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得不卖了祖宗开垦的家园去买新地。
杨光扎扎实实地忙了起来。拆建办主任由一位副乡长兼任着,领导挂帅,但只挂帅,不出征,具体事务,由副主任去操办。迁房子,撵人,总归不是件开心的活儿。同老百姓发生纠葛,讨价还价,常常得好话歹话一起说,还时不时要软硬兼施,动用些哄骗拉扯、威胁利诱的手段,决不轻松,一般是没人肯干的。杨光干了,一条是因为他的职务与此有紧密联系:让出地皮给开发区,是他分内的事,新征地宅基分配的皮尺在他手中。二条是因为他是铜钱沙村人,代村长是他父亲,父子好合作。让他家带头去吧!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拆迁、重建由他的工程公司全包,工期八个月,两干五百多万的工程收入,而且税收优惠。这买卖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所以,乡和村议定了一个—揽子工程计划:从核实旧房建筑面积,估价,拆房,补偿,到新房建成交付,全由拆建办统筹。杨光和迟小姐外加临时抽调的五六个工作人员,全套人马,来到铜钱沙落实政策,还带来了好几份红头文件。
第一个战役是开全体村民大会,学习有关文件,叫做“吃透精神”,先务虚。迟小姐虽然很不受村民们的欢迎,私下里大家对她十分不恭,但今天却很专心地听她念文件。她用一口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读着这些红头文件,她那张漂亮性感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有了以往那撩人的线条,连那嫣红的两片唇上的唇膏也显得枯燥发紫。那些条文全是干巴巴没有情感的文字,再说,这些文字全跟她无关,什么“砖木结构”,“混凝土结构”,与她美丽的身躯构不成利害关系,“十年以上”,“五年以上”也跟她无关,“一百五一平方”,“二百八一平方”是人家的事。她读得直想打瞌睡,村民们却兔子似的恨不得竖起一双耳朵来听,不让漏掉一个字,从中找出对自己有利的或不利的一词一句。谁家的房子不是花血汗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呀!拆,要有个交待,怎么赔偿。这次拆迁补偿的标准,市里没有新规定,套用前几年的规定并且是选用适宜条款,加了点物价上涨因素。条文很细致,但不能细致到各家各户。各户是千差万别的,加之这些文件中的规定是针对城镇居民的,套到农民头上,多少有点张冠李戴。市政府不可能专门为铜钱沙制定一个文件和政策,这就给利用这些政策的人以灵活机动的余地了。杨光花了不少时间研究了这些条文,在时间界定或者类别划分上稍动脑筋,就是几万几十万的空档。这些钱虽不能装进自己的腰包,但进了他的公司就可以由他支配。大头拿去邀功请赏,小头可以让他花天酒地开发票报销。迟小姐可没想到这一点,她念得嘴干舌燥,听众没打瞌睡,她却打了个大呵欠,口一张,“啊——”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一条杏红的舌头。
“根据——”迟小姐伸了个懒腰,又念,念错了地方。
杨光对文件很熟,连忙纠正:“还念什么‘根据’。往下,没‘根据’的那一行!”
迟小姐说:“你来念,我去——方便一下!”“方便”两字是在杨光耳边小声说的。
她把文件扔给杨光,扭着屁股走出会场。
几个男人笑。
杨光吼道:“你们听着,不要讲话,事关你们切身利益的!第八条……”
那“精神”他吃透了,村民们消化不透。
人们一算,拆了房子,赔偿费只够打地基,一层也盖不起来。在铜钱沙,除了赖子,家家都是两层楼。江泊的房子是四层楼,赔偿费只够盖两层。
代村长阿才作了补充说明:村里决定把卖地的资金抽一部分出来建新村,核人头计算,每人贴八千元。
吵吵嚷嚷的人们才稍稍平息下来。
会后,迟小姐发给每户一份文件的复印件和一份拆迁合同书。阿光向村民说:“各户对照文件,再仔细看看合同,每个项目都要看仔细,暂时不要填写,但要作好准备。你们自己先将房子测量计算好,做到心中有数。当然,这个数不能以你们测算的为准,得以我们测算的为准。什么结构,几成折旧,内装是什么材料,平方多少,一律由我们核定后才能填写。拆迁日期是定了的,我们将逐户核实,面签合同。延期不拆者,将处以罚款,每延一日,罚一百元到两百元。延期一月仍拒迁者,扣除搬迁费,并强行拆除。不管是谁,毫不留情,是我爷爷奶奶也不行。我说话算数的。我已经跟上面签了合同,立了军令状,延误一天,我得赔人家几万。当然,提前拆的有奖,文件上有规定的,每人平均奖一千元,立刻兑现。话说回来哟,我也是铜钱沙人,我家也有两层楼,三年前盖的,除了江泊的四层洋楼外,我家的楼大家有目共睹。这么好的房子,在城里起码要五十万到八十万,谁愿拆呀!不拆不行呀!支持国家建设嘛。我将带头拆。另外还有一条土政策,先拆先迁者,宅基地排号优先,新房朝向好,也算鼓励吧!”
他在上面讲,下边有人骂:
“你他妈又发一次横财啰。我们拆了,一碗水复不了一碗水,你他娘的拆了两层盖三层。”
“他才不盖三层哩。乡下后妈盖两层,城里亲妈买一套,说不定还在哪里搞一套做逍遥宫,爷俩轮流逍遥,哈哈哈……”
迟小姐听到有人骂杨光,有人议论她,她只得装作没听见。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跟这些农民伯伯说不清。她领教过。
“走吧,走吧!有文件,有合同,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她催杨光。
杨光继续说:“谁要是当钉子,我就毫不客气地拔掉!拔不掉,我可是榔头,锤也要锤平它!”
“走吧,走吧!当心人家锤你哩!”迟小姐拉他走。
村民们拿了文件和合同,议论、咒骂也好,伤感、叹息也罢,终归是要拆了,要走了!
