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德·安顿船长是个略带神经质的人,有着卡斯蒂利亚人的绿眼睛,和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胡须。他举起小型望远镜,凝视着尾随在自己船后的那艘陌生帆船,略显惊异地扬起了眉毛。他想,这是偶然的相遇,还是有预谋的拦截呢?
德·安顿没有料到,在这趟自利马的卡廖港出发的航行即将结束之际,会遇上另外一艘驶往巴拿马城的西班牙运宝大帆船。奉献给西班牙国王的财宝通常会在抵达巴拿马城之后,由骡子驮运过巴拿马地峡,然后现装船穿越大西洋运送到塞维尔的国库中。那艘帆船尾随在他船后约有一里格(译注:长度单位,约等于三哩)半之处,从它的船身和帆缆来看,安顿判断那是法国设计的。如果是在通往西班牙的加勒比海商船航线上航行的话,德·安顿会避免与其它船只接触,但当他注意到那艘船尾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巨大的旗帜时,他的疑虑减轻了几份。和他的船旗一样,这面旗帜迎风招展、噼啪作响,焙耀着镶在白底之上一个鲜明夺目的16世纪西班牙王国红十字。然而,他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德·安顿转向他的副船长兼正领航员瑞斯·托雷斯:“你怎么看这艘船,瑞斯?”托雷斯是个身材高大、胡须剃得光光的加利亚人,他耸了耸肩。“它太小了。不会是运金船。我认为它是一条来自瓦尔帕莱索的运酒商船,而且和我们一样,正朝巴拿马城的港口前进。”
“你不认为它有可能是西班牙的敌人吗?”
“这不可能。从来没有敌人的船只敢冒险穿越麦哲伦海峡险恶的迷宫,绕过南美洲。”
德·安顿的疑虑消除了,他点了点头。“既然我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是法国船或英国船,那我们就掉头去会会他们吧。”
托雷斯把命令下达给在上甲板观测航向的舵手。这名舵手于是用力推动一根绕着长轴旋转的直立杠杆,转动起方向舵。圣母号,这艘西班牙“太平洋无敌舰队”中最大、最豪华的运宝大帆船,向左舷倾斜,转到与原航向相反的西南航向上。吹拂在海面上的迅疾东风把它的九面船帆吹得鼓鼓的,推动着它那重达五百七十吨的船身以每小时五里的速度在滚滚波涛中悠闲自在地行驶着。
尽管这艘大帆船外观雄伟、雕刻华丽,高高的船尾和水手舱两测绘有色彩绚丽的艺术图案,但它却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它异常结实,经得起大风大浪,是当时远洋船中的载重巨轮。如果有必要,它将会跟任何海盗国家最凶猛的私掠船顽强地奋战到底,以保全货舱内的奇珍异宝。
乍看之下,这艘运宝大帆船就像是一艘来势汹汹、火药味十足的战舰,然而若是从内部仔细观察,就可看出它作为商船的事实。它的火炮甲板上约有50个4磅加农炮的炮眼,但是,由于西班牙人坚信南太平洋是他们独占的海域,而且他们也从未听说过西班牙船只遭到外国武装劫掠船的袭击或者被其俘获,因此圣母号上只配备了两门火炮,以便减轻自身的吨位,来装载更多的货物。
此刻,德·安顿船长在确认自己的船平安无事之后,便随意地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然后又举起小型望远镜凝视着那艘急速逼近的帆船。他从来没有想到,应该命令自己的船员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万一。
他完全没有料到——甚至连一点模糊的预感都没有一一他掉转方向欲上前迎接的船竟是由弗兰西斯·德雷克这个精力充沛的英国老水手所指挥的金鹿号。此时,德雷克正站在后甲板上,镇定自若地透过望远镜盯着德·安顿。他的目光非常冷酷,就像一条正在追踪血迹的鲨鱼。
“他竞想掉转方向前来迎接我们,真是太好了。”德雷克低声说道。他是个凶狠好斗的家伙,小眼睛闪闪发亮,暗红色的鬈发下面,蓄着一摄十分相衬的淡黄胡须。
“在我们跟踪他两个星期之后,这本来是他最不可能做的事情。”金鹿号的领航员托马斯·卡蒂尔说道。
“是的,不过这艘舱的确是件值得追捕的战利品。”
