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教堂雷斯蒂图托·莫乌雷洛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地好像换了一个人似地从特尔玛萨尔塔斯海滨浴场回到斐都斯塔。他一回来就着手准备另一个战役。他希望这是推翻那个买卖圣职、支配主教的意愿和奴役整个教区、实行专制统治的教会的敌人的最后的也是决定性的战役。“外交家”格洛塞斯特尔在这儿显然是指讲经师先生。
那年夏天德·帕斯遇到的第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在一天早上在唱诗班里听到这样的消息:
“格洛塞斯特尔回来了。”
讲经师并不怕他,他谁也不怕,但他也对这种勾心斗角深感厌倦。除了原来留在斐都斯塔的那些人外,副主教又找到不少背后爱议论别人的人。这些人和他一样,也希望向他们共同的敌人发起进攻。从山区或海边渔村度假回来的人原本就希望知道一些城里发生的事。在偏僻的边远山区又有什么事值得议论的呢?他们终于回到了斐都斯塔,只有在这样的文明中心他们才可以痛痛快快地骂人。那些乡下人尽说医生、药剂师、神父和村长的坏话。但他们是斐都斯塔人,是省城去的,骂那些小人物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是罗马公民①”莫乌雷洛说,“我可不是随便议论人的。我要用舌头打倒巨人,我可不像特尔玛萨尔塔斯的医生那样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①原文为拉丁文,意思是从斐都斯塔去的人身份高贵。
佛哈等留在城里的人也希望出去度假的人回来,以便将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说给他们听听,大家一起议论一番。出去避暑的人一回来,教士会、教友会、俱乐部、街道和散步的地方又热闹起来。在漫长的冬季人们由于懒得交往而一度变淡了的友情又亲密起来。从外面回来的人和留在斐都斯塔的人都发现对方在谈论趣闻和说俏皮话方面大有长进。等到最后一批出去度假的人回来时,他们发现斐都斯塔早就流言蜚语满天飞了。
讲经师是这一年酒神节上人们攻击谩骂的目标。
“堂桑托斯·巴里纳加这个红十字商店的竞争对手是唐娜·保拉和她儿子无耻的非法垄断行为的牺牲品,眼下他已生命垂危,这是贵族医生堂罗布斯蒂亚诺·索摩萨说的,他的话应确信无疑。”
“你们说,他为什么会死?”佛哈向刚做完午间弥撒、正在大教堂门前聊天的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他是醉死的。”里帕米兰说。
“不,先生,他是饿死的。”
“他白酒喝得太多了。”
“他确实是饿死的。”
堂罗布斯蒂亚诺来了,他以“科学家”的名义说:
“我不指责任何人,科学不指责谁,它另有使命。我不否认,慢性酒精中毒是巴里纳加的部分病因,不过,如果有好的营养,完全可以缓解。再说,现在的堂桑托斯早已一贫如洗,想喝醉也办不到了……你们可能不懂,但科学认为,突然断酒会加速这个因饮酒过度而得病的患者的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大祭司问道。
“是呀,请您解释一下。”佛哈说。
堂罗布斯蒂亚诺微笑着。他以怜悯的神情摇了摇脑袋,作了解释。他说,尽管在场的先生们听了会感到惊奇,但酒精中毒的堂桑托斯只有继续饮酒,才能多活几个月。没有使他活命的酒精,他很快就会死亡。
“可是,堂罗布斯蒂亚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佛哈先生,您马上就会明白。您知道托德①吗?”
①十九世纪英国化学家。
“谁?”
“托德。”
“不知道,先生。”
“那您就别吭声。您知道酒精的降温作用吗?也不知道,那就请您闭上嘴。您知道酒精的发汗作用是怎么回事吗?还是不知道,那就请您靠边站吧。您能否认坎贝尔①和谢弗里埃②发现的酒精的止血作用吗?如果否定这一点,那就错了。当然,这都是内服的。这么说,您是一窍不通……”
①十九世纪美国医生。
②十八世纪法国化学家。
“正因为这样,我才请教您嘛。不过,听我说,我的先生,不管您学识多么渊博,也不管托德先生说了些什么,科学或者说神圣的科学都没有权利诽谤堂桑托斯·巴里纳加。这个可怜的人是气死饿死的,这就够了,用不着您拿医学术语再对他痛骂一番。谁知道您是从哪儿看了一篇有关酒的文章,就自以为有权污蔑我的好朋友了。”
“我倒在这方面和科学的合法代表索摩萨先生的看法慢慢相吻合了。”里帕米兰大声地说,“我不知道医学上是不是有以毒攻毒的说法,也不知是不是可以以酒解酒,但我知道堂桑托斯的确是只酒桶,他体内的酒精比血管里的血还多。他像个浸透酒精的火捻子,您只要一点火,就会……”
“里帕米兰先生,我无需教会的帮助,就可以使这个守旧的进步党人理屈词穷。我有科学就够了。归根到底,科学是我的宗教。”
医生回头又对佛哈说:
“听着,退役班长先生,您知道酒精在酒徒身上的炎症所起的作用吗?您不知道就别胡言乱语了。”
“医学骗子,请您滚开!您是真正的骗子!大夫先生别神经兮兮地在我们面前充当大学问家了。”
“多摆事实,少骂人。”
“少出丑,多通点情理。”
“大兵先生,我是科学家,而您是一八一二年宪法派的遗老。肖默尔①和一切有头脑的人都承认,治疗酒精中毒引起的病症得使用酒精。”
①十九世纪法国医生。
“可我如果否认这个小前提呢?”
“在医学上没有什么大前提和小前提,在牌桌上也没有什么花牌和反花牌。”
“小前提就是巴里纳加是个酒徒……”
“这就是说您否认病的先兆……”
堂罗布斯蒂亚诺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脸突然红了。
“管它什么跑马场,还是河马①呢,我是为那个不在这儿的人说句公道话……”
①在西班牙文中,“跑马场”和“河马”的发音跟“先兆”相近。
“总之,我说最后一句话:如果让一个醉汉突然戒酒,他就会立即出现可怕的衰竭和真正的虚脱,您能否认这点吗?”
