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道 第十章 热海—热恋者的死海

  第十章  热海———热恋者的死海
  1
  盼望已久的激动场面———我的毕业典礼终于明天就要拉开序幕了。
  吃过晚饭后,我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想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走到穿衣镜前,看自己的脸庞。
  我将头发盘起,又放下,不知道明天梳什么发型。
  同样地,我拿起了那件白色的裙子,不断地比对着,不停地穿上又脱下,我还对着自己的嘴唇涂抹口红。
  “明天就用这种天然草莓色的闪亮口红吧,看起来挺娇艳欲滴的。”我自言自语。
  一边涂口红一边就在幻想了,“天哪!明天,明天将是一个怎样兴奋的日子,一定是我们爱情和生命的里程碑。明天,明天……
  为了让自己明天看起来容光焕发,我准备早早地入睡了。
  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黑暗中,我与墙上挂着的那幅手画像交流着。明天,明天,我就可以摸着你那双真实的手了,我要好好看那双手。
  清晨的闹钟将我从甜蜜的梦乡里唤醒,我起床洗漱后就开始打扮自己了,穿上那件恍如婚纱般纯洁的白裙后,我给自己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这样看起来如同一个高贵的美娇娘。
  乌黑发亮的头发,弯弯的柳眉,明亮的眼睛,翘翘的嘴角,湿润的口红,还有苗条却越发玲珑的身材,这一切连我自己看了都感到无法抗拒。
  我给我的爱人还留了一个惊喜,什么惊喜,我不想说。
  当我走进举办毕业典礼的大礼堂,几乎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我,认识我的同学都走过来称赞我漂亮。
  “哇,哇,哇,可忆桑,今天仿佛是你的婚礼一样,这么漂亮啊!”
  “简直不敢相信,你是可忆桑吗?像仙女下凡了。”
  我朝他们微笑,像公主般高傲地点头,我跨出的每一个步都是那么的优雅。我昂着头,挺着胸,让所有的人对我刮目相看。不是吗?爱情就是可以创造奇迹,一个只不过是可爱的女孩可以成为众人瞩目的美丽精灵。
  我穿上了学士装,戴上了学士帽,来自心底的笑容在我的唇边荡漾。
  典礼开始了,校务主任和校长一个个接着上台发言,很短,但相当感人,听者听着就克制不住地流泪了……
  我朝礼堂的顶上看了一眼,仿佛那儿通向神灵的天国。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看不到女儿的今天了,今天,是女儿生命中的节日,女儿终于在日本名牌大学毕业了,而且还是优秀的荣誉生。
  “下面请校长给优秀的荣誉生发奖状和奖品。”
  “方可忆桑,请上台。”
  那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走上了舞台。我朝人群中张望着,我深信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我的千野君一定在里面。我看不见他,但他一定能看到我,他的心一定在为我感到自豪,他的双眼一定像我一样热泪盈眶……
  多少个挑灯夜战的苦读,多少封情书的心灵交融,多少梦想支持的勤奋,多少誓言穿越生生不息的苦难。
  我世上的亲人啊!我爱你们。我终于赢得了我的有朝一日,终于、终于……
  我甚至觉得铃木也应该在人群里,我会对他宽容地一笑,大方地说一声:“父亲,谢谢。”(奥多桑,阿里阿多) 这没什么,千野君的博爱和深爱让我勇敢和坚强,更令我宽宥世间的一切。
  碎过的心,醉过的爱,无情的命运,岁月的摧残,都成了过去,成为历史吧……
  我站在台上,其实只是一瞬间,在我的感觉里却是如此漫长。
  正在这时,学校里的一位教务处人员匆匆地跑到台上,他的手里捧着一束香红的玫瑰花,好大好大的一束花啊!