金鹿号原名鹈鹕号,是第一艘驶入太平洋水域的英国船。在俘获了二十艘西班牙商船之后,它已经满载金银宝石和昂贵的亚麻与丝绸。此刻它正奋力破浪行驶,就像一只追踪着狐狸的小猎犬。这艘船坚固结实,船身总长约为31米,排水吨位为140吨。它是一艘快速帆船,可以灵活地转向;虽然船体和桅杆都已经非常破旧,不过,在普里茅斯经过一段长期的整修之后,它已经做好了周全的航海准备,将在35个月内环绕世界,航行五万五千公里,为历史再写下一页最伟大的航海史诗。
“你想对准它的船头直冲过去,打得这帮西班牙兔崽子措手不及吗?”卡蒂尔问。
德雷克放下长简望远镜,格了摇头,露出粗犷的笑容。“更礼貌一点的作法应该是调整船帆,像个规规矩矩的绅士那样前去迎接他们。”
卡蒂尔困惑不解地盯着这位胆量过人的船长。“如果他们是掉转方向前来攻击我们呢?”
“那个船长根本不可能想到我们是什么人。”
“那艘船有我们的两倍大呢!”卡蒂尔坚持道。
“据我们在利马卡寥港所俘虏的水手说,圣母号上只有两门火炮。而金鹿号却拥有18门火炮呢!”
“西班牙人!”卡蒂尔啐了一口,“他们比爱尔兰人还会说谎。”
德雷克指指那艘正放心地朝他们驶来的大帆船。“西班牙的船长只会航行,不会作战。”他提醒他这位爱拌嘴的下属。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保持距离,朝它开火,把它制服呢?”
“如果我们朝它开炮,就有可能把它上面所有的金银财宝也一起打沉到海底去,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德雷克拍了拍卡蒂尔的肩膀。“别担心,托马斯。如果我设想出一个巧妙的计划,我们就可以省下火药,仰仗那些急于大显身手的英国勇士去解决战斗的事。”
卡蒂尔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靠拢过去,强行登船?”
德雷克也点了点头。“它的船员还没来得及为步枪装上火药,我们就已经跳到他们的甲板上去了。他们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哪里会想到他们正驶进自己的亲手所设置的陷阱之中呢。”
下午刚过三点的,圣母号再一次转到与金鹿号平行的西北航向上,靠向它船尾的左舷航行。托雷斯踩着梯子爬上水手舱,隔着海面大声喊道:
“你们是什么船?”
努玛·德·锡尔瓦是个葡萄牙领航员,德雷克在巴西海岸外俘获了他并雇用了他。他用西班牙语苔道:“我们是从瓦尔帕莱索开来的保罗之圣佩德罗号。”这是德雷克三周前所俘获的一艘船。
除了留下几个装扮成西班牙水手的船员之外,德雷克把其他人都藏匿在甲板下,并且叫他们穿上铠甲,准备好长矛、手枪、步枪和短剑等武器。沿着中甲板的舷墙放置了系有坚固缆绳的铁抓钩,在主桅衍梁上方的炮台上则埋伏着弓箭手。德雷克禁止在炮台上使用火器,因为步枪的火舌很容易引燃船帆,烧成一片火海。主帆已经收拢卷起,以免遮蔽弓箭手的视线。直到一切都己准备就绪之后,德雷克才松了一口气,耐心地等待着进攻时刻的到来。他手下只有88个英国船员,却要和近200名的西班牙水手对阵,然而对于这一点他毫不在乎,因为无视于对方的优势照样进攻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此时,他在英吉利海峡与西班牙无敌舰队所进行的那场著名海战还尚未发生。
在德·安顿眼里,这艘貌似友好、井井有条的船上并未出现什么异常的动静。船员们似乎都忙着各自干活儿,没有人对圣母号表示过分的好奇。德·安顿注意到这艘船的船长正轻松地倚在后甲板的船栏上,向他打了一个招呼。这艘新来的陌生帆船悄悄地转向驶近庞大的运宝帆船,似乎是在刻意制造一种毫无恶意的假象。
当两条船之间的距离缩短到30米时,德雷克悄悄地点了一下头,埋伏在火炮甲板上的那些狙击手随即开枪,打中了圣母号舵手的胸膛。与此同时,炮台上的弓箭手也一起搭箭拉弓,一个接一个地射中了正在操纵船的西班牙人。接着,在西班牙大帆船无法控制自身的舵速之后,德雷克使命令他的舵手朝这艘比自己庞大得多的帆船那高耸而呈倾斜的船身靠过去。
当两船相撞,使得其上的横梁和船壳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时,德雷克大吼道:“小伙子们,为仁慈的贝斯女王(译注:即伊莉莎白女王)和英国夺下这艘船吧!”