“听着,爱卖弄学问的先生,您如果再在我面前卖弄那一套破烂货,那我就要在您面前背五千句拉丁文诗和格言警句,叫您听得目瞪口呆:秩序建立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同信仰、能力。身份、社会关系……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里帕米兰笑得前仰后合,索摩萨气得火冒三丈,前市长继续背诵拉丁文:
“阳性名词有:手杖、天、塔、茎、血、山、鱼、虫、路、风箱。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医生和前市长差一点动起手来。堂桑托斯的病因虽没有查清,但半小时后整个斐都斯塔都出现了这样的传闻:为堂桑托斯的病,佛哈和索摩萨拳脚相加,也许里帕米兰也挨了拳头。
过了几天,又出现了一件事,使贫病交加的堂桑托斯·巴里纳加的事不再引人注意。据格洛塞斯特尔和佛哈等人说,卡拉斯皮克的女儿特雷莎修女已快咽气了。她在访修会的修道院里,住的禅房用索摩萨的话来说,肮脏得跟厕所差不多。
修女特雷莎·卡拉斯皮克真的死了。索摩萨说她死于肺痨,而修道院的医生则说她死于肺结核。在这位医生看来,肺痨和肺结核大概是两回事吧。
不管是肺结核还是肺痨,堂费尔明的敌人却一致认为姑娘之死应归罪于讲经师。
唐娜·保拉和堂阿尔瓦罗是同一天回斐都斯塔的。按特里封的说法,这一天又一个天使升天了。他仍然是个浪漫派诗人。
斐都斯塔的自由党报纸《警钟报》相继发表了两条消息,这两条消息使堂费尔明的心情很不好。
“欢迎斐都斯塔自由党杰出的党魁堂阿尔瓦罗·梅西亚先生阁下结束消夏旅行,回到省城。许多朋友都去拜访我们这位杰出的领导人。据说,他准备在政治、道德、教规、宗教诸方面继续进行自由主义宣传。我们将为消除神权专制统治给真正的进步力量设置的种种障碍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那种神权专制统治已使全体斐都斯塔民众深感厌倦。”
“安息吧。教皇极权主义者,著名的资本家堂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卡拉斯皮克的女儿,教名为特雷莎的修女唐娜·罗莎·卡拉斯皮克·索摩萨小姐在访修会修道院的禅房内不幸逝世。我们如果对这一意外的不幸事件引起的种种反应都作评论,那将占有大量篇幅。我们只想说,按照最著名的医生的看法,访修会修女们住宅的卫生条件太差和我们深感痛心的修女之死有密切关系。另外,我们还想问一句:某些‘啮齿动物’借助虚伪的宗教的名义钻入他人之家,慢慢用含有毒素的影响破坏家庭的安宁和平静,这也能称得上‘卫生’吗?
“如果我们文明省城中的全体自由党人不团结起来,共同反对压迫我们的那个强大的僧侣暴君,我们很快就会成为那种最卑鄙无耻的宗教狂热的牺牲品。愿死者安息吧。”
里帕米兰没有让讲经师知道,匆匆动笔在《御旗报》上发表一篇未署名的文章,为他的朋友和访修会进行辩护,也维护了被自由党报纸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文法。文章的作者写道:“另外,我们也不明白死者究竟是卡拉斯皮克先生,还是他的女儿,糊涂的记者能告诉我吗?”
上面的这句话表明,文章是大祭司的手笔,因为他惯用这种诙谐的风格。
在斐都斯塔,报纸上刊登的诽谤性文章特别引人注目。相反,特里封·卡门纳斯写的那些赞歌和哀歌却无人问津。有些会触痛某些市民的文章虽然非常短小,却招来不少读者,还会引起议论。报上如果出现针锋相对的文章时,平时爱看报纸的那些人就会读得津津有味。
鉴于上述原因,上面讲到的这两则消息很快就在全城传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谈的不是“讲经师的毒害”,就是“修女特雷莎之死”。
“他应该为姑娘之死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是个吸血鬼,在吸我们女儿的血。”
“这是我们为狂热的宗教信仰付出的血的代价。”
“这简直是一种童女贡①!”
①公元八世纪摩尔人入侵西班牙后,在许多地方强迫当地居民进贡童女。
讲经师原本想对这种胡言乱语置之不理,以为“自己崇高、圣洁的感情完全可以抵御一切卑鄙无耻的攻击”,但他还是被激怒了,气得火冒三丈。他注意到自己的权力在动摇。攻击他的人虽然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无耻小人,但是他们人多势众,他们的力量集中起来,完全可以将他打翻在地……他发现不少人对他产生了戒心;有些自由派人士的夫人也不找他进行忏悔了。就连向来捏在德·帕斯手心里的主教福尔图纳多也敢用冷漠的、充满疑问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就像一把钢刀插进讲经师的心里。
在堤岸上散步的季节又到了。每当谦恭中略带骄傲、神秘而英俊的堂费尔明在那儿出现时,大伙儿发现他已不像过去那样迈着胜利的步伐。从人们向他问候的眼神中,从他听到的窃窃私语中,甚至从行人给他让路的态度上,他都看出他们对他的冷淡、猜疑和敌意。
在家里,唐娜·保拉紧皱眉头,默默地做着迎接一场风暴的准备工作。她像航海的人收拢船帆一样将钱财全都收回来:索回债款,千方百计将红十字商店的商品卖掉,那样子完全像清仓大拍卖。为什么要这样呢,唐娜·保拉没有作解释。不过,她心里是清楚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她儿子费尔明完蛋了,那个狡诈的女人,那个庭长夫人,那个罪孽深重的假圣女将他迷住了,弄得他昏头昏脑。谁知道在奥索雷斯家的巨宅里会发生什么事呢?真丢人啊!如果不预作准备,就会倾家荡产。人们可以将她撵出斐都斯塔,但她不将城里的一半人叼走是不甘心离开的。
堂费尔明“少爷”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现在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连母亲也不来安慰我。我已将全部精力都奉献给崇高而神圣的事业。安娜,安娜!除了她我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她也孤苦伶仃,也需要我……我俩在一起便能战胜所有的蠢人和坏人。”
德·帕斯脸色苍白,白中带黄。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他女友的身边。她越来越美了,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体态丰满、匀称。整个身躯经过灵魂的净化后,显得非常健康,跟“圣母”①一模一样。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堂阿尔瓦罗·梅西亚从帕罗马莱斯一回来,堂维克多·金塔纳尔立即和他恢复了原来亲密的友情。没过多久,讲经师便发现堂维克多跟自己的关系疏远了。尽管堂维克多对宗教信仰还相当虔诚,但他却怀疑宗教和教士、天主教和教皇极权主义是不是真有区别。“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当他发表异端邪说时,总是这样说。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解释《旧约》和《新约》的。他甚至当着神父和夫人们的面说,有道德的人就是神父;一座古老的森林就是圣洁宗教最合适的圣地;他还说耶稣当年也是自由派。他的胡言乱语还不止这些。而更糟糕的是庭长夫人和堂费尔明发现,每当金塔纳尔看见他们俩在一起时,他的态度就有些冷淡。遇到这种情况,讲经师便只好视而不见。
堂阿尔瓦罗不常去安娜家,就是去,也都是礼节性的拜访,待的时间不长。“为什么要这样呢?”堂维克多问。他的朋友总是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庭长夫人不愿接待他,他不愿惹人讨厌。再说,不愿去堂维克多家的人也不止他一人,连过去直进直出的小侯爵巴科也几乎不登门了。比西塔辛也不常去了,侯爵夫人根本就没有去过。这就是说,除了讲经师,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不登门拜访。讲经师先生一来,就将庭长夫人家的朋友全赶跑了。庭长夫人倒很高兴,仿佛除了讲经师,谁也不需要了。可是,堂维克多还跟过去一样,需要社交,愿和朋友们在一起聊天。
堂维克多继续每两个月去忏悔一次,领一次圣餐,但凯姆卑斯的书却和其他的书一样,早已积满了灰尘。他尽管还是害怕被打人地狱,但又不愿放弃人世间短暂的欢乐,更不愿让全家陷入宗教狂热中。梅西亚在俱乐部里给他出的一些主意他非常重视,也准备付诸实践,但又不敢那样做。他只敢偶尔对讲经师板板脸,给他一个难看的脸色,可讲经师总装做视而不见的样子,结果,还是毫无用处。
堂维克多终于承认,他并不像自己原来认为的那样坚强有力,只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一点。他认为,他无力反抗耶稣教会对家庭的入侵。是啊,他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结果让德·帕斯控制了妻子的思想。金塔纳尔最后把讲经师在自己家里的权力同耶稣会过去在巴拉圭的权力进行了比较,认为他的家现在成了第二个巴拉圭了。而且,他觉得自己对那种有害的影响越来越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板板脸,或者干脆一走了事。
堂维克多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使庭长夫人和讲经师在家里见面的次数有所减少,但在外面见面的次数却增加了。最好的会面场所是唐娜·佩德罗尼拉的家。他们为什么要去惹可怜的堂维克多呢?还是让他安静一点吧,虽说讲经师和庭长夫人的关系是清白的,但他们在一起的那种场面还是不让他见到为好。
讲经师和安娜这两个心灵相通的朋友就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客厅里见面,有时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客厅朝阳台的门用灰毛毯遮掩着。在那儿除他们两人外,就只有那只跟他们越来越亲热的肥肥胖胖的白猫。它静悄悄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它的身躯不时地擦着庭长夫人的裙边和讲经师的法袍。
安娜见讲经师脸色异常苍白,眼圈发黑。她从他说话的声音和呼吸中可以感到他相当疲惫乏力,便对他异常关切地说,他应该多多注意身体。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妈妈劝心爱的儿子服药那样恳切。讲经师微笑着回答说,他没有什么病,请她不必多虑。
有时,他们俩谈着话,突然出现一阵沉默,令人感到尴尬。两人心中都似有难言之隐;双方都认为自己了解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安娜每次对讲经师说,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时,他都显得异常痛苦。“假如她知道我内心的苦衷就好了!”
