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旧木箱里翻出一些旧年的奖状和奖旗,这些都是他个人一度辉煌的记录。
他把这些发黄发霉的纸一张一张地烧掉。什么“造田英雄”,什么“围垦模范”,什么“双抢先锋”、“学大寨积极分子”,还有“卖粮先进户”、“包产带头人”,统统烧掉。连“抗日小英雄”也烧掉。锦旗也烧掉。一面特大的镶有流苏边的锦旗,曾象征着他事业的顶点。那是省政府奖的,锦旗上有四个大字“水稻大王”。他曾经创下过铜钱沙平均单产水稻一季过双千的奇迹。那还是在七十年代最后的一年,《人民日报》头版登载过这一报道。他翻出了那张报纸,重读了一遍,用打火机点燃,烧掉。他抖了抖“水稻大王”的锦旗,披在身上,心想,爹娘生我,取名稻,我天生是种稻的,田没了,种什么?他像一具掏空了灵魂的躯壳,轻飘飘的没有了分量。烧掉吧!兰香栏也拦不住。
他整整烧了一个多小时,仿佛把自己也烧掉了。
他把烧得的一堆灰烬用纸包了,拿到屋后,撒在父亲最初开辟的那十亩地上,像撒骨灰一样庄重。
他在默默地给自己一生的业绩举行葬礼。
这片土地不再属于他,一切都不属于他了。孙子跟别人姓了十年,他才知道。他好像一生都被别人捉弄了似的。
晴朗的天空,俯下苍穹的头颅,吻着苍山,吻着江流,吻着沉浮的大地。昔日稻谷成熟,金灿灿的铜钱沙,变得狭窄破烂。
他记起那年扛回那面锦旗,在田上行走,稻谷沉甸甸压满田贩,风一吹,沙沙响。他又听见了那声音,闻到了稻香。谷米的香味,泥土的气息,被汽油味,被噪音淹没了。那年,铜钱沙大队售出余粮五十万斤。山一样的稻堆,十多年没见过那小山丘一样的稻堆了。他真想再堆一次,站在锥形的稻堆上,抡起铁锨,向长风泼洒那金子般的稻子。再也不可能了。稻粒雨呀,稻谷山呀!农夫扬稻是丰收喜悦的最高体现。“嘘——呀——”唤风,“哦——呀——”洒雨,一锨一锨把刚打下的稻泼向苍天。
他那天把锦旗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在田塍上跑。娘见了说:“阿稻!你把稻子换了旗子呀!木头,木头!”
“娘,我不木,我是水稻大王哩。”
他真想疯狂地叫,让长眠地下的父亲听到:儿子成了种稻王。
他今日却将这旗化成了灰。
他撒完了灰,回屋,把余粮装了五麻袋,要兰香同他一道拉到粮站去卖。一生卖最后一次粮了。村里多年来没人卖粮了,公粮也只是折算成钱上缴,种点口粮自家吃,十户有五户买粮吃。买粮比种粮省事。高产的农田再也不高产了。乡镇企业成了村里的经济支柱。一艘挖沙船抵得上五百亩良田。从江里淘黄沙比田里种庄稼划算得多,一斤黄沙跟一斤稻子的价格相差无几了。
田稻仍每年坚持向粮站售粮,而且卖平价。村里人都说他大概跟他娘一样,疯了。
往年卖粮的或多或少,总有几户。今年卖粮只有他一户。
铜钱沙村地已卖了,卖给了国家,还卖什么粮?
是夜,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回忆着田野、庄稼,想着稻浪翻滚的动人美景。
他忽地记起了毛主席的两句诗: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这两句诗是儿子田潮生上初中那年春节时学着写春联贴在大门口的。贴了半年,红纸发白,字仍然是黑的,一场大暴雨才把它刮掉了。他背熟了两句诗。那时,时兴读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的诗虽然深奥,但就几句,不管懂了没懂,比长篇大论读起来容易,所以,许多不认字的农民,反倒喜欢背诗了。他背会了这首诗,现在忘了,只记得这两句了。因为“稻浪”是他一生中最爱的浪。他在钱塘江的浪潮中长大,是弄潮儿,深深领悟浪的含意,浪的情调,浪的壮美,浪的优雅,浪的节奏与韵味。
他站在千重起伏的稻浪中,绿浪层层叠叠,风在浪尖上跳舞,鸟儿歌唱,叶儿沙沙,水声哗哗。橙黄的稻穗摇呀摇,挤呀挤,金黄色的稻浪似钱塘潮抚平了的江面。他踩着浪,在浪里穿行。他听见了蝉鸣。早稻熟了,夕阳西下,他扛着红旗,领着社员,一长队,数百人,摆开,割稻。
他举起一柄大木耙,把那千重黄浪耙来推去,拥起一道道浪潮。他推着浪潮前进,将千道浪推拥在一起,垒起一座稻山,倏地托上云端,跟五云山一样伟岸。他站在山颠,挥舞着红旗。
大潮从钱塘江由东向西卷来,涛声澎湃,一线潮万马奔腾,冲到两岸的塘堤,潮头如野马狂奔,嘶啸着冲向他的稻山。稻山如沙粒流动起来,渐渐融入海潮,稻山下部被狂潮一口一口咬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蘑菇,摇晃着,散流瓦解,化成海涂。他挥舞着红旗,呼喊着:“救命呀!”稻粒如水一般飞散,他跌落在潮头。他忽地记起了父亲教他弄潮的绝技,把旗杆夹在胯下,双臂平伸,跃进狂潮,一时不见天日,混混浊浊,如进了母亲的子宫,无生无死,化为水土。
当他再次被潮水抛起,黄山庙在眼前一闪。他似乎看见了那崖壁上的“禅”字。兰香站在崖上,双手来接他。他听见她喊:“阿稻!”