  “这是有人送给你的。”
  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有心中的声音在回荡,只有爱情的声音在回荡…… 走下舞台回到人群里,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夹在花丛中小卡片上的字: Always be my baby,always be my love (永远的宝贝,永远的爱) 我陶醉了,这个时候,我却不敢左右环视了,并且还很惧怕千野君突然出现在面前。
  因为,因为,我觉得自己哭过了,也许已经把化过妆的眼睛弄成花猫了。反正觉得不美,不够漂亮。
  于是,我悄悄地去了一趟洗手间,直到在镜子前找回了自信,才重又回到人群里。
  散会了,那些来参加典礼的学生家人朋友立刻蜂拥而上,犹如彩蝶般地围着“花朵们”,大厅内“祝贺”的欢乐声此起彼伏,接下来是同学们各自与亲朋好友拍照留念等活动。
  四周的同学们一个个被团团簇拥着,只有我形只影单,我感到痛苦极了,怎么回事呢?千野君去了哪儿了? 我四处寻觅,正在这时,我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天哪!那不是铃木吗?我急忙朝他走过去……他还记得我,还记得这一天,也真是难为他了。血缘的爱终究是战胜了他的彷徨和遗恨吧。
  但是,当我走到那儿,根本不见人影,怎么瞬间就消失了呢? 我怀疑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吧。
  顾不得他了,我又在人群里找千野君,但我压根就不知他究竟长成啥模样的,只是要让自己显眼起来以至于他一眼就能看到我。
  人,越来越少了,有的去了户外拍照,有的随家人一起离去了。
  “可忆,明天见!”一位同学向我挥挥手,因为明天下午我们师生还要出发去热海的温泉。
  直到整个大厅空无一人,工作人员来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才讪讪然走出了礼堂。
  失望极了,不知怎么办好,大脑一片空白……
  刚走出校门,迎面驶来一辆出租车,我招招手让他停下来。
  “小姐,好漂亮,去哪儿?”司机问。
  “去横滨码头。”我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
  说出后,我才知道自己已身不由己了。不都说好了吗?为了这一天我等待了5年,整整5年的青春和爱情啊!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出租车刚在港口岸边停住,我就跨出车门,朝着沿岸的大楼飞奔而去,全然不顾风儿正吹落着我手捧的片片玫瑰花瓣,因为千野君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站在他的心理医疗室的窗户前可以看到横滨港的海水、起航的船只,于是我专门找沿岸一带的大楼,我挨幢挨户地跑进去询问楼里的看管或住家,“请问,这里有一间叫‘蓝色灯火’的心理治疗室吗?是由心理学家千野君主持的。”
  “没听说过。”
  “没有。”
  “不清楚。”
  但我没有气馁,仍是一幢幢地寻找,我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一句关于他对自己办公室的描述,“当夜幕降临,黑夜笼罩着横滨港码头的时候,我能看到星光点点的灯火从船上升起,与夜空中的星月交相辉映,点燃了多少夜行者心中的温暖……而船上那些归家或远行的人们遥望对岸的那片蓝色灯火时,心立刻会被宁静溢满,横滨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城市。”
  “蓝色灯火,蓝色灯火,”我的心中依然充满了希望,我期待着黑夜的来临,只要黑夜来临,我站在海港的堤岸,一眼朝对面望去就能找到他的办公室了,因为夜晚的窗户,被黑暗笼罩,蓝色的灯火一定会非常明显。
  想到这,我的脚步自然地放慢了,情绪一放松,这才感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见不远处有家麦当劳的快餐店,我就进去了。
  我将双肩包和花放在座位上,这才发现玫瑰花已经被风吹散了一半的花瓣,显得好可怜。
  我顾不得这一切,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汉堡包,这时听见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可忆,你好,我是美子,祝贺你大学毕业,并且还是优秀荣誉生呢!这太好了,我都感动得想哭了……”接下来电话那端传来美子的呜咽声。
  我一时语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也感慨得流下了眼泪,我知道美子是为她自己中途退学感到难受,而我则为自己心中那份为千野君坚守的感情而思绪万千。
  “美子,其实我很羡慕你的,又快有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了,儿子女儿,这些才是女人最大的财富和幸福啊!我除了这张冷冰冰的文凭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依然是孤零零的四处飘荡。直到今天,当我拥有了这份荣誉的时候,我才一下子觉得曾经看重的这一切其实是那么的不重要,因为它既不是生活的意义,也无关生命的意义……”
  “可忆,你见到他了吗?”美子的语调稍稍恢复了平静。
  “没……”
  “可忆,别傻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场梦你该醒了。”
  “美子,你不知道,你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情感,如果他真是一个梦而已,我也只能长醉不醒了,就是这样,没办法,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可忆,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他要是真爱你的话,怎么会老不见面?都5年多了,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说,网络上的事难说,很多都是虚拟的,就算对方是个老妇人,你都不知道,别相信网恋。我倒觉得这个叫千野君的人对你的情感根本不如当初的铃木,我看得出这个实实在在的铃木还真喜欢过你一阵的,从他对你这么慷慨就知道了。唉,偏偏你就是讨厌他,却钟情那个躲藏在网络背后的什么情爱大师。”
  “美子,我们不说这个好吗?你现在在哪儿?”