他拿定主意不让自己以粗野行为破坏跟那位“美丽天使”的友谊,因为那样只会使他感到内疚和悔恨。他确信,安娜的心灵是纯洁的,她已全身心地投到了宗教事业中去,如果玷污了她,那么她纯洁的灵魂就会失去魅力。讲经师内心虽充满激情,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越轨。他顽强地抵御着肉体突然而猛烈的反叛。他想,如果离开了唐娜·安娜,那么,他的身体好坏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没有对他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但他的整个灵魂都是属于她的。每当安娜双手合十,含着微笑,体贴人微地恳请他保重身体,不要把时间和精力全都花在工作和忏悔上时,他都会感到强烈的内疚和痛苦。她仿佛在对他说:“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离我而去,我会怎么样呢?”
“这实在太不应该了,”讲经师想,“在她面前,我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但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欺骗他人我不感到难过,但我这是在欺骗她呀!可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她才这样做的;由于她,他才强烈地感觉到了自以为早已消亡了的青春的激情;由于她,他才又陷入了原来的泥坑。他试图从这些想法中寻求安慰,但没有达到目的,他无法消除内心的遗憾和痛苦。
特莱西纳忐忑不安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生怕自己会失去对少爷的控制。这期间讲经师正和安娜过着无忧无虑、心平如镜的日子。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又有些心猿意马,难以自制了。这种情况比内疚还可怕,还危险,安娜越是贞洁,越是清白无辜,越是相信他们之间纯正的友谊,对堂费尔明激情的刺激性越大。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的信任、关怀和情义,以及她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像往火堆里添干柴。为了避免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他决心收敛一些,而这正合特莱西纳的胃口,她认为自己取得了胜利。
安娜也有内心的隐秘。她的信仰是真诚的,希望得到拯救的意愿是坚定的,如圣特蕾莎说的那样希望一步一步地升腾到更高境界的决心也是强烈的,但同时堂阿尔瓦罗对她的诱惑也越来越强烈了。奇怪的是她一方面认为思念他是一种罪孽,另一方面却又感到某种快乐。她不再怀疑此人对她来说意味着堕落,也不再怀疑正是由于自己身上还有一些世俗的、肉欲的、脆弱而非永恒的东西,才会喜欢他。她现在已不像过去那样敢面对面地瞧着他,也不让他几个小时地待在自己身边。不行,她得躲开他,得远远地离开他,甚至连想也别去想他。他是魔鬼,是耶稣的大敌。她别无他法,只有躲开他。她现在有些卑躬屈膝,而过去则过于傲慢。她现在能这么清清白白地活着,全凭上帝保佑。她承认,如果上帝对她听之任之,她准会失节。这就是说,只要上帝一松手,堂阿尔瓦罗便会伸手将她抓住。为此,她既不愿想他,也不愿见他。然而,她还是会不知不觉地想到他。她想将他抛到脑后,但他的形象总会反复出现。这实在太遗憾了,耶稣会怎么想呢?讲经师要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她只要稍一放纵自己,便会想起梅西亚,心里总有某种快感。她认为这种感觉十分卑鄙,对此深感厌恶。为什么要想念梅西亚呢?意识到对耶稣的不忠,这使她感到悔恨、悲伤。害怕。是啊,对天主和自己的兄长堂费尔明的不忠使她厌恶自己,自轻自贱。安娜向讲经师进行忏悔时,不敢将这些想法告诉他,因为那样会伤害他,会毁坏他们之间的真诚友谊。为了在忏悔中隐瞒这一点,她自我解嘲地说:“我不愿意这么说。”每当她能控制自己的思想时,她会有意识地将罪恶的念头驱赶出去,不去想堂阿尔瓦罗,不有意去犯罪。是不是有无意识的犯罪呢?有一天她就这个问题请教了讲经师,但没有说这个问题与她本人有关。堂费尔明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一言难尽。他引用几个作家的话来进行说明。安娜记得,其中有帕斯卡①的《大主教》。她有这本书,便找来读了。她读不懂,都快急疯了。看来,做好人也需要有一定的才华,她继续对讲经师隐瞒内心的隐秘。讲经师的敌人对他大肆诬蔑时,安娜怀着一片慈心竭力保护他。在她看来,那些诬蔑全都是捏造的。她用这个方法抵御梅西亚对她的诱惑。
①十七世纪法国作家。
安娜决心牺牲自己,援助这个曾经拯救过她的男人。这个愿望十分强烈,她很高兴这样做。她渴望爱情,这样做,也许是对这种渴望的一种弥补,“是的,”她想,“我就要怀着一颗爱心,做出自我牺牲,同自己的犯罪倾向进行斗争。如果需要的话,我愿为此人而死。”然而,她又不知怎样将自己的愿望化为行动。她努力寻找,但就是找不到为讲经师做出牺牲的机会。她能为消减那些诽谤中伤的力量做些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她还什么也没有做,但她没有失望,也许将来会有机会拯救那个“殉道者”的,而眼下只能对他作些安慰。她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以致讲经师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跪倒在她的面前,亲吻她那双小巧玲珑、穿着时髦皮鞋的脚。
在这期间,佛哈、莫乌雷洛、堂库斯托蒂奥、吉马兰和《警钟报》里的人以及在幕后的堂阿尔瓦罗和比西塔辛等人也在加紧活动,以便推翻压在他们头上的这座大山——这儿自然是指讲经师。
修女特雷莎之死对讲经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动摇了他窃居的崇高地位,并在一段时间里使可怜的堂桑托斯·巴里纳加的事相形见细。然而,几星期后,巴里纳加这个受害者的光环重放异彩,公众那种虚假的同情心又转向他了,就像戏剧《第二个母亲》中的那个后娘那样。斐都斯塔人并不关心堂桑托斯的生死,谁也不愿伸手拉他一把,而且,大伙儿还是轻蔑地叫他酒鬼。但是,人们都非常憎恨讲经师,骂他是制造这么多不幸的罪魁祸首,并相信,就是上帝也赞成大家这么诅咒他。
“啊,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遭一切进步势力的敌人诽谤的时代,”佛哈在俱乐部里大声说,“在这个实利主义的腐朽的时代,谁也不能任意践踏民众的感情而不遭到被践踏入的同声谴责!堂桑托斯·巴里纳加是红十字商店肆无忌惮的垄断行为的受害者,眼下正在他冷冷清清的店堂里挨饿。
“在他的商店里,当年摆满了圣杯、圣碟和圣灯,还有蜡烛等无数祭祀用品。现在他却在那儿快饿死了。先生们,我们都知道,这都怪那个买卖圣职的家伙。当然,这个置我们的商业法规和教规于不顾的人,这个身为教士还在做生意的人,这个使可怜的市民巴里纳加行将饿死的人,好日子也不会太久了,因为民众的仇恨像潮水一样在增长,在升高,最后必然会将这个暴君吞没!”