他也喊:“兰香——”
他赤条条一丝不挂,被那老尼姑从崖上抛向江心……
他惊醒,浑身大汗涔涔。
兰香在一边沉睡。
天亮,好大的一场雪,把铜钱沙盖得一片白茫茫。
一个百无聊赖的冬天,在铜钱沙像个彳亍而行的百岁老妪,缓缓地走过这片土地。“田”的概念好像被人们遗忘了。这片被第二次开发的熟地又转变成为生地,用来盖别墅、造球场和各种当地人听也没听说过的游乐项目。炒地皮、捣腾土地是商业中最根本的买卖呀!土地是不动产。你见过谁买下地皮像买了张凉席卷起来拎走?凡做大买卖的商家,没有不买地皮的。连美利坚合众国的大片土地也是从印第安人手里买下的。商业工业旅游业用地不是田。铜钱沙依然是那么一块土地,她却成了商品。土地是最大的商品。农民让出了世代耕种的田,参与城市建设,哪一个都市不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发达国家无不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一个冬天,只下了一场雪,地枯了。春天来了,工程进展缓慢。要把成千亩农田毁了改造成商业用地,远远超过高产农田所需的投资呀!政府给了地,用地来滚动,生出钱来,这可比种庄稼复杂得多。生意天天谈,意向一个一个,可真扔下钱包的不多。商人的目的是为了赚钱,扔出一个,收回两个,才肯扔。商人不是慈善家,虽然不少商人钱多了,也做些慈善事业。铜钱沙上不修教堂不盖庙宇不建学校医院,当然没人捐钱,扔钱。田麦出资重修黄山庙十分慷慨,但投资度假村是算了再算的,签了约,预付了几百万美元,稳住,提出了诸多的条件。林成家愿投高尔夫球场,还只是个初步协议,放出的钱也不多。开发区的车轮缺少润滑油,不敢飞转,也不敢停下来。
土地毕竟是土地,春天毕竟是春天。
土地上是要长生命的。春天一到,土地就醒了,不长庄稼就长野草。铜钱沙上又有了淡淡的绿色。春渐暖,绿渐浓,荠菜开出了白花,星星点点,缀在溪边。马兰头的葱绿一片一片。狗尾草茁壮得像麦苗。
豆女拎着小竹篮,在地里挖荠菜,采马兰头。
该是春耕时节,要春播了。春到溪头荠菜花,没有人来种庄稼。一块一块的田撂在那里,一丛一丛野草生起来。
在地里播种的只有豆女一个人。她仍然种她的瓜,种她的豆。她不知道这地卖了。
由江泊和村里合资的出租车公司开张了,青儿当了“金龟子”出租车公司的经理。二十辆崭新的夏利车,车门全涂成黑色,车身保留红色,车门一开,像要飞起来的“金龟子”甲壳虫,格外显眼。这车队的名字是露露取的,创意别致,风格独特。这个车队的建立,是阿才上任后的一大功劳。村里拿出了五十万,陈江泊私人投资八十万,凡进车队当司机的青年个人投资三万,集体去培训了三个月,结业后上岗。三十个青年男女,全是铜钱沙的姑娘后生,统一着装,开一样的车。不到一个月,“金龟子”在同行中就名声大振了。因为他们的车子色彩怪,名字怪,信誉却好。城里的出租车不愿跑郊区,他们专跑市郊线。青儿坐阵,地道的管家婆,生意好极了。田稻也不得不服。三十来个失业的青年农民找到了一条阳光道。随着旅游区的建设发展,“金龟子”前途无量。田潮生为这个公司的创建出了大力,几乎是他一手策划的。露露受聘在金龟子公司当了副总,仅仅是业余兼职,月薪二千。她已经正式调到开发区任公关部主任。杨起也在争取她加入自己的公司。金牛房地产公司本是林家的,杨起向董事长建议五万年薪聘她。但露露不想当大爷爷的职员,宁可追随表哥。表姐青儿有钱供她花,而且到开发区,是当正式的国家干部。她不想做打工仔。她不缺钱。
