张贴公告,然后燃香开始吧。”
那个太监叩头后,随即着手张贴诗题了,诗题共十道,分咏园中十种名花,不过各自限韵,更严格的是五七言有规定。
韵目是太后亲自从韵牌盒中掣出来的,随兴所之,所以有些题目所限的韵,根本不适于咏花。看样子这场诗会,比之金殿策试犹有过之。
那些与会并受命参与比试的大臣们,一个个神色都紧张起来,在亭子的两侧,设了很多副座头,上有笔墨并诗条,那个的诗成了,可以到那儿去立即写下来,旁边立即有太监接去,交给负责抄录的人员,并在另一册子上登记下作者的姓名,编列号码,贴上原文。
这也像每科所取的进士,一至三名,谓之一甲,四至十名,谓之二甲,十名以外,则是三甲了。
前十名的卷子再议时,都是再着人抄录,送到各房师处,评阅过后,初度决定名次,再送呈主考处磋商,最后才附上姓名,进呈御览。虽然主考们作了决定,但那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最后的决定却是皇帝来下的。
登名二甲的人,有一场金殿策试,那是在皇宫中考的,由天子亲自出题主试,皇帝在那个时候,可以把这些人看一下,在心里作个决定。
因此,相貌端正,或者是口试时,能够对答如流的人,总是要沾点光,有时,却使主试们把他排名在最后,皇帝很可能会把他提到前面来,有些人则是因为名字起得好,含有吉祥颂圣之意而成为幸运儿的。
有幸运者就有不幸的,像唐代的锺馗就是一个例子,锦绣文章,素得了大主考韩愈的极力推荐,而且其他的考官也毫无异议,眼看着抡元已在握,那知道廷见时,皇帝却因为他的相貌太丑,便把他给刷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的诗文之会,却比科举还要公平,连皇帝都没有更改名次的权利。
原因是榜开先后,都不经过皇帝,审核者只选出佳作,核定名次,却行公布了。
而这边负责登录的人,再把作者的名字添注在下,所以这种比赛是绝对公平的,何况前三名的作品,要张贴在榜上,以供大家共赏的。
三项三十个题目都出来了,这一段时间是最忙的。
但也可以说是最清闲自由的,大家可以自由的活动,也可以自由的交谈。
活动当然也有范围,因为题目中有些是专咏一花的,甚至于是专咏那一株花的,那必须要过去亲自看了才知道,若是仅凭印象而吟咏,恐怕就会失之毫厘而差之千里了,如咏蓝田玉即是一例。
蓝田为地名,也是玉名,是因为蓝田产玉,而且所产的玉特佳而着名。但是这次却不是要人咏玉的,而是在宫中有一株玉兰花,为天竺异种,花色微呈蓝色,香气也与一般的迥异,假如不去鉴赏一下,就很难着笔了,以前来过宫中的人,自然是知道的,只有新来的,才要前去鉴赏一番。
谭意哥与张玉朗都是今年才得以进宫的,虽然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进宫了,但是因为那株蓝田种在一边的角上的一所偏殿中,且由专人照料着,平时不开放,也不准人任意观赏的,所以他们俩人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当然也借机会谈了一下。
张玉朗最关心的是湘如进宫找她姊姊谈话的情形,因为他知道皇后的性情一向倔傲,恐怕不容易接受别人的劝告与批评,湘如虽是她的妹妹,但是说的话却是谭意哥的,恐怕皇后会因而心中不快。
谭意哥笑了笑,说道:“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糟,看样子皇后是接受了,所以今天赐宴时,她才表现得那么宽大,使得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皇帝特别高兴,所以皇后也知道,我的观察与建议是有道理的。”
张玉朗又问道:“事后她没对你什么表示?”
“没有,她来不及表示,因为她在诗会一开始,就跑去跟湘如姊说体己话去了,把诗会的事全交给我了。”
“那怎么行呢,主持诗会,有时是要代别人修改润饰词句的,今天来到的有几位姑奶奶都是自负才女,皇后改她们的话,她们不敢说,你若是改了她们的……”
“我改了,而且改得很多,几乎每一个人的诗,我都动了几个字,有时我不想动,可是那位淑贵妃太热心了,也太捧我的场了,规定她们的作品成了,一定要拿来给我过目,而且非要我加以修改,有些诗已经很通顺过得去了,为了要加以润饰,很费了我一番心思呢!”