佛哈这样的话不知说了多少次,但他从来没有给堂桑托斯送去一只母鸡或别的什么,让他煨锅鸡汤喝。这个破产商人在理论上的支持者们都跟佛哈一样,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他快要饿死了,但去拜访他时,没有人给他送去一片面包。佛哈也常去看他,但很快就出来了。他去的目的是为了证实一下这个可怜的老人是不是真的一贫如洗。得到证实后,便立即出门大骂讲经师。他认为这样做就是为他伟大的进步事业做出了贡献。
本来一些乐于助人的虔诚教徒会给堂桑托斯一些资助,但不久前他宣布自己成了异教徒,这些资助便全落空了。
有些圣保罗会的女会员来到老人的卧榻边,向他表示愿意给他提供一些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但被他拒绝了。当时,幸亏堂庞佩约·吉马兰在场,否则堂桑托斯准会对她们破口大骂。
堂桑托斯授权给他的朋友堂庞佩约,拒绝接受狂热的宗教徒的任何帮助。吉马兰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需要坚强的毅力才能完成的使命。
唐娜·佩德罗尼拉和受俸牧师堂库斯托蒂奥受圣保罗会的委托,来到了那个慢性酒精中毒患者的空荡荡、冷清清的房子里。巴里纳加的女儿——一个脸色苍白、干枯的女教徒哭哭啼啼地在楼下一间空房子里接待他们。堂库斯托蒂奥学讲经师的样子,柔声柔气地对女教徒说了些安慰的话。她抬起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像见到了熟人似地注视着满嘴甜言蜜语的教士的眼睛。
随后,他们又踮起脚尖,悄然上楼,准备见见那个宗教界的敌人。
“这么说,堂庞佩约也在楼上了?”堂库斯托蒂奥走到楼梯中间问道。
“是的,这些天他一直在这儿。我父亲让我离开,他要那个老家伙照看自己。”
堂庞佩约·吉马兰听到受俸牧师的声音,知道他是个神父,便作好了防御准备,竭力摆出与自己这个坚定的自由思想者的身份相称的势态。他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着大步,脚下遭虫蛀的栗木地板被踩得吱吱作响。在旁边的那间卧室里,不时传来病人的呻吟声和困难的呼吸声。卧室没有门、由一块肮脏的红布隔开。
“谁来了?”堂桑托斯有气无力地问道。他身上没有劲儿,火气倒不小。
“我估计是他们来了,不过,您不用害怕,有我在这儿呢。您不要说话,别生气,一切由我来应付。”
敌人进来了。尽管他们不是来吵架的,但堂庞佩约还是作好了准备。唐娜·佩德罗尼拉刚一开口,无神论者便向她伸出手去,打断她的话说:
“夫人,对不起,也请这位尊敬的教士原谅,你们走错了门,这儿不需要你们有条件的施舍……”
“什么有条件的施舍?”堂库斯托蒂奥和颜悦色地问道。
“我的朋友,请别生气。我觉得您在地球上另有使命。我是在平心静气地跟您说话……”
“老兄,我认为我没有说过……”
“您刚才说了,您说什么有条件的施舍……我可不吃这一套,谁也别想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我的头上。我并非对教士一概仇视,但我希望有文化的人都要讲点礼貌……”
“先生,我们可不是来吵架的,我们是来施舍的……”
“可您的施舍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唐娜·佩德罗尼拉大声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这个无神论的疯子打交道。“您在这个家里能做得了主吗?这位小姐是堂桑托斯的女儿,我们今天是来找他们父女俩的,是给他们送救济款来的。”
“条件是要他悔过自新,这我早已知道。关于宗教自主的问题堂桑托斯已授权给我。现在我要以他的名义恳请两位离开这里……”
堂庞佩约伸手指了指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放下。唐娜·佩德罗尼拉说,她不打算听从一个管闲事的人的命令。
“夫人,你们俩才是爱管闲事的人呢,谁也没有叫你们来。这儿只接受不要出示领受圣餐证明书的施舍。”
“我们也没有要你们出示证明书……”
“神父先生,请别跟我耍弄神学院的那套把戏。现代哲学表明,经院哲学是一种只能哄骗小孩的玩意儿。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你们是想用一盘滨豆来换取我朋友牢固的信念,用一碗肉汤就叫他改变信仰,用一个比塞塔就叫他信教……这太不应该了!”
“可是先生……”
“神父先生,别来这一套了。堂桑托斯打算既不忏悔,也不受圣餐就死去。他不承认祖先的宗教。这是他不可更改的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们同意帮助他,照顾他,给他需要的食品和医药吗?”
“可是,我的先生……”
“不要我的先生,你的先生的,我已经说了,您那套经院哲学也骗不了我!”
“谁骗了您啦?”唐娜·佩德罗尼拉说,“不过,我们想跟当事人面谈一下。”
“那不行……”
“怎么不行?”
“夫人,如果你们一定要坚持这种无理要求,那我就不管你们是男是女,将你们全都从楼梯上扔下去。”
说完,堂庞佩约便一步跨到那红布帘子边,挡住唐娜·佩德罗尼拉的去路。
“谁呀,谁呀?”巴里纳加在卧室里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问道。
“是圣保罗会的人。”吉马兰回答说。
“让雷电将他们打死吧!快滚出我家!堂庞佩约,您为什么不拿扫帚将他们轰出去。不要脸的东西……是不是还有个神父?”
“有,先生,是有个神父……”
“是讲经师这个强盗?是那个盗圣蜡的家伙吧?这个将我搞得一贫如洗的人,一定是来嘲弄我的!嘿,我要是能起床……可您为什么不拿棍子将他赶出去呢?快给我滚!公道……没有公道了吗?难道穷人就没有公道吗?”