  “可忆,真对不起,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也许说痛你了。我已经到产院待产了,已过了预产期,可这小东西还不想出来。对了,我父母亲已经到东京了,真高兴他们在黄昏之年复婚了,母亲坚守到最后终于得到了上帝的馈赠。有他们长期在家里给我带孩子、做帮手,我也可以解除后顾之忧了,我生完这个孩子后,一定要重回校园。我决不能将来让我的孩子们看不起他们的母亲,最主要的是我不能做生活的逃兵、不管什么理由。”
  “美子,我敬佩你。”
  放下电话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没多久,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我心不在焉地接了起来。
  “莫西莫西”,对方默不作声。
  “莫西莫西”我又一次招呼道,声音比前一次更响亮了,但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莫西莫西,到底是哪位啊?请说话呀。”我的话音刚落,就听对方立刻挂断了线。
  我马上查了来电显示,看不到,对方使用了匿名的服务。
  是谁?会是谁?? 千野君吗? 一定是千野君,尽管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但是我的电话号码早就告诉过他了。
  我突然想起有位在电讯公司任职的中国朋友,我的这部手机还是他从内部以便宜价为我买的呢!于是我连忙给他打电话,让他查询一下刚才最后一个给我打电话人的电话号码。
  很快他的回音来了,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电话号码,那不就是铃木的手机号码?想起上午在礼堂里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我有些许的欣慰,他毕竟没有完全遗忘我。但因为并不是我猜想的千野君,所以我的心一下子就失落了……
  我没有回电,没有必要了。
  夜色渐渐地降临了,我走出快餐店,走进了横滨的暮霭之中。
  我沿着堤岸走着,眼睛朝着对面的大楼看去,一扇又一扇的窗子都被昏黄或白炽灯燃亮了,唯独看不到蓝色灯火。
  忽然,我远远看见了对面那一片蓝色的光影,它呈现出一弯半椭圆形的、极具艺术感的蓝带。顿时,我的脚步像脱了缰的野马飞奔而去,我的口中唤着千野的名字,我的双手将他送的那束玫瑰花放在胸前,我听见了风中悠扬的歌声……
  脚步放慢了,心儿平息了,面前确确实实是蓝色的灯影,美得令人陶醉,但是,那不是千野君的窗口,而是一个名叫“蓝带”的高级酒吧,从门缝里传出音乐和喧闹。
  我走过,没有停留;我不停地在夜色中穿梭,寻找着我的蓝色灯火,一扇又一扇窗子,一幢又一幢房子……直到从横滨出发、开往东京新宿的最后一班电气列车快要启程了,我喘着粗气,累得满头是汗,横倒在空荡荡的座椅上。手上的玫瑰花瓣早已尽秃,只剩下枝枝杈杈,有点像魔鬼之手。
  2
  这趟由师生自发组织的毕业旅行,是为告别青春校园生活而留下最后的纪念,目的地是热海。
  “可忆,你昨天特别漂亮,简直像个新娘。”我身边的日本女孩纯子如小鸟似地叽叽喳喳。
  我没理会她,我的手托着腮,眼睛望着窗外。
  那是坐在从东京到热海的新干线上靠窗的座位上,因为昨天的毕业典礼上千野君并没有出现,令我沮丧和不安,整晚都没有合眼。