拆迁的事一时还没有排上时间表。先得把部分空地炒出去,进了款,一是修路,二是通电,三是通水,四是通讯,先重后轻。铜钱沙已经是搁在案上的一块肉,砍成一截一截才能卖呀。村子宅基是块硬骨头,油水不多,价又极高。它不光是地皮,皮上长了刺,拔刺要钱,哪家的房子不要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而且是国家跟个人直接发生关系。乡里受开发区委托,组建了个临时机构,名叫“拆迁兴建办公室”,不仅管拆还包建,一揽子工程,由开发区出补偿费,“拆建办”具体操作。拆除旧村,设计包建新村,赚工程费,当然是上千万的好生意。土管所兼营的一个工程队,独吞了这笔大活。杨光兼任了拆建办副主任。因为土地调剂征用宅基分配均由他管,拆房建房也由他代管了。可惜不是私营,要私营,一生挣这一笔,足矣。
拆建办挂了牌,开发区预付了三百八十万启动费。杨光又换了一辆新车,从城里雇来个姓迟的小姐,据说是他在舞厅里结识的。迟小姐名叫姗姗,一副姗姗来迟,袅袅婷婷的样子,介乎于人仙妖三者之间,妩媚万态,香风惊四座,连轿车开过,马路上也一阵香气。姗姗小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有好事者到城里一打听,方知迟小姐年过三十有五。什么小姐,已婚过三回了,正在物色第四任丈夫,且有个女儿,也八岁了,扔给外婆管着。她有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多年前就离开单位下海游泳了。杨光被她抓住,当然上过床,这是无须考证的。杨光那德行谁不晓得,但他对婚姻很慎重,吸取了父亲的教训。他绝对不可能做迟小姐的第四任丈夫。
杨光时不时开了车到铜钱沙来逛一逛。铜钱沙上的公共设施要拆除,土地被征后暂时还由他代管着。当然,谁也不会偷一块去卖。但不少人在房前屋后偷偷拓展,或盖简易房,或栽一棵树。这可给即将拆房带来了新问题。为什么要拆时偷偷盖呢?窍门就在这里:多一平米将来就多还一平米。他常来检查,不许村民违章建筑,地上也不许再种东西。种了,要拔掉,地是开发区的地。
他一来,不是三令,就是五申,动不动就贴个什么通告。村里人很反感,尤其是见不得迟小姐和那辆日本进口的子弹头的车。子弹头打到哪就吃到哪要到哪,无有打不穿的洞似的,专钻空子,捞油水。村里不知是谁给他作了一首顺口溜,孩子们见了他就唱:
阿光开的子弹头,
迟姐屁股滴香油。
大哥大蓝带酒,
白天贴通告,
夜里耍风流。
吃喝嫖赌全报销,
刮的老百姓的油。
阿光听了只当没听见,迟小姐更是不在乎。她膛过了多少大江大河,还在乎顽童们的顺口溜吗?阿光一踩油门,一溜烟溜出一里多,孩子们追不上,叫也听不见了。阿光的车技很好。他三样东西须臾不离:好车,美女,大哥大。这小子年纪轻,人样儿不错,还会整钱。该打倒的他毫不留情,拳脚上有一套;该塞倒的,毫不吝啬,旁门左道,阿谀奉承,套套精通;该灌倒的,毫无畏惧,红白黄三种全会,两斤高粱不醉,八罐蓝带不累;想扑的,毫不犹豫扑上去;要拎的一下子拎起来,整个一地头蛇。连乡长也有几分在乎他。乡长难办的事,悄悄跟他叙一叙,立即就办得八九不离十。郊区土地日益减少,地皮黄金一样宝贵,因此也日益难管。村民纠纷不断,为争地,为一尺宽的宅基,常常打架斗殴。以往的土管所长,从来没人干过三年。都知这是个肥缺,又都怕惹火烧身。阿光上任,干了三年,稳如泰山,治理了很多违章的事,打架斗殴的纠纷也少了。他文武兼治,谁都敢惹,别人却不敢惹他。对乡干部他另眼关照,几乎人人都调剂到好的宅基地。除此,他还办起一个土木工程队,包揽本地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土建工程,给乡政府一年两百多万纯利。