“请别那么激动,他不是讲经师。”
“是的,他是讲经师,我知道,他是圣保罗会的头头。你快进来吧,强盗,你要进来,我就砸烂你的脑壳。”
“冷静点,冷静点,我的朋友,打发他们两人,我一个人就完全够了。”
“不,不,如果他是讲经师,就让他进来,我要亲手宰了他!谁在那儿哭呀?”
“是您的女儿……”
“她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人。我要是能起来,哼!是她想让她父亲活活饿死,她往汤里放念珠和头发,往我鼻子上撒灰尘。她大清早去做弥撒,到吃中饭时才回来……不要脸的家伙,我要是能起来……”
“爸爸,看在上帝分上,看在慈爱圣母的分上,您安静点吧……来的是唐娜·佩德罗尼拉和一个神父先生。”
“是堂库斯托蒂奥吧……是拐骗你的那个家伙吧?这个教士会的花花公子!哼,小婊子,我要是抓住了你们俩……”
“上帝啊,我们快走吧!”唐娜·佩德罗尼拉大叫道。她朝楼梯口走去。
可是,他们一时还走不了,因为堂桑托斯的女儿突然晕过去了。他们将她抬到楼下的店堂里,免得她再听到父亲愤怒的咆哮和谩骂。楼上又只剩下堂庞佩约,他仍像刚才那样踱起步来。随后,他走进厨房,将替堂桑托斯偎的那锅汤上面的泡沫捞去。
这儿行善的只有他一人。当然,他也不能过分慷慨,因为他还得养活自己那一大家子人。他手头上也紧得很哪,但他对病人还是十分关心的。
不久,他就端着一盆正在冒热气的清汤上楼来了,上面还漂着一些炭灰。
他扶住堂桑托斯颤抖不停的脑袋,将汤喂给他吃。他没让病人哆哆嗦嗦的双手端杯子。
堂庞佩约就这样占领了这块阵地,他一心想的是如何确保自己思想的胜利。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时刻守候在病人身边,免得让堂桑托斯的女儿偷偷地将教会里的人领到这儿来。
吉马兰大清早起来就上巴里纳加家里去;在那儿总要待到吃晚餐才回家。一到家就催女仆、妻子和女儿快做晚饭,然后,匆匆吃毕。
“喂,少说废话,快将汤端来,人家等着我呢……”
吃完饭,他将桌上剩下的几小块面包、少量的白糖和其他残余食品放进一个袋子里,提起来就走。
有几个夜晚,他一回来就大声嚷道:
“快将拖鞋拿来给我,还有那瓶茵芹酒,今晚我要守着堂桑托斯。”
他妻子叹了口气,便将一双瑞士拖鞋和一瓶烧酒给了他,他转眼间就不见了。
佛哈、奥尔加斯父子俩、格洛塞斯特尔(他只以一般人的身份出现)、堂阿尔瓦罗·梅西亚、在复活节照样吃肉的几个自由派人士和《警钟报》的几名编辑,还有讲经师的其他不少敌人常去看望堂桑托斯。大家都怀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对他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啊,将巴里纳加先生糟蹋成这样的人真够卑鄙的,他应该受到公众的谴责!”他们只说不做,谁也不给他提供点帮助,理由是“怕引起病人猜疑”。不过,也有不少人表示,需要的话,愿为他守夜。
堂庞佩约像是这个家的主人那样接待来访。塞莱斯蒂娜也只好允许他这样做,因为这是她父亲的意思。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娘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的父亲!你别在这儿了,你是个多余的人!你这个没良心的贱货!”生命垂危的醉汉在自己的卧室里大声地说。
十一月一过,天气变得十分寒冷,堂桑托斯的病越来越重了。
十二月一日,塞莱斯蒂娜依从堂库斯托蒂奥的嘱咐,准备向父亲发起最后的进攻,让他接受临终圣事。
早上八时许,堂庞佩约·吉马兰呵着双手来到堂桑托斯家。他刚一进门,就被塞莱斯蒂娜在早已弃之不用的冷冰冰的店堂里拦住了。她先是恳求,跪在地上边哭边打躬作揖……继而又是命令,又是要挟,又是辱骂,什么方法都用上了,却毫无用处。
“跟您父亲说去吧,”吉马兰只说这么一句话作为回答,“我只是按他的嘱咐行事。”
塞莱斯蒂娜无可奈何地又来到父亲床前,双膝跪下,头埋在薄薄的草垫子上,哭泣着。堂桑托斯还是那几句话,他的语音低微,但十分威严:
“别假装正经了,快给我滚开!天上有没有上帝我不管,反正我讨厌你和你们那些信教的,都给我滚开!谁也别进我的店堂,店里的东西全完了,连一只圣餐杯也没有留下。只剩下那盏灯,强盗先生!你这个堕落的女儿,别装得一本正经的,快给我滚!”
“父亲,父亲,您可怜可怜我吧,同意做临终圣事吧。”
“他们将我的东西全抢走了,灯也抢走了,你是他们的帮凶。你也得进牢房!”
“父亲大人,请您可怜可怜自己的女儿吧,接受临终圣事……”
“不,我不接受,我们还是理智点儿吧。接受圣事管什么用!做圣礼的那些玩意儿我要是留下,早晚也会在店里烂掉。讲经师严禁那些乡下的神父买我商店里的东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怕他啊,这家伙太不要脸了!”
堂桑托斯费力地从床上坐起,低着头,默默地哭泣,嘴里不时地说道:“那些可怜虫!”
塞莱斯蒂娜低声地哭泣着,走出卧室。
她父亲已失去了理智,无法进行忏悔,除非上帝创造奇迹。
“他既不会忏悔,也不想这么做,更不应该这么做。”堂庞佩约抱着双臂,露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圣母受孕节那天清晨,索摩萨医生说,堂桑托斯天黑以前就会死去。
病人本来就是昏头昏脑的,现在连最后的一点理智也丧失了。除非某些印象很深的事他才能记起一点。堂罗布斯蒂亚诺的到来又使他稍稍恢复了一点神志。中午,塞莱斯蒂娜告诉父亲,卡拉斯皮克先生要来看望他。这一意想不到的荣誉又突然使病人清醒过来了。卡拉斯皮克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的堂庞佩约连招呼也没有打就走进卧室,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教区牧师。他们站在病人的床头。教区牧师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说话柔声柔气,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堂桑托斯过去向卡拉斯皮克借过款,所以,卡拉斯皮克的话他还是听的。虽说他们已有若干年没有交往了,但彼此还比较尊重。巴里纳加很有礼貌地以他平常不常使用的文雅言词拒绝了堂弗朗西斯科·卡拉斯皮克对他提出的好心建议。
“全都不起作用了……教会使我破了产,变得一无所有,我再也不愿跟它打交道了。我相信上帝,相信耶稣,上帝是伟大的,但我不想忏悔,卡拉斯皮克先生。非常遗憾,我辜负了您的好心。再说,我确信,我不会死,我的病能好,只要有酒……您应该相信,我是没有酒喝才……才死的……”
堂桑托斯微微抬头,认出了那个教区牧师。
“堂安特罗,您也来了……非常高兴……您来这里,正好给我当个精神上的公证人。我下面说的话就是我的遗嘱,我桑托斯·巴里纳加是因为没有酒喝才死的。我是死于医生说的衰竭……其次……”
一阵咳嗽,使他不得不停止说话。他使一使劲,将破烂不堪的脏床单往脖子上拉一拉,继续说:
“其次,我是死于没有烟抽……还有,我也死于没有饭吃。这全都怪讲经师先生,还有我的女儿……”
“别这样说了,堂桑托斯,”牧师说,“请不要责怪可怜的塞莱斯蒂娜了。我们别谈这些事儿吧,您不会死的,您很快就会好的。今天下午我将您需要的东西全都送来。不过,我们得事先单独谈一下。然后……您接受圣礼……”
“我要的是面包!”行将就木的病人怒不可遏地说,“我要的是面包!有面包,上帝才能救我。我是饿死的!是的,我需要面包……我是饿死的,是饿死的!”