铁抓钩飞过船栏,钩住了圣母号的船舷和帆缆,把两艘船紧紧地拉在一起。德雷克的船员犹如报丧女妖(编注:banshee,爱尔兰与苏格兰传说中预报死亡噩耗的女妖精)般地尖叫着,一举涌上西班牙大帆船的甲板。鼓乐手奏出的隆隆鼓声和尖锐的喇叭声,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西班牙船员吓得目瞪口呆,只是惊愕地僵立着,任凭子弹如雨点般地飞向自己。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西班牙大帆船上三分之一的水手在未做出任何反击之前就非死即伤,纷纷倒下。当德雷克的登船突击手把西班牙人推到一边、冲下甲板时,惊慌和畏惧迫使西班牙人不知所措,纷纷跪地求饶。
德雷克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持着短剑,冲到德·安顿船长的面前。“我以女王伊莉莎白陛下之名命令你投降!”他的吼声压倒了周围的喧嚷。
德·安顿惶恐而困惑地交出了他的船。“我投降,”他大声回答道,“请对我的船员仁慈一点。”
“我不会滥施暴行的。”德雷克向他声明。
英国人接掌这艘西班牙大帆船之后,便把死尸抛入水中,把幸存者及伤患关入一间货舱。德·安顿船长和他的高级船员则被押送着经过一道架在两船之间的船板,来到金鹿号的甲板上。接下来,德雷克便以他一向对俘虏表现出的礼貌态度亲自带领着德·安顿船长参观了金鹿号。然后,他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款待所有的高级船员。乐师演奏的优美弦乐、纯银餐具以及刚刚掳获来的上等西班牙葡萄酒,使这场盛宴更加圆满。
当他们还在大吃大喝时,德雷克的船员就让这两条船转向西航,驶离了西班牙的海上航线。第二天早上,他们停航调整船帆。船速虽然减低,但是仍保持着一定的速度,以使船头能在波涛中高高扬起。接下来的4天里,圣母号货舱里那些数量惊人的奇珍异宝便转而被搬到了金鹿号上。这一大批战利品中包括有13箱纯银餐具和银币、80磅黄金、26吨银块、几百箱珍珠和宝石——其中多半是绿宝石——以及大量水果和糖之类的储备食物。这次的战利品可说是几十年来私掠商船员丰富的一次收获。
此外,还有装满了一货舱的珍贵且充满异国风味的印加工艺品。这批工艺品本来是要运抵马德里,献给西班牙国王排力二世,供这位天主教陛下个人赏玩的。德雷克满怀惊异地察看着这些工艺品。他从未见过任何与此类似的东西。在货舱的一处,大批精致的安地斯刺绣织品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数以百计的柳条箱里,装着精雕细琢的石雕和陶塑,其中还混杂着巧夺天工的玉雕珍品和华丽的绿松石与贝壳镶嵌工艺品。这些全都是从安地斯文化的圣殿中掠夺而来的,那些地方曾惨遭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以及随后而来的那些嗜金如命的西班牙征服者的洗劫。这些工艺品使德雷克得以瞥见了他作梦都没想到的宏伟艺术宝库。然而奇怪的是,最吸引他的并不是镶嵌着宝石的艺术珍品,而是一个匣盖做成人物面具形状的简朴玉石匣子。那面具盖扣得十分紧密,所以匣里几乎透不进空气。匣内装着一团七缠八绕、五颜六色的细绳,一根根粗细不等的长绳上又各打着100多个结。
德雷克把匣子带回自己的舱室,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研究这个错综复杂的绳团。粗绳上系着染色鲜艳的细绳,细绳上又在某些关键部位打着绳结。作为一个天才航海家和业余艺术家,德雷克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件数学运算工具,或是一种像月历般用来记载日期的方法。这个谜团激起了德雷克的好奇心,他试着要解读这些彩绳以及绳结所在的各种位置所隐含的意义,可是他做不到。这个谜对他来说太深奥了,要解开它简直就和一个土著想明白航海图上的经纬度一样困难。