家呀家呀!可不是一把伞,收了,往腋窝里一夹就可以走的。
家在这地上几代人哪!
文件一发,合同一签,就得永别故土吗?五十岁以上的人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阿光和迟小姐匆匆离开了会场。
赖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几粒兰花豆往口里扔。他抛得准,接得牢,咬得响。咬了几口,他把那文件当毛纸,揩了揩油腻腻的嘴,然后眼皮都没眨一眨就把文件纸扔掉了。“呸!”
在开过村民大会后的那个晚上,天很黑,似乎要下雨了。
田稻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夜幕低垂,浓浓的乌云不见边底,偶尔,云层里传来一两声雁鸣,十分凄怆。院子里的夹竹桃开过花,石榴树上有几个石榴。他不爱花草,这是儿子少年时种的,几十年了,盖楼房时也没有毁掉它。人对上了年岁的东西越有感情,越舍不得。你少年时栽的一棵树,当年它还没有你高,可它天天在你的眼前,树叶落了又长,青了又黄,树干悄悄地粗,树冠慢慢地大。它陪着你度过岁月,葱葱郁郁,枝繁叶茂,你也家大业大,儿孙满堂。它经历了无数次风霜雨雪,你也历尽坷坎。你老了,它却依然茂盛,繁花似锦。人哪!在时间的长河里,远不及一棵树。铜钱沙对面的山脚下有两棵古樟树,修高速公路时,也没人敢去动它,因为它有八百岁了。八百年,它依然活着,而且被列为重点保护对象。除了天,地,山,水,还有什么比它更长远?宋朝,只在古书里记载着,但这两棵活生生的树,它就是宋代的遗物。也许它还会再活五百年。一个王朝只当是它的一个枝桠啊!少年时,田稻常常爬到那枝桠上去,骑在桠上,看江潮,看航船匆匆来去。
夜色朦胧,工地上有几点灯光,古樟树隐约可见。从城里直通开发区的大马路正在修建,那两棵树被更加严密地保护起来,公路到此,宁可绕过,也不敢去动它,还专门给它筑了一个一米高的坛,神一样供奉在路中间,成为进入旅游开发区的标志,成为一道风景。
据说,有人愿意在此投巨资仿建宋城,为旅游业增加文化底蕴。除了这两棵树是惟一的宋时珍宝活宝外,全都是招徕游客的赝品。有什么生命能耐千年不死?只有树。
铜钱沙村能留下一点什么呢?人是留不下来的,名也是留不下来的。除非名人。六十年,这里没有出名人,名人太难出了,几百年,上千年,一个地方也难得出一个。儿子潮生名声渐大,但这不算名人。田麦有钱,但没名。不朽的名花钱买不到。田稻有点懊恼。铜钱沙要是出个鲁迅、郁达夫就好了。他常去绍兴、富阳,明白一个地方因出名人而晓天下的道理。有了名人,那地方就会留下很多东西来,谁也不敢动了。
他胡思乱想,甚至想到妹妹瓜儿。瓜儿一生寂寞,却比他轰轰烈烈一生留下的东百多。她至少有一座庵。她的名声被方圆几十里的人所公认。人啊!执著到底,历史就默认了你。自己一生干了啥?互助组,合作社,学大寨,创高产,包产到户,乡镇企业,流水账一本,到头一笔笔勾销。铜钱沙一拆一卖,什么都没了,钱倒是多了。钱是什么?钱姓什么?钱是水,水都不如!
难怪有些玩世不恭的青年说钱是活祖宗也是婊子王八蛋。
地是什么?地卖钱,也是婊子啦?
地应该是母亲啊!
会后,村子里沸沸扬扬。文件与合同像两根刺卡在铜钱沙人的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更别谈消化、吃透之类的屁话了。征用农田是一个文件,拆迁房屋又是一个文件,将农户住宅的补偿价按城镇居民的私房套价。近些年,郊区农民住宅远远超过城市居民的标准,可封顶价只给二百二十元。离铜钱沙不到两里的公寓楼,市场价卖到了一千五百元,质量不比农房好多少。保底价是一百元,能买三百块砖吗?城里人拆一还一,返还价是一百三十元,而他们的新房价要按成本算,预计每平米是六百五。村里补了缺口,还不够,找谁要去?国家不会贴了,因为征地付了钱的。
十来个原来当过大小队干部的老汉不约而同,陆续到田稻家里来。上一回也是这些人联名写信给《焦点》,这回,他们又要搞点行动了。村里人把他们称为老人帮。他们是铜钱沙的元老派。
十几个人在田稻家坐下,兰香给他们沏了茶,说:“你们平日难得到我家来,眼看要拆迁了,大家今晚玩个痛快吧!我借两副麻将来,开两桌,夜宵我也包了。”
田永龙说:“我们哪里还有心思搓麻将哟!房子要拆,拆了盖不起,怎么办?我们是找老书记讨个主意的。”