这是他最后几句有理智的话。随后,他便陷入昏迷。塞莱斯蒂娜站在床边哭泣。堂安特罗牧师抱着双臂在凄凉的卧室里来回踱步,踩得地板吱吱作响。吉马兰抱着两只胳膊在卧室和客厅间来回走着。他对堂桑托斯的态度十分赞赏。卡拉斯皮克已去主教府。
到了主教府,他见主教正在圣母像前祈祷。主教听到堂桑托斯拒绝进行临终忏悔,便高举合十的双手,眼含热泪,庄严地说:
“圣母啊,请给这个不幸的人指明方向吧……”
善良的福尔图纳多脸色苍白,微厚的下唇颤抖着。
讲经师背着双手,在挂着红色锦缎窗帘的客厅里大步地踱着。
卡拉斯皮克因女儿才去世,戴着孝,满含泪水的双眼瞧着堂费尔明。
“堂费尔明这时准很难过。”可怜的堂弗朗西斯科想,此时除了内疚,也有点幸灾乐祸,觉得自己也出了一口气,特别想到了女儿之死。
堂费尔明确实有些烦恼,因为堂桑托斯这么固执地不愿进行忏悔,也是件麻烦事。
前些日子,德·帕斯见破了产的堂桑托斯日夜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时,他总还有些内疚,但现在他却完全成了个利己主义者,一心只想满足自己的私欲。凡是有可能破坏他和安娜在一起时享受到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乐的事,他全都憎恨。他内心的感情和现实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如何解决这个矛盾,这是他最关心的事,世上别的事对他来说,都好像不存在似的。眼下堂桑托斯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他会像只狗那样死去,会将他的尸体埋在专门埋葬没有举行过宗教葬礼的那些人的肮脏而无人管理的墓地里。这一切的责任全是他的,整个斐都斯塔的人都会谴责他,目前已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塌鼻梁”不时地前来向他报告,说堂桑托斯的店铺里和附近那条街上全是讲经师的敌人……由于讲经师要求“塌鼻梁”直言相告,“塌鼻梁”便说,那些人说讲经师是杀人凶手,强盗……
想到这里,堂费尔明有些难以控制自己,使劲地用脚踩了一下地板。卡拉斯皮克吓了一跳。主教走出祈祷室,双手合十,来到讲经师身边。
“费尔莫,看在上帝分上,你让我去……”
“去干什么?”
“我要亲自去见堂桑托斯。他会听我的。我一定要说服他。如果你不想让人们看到我去那儿,就给我弄辆车来,要带车篷的,普通马车也行……我要去见他,对,我要去见见他……”
“这简直是胡闹,主教先生,简直是胡闹!”讲经师摇晃着脑袋,吼叫道。
“可是,费尔莫,这么一来,就多了一个迷路人了。”
“您不能离开这儿。主教去见一个顽固不化的异教徒,太荒唐了!”
“没有关系的,费尔莫……”
“好啊!你也准备像《悲惨世界》里那样演一出闹剧,是不是?堂桑托斯是个不要脸的酒徒,他会不知羞耻地哗你这个主教的;堂庞佩约还会和主教大人争论有没有上帝。这样做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太荒唐了!”
沉默了一会儿。卡拉斯皮克是那个场面的唯一见证人。他都害怕得发抖了,他真佩服讲经师的威力和气派。看来主教大人真的捏在他的手心里了。
堂费尔明接着又说:
“再说,您去那儿也没有用。卡拉斯皮克先生已经说了,巴里纳加已失去知觉。晚了,事情已无可挽回,他和死人一样了。”
卡拉斯皮克虽有些害怕,但为了挽救堂桑托斯,也鼓起勇气,说道:
“也许……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
“什么情况?”讲经师问道,他的声音和目光像一把尖刀,“什么情况?”
“昏迷一阵后,病人又清醒过来了。”
“这种情况是有的,但那儿已经有一名牧师。堂安特罗在那儿干什么的?主教大人不能离开这儿。”
他真的没有离开主教府。
进出主教府的是“塌鼻梁”坎皮约。他向堂费尔明暗暗地通报了情况后,又上街去探听敌人的动向去了。讲经师的敌人就在堂桑托斯家的那条狭窄的街上,堂桑托斯家的斜对面就是讲经师的家。这条街是教士街,是恩西马达区最糟也最贵族化的街道。
那天,天一黑,巴里纳加空荡荡的店铺前已挤满了人。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的朋友来了不少,而且越来越多。马路上、人行道上都是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说着话。在这些人中,有佛哈、奥尔加斯父子俩,以及参加一月一次反讲经师的晚餐会的几个俱乐部成员。前市长在堂桑托斯家进进出出。他一出来,朋友们便围上来打听情况。
“他快咽气了。”
“头脑还清醒吗?”
“清醒,就跟您我一样清醒。”他没有说真话。巴里纳加临终前是说了一些话,但他已不知所云,而且断断续续。话里的意思不是咒骂讲经师,就是抱怨自己的女儿。他有时悲愤得像李尔王,有时粗野得像个马车夫。
“您说,佛哈先生,楼上有神父吗?听说讲经师本人也来了……”
“讲经师?不可能!他不会来的。他来了,准会丢脸。上面只有堂安特罗,他是教区牧师。他倒是个好人,真叫人可怜,他也是例行公事……不过,他也挺认真的。堂桑托斯这个人非常固执,他的信仰不会改变。”
“他怎么样了?死了吗?”刚到那儿的一个人问道。
“没有,先生,没有死。不过,也活不多久了。”
“听说堂庞佩约也十分强硬。”
“是的……”
“他身体好好的,当然会强硬啦。”
“反正事情跟他也不相干。”
“今天晚上他可能活不过去了。”
“医生还没有来。”
“索摩萨说他今天下午就要死的。”
“所以,他就不来了,他错了。”
“牧师说他会拖到明天。”
“他是饿死的,听说这是他本人说的。”
“没有错,这是他头脑清醒时留下的最后几句话。”佛哈自相矛盾地说。“听说他本人说过,他需要面包,他是饿死的。”
小奥尔加斯忍不住笑了,他赶紧拿斗篷的一角捂住嘴,但还是笑出声来。
“是这么回事,您笑吧,小伙子,这事真有些好笑。”
“我不是笑那个快死的人,我笑的是这件事。”
“这是个非常深刻的教训。他是饿死的,这是事实,但给他的不是面包,却是圣饼。”一个挨过饿、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小学教师说。
“我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老厂”一个留着浓密的山羊胡子的工人师傅说,“但我认为,应该将讲经师拖来,绑在这根灯柱上,让他亲眼看看丧葬……”
“各位先生,如果堂桑托斯真的像犹太人一样没有举行任何宗教仪式就死去,那责任应当由讲经师先生承担。”佛哈说。
“那当然咯。”
“是这么回事。”
“谁会怀疑这一点呢?”
