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想要了解母亲和父亲当年是怎样有我的奇怪念头,这念头来得那样急切,那样坦然,那样地无法抑止。之前也不是没出现过这方面的想法,可那时候的注意力都放在寻找亲爹的事上。就算最后知道了真相,心里自卑多于好奇,这种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满脑子都在埋怨他们为什么未经同意就把自己生了下来,哪儿会再想去了解这桩丑闻本身呢。
父亲已经不在了,向他打听没有可能。目前,我也不可能主动去找那个人,因为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一下子想到她的作品集。
我拥有她二十一年的全部作品,并熟读她十八部长篇小说和三本中短篇小说集及两本随笔。
我对她的作品了如指掌。
她的长篇肯定没有以自己为原形的人物。她不会拿自己的故事来娱乐大众,她没有这个胆量,更没有这种勇气。我隐约记得她的某个中篇小说是说文革之后的事情,赶紧翻找她这篇东西,结果找半天也没找到,急得我口干舌燥,只得连夜重新温习她的中短篇小说集,最后终于在两篇小说里分别找到了一些我需要的片断。
比如这篇《镜子》:
夏雨还记得,当年夏雪胆子特别小,每当天上闪电打雷,她必定吓得嗷嗷直叫,不管有多晚,只要她听到雷声就会从自己的小床上跳到她的被窝里,紧紧搂住自己,还把脑袋藏进被子里,紧贴在自己胸前,似乎这样才安全。夏雪特别怕鬼,却特别爱听鬼故事。夏雨怎么也不明白妹妹这种极端矛盾却又异常可笑的孩子心理。当年他们院子里有两个游手好闲的中年人,三天两头就要聚一帮人讲鬼故事,什么梅花党呀,一双绣花鞋呀,聊斋呀和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神奇传说,每一次都会吸引一大堆小屁孩子,当然都是男孩。夏雪总是跟那些泥猴似的男孩子挤在一起去听故事,听完又吓得魂不附体,回家不敢上厕所,更不敢一个人睡觉,非要跟自己挤在一张床上。那时候,夏雨特别骄傲,她觉得自己是妹妹身后的一棵大树,是她的坚强靠山。
夏雨尤其忘不了夏雪朝自己撒娇的情形,每当妹妹有求于她,总是拉着自己的手,一边晃动一边一口一个姐地娇声叫着,面对一个那样可爱的妹妹的恳求,夏雨能不答应吗,她从来也没拒绝过夏雪的任何请求。
这也就是当年夏雨毅然下乡的主要原因。她知道如果自己留在了城里,被分去某个街道工厂当工人或是进菜场当售货员,几年之后她那人见人爱的可爱小妹必要下放农村。她不舍得妹妹受苦,所以,主动要求下乡插队,尽管当时她的年龄有些偏小。谁也没有料到后来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大批插队知青能够集体返城,更没有人能料到1977年之后发生的各种变化。
这篇小说是写姊妹情深的故事。听我姥姥说,当年老妈和汪梅兰就情深似海。
我又在这篇《灯火阑珊》里找到了这样一段:
康平和张靖南都属于最后一批离开黄村的下乡知青,他们回到北京已经是75年了。康平父亲的问题在他返城后得到要人批示而获平反。他被安排到一家医院当了锅炉工,并终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虽然只有一居室。张靖南返城后进了街道工厂,成为一名车工。她和康平于76年底正式结婚。一年后,张靖南考上了广州医学院,这是文革后高校第一次全国招生,不同以往的是,被称作77级的这一届学生是在78年三月初入校报到。
那时候,张越南也高中毕业了,她被分配到环卫局当了一名清洁工人。她似乎对这个职业并没有任何抱怨,压根就没有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的打算,工作之余整天跟同学出去疯玩,要不就趴在床上看小说。靖南知道妹妹不可能扫一辈子大街,三番两次劝她好好准备,争取第二年再考大学。临去广州上学前,还特意让康平好好照顾妹妹,特别要帮助她复习功课。结果,在康平的帮助下,越南果然不负众望,于80年考上了S大中文系,了结了张靖南的一大心愿。
我突然心跳加剧。
老爸和老妈确实在76年结婚。老妈也是广州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灯火阑珊》里提到这些事情包括父亲分到一套房子的事都是真的,那是托他死去父亲——我爷爷的福。听我姥姥说,我母亲当过两年多环卫工人。还有上面短篇小说《镜子》里的那些片断,也听小姨,不,是我亲娘过去经常提及。天哪,原来这些生活中的片断竟然真的出现她的小说里。这些章节过去都曾读到,怎么从来就没引起自己的注意呢。
不,一定还有,一定还有她和父亲的故事。
我又忍不住继续翻找,同时把过去听到的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与小说片断相对照,终于在《天涯共此时》里又找到了这样一些段落:
原来这个理寸头穿布鞋个子不高不矮神情忧郁模样谈不上帅却能让人牢牢记住的男人就是我师傅。
师傅沉默寡言,他总在一旁默默地干活,很少主动跟我说话。
……师母的厨艺过人,做的饭菜香味扑鼻,师傅连吃了三大碗。他打着饱嗝,带着满足的口吻说:“再这么吃下去,我可要变成牛了”。师母笑道:“还牛呢,最多也就是一头猪。”两人当着我的面就打情骂俏,好像都忘了我就在旁边。我从来没想到师傅望着师母的时候目光会如此柔和,简直就是充满深情,我在一旁看得都有些嫉妒了。
……原来师母回老家了。
师傅说:“又想吃你师母做的饭了吧?没事,今天我做。”