最后,德雷克只得罢手,把玉石匣子用亚麻布包好收起来。接着,他把卡蒂尔叫了进来。
“移走大部分的财宝之后,那艘西班牙船的吃水就浅多了。”卡蒂尔一进船长室,就兴冲冲地说道。
“你没动过那些工艺品吧?”德雷克问道。
“遵照您的命令,它们都还放在大帆船的货舱里呢。”
德雷克从工作台前站起,踱到宽大的舷窗前,凝视着圣母号。大帆船舷侧高出目前吃水线数尺的地方依然是湿漉漉的。“那些艺术珍品本来是要献给排力国王的,”他说,“如果能把它们运回英国,献给贝斯女王,那就再好不过了。”
“金鹿号已经严重超载了,”卡蒂尔反对道,“假如再装上五吨货,海水就会淹没我们这艘船的下层炮眼;到那时船舵就控制不住它了。如果我们驾着它折回去穿越麦哲伦海峡的风暴,肯定会沉入海底的。”
“我并没有打算要穿越麦哲伦海峡回国,”德雷克说,“我的计划是北上寻求一条通往英国的西北航道。如果行不通的话,我就顺着麦哲伦的航线穿越太平洋,绕过非洲。”
“船舱里装着那么多货物,使得船板接缝都快要被撑开了,再这样下去,金鹿号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英国了。”
“我们可以先在厄瓜多尔海岸外的卡诺岛上把大批金银卸下,等到下回航行经过那儿的时候,再把它们运走。至于那些工艺品,就留在圣母号上。”
“这样的话,你那个把它们献给女王的计划怎么办呢?”
“那个计划不变,”德雷克信心十足地对他说,“托马斯,你从金鹿号上带10个人过去,把大帆船开到普里茅斯去。”
卡蒂尔着急地把手一摊。“这么大的一艘船,只给10个人,我根本没办法驾驶它,更不用说还要穿越风急浪高的大海了。”
德雷克回到工作台前,用一副黄铜圆规轻轻敲了敲海图上标出的一个圆圈。“这些是我在德·安顿船长的舱室里找到的航海图,我在上面标出了一个小海湾,它就在从这儿往北的海岸上,那儿应该没有西班牙人。你把船开到那儿,把西班牙高级船员和所有受伤的船员统统赶下船去,再从剩下的那些身强力壮的水手中征召20名到船上。我一定会提供你绰绰有余的武器,以确保你的指挥调度能够运作自如,同时阻止任何人夺取帆船控制权的企图。”
卡蒂尔知道,提出反对意见是毫无用处的,跟德雷克这种执拗的人争辩只是白费力气。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接受了这份任务。“我当然会按照您的命令去执行。”
德雷克充满信心、目光热情。“有谁能把一艘西班牙大帆船驶入普里茅斯港,托马斯,这个人就是你。我想,当你把货物奉献给女王时,陛下准会惊得目瞪口呆。”
“我宁愿把这项荣幸留给您,船长。”
德雷克友善地拍了拍蒂尔的肩膀。“别担心,我的老朋友。我不过是命令你一手挽着一个姑娘,站在码头上迎接我的金鹿号回国罢了。”
第二天清晨,卡蒂尔命令船员解开连接两条船的缆绳。他的一只胳膊底下牢牢夹着那个裹在亚麻布里的匣子,德雷克要他务必亲自把匣子呈交女王。他把匣子带到船长舱室,锁在船长卧室内的一个柜子里。然后,他回到甲板上,指挥圣母号慢慢地驶离金鹿号。在一轮鲜红耀眼的太阳照射下,船帆升了起来。两艘船上迷信的船员都严肃地形容这轮太阳说:“它红得像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根据他们的愚昧想法,这景色是一种不祥之兆。
德雷克和卡蒂尔最后一次挥手告别,然后金鹿号朝东北方向驶去。卡蒂尔目送着这艘较小的帆船远去,直到在远方的海平面上只能看见它的桅杆为止。他不像德雷克那样地信心十足,在他的心头压着一团不祥的乌云。
几天之后,在把许多吨银块和银币倾卸在卡诺岛上以减轻吃水量之后,无畏的德雷克指挥着坚实的金鹿号朝北驶去——朝着两个多世纪后被称为温哥华岛的地方驶去了——此后,金鹿号转往西,开始了横渡太平洋的航海壮举。
在遥远的南方,圣母号则抢风航行,朝正东方向驶去。第二天很晚的时候,它接近了陆地,随后便驶进了德雷克在西班牙海面上标出的那个海湾。他们抛锚停船,升起了值夜灯。