谁都喜欢阿光。阿光的毛病人所共知,但大家更看重他的优点。他虽然五毒俱全,却能八面生风。他讲义气,肯卖命,比他爹守信义。他爹就他这个儿子,后娘生的妹妹嫁了。他妈也就他这个儿子,后爹生的妹妹待嫁。他两头受宠。到乡里当编外干部,是田稻介绍来的。田稻见他中专毕业后在外乱闯,野马无缰,怕他进牢房,想让他在政府部门夹磨夹磨。他还真是块料,恶习改了一些,功业建了不少。至于搞女人嘛,他没结婚,恋爱合法。追他的女青年排队哩。
春日晖晖,春风徐徐,春雨浙沥,万物复苏。铜钱沙大片良田赤裸裸地袒露在春光里,时光在田野上膛过。高尔夫球场和度假别墅在设计院里躺着,田在阳光雨露下闲着。
田稻在田野上走了几趟。他屈指一算节令,心田里长出一片绿油油的毛豆和玉米来:何不种上毛豆和玉米呢?种上了,庄稼就会长出来,花点力气,花点种子,即使无收,也丢不了多少。毛豆结荚,玉米长棒,只需两个多月。两个月工程有什么进展呢?何必让田荒着。
他给潮生打了个电话,装出一副关心开发区进展的口气,从二叔什么时候回来问起,问到设计施工,村子拆迁,以及林成家的投资情况。又打了个香港长途问弟弟。综合了一下,他估计今年也难以大开工。高尔夫球场的设计也得半年,现在连工程投标也没上日程。让千亩良田抛荒是罪人,天不赦,地不饶。
他第一个扛了犁,牵了那头老牛,把三亩田翻了。
兰香说:“你还种呀!种什么?”
“种,种黄豆,六月黄。种玉米,五月吃棒子。”
“这田卖了。”
“这田谁拿走了?不在这儿吗?”
“开发区的地。”
“我种着玩,行吧?我愿卖力,我愿丢种。他什么时候用推土机推,我不拦。你给我拿豆种来!只当种着玩。”
兰香背来了豆种和玉米种。
夫妻俩种着玩,玩得很认真,把种地当娱乐。
种下种,一场春雨,一片绿茵茵的苗破土而出。早晨,他到田里一看,嫩芽上一粒粒露珠,翠绿晶莹。
村里有些人见老村长种豆,也跟着种。新毛豆上市卖四五块一斤,干吗不种?不种白不种,田是开发区的。
不到五天,村里许多老农民忙着种豆种玉米了。
荒了半年多的土地,又有了生机,如死而复生的少妇有了身孕。
阿才不管,这不归村里管了。他当然不种,许多事忙都忙不过来哩。他看也没看。
黄豆苗、玉米苗十多天就绿了一片。
以往人们不愿种田,动辄雇人,敷衍任务。今年倒怪,偷偷地种,抢着种,竞赛似的。人心啊!失去的东西才觉得可贵,偷来的情才激越,白得的东西总觉得便宜。尤其是那些老农民,简直是贪婪地到处播种,仿佛人也年轻起来,似乎回到了跟田土根和杨茂生初登铜钱沙插记为界开毛荒那年月。
无形的经济大潮吞噬了他们的土地,有如强人夺去了他们的妻子。在妻子改作他人之妾时,他们要尽情地享受最后一次,暴戾地宣泄着。
这天,杨光和迟小姐又到铜钱沙上来。迟小姐想来钓鱼。都市的灯红酒绿,令她产生了几分厌倦。她想到无人的旷野,沐浴一下春光,或者在竹林深处、槐阴树下品味一下野趣。
他们把车停在一片小树林里,徒步去踩青,采野花,追蝴蝶。一直追到田里。
“嘿,什么时候这地又种上了?”杨光放眼一看,绿色一块连一块。
“准是你爹叫种的。”
“不会。这是私自滥种,违法的。他妈的,又想要青苗补偿费?”
“征地时不是补过了吗?”
他立刻用大哥大给田潮生打了个电话,汇报脚下的情况:“复耕了,种上了,你们允许的,将来扯皮我不管。”
潮生说没这事,地已征,不允许复种,亟待开发,私自滥种不妥。村里没有跟开发区协商。
他又打电话向乡长汇报。
乡长的回答也是“不妥”,“劝阻”。
于是,他要迟小姐现拟了一份通告,立即找了个打印店打好,复印了十几份,赶回来,唤来两个民工。
“给我贴到村里去!”