老叔公回祖荣今晚也拄着拐杖来了。他是田氏家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辈,是田家畈迁来的最早落户的十户之一。按辈分,是田土根的堂叔,田稻应该叫他叔公。他今年八十挂零,是开垦铜钱沙最早也是少有的当事人。铜钱沙的人都很尊重他,叫他“田管大爹”。他从五十年代当上田间保管员,直到这个职务渐渐消亡,一直没有人夺过他的权。田间保管员,这是那段特殊历史、特殊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来的特殊职务。管田,这是一项十分精细的工作。他是生产队长的管家,又是参谋。看水,看苗,看虫,看牲口,蓄种,除苗,责任重大,全靠自觉主动,不用队长派工。几十年来,他像是田间的一把锁,谁要是偷了田里的一个玉米棒子,他也要追查到。田祖荣管了半辈子田,对铜钱沙的每一寸土地,哪一年庄稼长得怎样,都能倒背出来。他闭着眼能在铜钱沙上不走错一步。分田到户之后,他用一辈子的积蓄在村头路边盖了一幢房子。老伴死了,无儿无女守空寡的女儿回到了他身边。女儿也老了,快六十了。父女俩十年前开了爿小店,卖点糖果香烟酱醋盐糖,生意倒不错,糊口有余。又招了个远房的侄女来帮忙看店进货,服侍二老。那侄女,不是本村人,也不姓田,是女婿家的,年纪二十多点,对二老不错,当然希望二老死后能得到这份遗产,而且希望入籍铜钱沙。去年她跟村里一个姓杨的小伙谈得火热朝天,人们估计他们都快谈婚嫁了。后来,征地拆迁,清理户口,田祖荣家落实下来只有一个人。女儿是早年嫁了回来的,侄女是女儿夫家带来的,征地分款,拆屋配地,没她们的份。小店拆了,用什么谋生?侄女有点呆不住了,要么回去,要么嫁那小子。可那小子进了出租车队,终日在城里跑去跑来,心跑花了,有心想甩掉这山里来的妹子。回祖荣又气又急,病了好久。对他来说,拆迁就等于完结。父女俩一个八十,一个六十,还能活几年?再盖一幢房子给谁?拆了,也盖不起来。他的心死了。
老叔公今晚来,是来向田稻讨个生活的。
他声泪俱下地说:“阿稻啊!叔公是你爹从田家畈劝来开荒的第一个人。解放前,我跟你爹开毛荒,圈地,种庄稼,赶潮,打鱼,打官司,围塘,一步不拉,直到土改,分田,斗地主,把昌金送到牢里,把林二爷揪到铜钱沙来算账。那年刮台风,你爹撒手,扔下弟兄们去了,我们又跟着你,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吃食堂,饿肚皮,学大寨,围垦。老叔公跟了你家两代人哪!合也跟,分也跟,活着跟,死了也跟,一步不拉,一步不掉,实指望图个安逸,活在这土上,死了埋在这土下,烂了化进这土里。唉!都黄土埋到下巴骨了,还要拆了这老窝。你家第三代我是跟不上了的。我一代绝了啊!阿稻,这老窝拆了我怎么过?房子拆了,只够搭个窝棚。我不走!你跟潮生说说,还有你家老二阿麦。地不是他买去了么?我还能活几年?给我巴掌大一块地,埋了我吧!”
几个老人都有同感,不觉潸然泪下。
田永龙说:“三十岁以下的到旅游区去就业,四十岁以下的到生态农场去搞什么无土栽培,青年中年女人都到素食冷冻厂去做工,五十岁以上的做啥?杀肉也嫌老,骨头里油也不多了。把他们像捋鸡毛一样持掉?扔掉?我们还要活二三十年哪!”
田稻说:“还有一点钱,我是决不让他们动的,留着盖敬老院。老伯老叔老兄老弟住敬老院去。”
“我们的房拆了,盖不起来,谁贴补?”
“狗杂种阿光又捞了一把,从乡亲身上挖肉去讨好上级。我们不要他承包,自己请工做。”
“他们要统一规划,统一施工,你拗得过吗?地皮由他分,自来水由他安,还有电,路,钢筋水泥。他一卡,你什么都休想。”
“是啊!没他的汽车,你去运得花多少钱?”
“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愿意。他们的房子本来就要重修了,苦了我们刚盖了新房的。折价不合理,我们要告状!”
“老书记,这权你不该放呀!”
“老书记,散伙我们也跟你走!”
“我们不走!让他拆,他总不能用炸弹来炸吧。日本人的机枪刺刀也没把我们逼走,最后是他们滚走了!”
“可资本家的钞票比日本人的刺刀厉害呀!”
这话对田稻是个刺激。资本家不就是他弟弟么?
“田稻,你可以不走。别墅盖起来,阿麦给你一套,更高级。”
“我不会要他的,我跟大家一起走。阿麦买这地皮,可是花了高价的,二十三万一亩地呀!大家还记得林老爷注册时是多少钱一亩吗?”
田祖荣说:“我还记得,是五块大洋一亩。他买了,我们都成了林家的佃农。”
田永龙说:“阿麦出了二十三万,到我们手里只有两万,还有二十一万流到谁的腰包里去了?”
“是啊!还有二十一万肥了谁家?我们要公开账目!”
“土地是我们的,只有两万跟我们见面,这天理难容。”
田稻也说不清那二十一万的账。
农民知道的向来就只有十分之一,虽然十分之九是农民。
土地的经营运作不是卖鲜鱼小菜呀!土地不是私有财产,许多事无须让农民知道。田稻略知,如开发资金,农耕地改成工业用地(旅游业是无烟工业)所需的成本远比建设高产农田多。当然,其中各级的提成名目繁多,如就业、养老、转产项目等等,由开发区统筹,还有滚动…………
田稻说不清,大家却一定要问清。
于是,由田永龙带头,决定第二天带十多个老人去市政府,他们要问市长去:二十一万哪里去了?不讲清,拒绝拆迁让地。
第二天,村里有大部分村民拥护“老人帮”上访。
他们坐了一辆车,到市政府大门口。
事情闹得很大。田潮生还不知道。
上访团的风波总算平息了。田潮生吃了市长的批评。当然,二十一万是交得出账来的。市里还派人到区、乡、村三级作了调查,将不合理的项目审核下来,略略提高了一点搬迁费,补偿标准每平米增加了五元,安抚了一下民心。村民们想到国家是大家也就罢了。
田潮生回家来,问父亲这件事是怎么闹起来的。
“我可没去上访呀!我不管你的事。”
“爸,你是老党员,得有点组织观念,维护安定你不是不知道。”
“我没去造你们的反呀!”