天亮了,阳光照怨在安地斯山脉上。卡蒂尔和他的船员看到了一个被环抱在大海湾之中,居住着一千多名土著的大村庄。他连一分钟也没耽搁,马上命令他的手下动手把西班牙高级船员和伤患渡运到岸上去。他对留下人质当中的20名优秀船员提出:如果他们帮忙把大帆船开到英国去,所得到的报酬将是西班牙人所付工钱的10倍,并向他们保证,只要帆船在英国一靠岸,就给他们自由。这20个人全都愉快地签了约。
刚过中午时,卡蒂尔站在火炮甲板上监督着渡运工作,船身突然晃动起来,仿佛有一只巨手在摇撼着它。所有人的目光立刻全集中到系在桅杆顶端的细长船旗上,但是,只有旗尾边缘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着。随后,所有人又一起把目光转向陆地,只见安地斯山麓升腾起一团巨大的尘雾,并且似乎正往海边涌来。伴随着大地的剧烈颤动,传来一种展耳欲聋的雷鸣般巨响,令人毛骨悚然。就在船员们惊愕而不知所措地呆呆遥望时,村庄东面的一座座山丘像涌上浅滩的碎浪般一起一伏地跳跃起来。
那团尘雾涌到了村庄上空,把它吞没了。透过喧嚣声,传来了村民们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以及石块和土坯房屋的摇晃倒塌声。船员中没有一个人亲身经历过地震,甚至很少有人知晓这种自然现象。大帆船上半数的英国新教徒和所有的西班牙天主教徒全都跪下来,急切地祈求上帝解救他们。
仅仅过了几分钟,尘雾就从帆船上空卷过,消散在海上了。他们全都莫名其妙地盯着方才还是生机勃勃的村庄,现在那儿只剩下断垣残壁了。那些陷在碎石瓦砾中的人大声叫喊着。看样子,当地居民中的幸存者大概不到五十人。岸上的西班牙人惊恐万分地沿着海滩来回地奔跑呼叫,恳求把他们运回船上去。卡蒂尔镇定下来,不去理会他们的恳求,而是饱到船栏前去观察周围的大海。除了微微荡漾的涟漪,大海对村庄里发生的悲剧似乎无动于衷。
卡蒂尔突然生出一股逃离岸上灾难的强烈欲望,于是便大声命令大船起航。那些被俘的西班牙船员诚心诚意地听从指挥,与英国船员同心协力地扬帆起锚。与此同时,从村庄里逃出来的幸存者挤满海滩,声声哀求着大帆船折返,帮他们从废墟里救出他们的亲人,用船把他们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船员们对他们的恳求充耳不闻,一心只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
突然间,地震又一次摇撼大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更加震耳欲聋的轰响。地面开始像波浪般起伏,仿佛一只怪物正在摇动着一块巨大的地毯。这一次,海水渐渐后退,海底露了出来,圣母号搁浅了。船员中没有一个人会游泳,因而对水下生物怀有一种异常的恐惧心理。眼下,他们惊恐地盯着成千上万的鱼儿像无翅的鸟儿般在礁石和珊瑚间蹦来跳去,是退去的海水把它们搁浅在这儿的。鲨鱼、鱿鱼和形形色色的热带鱼全都加入这垂死的挣扎中。
随着海底地震所引起的地壳断裂,海底塌陷成一块很大的洼地。一阵持续不断的震颤摇摆着大地。接着,轮到大海发起威风来,海水从四面八方喷涌而出,掩没了洼地。层层逆行巨浪以惊人的速度越卷越高,千百万吨最具毁灭性的滚滚海水铺天盖地朝海岸涌去,直到浪峰高达四十公尺——这种自然现象被后人称作海啸。
那些束手无策的人们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坚固的物体,而好些虔诚的人们也来不及祷告。面对着眼前铺天盖地、白沫飞溅的绿色浪峰,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张口结舌,只能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海浪夹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地狱之声朝自己的头上压下来,只有卡蒂尔保持了几分镇定,他冲到舵柄的防护甲板下,用四肢紧紧抱住长长的木制杠杆。