他爬上一台停在工地上的推土机,把迟小姐也拉上驾驶室。“瞧我开坦克。”便在田里乱碾一气。不到一小时,一片片刚出土的青苗死毁殆尽,留下横七竖八的车辙。
破坏田地毁损庄稼,是该遭天谴的。阿光从来没种过田,也从来不爱庄稼土地,却当了土地太岁。他很不理解村里那些年纪大的人,不要你们种田还不好吗?种田是最末流的职业,到了地头,再往前走就是地狱了,真他妈的看不穿。他毁了苗,十分兴奋,跟迟姗姗到树林边的小塘里去钓鱼。
去年征地后,承包鱼塘的合同废了。鱼塘今年没人管了,也还没来得及填,塘里还有些遗留下来的鲫鱼。水中长了丝草,水倒比以往养鱼时清了许多。因为没人管,春草芦苇长起来,倒平添了几分野趣。一汛春水,倒映着一片蓝天,树影绰绰,鸟语嗽嗽,两只兔子一雌一雄跳着蹦着。
“阿光,你瞧,野兔!”迟小姐趴在阿光背上,嘴喷浓香。
阿光反身一把抱住她的双腿,搂住,像逮住一只雌兔。
两人躲在树下瞧那兔子。
“它们在恋爱,前面跳的是母兔,追的是公兔。”阿光说。
“真的?”迟小姐当然没见过,很好奇。
“它们要做爱了,你瞧。”阿光从小野,见过。
“做爱!”迟小姐娇滴滴地重复了一遍,双手搂住了阿光的腰。
“做爱。”阿光一笑,又重复说。
“从没见过兔子做爱哩,瞧瞧。”
“小声点,别惊动它们,有你看的。兔子一年交配四次,不像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讲季节,人家可讲季节,有节制。”
“你们男人才没节制哩,公狗公猪似的。”
“瞧,上了!”
“没有呀。那只小的跳到大的背上去咬它的耳朵嘛。”
“傻大姐,那大的是母兔,小的是公兔,公兔跳上母兔背,交配。瞧,干起来了。”
“哇!真的,有趣有趣。兔子是这样做爱的呀!”
“据说,原始人也是这样做爱哩。后来,进化了,才面对面。”阿光抱住迟小姐吻。
迟小姐仰倒。阿光把她抱起来,翻身,撩开了她的裙裾。迟小姐躬起身,如一只蛰伏的母兔,任阿光弄着。阿光公兔似的扑上去了。
迟小姐“哎哎哎”地叫着。
两人正在兴头上,蓦地听到有人在吼叫:“娘日的,车在这里,人呢?”
“砸了他的车!这车是卖了祖宗的地买的。”
“砸!”
“嘣!”“啪!”传来车上玻璃的破碎声。
两人打住,不敢动。
阿光听到田稻的声音。“呀!老爷子。”阿光不怕他爹,却怕田伯。
“田稻?”迟小姐也知道田稻。
两人伸头往那边一瞧,好家伙,十几个四五十岁以上的村民,举着锄头,找过来。
阿光拉起迟小姐就跑。迟小姐的内裤挂在一只脚踝子上,差点绊倒。她索性一甩脚,甩掉了内裤,反正有大裙子遮住屁股。“这些人,真野蛮!”她边跑边骂。
他们避开锋芒,从小树林奔出,越过公路,躲进一片竹林。
“砸,一块玻璃五千块,我要你们赔。”
田稻此前刚从城里回来,听人说阿光毁了苗,又看到贴在村里的通告,气冲牛斗,二话没说,抓起一柄锄,就去田里看苗。一见心爱的苗被推土机的履带碾得碎粉,他简直要发狂了。十几个村民也拿了锄到田里来,骂着。有人说:“阿光那杂种还没走哩,林子边好像是他的车。”
田稻就朝树林边跑来,村民们也跟了过来。果然是阿光的车。这辆车人们太熟悉了,据说是从征地的提留款中提留出来四十多万买的。他们早就一肚子孽火了,一瞧车里没人,不知是谁说:“砸!”田稻抑止不住,一锄捅破了车门的玻璃。接着,村民们稀里哗啦一阵乱捣,崭新的车就伤痕累累了。
田稻他们寻遍了小树林,水塘边,没找到杨光,只好返身回村了。
三天之后,派出所的两个干警拿了一张八千五百块的发票和两千元的罚款单,到铜钱沙村民委员会办公室找阿才,调查砸车事件,索赔;若不赔拒罚就要抓肇事者,以妨碍公务论处,为首者得拘留七天。他们递给村长一个肇事者名单。
名单上没有田稻。
干警说:“受害者看在同村分上,不想扩大事态,但损坏公物要赔。将八千五百块均摊到肇事者头上,作罢。但派出所开出的罚款不得免,以儆效尤。我们也不白跑腿。”
阿才问:“是阿光要你们来办的?”
干警说:“杨光是你儿子,他不好直接出面。”
阿才还不知道有这件事,骂道:“娘日煞的!”