“你是幕后指挥。”
“我指挥得动谁?”
“是永龙大伯带的头,你怎么栽到你爹头上?”兰香说。
“妈,事前的那天晚上,是不是在我们家开了个全村老干部会?”
“也不是什么会,又没人邀没人请,几个老舅老伯到我们家喝茶聊天,谈了拆房子的事。”
“二十三万的事肯定是爸讲的。”
“老子讲了,你又怎么样?不是事实?”
“爸,你尽惹麻烦,上头差点要撤我的职了。爸,哪有你这样支持儿子的,拆台!好在事情市委了解,不是我个人独断专行的。我今日回来,是来跟你们商量拆房的事。”
“要拆,你挡得住?我又不当钉子户。”
“你可不可以带头拆?你们和奶奶先搬到我的那套公房里去住,反正,我那套房子多数时间空着的,你们去住一两年,没有什么问题。设备也比老屋好。”
“我不去。我同村里人一起走,宁可到新村搭棚住。”
“这又何必呢?还有话,我想跟你说。二叔提出——”
“我知道,不要你讲。我不要。”
“爸,你何必到新村去盖新房子?你和妈都六十了,奶奶也八十了。”
“你是说我们都要死了?你咒我早死啊!”
“爸!二叔是一片好心。奶奶会不会去新村?我和静静不会去住,田田将来……你造个两层楼,花光积蓄,何必!”
“你是说,我们田家再也没有当农民的后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与农无缘无根了,不必在农村盖房子了。”
“也是这回事呀!”兰香应和道。
“哼!我可不这么想。现在,有些当官的口头上在举农重农,爱国爱上,却把自己的后代拼命往美国、日本送,没见到把子孙往乡下送的。只有犯了罪,不挨枪子,才回乡下老家。‘文化革命’搞错了,造成了十年灾难。现在搞,说不定正是时候,内容比二十年前丰富具体得多啦!”
“爸!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反动了。”
“哈哈,老子反动?哈哈!老子是贫农,反谁?你张开眼睛瞧瞧,当年的陈耀武是地主,跟现在比,算个毬。他当年的那种生活,那点财产,如今到处都是。资本主义有的我们都有了,没有的我们也有。”
“这是时代的进步。爸,你退下来,思想退得更远了。”
“你别劝我去给二叔当看门人。我不去。我还造房子。不防一万,也防万一。当今做官不比以往了,犯错犯罪,屡见不鲜,万一你沦落了,也好有家可归呀!”
田潮生浑身一震。天哪!这就是中国农民啊!
“那么,你就带头拆吧,明天就拆!”
“这个头,有杨学才带。他是村长,他儿子是拆建办主任。告诉你,我要最后拆,最后一个离开铜钱沙!”
潮生说服不了父亲,只好走了。
阿光带着迟小姐和另外四个男女,日夜不停地在村里串来串去,集中力量打攻坚战,一户一户地扫荡,一户一户地消灭。他爹阿才像个老汉奸,领着这一干子青年人,出这家,进那家。
他们的全部装备是:日本进口的子弹头三排座一辆,刚好装下全部人马;钢卷尺人手一把,一拉三米七,一按收进去,掌心可握;微型计算器人手一个;一部移动电话;人手一包,内装合同;现金支票一本,各种证章数枚。
他们的战斗口号是:苦战七天七夜,全灭铜钱沙,一户不留,一人不放,碰钉子就拔,碰老虎就打。说服为主,强制为辅,逐户拿下,互不通气。当面测量,当面核准,当面敲定,当面签字,当面付款,当天动拆。迅雷不及掩耳,雷厉风行。宁可不睡觉也不拉下一户人,决不延误工期。保证一个半月内拆完旧村,阴历十月底交地。
阿光这小子比他爹当年厉害,会吃会玩也会干。他不怕得罪人,不怕人骂。连他爹有时候也翻脸不认。只要他的子弹头一进村,孩子们就跟上,高呼:“鬼子进村啰!鬼子进村啰!”
孩子们有时把汽车堵住,叫:“老阿才是汉奸!小阿光是鬼子!打倒鬼子,打倒汉奸!阿光开的子弹头,迟小姐屁股滴香油。阿光大哥大里呱哇叫,迟小姐扭了屁股又扭腰……”
阿光跳下车来抓孩子,孩子们一哄而散。
“阿光,你他妈还真像鬼子哩。”小王调侃说。他是开发区派来的监审员。
“我他妈当出头鸟,你们像缩头乌龟。”
“你熟嘛,地头蛇。”
“今天下午,非把田祖荣老汉消灭掉不可。这老顽固,已经上门三次了,既不签字,又不肯搬。”
“你先去轰两炮吧!然后我们上去车轮战。”小王说。
“迟姐,你先进去,先跟老太太说。”
“我?她才不买我的账哩。”
“她见了我就骂。”
“难道她不骂我?”迟小姐不肯下车。
阿光把她拉下来,一同进了回祖荣老爹的屋。
“我爹病了!”老太太说,“你们来送花圈的?”
“啊!荣老爹病了,我们来慰问。”阿光说。
田祖荣拄着拐杖,从房里出来。
“阿光,你们量房子吧!字我签。”
“荣老爹,您想通了?”