……他端过来两个大碗,一碗是四喜丸子,一碗是醋溜大白菜,味道很浓。可能是我饿了吧。虽然他手艺不怎么样,我还是饱餐了一顿,跟师傅一起把四喜丸子和大白菜统统报销了。我知道这顿饭的代价不同寻常,当时每人每月只有半斤肉票。过去我吃过的四喜丸子里通常会加一半以上的淀粉和其他添加物,而师傅今天做的丸子却很实在,肉馅很足,不用说,师傅把这月的肉票都拿去买了肉回来做丸子。
……真没想到自行车会在这里爆胎,周围附近也没找到修车铺子,心里一急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急忙在胡同里找了个公用电话给师傅打过去。师傅家离公用电话很近,不一会儿他就出来,听说我在外面爆了车胎,他沉默了一下,说了句你就在那儿好好等着吧,便把电话挂了。有了师傅这句话,我立刻踏实多了,买了根冰棍,就在马路牙子边坐了下来看刚买的《收获》杂志。……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我身边按自行车铃,我一抬头,师傅已经到了。他把他的自行车给我,却把我的车扛了起来,大步朝前走去。
……
不知不觉外面下起了大雪。那真是一场鹅毛大雪呀,铜钱大的雪片漫天飞舞,五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人脸了。我第一次发现雪不是在下而像有什么人在天上往下不停地倒雪,倒得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骑车回去是别想了,这场雪不光有雪花,还挟裹着小碎冰和雪籽粒,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看见好几个人在门口摔倒。我心里一阵发凉,这可怎么办呀?
师傅在我身后说,别担心,我送你回家。
……
我们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步子一点不敢迈大,唯恐一不留神滑倒摔下。摔倒的榜样一路上已经够多的了。……走了这么久,不过刚走出两站地,离家里还有十几站呢。我心里叫苦不叠,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呀?公共汽车早就停了,路上不见一辆车,只有一些跟我们一样着急往家赶路的人。
脑子一走神就没注意脚下,只觉得身子一歪,就滑了下去,墩墩实实摔倒在人行道上的一个斜坡上。当时那一下真狠啊,都快把我摔晕了。师傅急忙扑到我身边,拼命唤我的小名,见我慢慢睁开眼睛赶紧问长问短,还把我扶着坐了起来。我屁股疼得厉害,尾骨裂了似的,疼得我连站都站不起来,又不好意思哭,只能呲牙咧嘴直哼哼,当然这也有点故意撒娇的意思。师傅二话没说,朝我弯下腰来,让我上他背上。这多不好意思呀,我急忙推辞,心里其实喜出望外。师傅没管我的客套,小声命令我趴到他的背上来。
……
师傅就这样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朝前走去。……真远哪,远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我越来越后悔,后悔不该让师傅背着我。我这么高的个子,穿得又多,今天早晨还便秘,刚才又吃了那么些东西,加一块儿该有多沉啊。我心虚到了极点,不停地让师傅把我放下来,师傅却说,别瞎动,老实呆着!你想让我们一起骨折啊?我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只觉得两股咸咸的液体不停地从眼角涌出。
……
我第一次把自己的脸贴在师傅的耳朵上,师傅触电似的惊了一下。
……
天边泛起了青青的白,马上就要天亮了。
这时候离我家只有一站地了。我说什么也不肯再趴在师傅的背上,使劲挣脱了他的手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师傅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趴在那儿没再动窝了。我急忙扑到他身边,以为他受了伤,没想到师傅竟把雪地当了床,眼看就要睡过去。他太累了。
……
明知道不应该,可我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含着泪给师傅写了一封信,想表明自己的心迹。信还没写完信纸就湿了,上面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那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下的第一封情书。写完之后我又突然没了勇气,好几天都没敢给他,一直揣在兜里,犹豫着想给又接着犹豫,憋得人简直要疯。
师傅还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上班不说话,埋头干活,下班马上回家。终于有一天,我下决心豁出去了。我把信用塑料袋装好悄悄放在他的饭盒里,这样,他回家洗饭盒的时候就能看见了。下班的时候,师傅在厂门口跟我分手,他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告诉我,说你师母来信了,她最近就要回来。我突然想起中午看见他在食堂外面喜形于色地读信,原来是……我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刚想叫他,师傅已经骑车走远。
……我没脸再见师傅,我怎么能干这样丢人的事呢?