  “可忆,这会儿,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纯子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没有啊!”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我在心中努力地安慰自己,千野君一定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或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或病倒了,才无法出席的,他不是让花店送上了这么大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吗?它不正是代表着燃烧的爱情?要是他不爱我,或者没把我当回事,他怎么可能送花且写上那句“永远的宝贝,永远的爱”呢! 对了,说不定他就想逗弄我一下,我不是曾经在信中告诉过他,让他成为我生命中的“神秘女人”吗?我还说应该要放上一束鲜花呢!也许他早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我一眼后走了呢。
  估计最大的可能是,最终还是因为他实在是对自己的外形没有信心,怕他真实的出现后反而破坏了我长达5年多来,靠想像创造出美的感觉。
  这样想来,我的情绪就好多了,等我后天旅行回来,我再去找他,只要去心理学研究院打听就一定能找到他,因为他在学界还是个名人呢!其实我相信千野君就像相信自己的情感一样。我们近5年来的感情交流,早就使得我们心心相印了,我丝毫不怀疑这份感情的真实性。
  “可忆,爱情是不是既甜蜜又痛苦,周围同学们都在传言,说可忆简直是在疯狂地热恋了。
  高兴起来好像要拥抱所有的人,甚至要拥抱整个世界,失落的时候好像世界都抛弃了你,这种状态就是典型的热恋者的情绪写照。”
  “是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那问问你自己的心脏有没有装着什么人啊!”纯子用手轻轻地指着我的胸口,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心里装着什么我自然明白,但是同学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呢?他们又没有看到我的什么男朋友?连我自己都……
  疯狂?是啊,我确实最近疯狂极了,凡是可以不上的课,我都躲在图书馆里上网给千野君写信。
  “纯子,那我就不瞒你了,我确实是爱上了,但是,”我说不下去了。
  “但是什么?”这回轮到有着一张红扑扑圆脸的纯子这样问我了。
  “但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一点都没有信心。”
  “怎么可能呢?你是个美人。”
  “我更担心内在的东西。”
  “你一样很出色啊,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纯子饮了一口矿泉水后说:“可忆,我倒好奇地想问问你,你的那一位是不是很出类拔萃啊?”
  “是的,出色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我露出自傲的神色。
  “大富豪吗?”纯子的眼睛瞪得好大。
  我被问住了,在日本女孩心目中最出色的男人也许就是那些事业显赫的年轻大富豪。
  “不是大富豪。”我摇摇头。
  “那是大名人?”
  “也不算,这么说吧,是学术界的,还算小有名气,但是在精神世界绝对是超级的大富豪。”
  “有多少年龄?”
  千野君到底有多少年龄,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概应该是在50出头吧。
  “50出头。”我答道。
  “那你认真什么呀?这把年纪的人一定是有家室的。就是离婚了,也会有小孩,太烦了。
  ”纯子显然很不在意了,并开始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那一切我都不在乎,我爱得已经没有退路了。”像是回答纯子,也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明白我爱着的千野君很有可能与我想像中的人不一样。
  “反正我是不会对伯伯辈的男人感兴趣的。他们老奸巨滑,都是一帮爱情的骗子。”
  “伯伯辈的男人?”