“我想不通行吗?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是块石头也挡不住你们。”
“那,我们就量了。”
五个人忙了起来。田祖荣呆坐在堂屋中央。
半个小时,测算完毕,数字填到了合同书上。阿光签了字,盖了章,又给田祖荣念了一遍合同。
田祖荣看也懒得看,签了字。
“荣爹,要支票还是现金?存折我们也可以办。”
“现金。”田祖荣说,“全部现金。”
“建房预付金你得——从中扣除。”
“我不建房了。一分也不留,全给我。”
“新村中有您的计划呀!按约,您老先付百分之三十。”
“我说了,我不要新房。这两万两千一百八,我全要现金。”
这下可难住了阿光。
“旧材料折价百分之二十,我们不付钱的。”
“旧材料由你们处理去吧。”
阿光同小王和银行办事处的小陈商量了一会,决定暂时把拆房合同兑现了再走第二步,作为特例处理。
于是,当即付了两万两千一百八的现款。
“老爹,钱您可要保管好呀!”阿光说。
“你放心,我这房,盖起来花了一生的积蓄,五万多呀!这两万我也带不进棺材。”
银行办的小陈说:“老爹,你还是存起来吧,我给你现办。”她随行就是来吸收储蓄的。拆迁建村工程,银行和拆建办联手,一面放贷,一面吸收存款。
“我不存,有急用。”
“那由你自愿。”
老人抱着一大叠钞票,流泪了。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到日期,你们来拆吧!”
拆建同时动工,真可谓轰轰烈烈。一面面墙体轰然倒下,一幢幢楼房一瞬间四分五裂。村子里尘土飞扬,狗吠鸡飞,如临大难,到处都是搬家的车辆和拆房的民工。人们的情绪十分复杂,有留恋,遗憾,伤感,也有破坏的激奋。拆旧换新,不算灾难。这边在拆,那边在建,而且建得更加辉煌灿烂。新村住宅的外观内容基本一样,完全是都市住宅小区的格局,一律二层楼的花园别墅式。图纸大家都看到了。所以,多数人兴高采烈地拆掉旧房,投入更多的积蓄建新居。新居有三种型号,每户可根据人口、财力及原拆面积等条件来选择。陈昌金家的新建房是超一类的,地地道道的花园别墅。赖子是三类的,只是高度跟人家一样。但他不想交钱。图纸上有他,什么时候建,说不定。他想住敬老院。为了拿到一千元的奖励,多数人家都如期动拆了。
阿光的拆迁工作队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狠得心,下得手。阿光率先拆了自家的房。
陈昌金家的大厦也在拆。人们无不为之叹息:“这么漂亮的楼房,拆得心痛啊!”以前人们却是另一种说法:“盖这么好的楼房,金銮宝殿似的,出风头。要是再打一次地主,就扒了他的房,让他家再来一次扫地出门。他娘不是刮台风压死在盐仓里的么?再刮一次十二级台风吧!吹得他连底儿翻!”陈江泊并不在乎别人在说些什么。他的损失马上就可以从拆建工程中捞回来。他抽出一部分资金,进了一大批水泥钢材,卖给了杨光的建筑公司,赚的钱重建一栋洋楼还花不完哩。至于阿才的黄沙场包下了建新村所需的全部黄沙,所获利润,也足以盖一栋新楼了。别人是贴血本重建,他们是用湖水煮湖鱼,绰绰有余。钱是疯子,专往有钱人口袋里钻。
朝气蓬勃兴旺发达的铜钱沙村,几天之内,已是断壁残垣,废墟一片,如受到一场七级大地震,不成其为村了。
完整的楼房所剩无几了,只有少数几户全拆光了。大多数人家拆了一部分,留着一部分,慢慢拆。更多的人家是拆了院墙,毁了门廊,掀了半边瓦,人依然稳如泰山住在里边,表示出对旧巢的几分依恋之情。由于运输紧张,延期搬也怪不了村民。所以,村民们你瞧我,我瞧你,拖着。村长阿才和他老婆搬到江边那沙场的办公室里住去了,住多久他也不在乎。有时他跑到城里的前妻那里去,后妻在黄沙场正好看场子,当老板娘。陈江泊一家搬到了养殖场。大多数村民拆了屋子只好搭棚屋暂住。谁也不愿抢先住到离城很远,有一段连公路也没有的新村址上去,宁可在破房子里呆着。
全村惟有两户一片瓦一块砖也没动。一户是老村长田稻,一户是老太爹田祖荣。田稻声明,他既不要奖,也不想罚,到日期,拆,日子不到,不拆。谁也拿他没法子。他家原是最先来的一户,现在,他要最后一个离开铜钱沙。
田祖荣家终日大门紧闭,连人影也看不见。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头的小桥头,格外显眼,像被人遗弃了多年。由于拆房搬迁很忙,村里人谁也没有顾得上他老人家。侄女已经走了,小店的生意早停了。
夜晚,村里终于有了几分安静。田稻看了一会儿电视,坐不住,披着件旧风衣出来走走。白天,他很少出来,关在家里,时而清点一些旧物。他整天听到轰响,那是拆房的响声,他不忍目睹。建立起这座富康的小村庄,他耗尽了一生的心血,这里的任何一幢房子都与他有关。他太熟悉这座村庄了。这几天,拆房拆得他心绞痛,骨散架,仿佛有一把无情的屠刀在宰割他灵魂出窍、肉体麻木了的尸体。记得土改那年,村里除陈家外,全是三角顶的稻草房,现在的楼房几乎都是在十年之内盖的。是他,领着全村过上了小康生活。可如今,他的儿子们把它毁得瓦砾无存。