“那些人没有作何表示吗?”
“皇后亲口指示过,而且淑贵妃又是如此的捧场,我想她们就是不高兴,也不会放在脸上吧。何况我还真是下了一番心思,经过润饰后的字句,绝对比原来的要有意思得多,因此她们是无法加以挑剔的。”
张玉朗轻轻一叹道:“意哥,你在京中虽然没几天,但风头是出足了,上自天子,下迄百姓,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了,只不过你是以才气而闻名的,那并不是好事,因为你使男人们感到很没面子。”
谭意哥微微一震道:“我并没有存心想如此的。”
张玉朗道:“是的,我知道,但你的才气横溢,压倒群伦,也是令人难以招架,所以连皇帝都把你当作一个大敌,今年诗会,期在必胜,连几个没有功名的白衣才子都着人带进京来了,为的就是对付你。”
谭意哥道:“对付我,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那还不是皇后跟太后以及那位淑贵妃吹嘘的结果,今年比赛的方法特别严,是太后自己提出来而且要亲自监督执行,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是为了我呢?”
“她们都太相信你的才华,认为你必可胜过他人,还怕有人有意压制你,所以才采取这个办法,以示公平,也杜防人存有私心扬贬,评阅者不知作者,去了人情的因素,就只有以诗论诗了……”
谭意哥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公平之法……”
“意娘,办法是绝对公平了,但是我却担心着,要是榜揭出来,你一个人包去了大半的鳌首。”
“那会有这种事,你真以为我是天才了。”
张玉朗道:“的确是的,京师这些人才我很清楚,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想压过你的人不多,因此我希望你略略收敛一点,别锋芒太露。”
谭意哥点点头,张玉朗又道:“今年皇帝也兴致大发,他要亲自参加比赛,自己用了一个假名,作了五首绝句,两首律诗。”
“哦!写得怎么样?”
张玉朗道:“这位皇帝倒是真有点才气的,诗作得的确不错,朝臣中及得上的还不多。
以前他不轻露,是怕评试的大臣们故意抬他,再者一个人得了太多的奖赏也没意思,今年为了你,他也破格参加了,你可得给他稍有点体面,我也是一样。”
谭意哥笑道:“这是怎么说呢?”
张玉朗道:“我跟皇帝的诗都还过得去,除了你之外,大概还不会输给别的人,所以找才请你手下略略留情,我们参加的这几首,你就别参加了。”
谭意哥点头道:“那当然,你们真把我想成这么能干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成这么多的诗啊!”
张玉朗一笑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最清楚不过,你的才思之捷,有如白驹过隙,快得令人无法相信,往往才一看题目,佳句已成,彷佛这些诗句早已生成在你肚子里一般,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别说是只做十首,就是要完成二十首,你也是游刃有馀。”
谭意哥一笑道:“瞧你把我说的,诗快未必就好,急就章的东西有欠思考推敲,难有佳作。”
张玉朗摇头道:“这话可以用在别人身上,却不适合用在你身上,因为你恰恰相反,信手拈来,珠玑天成,倒是经过推敲斟酌之后,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反倒失去了天然的风韵了。”
谭意哥柔媚地朝他一笑,心中的确是高兴的,那并不因为张玉朗对她的赞美,更不因为张玉朗是她所爱的人,而是因为张玉朗对她的这份了解。
举世之间,只有张玉朗一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看出她的优劣之所在,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了解。
人生最难处在得一知己。就为了张玉朗对她的知己,她觉得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了。
最近一连串的奇迹似的异遇,在别人认为是难得的幸运,在谭意哥,却认为是一种痛苦,一种牺牲。
这种优遇,并不是她所期望的,人们把她当作一个了不起的奇才,她很痛苦,因为她知道自己,只是能吟几句诗而已,虽然她诗句清新脱俗,却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像许多前人的作品,或以言志,或以隐讽,或以明道,具有不朽传世的价值。
而且这份才华,如果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人最多成为一个名士,一个略有名气的豪门食客而已,想以此博个小小的功名都未必能如愿,因为她绝不是经世济国的材料,她之所以成名,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一个长得美丽的女孩子,大家宠她、喜欢她,却不是尊敬她。