  这句话是许多女生嘴里和心目中可以与金钱挂钩的名词,从高中生开始,那些女孩就知道可以向那些“伯伯辈的男人”索取金钱,当然她们知道需要付出的是什么? 而我完全就不是这回事,尽管对方也是一个“伯伯辈的男人”,但我们是爱情———那种超越了性欲,跨越了年轮的真正的心灵之爱。
  到达热海后,酒店里的大巴士就已经在车站等候我们了。
  那是一家名叫“新赤尾”的温泉酒店,环境非常舒适,走进大堂的时候,就能见到一把很大的竖琴卧在最前面,周围是精致的艺术品。
  亲自到酒店门口迎接我们的是穿一身名贵和服的老板娘,“欢迎各位同学,还有各位老师,你们路途辛苦了。”说着,老板娘就深深地来个90度的鞠躬。
  “好好招待他们啊,是我母校的老师同学们到访了,真高兴,好像回到自己青春时代一样的。”老板娘随即对手下的那些员工们吩咐着。
  从紫氏部的年代开始,女性描绘世态人情就有着优雅、纤细而生动无比的传统。这是我来日以后第一次见到了真正具有东洋传统美态的女子。
  在大厅用餐的时候,老板娘又一次挨桌挨个地来给我们拜候。从老板娘对一件和服、一把木梳、一柄发簪、一只茶杯的细腻里,我感慨那些制作者们的艺术想象,以及技艺上的高超表现力。
  但是,那是外在的、静止的。只有这些真正的东洋女人们才是传统之美的化身———她们的细腻多情是漫天彩霞下红枫淡樱所熏染的,她们的精致内敛是跪在洁净的席子上,面对红漆金线、不能含糊的茶具练就的。
  活动内容十分丰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在温泉里浸泡,那才是真正的舒适,我们4位女孩住一个房间。白天,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到了晚上,服务员进来后将几块门板一隔,就成了完全独立的一个个睡房了,感觉相当的温馨。
  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在黑暗中,我依然热切地想念着我的千野君。终于,终于,我快要等到这一天了,我反反复复地想像着已经想像了千百次的那个相会场面。那个向我走来的学者,是怎样的气宇昂轩,而我则满含着眼泪,微笑着迎了上去……
  3
  早晨吃完饭,同住的几位女生就外出拍照去了。
  留下我独坐在窗前看报。
  看着看着,我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天哪!那不是铃木,我的…亲生…父亲? 他怎么了? 我把报纸放在一边,不敢看,也不敢想了。
  他难道出了什么大新闻了? 我想,肯定今天毕业典礼上一定是我看错人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
  自从得知铃木就是母亲的恋人,即我的亲生父亲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去想那一场恍如噩梦般的经历了。
  我的思维不愿意往那件事上去想,更不会主动去找铃木,将有关母亲的真相告诉他;我只是暗暗地对自己说,快点毕业,快点与自己心中的爱人团聚在一起,有可能的话,我们从此去国外生活,这对他或对我都是最合适的,我们要永远地离开这片岛国。
  我沏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坐在低矮的桌子前发着呆,我拿起那张报纸,但立刻又放下了。
  但终究无法在心里放下。
  我想起了我们最后的那个晚上,他在沙发上单独过夜的凄楚,当他得知他深爱的女人就是我母亲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会饱尝怎样的煎熬?
  但是,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女儿吗?知道吗?能承受吗?
  铃木到底出什么事了?
  毕竟,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狠狠地下了一个决心,为自己壮了一下胆,我拿起那张报纸就看了起来……
  怎么是铃木的照片配上千野君的标题!
  心理学家千野君进了疯人院……
  那一瞬间,我的意识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到我稍稍悟出什么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巨大的爆裂声来自于我的心中,我晕倒在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房间里依然没有人影,我估计实际上失去知觉不过也就是片刻的光景,但时光仿佛长得像过了半个世纪似的,我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