他望着天空,看一弯新月,几片浮云。天苍苍,地茫茫,一个死亡的村庄,像一具被野兽撕碎的死尸,抛弃在夜幕里。村里的大小树木被砍伐一空,只剩下村外地里的那株老柳树还在晚风中月光下形影相吊。据说,那棵树原来只是田土根无意中插在岛上的一根系船的桩。他是在那棵树下长大的。月光下,他恍惚看见了拴在树下的那头牛对着月亮喘气。不堪回首。村里到处是残枝败叶,树干大都被锯了拖到新村里去做材料。宿鸟失林,在夜空中低飞惊叫,似乎不认识这个地方。它们绕着这具残碎的尸体,三匝无枝可依,飞向远处的山林。成阵的蝙蝠,在夜空中划来划去,似乎在这具死尸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打着黑色的“×”,时而“嘶吱吱”地哀鸣,像唱着一曲催魂的挽歌。狗三三两两在残墙断壁破门乱院里穿来绕去。它们不是城里的贵族狗,没有养尊处优的条件。它们是乡间的自由主义者,在这个村庄这片土地上不知繁衍了多少代,也许有几只就是田土根带上岛的那只黄花狗的后代。它们对这地方的气息太熟悉了,不会轻易离开。冬天即将到来了,霜在寒风中悄然而降。它们你一声,我一声,对着苍茫的天穹猜猜地叫,仿佛在问那半轮新月。
不知是谁家的几只鸡,失了巢,夜无归宿,找不到往日安顿的鸡埘,歇落在残墙上,瑟瑟缩缩,叽叽咕咕,相互偎依,失魂落魄。有一只公鸡居然一伸脖子,“喔喔喔——”啼鸣起来。它显然弄错了时辰。是环境的突变,令它晨昏颠倒。狗闻得鸡叫,扑了过来,平静中起了一阵骚乱。骚乱瞬间过去,一切复归静谧。已是深夜了。废墟上硕大的老鼠到处乱窜。它们也许在搬家了。一只大猫跳上断墙,一弓腰,“喵呜——”叫了一声,“哗啦啦”,鼠纷纷钻进瓦砾砖缝。“喔——嗷——”随着一声声婴儿一样的长鸣,一只公猫跳上了墙头,对着另一堵断墙上的母猫叫起来。它们一唱一合,忽高忽低,时长时短,唱得惊天动地,肆无忌惮。狗在墙下嫉妒得嗷嗷叫。
田稻拾起地上的半块砖头,狠狠地朝狗和猫扔去,骂道:“畜牲,欢什么?都他妈什么时候了!”猫和狗一闪,逃开了。
他走到田祖荣的屋前,本想看看老叔公,安慰安慰他。见屋里没有灯光,门紧闭着,里面死静,他以为老人睡了,也就不去打扰,慢慢地踱回去。
打那天签字拿到钱之后,田祖荣家几天前就没人了。阿光和父亲阿才也一致认为他老人家无须盖房,村里有一笔养老金,让他到敬老院去,省下一份宅基,死了也没有什么遗留问题。他女儿早就是外村人,趁此机会让她回婆家,免得来什么侄儿侄女,给村里添麻烦。老人也明白这一点,拿了钱之后,跟女儿说:“你的孝也尽到了。老屋拆了,盖新房没你的份。你是罗家的人,命苦,没儿没女,也老了。婆家那边,你也有间房子,你就去吧!我给你两万块钱,你省着花十年二十年没问题,只要不让那侄儿全骗去。他知道你有钱,会孝敬你的。靠小不靠老,爹八十了,是进土的人了。我死了,你来看看就行了。”他给女儿的婆家捎了信,要那侄儿来接女儿回去,并当面给了女儿一张两万元的存折。侄儿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一副孝顺相。
女儿回去以后,再也没人看到他家的门打开过。也许没人注意。田管老爹也没在村里露过面。他消逝了,悄悄地消逝了。
田管老爹的房子,逾期三日还不见动静,巍然地屹立在村头,看上去比以往高大了。阿才从城里回来路过,拍门叫了两声,无人应,以为人出门去了。田稻白天来过两次,也不见人,猜想他到女儿家去了。阿光来了,一看,便有点生气:“岂有此理,一片瓦都未动。拆!”他拿起大哥大,叫来十五个民工和一台推土机。“拿下这座桥头堡!”他安排好后,打电话给父亲:“爸,田管老爹人到哪里去了?”他爸说:“不知道。”“你来,派人把门打开,拆房的民工我已派来了!必须强行拆除!”他爸在电话里说:“我来。不过,你叫你田稻大伯也来。他是田家的老祖宗,门还是由田家人开为好。”
田稻和田氏的几位长者来了。阿才也来了。大家立在田管老爹的门口,记起来好多天没见门开过,也没见人了。“该不是病了,死了吧?”众人猜疑起来,于是爬上窗台往里瞧,拍着大门叫。门里均无反应。
田稻说:“把门拆开吧!”
两个年轻点的人用一根铁棍把门撬开了,七八个人破门而入。阿光用脚使劲一踹,一扇门訇然倒下。屋里井井有条,家具上蒙了一层灰,地上连脚印也没有。屋子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冷气。
“叔公!叔公!”田稻叫了几声,推开了老人的卧室。屋里一如往日,只是没人。几个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什么人迹也没有。
“到女儿家去了吧!”人们猜测。
“拆房是躲得过的吗?没人,我今天也要拆!”阿光说。
“他家的东西怎么办?”有人间。
“田伯,东西搬到你家去吧!”阿光对田稻说。
“我的房明天动拆。要搬,搬到你们家黄沙场去。”
“这老头儿,跑到哪里去了?”阿才说,“他可从来不外出的呀!”
“拿了两万多,讨老伴去了吧!”有人开玩笑。
“这旧房的材料,这家具、电视机。电冰箱也值两万呀!不要啦!老头开小店,这么多年,不会没存款吧?”
“找找看,他就是走,也会留下点什么吧?”
田稻去清床上用物。他掀开叠着的棉被,一大叠钞票抖了出来。众人大惊,田稻也大惑不解。一张纸条随钞票抖了出来,阿才抓过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
我已入土,不要动我。房子拆了给敬老院。有现金
一万元,留作葬费开支。
田间保管员 田祖荣
众人瞪大眼传看。那一叠百元钞无疑是一万。
田祖荣死了?埋了?怎么死的?怎么埋的?埋在哪里?一个大谜团。谋杀?自杀?全不是。有遗书,还留下了安葬费。可是,连尸首也没见到,怎么葬?