从那以后我就躲着师傅,尽量不跟他单独相处,休息的时候一定跟其他姑娘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样总是坐在师傅旁边,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就像一泓深水那样吸引着我,我怕自己会看掉下去。
……
师母回来了,她还像过去一样,一回来就让师傅叫我去家里吃饭,我胡乱应了一声,说晚上跟朋友有约,去不了。又过了两天,师母又让师傅叫我去家里包饺子,他是当着大家的面约的我,我依然找了个理由推辞。师傅大概生气了,一直都没开口。下班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师傅就把我揪到一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最近一直躲着我?是因为那封信吗?
他不说那封信我还能继续装下去,欺骗自己说他可能刷碗的时候把信当垃圾扔了,可他这么轻易就把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让我一下现了原形,我简直狼狈得要命。心里一委屈眼泪就涌了出来,师傅急忙挡住我以免被其他人看见。他使劲抓住我的手,露出了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一种既心疼又无奈的眼神。这时后面来人了,他赶紧拍拍我的肩大声说,走吧,去家里吃饭。你师母等着呢。
……
我们三人一起去看电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这一次,是师母提出来的。
电影是斯琴高娃主演的《归心似箭》。开演了不多会儿,我就悄悄流了好几次泪,等到斯琴高娃救下抗联战士并对他暗生情愫而他却要离开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浑身直颤,手绢都哭湿了两条。特别是当那首著名的歌曲《雁南飞》响起时,我的哭声把旁边的人都吓坏了。
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不过是借题发挥,趁着看电影的机会合情合理地、顺理成章地好好发泄了一回。
散场的时候,师母说,这个电影演得真好啊,太让人感动了,不但小佩哭了,我也哭了,就连这个从来不掉泪的大男人也哭了。
师傅马上说,谁哭了?我才没哭呢。
师母说:还说没哭,你背过脸去擦了好几次泪当我不知道?就是那个寡妇暗暗爱上魏连长那会儿……
师傅突然不高兴了,你别说了行不行?
师母突然愣了。
我也愣了。我还从来没见师傅这样。
……
师母回来不久,老家又来了电报,她父亲病了。师傅跟师母商量之后,还是决定由师母回去先看看情形。
……我依旧躲着师傅,只不过这一切做得比过去圆滑一些。
这段时间我为自己制订了一个大目标,即努力争当先进工作者。这个目标对我来说就跟入党一样遥不可及。然而,难度越大就意味着我需要挤出的个人时间越多,我不但要干完自己的活儿,还得去干别人不愿干也不肯干的许多事情,说穿了,我想用忙碌来忘却这一切。
……
听到师傅受伤的消息我一分钟也呆不住了,请了假撒腿就往他家跑,要知道他现在就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呀。我急急忙忙赶到他家,师傅就那么愣愣地躺在床上发呆,他见我赶来,说了一句,你不上班了,来这儿干啥?我没理他,先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发烧,又问,去医院了吗?他把盖在身上的单子掀开,原来脚腕子上缠满了纱布。他笑着说,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好什么呀?我小声嘟囔着,吃饭了吗?他说一会儿邻居王大妈会来给他做饭,我说用不着,我来给你做。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笨,熬个粥也熬不好,煮碗面条又煮成了一锅浆子。为了掩饰手艺差,我放了一个鸡蛋在上面企图蒙混过关,可蛋一打开连壳带蛋全掉了进去,我急忙用手去捡碎蛋壳,立刻被烫了一下,赶紧又用筷子去挑,七弄八弄鸡蛋已经不成模样,索性把蛋都打碎了,弄了个天女散花。
……
师傅见我过来,突然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什么自己地方不对,赶紧放下面碗,走到镜子前面端详。我的妈呀,原来我像个大花脸,酱油、葱花、辣椒酱都上脸了。我急忙把脸擦干净,懊恼地对师傅说,做得不好,不许笑话我啊。
师傅说,这是你第一次做饭吧?
我不好意思点了点头。见他迟迟不动筷子,心说没准他看我在不好意思吃,就说,那我先了,师傅,你好好休息吧。
刚要走,师傅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拽到他的身边。我的心猛地一下被揪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师傅一把抱住我,将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口。他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小佩,小佩,小佩。
我的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
不用再往下看了,不用了,这部小说的故事我都知道,它的所有情节我记忆犹新。小佩和师傅有了感情,无法面对师母,他们在良心与道德之间找不到去留也找不到缝隙,只能压抑再压抑,受尽煎熬。后来师母发现了,主动要求回乡下老家,只留下一封不太通顺的信,从此音讯杳无。师傅的良心最终战胜了感情,他不忍心让不再年轻的师母一个人在乡下苦熬,毅然跟小佩分手,去乡下寻找结发妻子。
我不知道这些情节是不是汪梅兰和欧阳云飞当年生活的真实再现,但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他们的身影与历史踪迹。只是她并没有写到我,也没有写到怀孕。也许,小说家的汪梅兰与现实中的她确实有一段距离。写小说,她可以置身局外,因此,她头脑清醒目光老辣见解独到;而生活中,她却跟我一样,不,是我跟我娘一样,都是感情生活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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