  我被一阵狂风吹起了衣裙,整个人毫无目的地朝着前方飞奔起来。
  我奔跑着,没命地奔跑着,我不知道跑了多长的路。我也不记得都经过什么地方了。从新赤尾的一侧,出北后门,登上绵延起伏的山路,来到山顶,那里有一尊雕塑。
  终于,我躺倒在杂草丛生的野地上,我蓬乱的长发首先落地、躺倒不起了。
  我喘着粗气,激烈地悸动着。受惊的小鸟的啼鸣声,唤起我清醒的意识。一只看上去与我一样绝望的鸟捱近我的脸颊,又振翅高飞了。
  仰躺着我望着夜空。天哪!在我不知觉的奔跑中,黑夜已经降临了,无计其数的鸟儿啁啾鸣啭,飞掠过山岗的树梢。点点黑影像幽灵在我头顶游荡。
  我想站起身来,但始终站立不住,我想要眺望远方,但不知道我的远方在哪里。微弱的心能听见的是那铺天盖地的樱花纷纷飘落在无垠的大地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的声音。
  你听! 声音来了: “恋子,当你踏上日本这片国土的时候,正是一个最美丽的季节,樱花都盛放了,你看见了吗?处处都是烂漫的樱花,那是日本的国花。日本人还常常把青春可爱的女孩子比作樱花呢!……”
  女孩子,樱花,谁为谁葬? 云雾之中,还是迷雾。
  我回想起去年五月的“黄金旅游周”,铃木带我去巴黎旅游的某些情景。
  我已不记得我们曾经在商场购物、在法国餐厅用餐,在红磨坊泡吧的那些情景,但却记得在巴黎罗丹美术馆,我看到一个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
  我静立在《吻》、《情人的手》和《永恒的偶像》前。
  那颤抖的热吻;布满神经脉络的手;以及人间悲喜、人性善恶、人格分裂、肉体与精神永远不可抵抗的强烈祈求都凝聚在这尊偶像“永恒的存在”里了。
  当时还很羡慕这个叫卡米尔·克洛岱尔的罗丹的情妇,想像着每当罗丹在雕塑过程中,被这个有着灵魂的裸体折磨得爱欲冲动时,一定是放下手中的活,而迫不及待地干起了男女间疯狂的活,那种飞扬着灵感的爱的释放是怎样的欲仙欲死啊……
  我还想像当那个幸福的情妇从罗丹的疯狂中重又像女神一样站在雕塑家的面前,她的身体里汨汨流淌着他的爱液,身子似一叶小舟仍被高潮后的余波软软推送着,那是怎样一种慵懒的美态啊。
  但是,后来回到日本,在学校图书馆一本杂志上,偶尔翻到了一篇克洛岱尔当作家的弟弟保罗写的文章,保罗曾在姐姐的墓前无限忧伤地说:“卡米尔,您献给我的珍贵礼物是什么呢?仅仅是我脚下这一块空空荡荡的地方?虚无,一片虚无!”
  情妇生涯就是虚无? 这位罗丹美丽的学生与忠实的助手。她从19岁就进入罗丹的工作室,便成了他艺术和爱情的主题。克洛岱尔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女雕刻家。罗丹与她相爱期间,创作了以“永恒”
  为主题的一系列雕塑作品,《永恒的春天》与《永恒的偶像》就是代表作。这些作品几乎是罗丹与克洛岱尔爱情生活的写实。然而,他们的爱除了在雕塑作品里可以完美结合,实际生活中的罗丹始终没有离开原配。活泼、美丽、孤傲的克洛岱尔徘徊厮守在罗丹的生活圈外,独自贫困、孤单、无望地坚守了15年,最后精疲力竭、颓唐不堪,甚至出现妄想症,被囚在埃维拉尔城精神病院整整30年,直到生命的终结……
  记得当时看完这篇文章后,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下来。因为我想到了自己,不,不是和铃木的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情妇关系,而是我的情感世界彻底地成了千野君的领地。
  夜越来越黑了,我知道自己的生命会消融于今夜的月色中。我走到山崖前,平静地望着前方,“在深渊里永远藏住这个世间的秘密吧。”
  我闭上眼睛,双腿开始不停地抖动着,我今生已无所牵挂,爸爸妈妈早已经在天国等待着我了,我来了……
  最后的那一霎那,闪过一束极强的光亮,我突然看见故乡的运河上站着一个人,他正使劲地朝着我叫喊,“可忆,可忆,快回家!”
  这使得我前倾的身体回到了与地面垂直的角度,这个时候,这双来自故乡的深情的眼眸让我心疼万分。晓江,我青梅竹马的伙伴,我初恋的男友,为我坐牢、为我苦候的世上最爱我的人儿,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让可忆来世再报答你吧。
  “不,不,没有来世,没有来世,我要你回家,回家吧,可忆。你要是跳崖了,我也跳河,你信不信,信不信?”
  “不,我已经害得你这么惨了,我怎么还能再害你死了,不,不能,罪孽啊。”
  我哭得瘫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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