人们在屋里重新探找。难道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前些天,老人就病病歪歪的,也埋不了自己呀!屋子里的地面是水泥混凝土浇的,院子里的地面也浇过水泥,只有两株桂花树的树下有一些浮土,但不是坟。
阿光调来的民工和推土机来了。他让他们暂时撤回去。
要不要报公安局?田稻说:“先找一找再说吧!阿光,用你的车,把姑奶接回来,问问她。”
阿光也只好服从。死了人,他也有点害怕。他怕把事态扩大,怕上级说他没做好工作,拆房逼死了人。阿光一下子变得听话了。
田管老爹死了,埋了,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一万元,作葬礼开支。这事一刻钟之内全村人无人不知,都拥了过来。田稻问过所有的人,包括小孩,大家都说没看见田老爹。
田管老爹确实死了。他悄悄地安排了自己。人,谁都知道自己会死去,又谁都不肯轻而易举地死去:或为财而亡,或为信仰而献身,或不幸毙命夭折身亡,或者殉情。死的方式和程序有上千万种花样,可惜极少有人拿命去做这样的文章,宁可把命交给医生乃至巫医去完成死亡的程序。人虽是万物之灵长,比一切动物聪明,惟独在死上是最无奈的,远不及其他动物。能从容地毫无悲伤地安排自己的死是一项最了不起的工程。田管老爹一生并不聪慧,也没文化,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双脚几乎没走出方圆一百里。但他悟透了人生一大理:惟有死亡是自己的事,可以由自己选择乐意的方式死去。
他让女儿回去之后,就为死而作安排。八十岁了,足够了,活下去,毫无意义了。他悄悄地请来两个四川民工,让民工把他院子里的一个储过番薯的地窖挖深了许多,再在地窖里修了个榻床。他让民工给他做了一块一米见方五寸厚的水泥板,作为盖子,用一根木柱撑着,人刚好可以爬进去。他用一顿酒饭招待了两个民工,开了足够的工钱。民工高兴地走了,也不知老人扩大地窖的用途。他们酒足饭饱拿了钱,还祝老人家活一百岁哩。
做好了自己的坟墓,他十分满意。他在洞穴里铺上了席子,又铺上了新买的垫单和被褥。那还是五百多元一床的丝绵被,丝绵枕头。他把老伴的照片挂在床头,还带上他平日喜欢的小收音机。洞里布置得十分雅致,点亮蜡烛,真是一个洞天福地。他闻着那土的气味,舒心极了。他给收音机换了新电池,好好地喝了一顿酒,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然后,他钻入地洞点燃了十支蜡烛,把收音机调到唱歌的波段上,穿上新衣新鞋,点燃了檀香。一切就绪,他爬到洞口,将那根支撑水泥板的木棍一抽,“轰”的一声闷响,几百斤的水泥板塌下来,不偏不斜,恰好盖住洞口。他是没有力量顶起这块水泥板的了。封得那么严,那么实,那么契合,如不细心,外面几乎看不出来。
他躺在土床上,盖上被子,听着歌,看着老伴的遗像。老伴死了是火化的,他没有被人推进焚尸炉,很欣慰。
洞里很暖和,很温馨,比棺材里硬邦邦冷冰冰好百倍。
“我该睡了!”他说,“我才不搬迁呢,八十高寿,睡吧!”
他安详地睡去。蜡烛一支支地熄灭,檀香充满洞中,音乐仍在继续。他渐渐睡着了,没有必要再醒。
他和铜钱沙的土地融为一体了。
女儿回来,终于发现后院地答的封盖与原来不同,是新的,地窖里原来储藏的几捆甘蔗被搬了出来。她把这现象告诉了田稻。
于是,人们把水泥板撬开。好香!檀香飘出后,洞中传出悠扬柔美的越剧唱腔。
“在洞里,在洞里,听音乐哩!”
田稻拿着手电筒爬进去,一照,甚是惊讶!他叫道:“叔公!”想起纸条上的话“不要动我”,田稻没有动手。好几天了,哪里还会有活人呢?他关了手电筒,瞑园坐在土榻上,体会了一番。
“老书记!人在里头吗?”外面人喊道。
田稻似乎被叫醒了,开了手电筒,说:“叔公放心睡吧,不动你就是了。”他爬出来。
“他睡了,很好很好。千万别动他了,他安排得太周到了。”
“还有气吗?”有人问。
“多少天了?封得实实的,哪来的气?”
“爹呀!”女儿大哭起来,扑到洞口,往里钻。“我陪你去吧!”
田稻一把拉住她:“去看一眼可以,千万别动他。”
阿才陪她进去,看了一眼。洞里居然没有哭声了。
真叫人不忍动,也不想哭。太完美了。
他们爬出来。阿才宣布道:“死了,死得很好,太好了。”
“阿才!你咒他死呀?”几个老人指着他骂。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说的是真话,“不信,你们下去看看。”
人们轮着下去看,证明老田管的确死了。
田稻让人把水泥板盖好,村民们在院子里默哀了两分钟。
田祖荣为铜钱沙劳碌了一生,死了,却不要别人帮一手,走得洒脱。
老人留下了一万元钱办丧事,可无事可办。总不能把老人家拖出来送火葬场吧?做坟,没必要了。一场后事,老人自办了。
于是,在就要拆掉的房子里搭了个灵堂。钱这么多,怎么花呢?田稻想了一夜,终于揣透了死人的用心:给村子举行葬礼。铜钱沙死了,他要人们聚集起来,一起吊唁。老人的亲朋故友不多,亦非名人,连花圈也没人送的。田稻向大家宣布:每户送花圈一个,明后两天,在老爹家里大摆丧宴,男女老少,不用请,自己来,不收任何人的丧礼钱。阿才也很赞成,他说:“把旧房子和家具折价,吃了吧!”