他打电话找了几个肇事者:“你们给我马上到村委会来。”
来了几个人,一问,确有其事,却都不承认是自己砸的。“我可没砸,凭什么罚我!”
“谁砸的?”
“问你自家人去!”
田稻跑来了:“是我砸的,有本事找我好了。老子正要找他打这场官司哩。”
干警认识田稻,笑着说:“没想到是您老爷子领头。看来,阿光也不够哥们义气,惹了自家的田老爷,把我们扯进来。这样吧,我们不干预了,你们自己解决吧。”警察是当地人,都知道四大爷的厉害,留下发票,走了。
阿才拿着发票问田稻:“我的老祖宗,你这是为啥呢?”
“你还是管管你儿子吧。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栽大筋斗的。他比你年轻时还花还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当年你要是好好干,少说也是个区委干部了。罗区长不是同你一年到乡里当通讯员的么?你呀,混到手的铁饭瓢都给人家敲了。他才当个土管所长,不在编的聘用干部。瞧那德行,犁上碰不倒,耙上也会碰倒的。”
“你教训他,我不反对,可你总忘不了教训我。你好好干,干了一辈子,也没比我强到哪里去。”
在场的人嘻嘻哈哈,激怒了阿才。
“这八千五百块你赔,你砸的是公车。”
“我赔,哼!我砸是提醒他,警告他。公车,这车也有我们一份。他凭什么资格配四十多万的高级车?凭什么配女秘书,带小姐?王八蛋,不就一个乡的土管所长吗?你说我没资格教训你,不比你强,我他妈当年是舍不得铜钱沙。这块地是我爹和你爹开垦的,总得有人守住她,把她盘弄好。你别忘啦!我和这帮老兄弟,”他指着身后的几个同龄老农,“盘弄这块地,把她建成先进队,高产田,小康村,为了谁?实指望把她建成天堂。”
“可如今天堂是别人的了。”田永龙老汉说。
“两三年后,这里建得比天堂还好,是游乐园,赚外汇。”阿才说。
“那不是我们农民的乐园。”田稻愤怒地吼。
“地卖了,你吼有什么用。砸人家的车犯法。”
“他毁庄稼不犯法?”
“庄稼,庄稼种在谁的地上?”
“地荒着,种庄稼,犯什么法?”
“产权不是你的,种在人家的田里,叫侵犯产权。”
“你也学会了这一套?这土地且慢说是我们两代人开垦的,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你不用,我就种。”
“老哥,你是老糊涂了。现在的规矩,你睁眼瞧瞧,到处可见的是宁可抛荒,不能业不由主呀!你种个啥?要吃毛豆吃玉米去买嘛,谁家没钱,何必犯贱。今后不要再种了。”
田稻一拍桌子:“阿才,你是不是种田人养的?你居然把种庄稼说成是犯贱了。”
“算了,算了。我说错了,不是犯贱。那么,要自尊自贵好不好?不要种了,少惹麻烦好不好?这八千五百块,我跟阿光去说好了。他也是为公办事嘛。”
阿才也无可奈何,只得找台阶下。
众人便散去。
芒种过后,下了几场大雨,地饱了墒。芒种忙种,芒种一过夏秋作物播种期就过了。铜钱沙肥沃的土地上,野草疯长,那些从推土机履带缝隙间侥幸残留下来的禾苗,东一株,西一株,仍活在野草丛中,已长到一尺多高了,顽强地争夺一席之地。
修路的工程队,比以前多了几处临时工棚,工棚里住着从四川来的农民工。路形在缓慢延伸,钻探机发出噪音,推土机把地皮拱得高低不平。绝大部分土地仍荒着。
招商引资的会谈接洽,项目的宣传策划,仍在高级宾馆的套间或餐饮包厢里紧锣密鼓地进行。
阿光的索赔案不了了之。他好久没带迟小姐到铜钱沙来。
拆迁的实施细则已拟定,资金也已筹集到一部分。拆迁日期已初步定下,动员工作即将展开。
开发区在田潮生几个月多方奔走后,出现了转机,自我滚动一度陷入泥沼的车轮,渐渐地移动起来。
田潮生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中央电视台《焦点》记者闯来了,弄得省市两级领导也很难堪。他这个开发区主任被放在刀口上了。
铜钱沙二十位老农民联名写信给《焦点》节目组,问在抛荒的良田上种庄稼有什么罪。他们陈词恳切地讲述了两代人开垦这片海滩的辛酸历史以及他们对这片沃土的热爱,并在信里对那些在宾馆里炒地皮,拿卖地的钱吃喝、买高级轿车的人表示了极大的气愤。《焦点》刚好要抓良田抛荒的典型,铜钱沙二十个老农民的联名信碰到了点子上。其实,老农民们爱田如命,只是想不通,想讨个说法,言辞过于极端了些,并不想跟开发区抗衡,更不想破坏开发区的建设。他们决没想到这么快就引来了几个中央台的记者。记者们没跟开发区打招呼,先拍了一通,找老农们访谈了一阵,才向当地政府征求意见。
这个娄子捅破了天,事态相当严重。省里立即派人下来调查,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总算缓和一点了。此事倘若上了中央台,开发区可就完了。