所以,谭意哥心里一直觉得很委屈,但她没有告诉给人知道,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地开心了。
张玉朗能从她的诗中看出她的人,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毫无疑问,他是绝对地了解她这个人的。
谭意哥婀娜地走了,张玉朗却在发呆为了那一笑,那一笑实在太媚了,美得令人心动。
他的心目中,谭意哥始终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美法。
香燃完了,诗也交卷了,现在大家都关心地希望从懿宁宫那边传来的榜文了,每个人都很紧张,连皇帝也在内,因为他用了个化名,也参加了角逐。他同样地希望能在绝对公平的情形下,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
第一首的姓名揭昙了,皇帝立刻开心地笑了,第一名不是他,却是张玉朗,他易名的朱圣扬排名第二。
第三名才是谭意哥的,这是一个好兆头,他觉得能够排名在谭意哥之上,已经十分满意了。
前三名的诗笺逐条地张贴出来,也不断地发表出来,皇帝更高兴了,因为他领下的男方占了六个第一。
皇后和湘如各得一首,难得的是淑贵妃居然也得了一首头榜,乐得她直笑,笑得嘴没停过。
淑贵妃的人虽美,诗才却不高,这次得了一首第一名却并不为过,因为她的诗浑厚自然而饶古风,用字简易无华,却十分妥贴,想用别的字去更易固然不行,想根据她的意思,另用别的说法也不行,绝对无法像她这样天生自然而尽得其趣的。
所以这首第一评得极为公平,也极有眼光,不但无人不服地无人不赞,难怪乎她要笑不拢口了。
但是最妙的是谭意哥,她虽然一个第一都没得,却得了五个第二,五个第三,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她每题都做了,而且每题都能入选。
评阅是绝对公平的,她的作品虽佳,看来总有一点小小瑕疵,以至影响了她的成绩,但是是更为惊人的是她这十首律诗中,居然表现了十种不同的语气与风格,若不是把原诗笺张贴在榜,有笔迹可凭,谁也看不出是出于一人之手。
这才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虽然没有人会怀疑那些诗中的瑕疵是她故意留下的,因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就十章,很难有推敲的馀暇了,这些小毛病及疏忽之处,自是难免的。
但是从谭意哥所表现的功力来看,说她能把这十题的第一至抢下来,也没人怀疑。
因为谭意哥在这十首律诗中,运用了十种不同的风格与语气,看过谭意哥作品的人都明白,没有一种是谭意哥自己的风格。
换言之,她虽非故意藏拙,却的确是放弃了自己的长处,就是如此,她所得的奖采也比任何一个人多了,因为她每一题都列上了名。
第二项是绝句,七言五言各半,一首虽只有四句,比律诗少了一倍,但难的程度也高了一倍。
因为律诗重对偶,构思较易,现成的有许多典故可用,绝句不必对偶,要须连成一气,在短短四句中,又必须道出题意,这就困难得多了。
所谓困难不是在乎成诗而是难以做得好,绝句是学诗的入门,不识字的村夫乡妇,信口哼来,也可以成咏,正因为成诗易,所以才难以成佳作。也最难表现才思,因为章句太短,使得满腹才华,无从发挥起。
在这一部份,女将们由于经验欠缺,成绩未免落后一点,只得了三项第一,但是谭意哥得了两首。
第三项词曲上,则是男女平分秋色,而谭意哥又在小令上抢了两个第一。
总计成绩下来,是皇帝所率的男方占了优胜,而风头最健的,仍数谭意哥,以个人才华而论,也是谭意哥最佳,这是在最公平的情形下评核出来的,使得每一个人都对她心服口服。
但是皇后与湘如的心中却更为明白,谭意哥的光采尚不止于此,她们姊妹俩只得了三个第一,四个第二,也都是谭意哥的力量,因为他们俩一直忙于谈话,根本就无心去构思撰作,一首也没交,这根本就是谭意哥代作的。另外还有淑贵妃心中也明白,她除了第一之外,还得了两个第三,每篇都是经过谭意哥润饰的,虽然改得不多,却使全篇有了精神,有了生命。
已往,她能挨上个第三就很不错了,今年突然得到这份光采,使她把个谭意哥佩服得无以复加。
宴终席散,大家都赋归时,她兀自握着谭意哥的手,离情无限,真舍不得放她归去。而且再三的叮咛,要谭意哥过两天再到宫里来盘桓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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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湘月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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