村民们一致赞成办丧宴。大吃大喝大吹大打,吃了搬家。
田管老爹的房子被白纸白布花圈包了起来,沿着屋子插着的一圈哭丧棒,像一道白色的篱笆。整座房子宛如一座偌大的新坟,耸立在铜钱沙上。反正房子明天就要被拆毁了,权且当它是坟吧。老人已深深地埋在地下了。
丧宴十分热闹。白吃,不花钱。砸碗摔盘子,随你任意发挥,开怀大笑。笑就是孝啊!笑吧!夹生的饭拌豆腐,屋前屋后洒。这是一种乡俗。几个大音箱挂在阳台上,放着哀乐,没有哭声。酒席的质量并不高,关键在仪式。热闹。人们有一种共同的情绪:宣泄一番后离去。
田潮生也回来参加这特殊的丧宴,并用录像机把这场面记录下来。
杨起是有事碰来的。他觉得这太奇怪了。
林清菜儿也来了。露露是跟着潮生来的。
丧宴完毕,快近黄昏。田稻点起一把火,将花圈哭丧棒烧掉。熊熊的大火将房子吞没了。火光胜过晚霞,分外好看。
这是一场十分壮观的葬礼。
灰飞烟灭,回祖荣的灵魂升上天国,剩下残痕。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阿光派来了一台推土机。推土机举起巨大的铁铲,“轰隆隆”将房子推倒了。
全村只剩下田稻一座房子了。一座空房,东西都搬走了。
豆女一直不肯走,老屋里的东西她也不准别人搬。楼房今天一定得拆,老屋也不能留下。田麦曾说过,万一娘不走,老屋就留下,等娘去世了再处理。可田稻坚持要拆,原因就是田麦说可以不拆。他以为可以用钱买下一切?娘八十啦,轮到他孝敬啦?娘跟我一辈子,我没尽孝也尽力了。田稻跟兰香商量后,把瓜儿找了来,把娘哄到黄山庙去了。她是昨天下午走的,兰香到现在还没回来哩。
田稻叫潮生借来了一辆大卡车,把娘住的老屋里的什物运到新村的暂住房里去。阿光派来了十几个民工和一台小吊车,帮助田稻拆房。拔掉最后一个据点,拆的任务就胜利完成了。
不到三四个小时,楼房就扒倒了。整个铜钱沙村,只剩下豆女住的那间老房突兀地显现出来。
老屋原包藏在楼房内,已是二十年不现全貌了,今日一露真容,倒叫田稻吃了一惊,仿佛父亲显灵似的立在了他的面前。这房子是父亲亲手盖的,是铜钱沙上最早的房子。他真不忍心让人继续拆下去了。
潮生亲自来了。他跟二叔打过电话,告诉二叔,房子要拆了,问二叔老屋留不留。二叔说:要留下。他赶来告诉父亲。
这时,紧贴着老屋的一面墙被推倒。
“轰”的一声,一股尘灰升起,新墙老墙被剥离了。
“潮生,你过来!”田稻叫道。
潮生跑到倒掉的墙头一看,顿时愣住了。阿光和一伙民工也愣住了。
老屋的一面墙上,白色的石灰像是刚刚涂刷的,洁白清新。墙上画着一幅毛主席的像,是木刻画的那种,二十年前到处可见的语录牌式的,墨色新鲜极了,就像是昨天画上去的。毛主席的画像上方,有一行粗黑体字,书写极为工整:沉痛哀悼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毛主席逝世!画像两侧是一幅加了黑框的挽联:毛泽东思想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漂亮的宋体字。画像的下方,是用金黄的油漆画的三棵向日葵,中间一棵略大,排成扇形,拥着头像。花蕊里用朱漆写着三个“忠”字,血一样鲜红。太阳光照在“忠”字上,熠熠闪光。
这墙头的大作是田潮生当年的得意之作,人们当年就是站在这堵墙头前开了追悼会……
谁也没料到会无意地揭开这一页。
父子俩无言。
阿光说:“别看了,拆吧拆吧!”
潮生说:“二叔来电话说不拆。”
“还是拆了吧!”田稻说。
“那就拆吧!”潮生说。
民工们一拥而上,推倒了这堵矮墙。
一口黑漆棺材露了出来。
这是二十年前给豆女打的寿棺。当地有一种风俗,老人过六十大寿,就替他做棺材,看坟地。当年火化还没有推行到乡下来,给老人做寿棺是行孝的一件大事。寿棺做好,每年上一次漆,祝老人长寿。寿棺摆在老人的房里,棺盖不盖实,往往拿它当谷仓用着。近些年,推行火葬,没人做寿棺了。这口棺材,本该早改作它用,但豆女不让改,用它来储存种子。田稻想趁此机会把它处理掉。
当几个身强力壮的人上去把寿棺抬起来搬上卡车时,一掀棺盖,豆女霍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上去的几个人吓得直往后退,有两个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话也不会说了,老太太不知是啥时回来的。她的床,昨天下午拆走了,她居然爬进寿棺里睡了。
“娘!”田稻跑上去。
“奶奶!”潮生也跑上去,“你们别怕,我奶奶不是死人!”
村里人拍手大笑,笑那几个民工。
老太太不笑。她手里举着一把不知是什么时候拾来的稻穗,唱起来,跳起来,边跳边挥着那束稻穗。
“娘!”田稻爬上寿棺,抱住老母,往外拖。
“奶奶!”潮生在下面拉。
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民工也开怀大笑了。他们知道田总的奶奶是疯子,不怕了。
瓜儿和兰香刚好赶来。
瓜儿对着老太大合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豆女还是不肯出棺材。
兰香灵机一动,大叫:“娘!爹回来了!”
豆女打住,叫道:“土根!回来呀!”自己爬出棺材,朝塘堤跑去,手里还挥动着那束干枯的稻穗。兰香和瓜儿追去。
“快拆!”阿光吼道。
推土机举起巨铲,铲过来。
老屋訇然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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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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