“佛哈先生,您说说,他真的不会安葬在教堂的公墓里吗?”
“真的不会,因为宗教法规写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宗教会议的决定有明文规定。”话一说出口,他有点脸红,因为他不清楚宗教法规究竟是怎么说的,也不明白宗教会议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这就是说,埋他就像埋只狗。”
“这倒还不是主要的,”“老厂”的那个工人师傅说,“因为人都死了,埋在哪儿还不是一样。”
“各位先生,请听我说,”佛哈不想白白放弃已经到手的用来攻击讲经师的武器。“这种事不能从哲学的角度来进行思考。从哲学上看,人死了埋在任何地方都无所谓。可他的家庭呢?家庭的名誉呢?社会上对他家里的人会怎么看呢?你们都知道,我市用来埋葬非天主教徒遗体的地方……”
小奥尔加斯笑了。
“我知道自己在用词方面出了一点小毛病,小伙子,可您也不要大咬文嚼字了。”
那些进步党人和社会主义者都向小奥尔加斯投去鄙夷的目光。
刚才说话的那个工人师傅又说:
“咬文嚼字的人就是多。我已说过多少次了,西班牙多的是夸夸其谈的人。”
“您说得也够多的了,别忘了当年那个俱乐部,帕尔塞里萨先生……”小奥尔加斯拍了拍“老厂”工人师傅的肩膀,帕尔塞里萨笑了笑。
话题越扯越远了。
大伙儿开始讨论起市政府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跟主教争夺墓地的管理权问题。
在这期间,不断有人上楼下楼,前去看望病人或他的女儿。他们都是堂桑托斯的朋友,也有神父和一般市民。堂庞佩约已叫塞莱斯蒂娜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她就在那儿接待前来安慰她的教友和神父。吉马兰只让那些有骨气的人进去,如果有些人骨气不如他,那也得赞成让病人“按自己的意愿进行临终忏悔,或根本不举行宗教仪式”,才能进门。
“他死得光荣啊!”对每个前来向巴里纳加告别的讲经师的敌人,堂庞佩约总要对着他的耳朵说这么一句话。“他死得真光荣!他真有骨气,真坚强!就是苏格拉底也比不上他,因为苏格拉底死时,谁也没有叫他忏悔。”
从楼上下来的人路过空荡荡的店堂时,总要对空无一物的货架和积满灰尘、外面上着破木板的橱窗看上一眼。
漆成巧克力色的柜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使店堂里显得更加凄凉。柜台上也像堂桑托斯的胃一样空荡荡的。成年累月摆在店里的最后一批积满灰尘的存货已卖给一个乡下商人,只卖了四个夸尔托。可怜的巴里纳加就用拍卖这些商品换来的钱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段时光。现在,老鼠在啃啮着货架上的木板,饥饿则在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天亮时,堂桑托斯终于离开了人世。
从科尔芬山上飘来的浓雾笼罩着斐都斯塔家家户户的屋顶和街道。早晨天气虽不冷,但非常潮湿。灰蒙蒙的光线像又粘又脏的灰尘从门缝里钻进室内。堂桑托斯死时,除了堂庞佩约和那只从不出门的老狗外,没有任何人在场。吉马兰打开阳台的门,一阵带有潮气的风吹动细布门帘,灰暗的光线照到了脸色苍白还带有微温的尸体。
上午八时,人们劝塞莱斯蒂娜离开死者的卧室。十时许,死者的遗体被装进简陋、窄小的松木棺材里,搁在店堂的柜台上。从那以后,再没有任何教士或善男信女进过那个房间。
“这样更好。”堂庞佩约忙个不停地说。
“我们也不需那些家伙帮忙。”佛哈说,他也在忙这忙那。
“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搞一次游行示威!”前市长对站在棺材旁的许多同伴和讲经师的仇人说,“应该搞一次示威!平时政府不准搞示威,我们应该充分利用这次机会。这太不公平了!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是活活饿死的,是被亵渎神灵的红十字商店害死的。讲经师为了进一步羞辱他,居然不让他的遗体埋在教会的公墓里,却要把他葬在新墙后面专门埋葬非教徒尸体的瓦砾堆里,这太无耻了……”
“饿死不算,还得像狗一样被埋掉!”曾因自由思想遭受过迫害的那个小学教师大声地说。
“应该提出抗议!”
“对,对!”
“应该游行示威!”
一些教士模样的人也说了话,他们都是这次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也是冷酷无情的副主教莫乌雷洛的朋友。
“索萨先生,就请您替《警钟报》起草一篇文稿……看样子今天这期报纸要晚一点出了,这样,才能把消息发出去……”
“好的,先生,我这就去印刷厂。我将在出版法允许的情况下,就地起草一篇短文,号召全体自由党人和正义的朋友们起来斗争……您放心吧,佛哈先生。”
“您文章的题目就叫《俗葬》吧。”
“好的,先生,就用这个标题。”
“要用大号字母。”
“用拳头般大的字母。等会儿您瞧吧。”
“这将是对全体自由派人士的一则通告……”
“工厂里的人也会来吗?”
“当然会来!”帕尔塞里萨大声地说。“现在我马上就去动员他们来。政府不会禁止我们这么做的。”
“这不算闹事……”
葬礼在傍晚举行,因为这个时候工厂的人才能参加。
天下着雨,蒙蒙细雨懒洋洋地飘洒着,街口满是雨伞。
讲经师站在自己书房窗玻璃边窥视着。他先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随后,又见有几个人像古代人推举头人时将头人高高举起那样,举着一个又窄又长的黑匣子。这黑匣子出店堂时朝一旁倾了一下,接着又停下不动,似乎有点犹豫不定。那里面是堂桑托斯的遗体,他最后一次离开家门。他仿佛还在考虑,是冒雨出门,还是留在家里。棺材终于在黑衣黑樟汇成的黑色海洋中消失了。在店门上面阳台的栏杆边,一只肮脏的黑狗伸出脑袋,讲经师恐惧地瞧着它。黑狗伸长脖子,朝街上张望,同时竖起耳朵,似在倾听街上的声音。它对棺材和雨伞吠叫了几声,又躲进房间里。人们将它忘了,它被堂庞佩约锁在房间里了。
整个葬礼由身穿黑色礼服的吉马兰主持。
为数众多的工人们、零售商人、鞋匠和裁缝列队走在棺木的前面,他们都念着《天主经》。
吉马兰让大家不要念。
“巴里纳加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进步思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死时没有进行忏悔,现在大家替他念《天主经》就违背了他的本愿……”
“让他们念吧,让他们念吧,”佛哈板着脸说,“我们不要太苛求了,也不要太走极端。祈祷一下效果更好。”
“这是一次反天主教的示威。”小学教师说。
“是一次反教会的示威。”一个自由派人士说。
“斗争的矛头是针对讲经师的。”一个不长胡须的男子说,他是格洛塞斯特尔的密探。
于是,大家同意在示威的同时进行祈祷。
“安息吧。①”帕尔塞里萨说。他走在前面,每念完一段经文,总要这么说一句。
①原文为拉丁文。
“安息吧。”举着蜡烛、列队前进的其他人说。
堂庞佩约既不喜欢拉丁文,也不喜欢蜡烛,但他也只好听之任之。
这一切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斐都斯塔还从来没有举行过非宗教形式的葬礼。
一些在公用水池里打水的妇女,一些穿着破鞋、慢吞吞地在商业街和林阴道上散步的制鞋女工和女裁缝,以及一些提着篮子去买菜做晚饭的女用人,一见送葬的队伍过来,便围上去观看。她们中大多数人都谴责这种没有神父参加的葬礼,认为这是胆大妄为的举动。但也有几个年轻妇女说这个主意很好,其中一人大声地说:
“这么一来,教会里的那些人气死了!”