田潮生晚上开车回来,欲请父亲和几个伯叔大爷再次出面,跟记者们谈谈。解铃还需系铃人。省里市里压力很大,潮生窝了一肚子火。由于联名信是田稻牵头写的,此事就不得不由他儿子田潮生去解决了。
要搬动父亲这块顽石给儿子垫脚,蹚过这道激流,未必容易。
田稻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最爱看的节目是中央台的《焦点》,每天必看,一天不拉。他觉得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是寡味,淡味,假味,水味,惟有《焦点》戳到疼处,抓到痒处,过瘾。他特别喜欢《焦点》节目的几个主持人,尤其喜欢他们的那一分认真和严肃劲儿。他连节目组的联系电话和邮政编码也背得出来,谁主持哪一类题材他也说得出。有追踪报道,他就一追到底。没底,他就要打个长途去问个底。
潮生进来时,他正看得专心致志,抽着烟,作思考状。偶尔发几句议论,自说自听。
兰香见儿子回来,说:“这么晚回来,有事?”
“有事。”
“静静和田田好吗?”
“好。”媳妇和孙子好久没回来了。关于更姓的问题还没有落实,田稻没追,潮生怕提,竭力回避着。田稻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等着。父子俩关系僵着。
“坐吧,我给你倒杯茶。”母亲说,“看看电视。”
田稻没理睬儿子。
“我没工夫看电视。爸,我有事跟你说。”
“等我看完了再说。”
《焦点》节目才开始,看完得二十分钟,儿子等不得。
田稻一副太上皇式的架子。
潮生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爸,《焦点》您光看不过瘾,是不?”话中带骨头。
田稻夺过遥控器,打开电视。“你怕焦点,我不怕。”
“你也想过一盘瘾?”
“访了我了,犯着你了,是不是?”
“岂止犯我,省里市里这几天都急得要命,您捅了个大娄子。”
“我说真话,你们不听,我让别人听听。”
“您还是个老党员,一点组织观念也没有,胡闹。”
“老子胡闹?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有说真话的权利和义务。”
“你简直是在破坏市政府发展经济的大政方针,打乱部署。那联名信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我反对农田抛荒。种庄稼有什么不对?”
“您是闲得没事做,给我找麻烦。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吗?感情用事,片面。”
“老子什么感情?”田稻站起来吼道,“你是什么感情?”
“我还不是为了把这块土地建设好吗?开发土地,让她产生更高的效益。”
“高,高你娘的×!”
“哎呀呀,爷俩争起来,又把我给搭上了。我可没惹你爷俩呀!给你们端茶送水,烧火煮饭几十年,还挨骂。”兰香泡过一杯茶。
“谁骂你啦?”
“你骂他娘,不是骂我?我是他娘呀!给你养了儿子,还挨骂。”兰香企图缓和气氛。
“我骂的是他们这一代。心里哪里有祖宗先人。”
潮生想笑,笑不出,说道:“你们一封信,把中央的记者给招来了。按你们片面的反映,开发区一曝光,不是要坍台了?”
“开发,开发什么?把两代人流血流汗,把你爷爷用命换来的土地拿去给外国人盖妓院,当球场,玷污了这片干净的土地。”
“爸,您怎么说出跟赖子三爹一样的话来了?您可是四十多年的党员,是干部,不是普通群众。村长不当了,您还是区人民代表。您代表谁呀?代表落后,顽固保守,代表小农经济。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您不也站在前沿,做了不少工作?这一步你怎么就迈不过呢?”
“迈,迈到哪里去?全他妈卖了,把祖宗的根基也卖了。你们这些子孙,只要有钱,把爹娘卖掉的事也干得出来。”
“爸,您总以为开发是卖地,这观念大旧了。地卖得了吗?是出租,租用五十年。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农民意识,不可理喻。土地买卖是旧社会地主之间的经营。现在,谁是地主?地是国家的,由国家统筹。辟出一部分土地,来进行经济建设,盖工厂,搞旅游,使土地效益升值,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呀。”
“少跟老子讲这些道理。老子是农民,天下也是农民打下来的。”
“好,我不讲大道理。您说,谁会把铜钱沙搬走?香港一百五十年,英国人搬走了一片海一个岛没有?那里大多数住的还是中国人。百年前,荒岛一片,百年后回归是一颗东方明珠。”
“照你说,卖国有功,卖爹娘是尽孝?”