圣母号的船头正好朝着滔天的巨浪。它猛然拱起,直对着席卷而来的浪峰撞了上去。大自然发怒了。几分钟之后,圣母号就被一股汹涌的洪流吞没了。
这股排山倒海的洪流抓住圣母号后,猛地把它朝满目疮痍的海岸抛了过去。露天甲板上的大多数船员都被甩了出去,不见了踪影。海滩上那群可怜虫以及村庄废墟中正在往外挣扎的人们一下子也全被吞没了,就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流顷刻间淹没蚁穴一样。他们前一秒钟还在那儿,后一秒钟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块块一片片的碎石和瓦砾箭也似地朝安地斯山飞去。卡蒂尔被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下,不知熬过了多长的时间。他屏住呼吸,把肺憋得如火烧般地难受,同时紧紧地抱住舵柄’,似乎自己是一株从上面生长出来的变异品种。后来,这艘倔强的老海船使劲地挣扎着,它每一根横梁的接合处都发出轰轰隆隆、吱吱嘎嘎的怪响,最后终于浮上了海面。
卡蒂尔不记得大帆船在湍急的漩涡中挣扎了多久。汹涌的巨浪已经把残存的村庄卷了个一干二净。千疮百孔的圣母号里死里逃生的几个人浑身湿淋淋地惊魂未定,却又被另一种情景吓得魂飞魄散。无数在地下埋了许多世纪的古代印加人的木乃伊浮到了海面上,把大帆船团团围住。是海浪把这些保存得异常完好的死尸从某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坟场墓穴里冲出来的。这些木乃伊直直地瞪眼盯视着恐惧万分的水手们。水手们确信,自己正遭到鬼域的诅咒。
卡蒂尔试图转动舵柄,开动帆船,可是却做不到,因为大浪已经把方向舵从舵栓上击落下来。他顽强地抓住一线生机不放,而围着大帆船打转的木乃伊却加深了他的恐惧。
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过去。海啸潮流的疯狂回漩造成了一个游涡。这个旋涡以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大帆船打起转来,结果桅杆砰地一声砸向舷侧,同时两门火炮也挣断了固定它们的缆绳,翻倒在甲板上,狂野地滚来压去,造成毁灭性的后果。惊惶失措的船员一个接一个地被飞旋的水流卷走,最后只剩下卡蒂尔一个人。海啸以毁灭一切的气势横扫陆地,把大树连根拔起,撕成碎枝断条。滔天巨浪一直深入内陆达8公里,以至于方圆100多平方公里的地区均难逃浩劫。巨大的石块被海浪抛来甩去,就像从小男孩弹弓里所射出的小石子。最后,当这个庞大的海洋死神撞到安地斯山脉的丘陵上时,它的势头才渐渐减弱。终于,它的怒气发泄尽了,—只能轻轻拍打着山脚,并带着震耳声响开始回落,在身后留下尚未有文字记载时所遗下的一望无际的废墟。
卡蒂尔感到大帆船渐渐停止了晃动。他扫视了一遍横七竖八躺着帆缆和横梁木的火炮甲板,没有发现半个活人。他担心凶猛的波涛会再度席卷而来,于是在舵柄下面蜷缩了近一个小时,可是帆船一直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他慢慢地、四肢僵硬地一步步挪到后甲板顶上,环顾着周围的一片疮痍。
令人震惊的是,圣母号竖直地高高搁浅在一片已夷为平地的丛林之中。卡蒂尔估计,它离最近的海水差不多有三里路之远。它的幸免于难是由于它的构造结实,也是因为海啸发生时它正朝浪里驶去。假如它是正在驶离海浪的话,那么海水的力量将会撞碎它的水手舱,把它撕个稀烂。圣母号虽然幸存了下来,不过已经变成了一堆残骸,再也不可能下水航行了。