她这么冒冒失失地一叫嚷,立即招来对面一阵抗议声。
“你们这些异教徒,也太不像话了!”这也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拿着一只瑞士产的拖鞋敲打她认识的几个泥瓦匠和石匠的脊梁。
送葬队伍的后面,也跟着几个妇女。据上面那些打水的和提篮子的女人说,“她们都不是正经女人”。
“你也去,臭婊子?”
“你们上哪儿去呀,骚货?”
堂庞佩约的女伙伴们听了,都哈哈大笑。天黑了,墓地还远,他们得加快步伐。
雨越下越大,大滴雨水垂直落下,打在雨伞上,发出悲凉的声音,随后从雨伞的四周哗哗地淌下。路边民房阳台的门打开又关上,好奇的人们伸出脑袋观望。
人们大多怀着好奇和愤怒的目光注视着眼前出现的这一列送葬队伍。他们边看边议论:“讲经师的罪过也不小。这个可怜的堂桑托斯像条狗一样死去,责任应由教区法官承担。他生前叛教也和讲经师有关。他是饿死的,死时没有做圣事,这一切全由讲经师负责。”
无孔不入的革命党人利用机会大做文章。
“讲经师难逃罪责……”
“他也太狠毒了!”
“这家伙将我们大家都坑害了。”
阳台里的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关上阳台的门后,人们还在房间里说个没完。那天晚上,讲经师失去了不少朋友。
“由于讲经师的过错,巴里纳加像狗一样死去”,这很快就成了斐都斯塔人的共识。
讲经师仅剩的一些朋友都不得不承认,在那几天他们不能对这种不公正的,但已十分普遍的说法予以驳斥。
送葬的人们穿过拉科罗尼亚区的一条长达一公里的主要街道,开始走上通向墓地的坡路。雨大风急,人们打了伞还是让雨淋湿了。斐都斯塔上空阴云密布,那倾盆大雨和呼啸着的狂风真像要将送葬者赶出城市去似的。
人们大步朝上坡走着。包在那具简易棺材外面的雨布早已裂开,露出白色的棺木,雨水从它四周哗哗地往下流淌。抬棺材的人只听到尸体在里面滚动的声音。由于疲劳和迷信,他们已不像开始时那样尊敬死者了。蜡烛全熄灭了。从蜡烛上往下滴的已不是烛油,而是雨水。送葬队伍里的人大声地说着话。
“走快点,快点!”每走一步,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叫喊声。
有几个人轻浮地说起了俏皮话,但大多数人行为谨慎,严肃。人们都一致同意加快步伐。大自然的震怒引起人们许多无言的忧虑。
堂庞佩约泡在水里的那双脚已感到非常不舒服。人们都知道,他怕潮湿,因此,他显得十分紧张,情绪明显低落。
“没有上帝,这是明摆着的,”他边走边想,“不过,万一真的有上帝,那他肯定要通过这倾盆大雨来惩罚我们。”
他们终于爬上了小山的山顶。墓地上的那一堵围墙在铅灰色的天际里像一条横在天地间的黑带,周围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围墙后的几棵随风摇晃的柏树,像幽灵一般在窃窃私语,仿佛在商量如何对付那些胆敢扰乱墓地宁静的人。
送葬的人在墓地门口停下,要进墓地还有一些困难。他们忘了办理某些手续。看守墓地的人有意从中作梗,搬出法律条文制造障碍,也许后面还有教会里的人在捣鬼。
“佛哈来了吗?”堂庞佩约大声地说,他已没有勇气和愚昧的教会再斗一场了。
佛哈不在,他根本没有参加送葬。
堂庞佩约好像有些泄气。“我只好单枪匹马地干了。这小子撤下我溜了。”
这时,群情激昂,堂庞佩约也受到鼓舞,硬是冲了进去。他们不是从大门而是从围墙的一个缺口进去的。墓地窄小脏乱,杂草丛生,这里是埋葬非宗教徒遗体的地方。这种人为数不多,守墓人说,一年也只有三四个人埋在这里。
送葬的人没有举行仪式就离开了墓地,寒风凛冽,暴雨如注,他们也待不住了。
堂庞佩约·吉马兰最后一个离开墓地,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
天完全黑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山顶上。在他身后二十步的地方是那堵凄凉的围墙,围墙后面就是他那个可怜的朋友。他已被抛弃,很快就会被人们忘掉。他静静地躺在地下,和斐都斯塔人只是一墙之隔,但这是非常丢脸的事,他就像一匹死马一样丢弃在乱草和污泥中,狗和猫都可以任意地从围墙的缺口进入墓地……生性善良的堂桑托斯·巴里纳加生前卖过祭礼用品,也曾信过教。都是因为他堂庞佩约在和平咖啡店里对他说了那一番话,这才使他改变了信仰。
吉马兰全身打了个寒战,便立即扣上衣扣。他发现自己没有穿斗篷来,这太粗心了。
这时,他发现雨伞不再往下滴水,原来雨已经停止了。斐都斯塔上空闪烁着点点白光,那是星星;漆黑一团的城里闪耀着对称的红点,那是路灯。
吉马兰又颤抖起来,脚上也十分潮湿。他加快了步伐。这时,他仿佛感到后面有人跟着他,还觉得有人碰了他燕尾服的下摆和后脑上的头发……可这时周围没有任何人,肯定只有他一个人。他感到无所顾忌,便将雨伞夹在腋下,慢慢朝坡下跑去。
“上帝是不会有的,”他边走边想,“如果有上帝,我们就完蛋了。”
接着,他又想:
“不过,人死后,埋在那个乱石堆里,也真够呛。”
他不停地打寒战,便又跑了起来。
那天晚上,堂庞佩约发了高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都是让雨淋的。”他陷入了昏迷。
他梦见自己是石灰和鹅卵石制成的,肚子里有一个口子,狗和猫,还有其他有尾巴的玩意儿都从这洞口跑进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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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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