“不,我说的是另一码事。土地是移不动的,关键是如何开发利用。铜钱沙能派上大用场,能成为都市,爷爷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
“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埋在地下几十年也要挖起来,把地让给有钱的婊子王八去玩,他做鬼也哭。”
“爸!”
“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爬上这块土地的吗?你知道那荒岛是怎样变成田的吗?你知道那场土地官司吗?三次大围垦,你还小,那是拿命换的。”
“我知道,别给我上历史课了。”
“你知道这地养活了几代人,收过多少粮食吗?”
“我的爹,您有一部光荣史,我不想重复光荣。您在一亩地上干的四十年,总和是多少?我给您算个简单的账吧。您五十年的总和只不过是将这一亩地换一种经营方式的一年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一。据说当年林老爷五块大洋买一亩,解放了,共产党一次斗争会,斗过来。如今,他的儿子花三十万一亩,租用五十年。”
“谁他妈知道五十年后是啥样。”
“铜钱沙还是铜钱沙,谁也啃不掉一块。”
“好端端长五谷杂粮的活田就要变成一片钢筋水泥围墙铁丝网的死地了。铜钱沙上的活人再也进不去,连鬼也不敢进去了。高尔夫,他娘的。”
“爸,我知道您喜欢五谷杂粮,爱庄稼。将来您没事可做,可以去看门,随出随进。也可以去种草,只要你想干。球场和别墅估计要安排上百名服务生,铜钱沙的下一代将以此为业。工资高,工作条件好。”
“我去种草?再去伺候人?呸!你以为光荣?”
电视上的《焦点》在父子俩的争吵中结束了,父子俩的争论没有找到焦点。潮生很焦急,他没有时间跟父亲进行这种无益的辩论。他们的土地观念完全不一样,没有共同的语言。
“爸,凡是劳动都光荣。我不跟你争论了。打破碟说碟,打破碗说碗。铜钱沙一千多亩地撂荒的事是你牵头捅出去的,暂时荒着也是事实,摄影机一摇,全进去了,满地狗尾草,无法否认。加上你们一说,要求复耕种庄稼,不让田闲着,民以食为天,有理有据。”
“你还知道这个理!”
“但是,人家不知道,这儿马上就有几个工程队要进驻开工,勘探设计即将完成,项目已经上马,外商的合同已经签订了,土地已经出租大部分,资金正在打入,已投下七八千万。复耕、退地还田,投资方怎么说?他们若抽资,后果不堪设想。此事眼下还封着,不少外商跟我们谈得正融洽。其中,二叔的大量投入你难道叫他卡死在这里?他也是股份公司呀。开发区已经启动,政府也注入了资金,这可不是一季毛豆玉米能收得回来的呀!”
“他爸,儿子说的也有理,你想想,能有法子挽回吗?”
“我们做了许多工作,省里向我们提出:限期开工,否则,退地还田。这可是市里的大规划呀,有关全局。爸,你们是否可以找他们解释一下,说你们的谈话有局限性,片面了一点。光我们说人家不信,人家拿到了一手资料。要是通天,让国务院国土局知道,兴师动众,再来调查,让外商知道,开发区就一塌糊涂了,市委的决策本来是正确的也成了问题。开发搁置一两年,错过良机,后果可怕。爸,别光盯着几亩田几株禾苗了。我求求您。”
“要我收回联名信?”
“市委说,保证不追究任何责任。”
“我怕什么责任?好汉做事好汉当。”
“爸,您就给我当这一次好汉吧!”
“老子没讲瞎话,光明磊落,吐出去的涎,不去舔。”
“爸!您是错的。”
“他爸,儿子这担子挑不起,你分担一点吧!”
“他当得了主任就挑得起担子。他可以把他的爹不当回事,我办不到,我得把我爹当回事。我宁可对不起活人,也不能对不住死人。宁可得罪人,不愿得罪鬼。我签那个字,悔着哩!死了,爹问我,地哩?我只好跪下让他打。我爹卖了地,悔到死。那是旧社会。”
潮生知道父亲不可能出面了,便转身出屋,开车走了。
他去找大伯田永龙和杨家的两位爷爷和村长阿才。
阿才刚刚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他怕把事情闹大,愿以村长的名义出面说明情况。潮生告诉了他们中央台记者的住地,派一辆车送他们连夜去访记者。
几经周折,潮生终于将此化险为夷。出了一身冷汗。
以后的事,田稻也没有再问了。
市里也派调查组调查了信中反映的其他问题,结果是调走了阿光的轿车,言明没破土动工的地方种着的庄稼,不许乱毁。
省国土局对被征地的使用派专人监管。
田潮生面临的压力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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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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