远处的村庄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宽阔的沙滩。那些残垣断壁被卷得无影无踪,仿佛那上千居民以及他们的家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水淋淋的丛林里尸横遍野。卡蒂尔觉得,死尸似乎无处不在。在有些地方,它们甚至堆了3米之高。许多尸体奇形怪状地挂在扭曲的树枝上,大多数都被撞击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卡蒂尔不敢相信自己是这场灾难中惟一的幸存者,可是他又看不见第二个活着的人。他跪地祈祷,感谢上帝拯救了自己,拆求上帝给自己启示。随后,他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处境。眼下,他深陷于世界上一个由西班牙控制的地区,远离英国本土14000海里。若是被西班牙人抓住,他们肯定会兴高采烈地折磨、处死他这个可恨的英国海盗。所以,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卡蒂尔知道,从海路返回英国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他认定惟一可行的路线是步行翻越安地斯山脉,然后往东走,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性。只要他到达巴西海岸,就可能会遇上一艘袭击葡萄牙船只的英国劫掠船。
第二天一早,他为自己的水手旅行箱做了个背架,往里面装入从船上厨房找来的食物和淡水,以及棉被、两把手枪、一磅火药、一些弹丸、燧石和打火镰、一包烟草、一把刀和一本西班牙语圣经。随后,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多带,背起背架,就动身朝笼罩在云雾之中的安地斯山峰跋涉而去。他最后望了一眼孤零零的圣母号,心中暗想,这场大灭难也许是印加人的神抵一手造成的吧。
他想,现在印加人的圣物又回到了他们的土地上,他们肯定非常高兴。他记起了那个有特殊匣盖的玉石匣子,他才不会羡慕以后来偷匣子的人呢。
1580年9月26日,德雷克指挥着满载战利品的金鹿号凯旋回国,抵达普里茅斯港。然而,他没有看见托马斯·卡蒂尔和圣母号的踪影。他的赞助者们从自己的投资中获得了4700%的利润,女王的股份则成为后来大不列颠王国扩张的基础。在停泊于格林威治的金鹿号上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宴会上,伊莉莎白女王把爵士称号授予了德雷克。
作为第二艘环航世界的帆船,金鹿号成为一处旅游热点。一连三代之久,它一直停泊在水上供人观光游览,不过最后也许是朽烂掉了;也许是其水上部分烧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历史上并没有确切的记载,不过,金鹿号确实沉入了泰晤士河的水底。
弗兰西斯·德雷克爵士英勇的航海生涯又持续了十六年。在后来的一次航行中,他攻占了港口城市圣多明哥和卡塔赫纳,成为女王陛下的海军元帅。他还担任过普里茅斯市的市长和下议院议员。1588年,他向庞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发起了英勇的进攻。1596年,在一次到拉丁美洲抢劫港口和船只的远征中死于痢疾。他的尸体被装入铅皮棺材,投入巴拿马波托贝洛附近的大海。
直到他去世之前,德雷克几乎天天苦苦思索着圣母号为什么失踪,天天绞尽脑汁想解开神秘的玉石匣子以及里面的绳结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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