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颠沛流离,远来欣会知心友。恶兄悔过。走愿终禽兽。误入樊笼,
幸遇妻相救。羞颜有!倚门回首,犹把秋波溜。
右调《点绛唇》
且说朱文炜、段诚,得于冰助银十八两,本日搭船起身。走了半月光景,到了荆州。在总兵衙门左近,寻了个店房住下。到次日早间,问店主人:“林镇台有个侄子,是去年九月间从四川来的,叫林岱,你们可知道来了没有?”店主人道:“去年九月间,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来,我们又听得兵丁们说,是大人的公子,并没听得说是侄子。如今衙门内大小事物,俱系公子管理,最是明白宽厚。自从他来,把林大人的气质都变化得好了。也不晓得他的讳叫什么。”文炜向段诚道:“这一定是林岱无疑了。”一路还剩下有十三四两银子,彼时四月天气,主仆买了两件单衣,穿在外面;又换了新鞋、新帽,写了个手本、一个全帖,走到辕门前,向兵丁们道:“署中可有个林讳岱的么?”兵丁道:“此系我们公子的名讳,你问怎么!”文炜将手本、全帖交付兵丁,说道:“烦你代我通禀一声。”兵丁们见他衣服虽然平常,光景象个有来头的,走去达知巡捕官。巡捕看了手本,又见全帖上写着同盟弟朱文炜,连忙教请入宫厅上坐;随即传禀入去。少刻,吩咐出来开门,慌得大小武弁乱跳不迭。不多时,开放中门,请朱文炜入去相见。文炜忙从角门入去,远远见林岱如飞的跑来,大叫道:“老恩弟!真教人想杀!家父在大堂口佇候。”又向段诚慰劳了几句。文炜见林岱衣冠整齐,相貌也与前创蟛幌嗤,急急的从引路旁边走来。只见总镇林桂芳,须发苍白,站在堂口上,高声向文炜道:“我们日日思念你,不想你竟来了1文炜抢行了几步,先跪下请安,桂芳连忙扶起道:“你是个秀才,论理不该开中门接你;我为你是个义气人,又于小儿有大恩,所以才如此待你。”说罢,拉了文炜的手,到了内堂,行礼坐下。文炜道:“生员一介寒儒,蹇遭手足之变,与公子有一面交识,今日穷途投奔阶下,承大人优礼相加,使生员惶恐无地1桂芳道:“你这话说得都太斯文了!你称呼也不是。你既与小儿结拜了弟兄,你就该叫我老伯,我叫你贤侄就是了。”文炜道:“樗栎庸才,何敢仰攀山斗?”桂芳道:“你还是秀才们的酸语!日后不可斯文,我嫌不好听1林岱道:“家父性情最直,老弟不必过谦。”文炜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后再不说斯文话。”桂芳点头道:“着,这就是了1文炜又向林岱道:“自与哥哥别后,真是艰苦万状1桂芳道:“你两个说话的日子长着哩!此刻且不必说,吃酒饭后再说,快叫厨子收拾饭1又向林岱道:“你看他主仆的衣服,和你夫妻来的衣服也差不多,快寻几件衣服来换换。”林岱吩咐家人们道:“我的衣服,朱爷穿太长大,说与里面,把老爷的衣服拿几件来。”桂芳又指着段诚道:“这段家人的衣服,你们也与他换了。明日一早,传几个裁缝来,与他主仆连夜赶做。”说罢,又向众家人道:“听见了么?”众家人连声答应。少刻,严氏请文炜入去相见。桂芳道:“还早哩!等我说完了话,你们再见罢。”文炜道:“老伯大人,春秋几何?”桂芳道:“六十二了。我只是不服老,如今还可拉十一二个力的弓,还敢骑有性气的马;每顿吃四五大碗饭,晚间还吃十来个点心,才睡得着。”文炜又道:“还没有拜见老伯母。”桂芳道:“他死了十三四年了。如今房内有几个少女人服伺,我到也不冷落。你今多少岁了?”文炜道:“二十四岁了。”桂芳道:“正是小娃子哩。”又道:“内外大小事件,我都交与你哥哥办理,把这娃子每日家也忙坏了,你来得正好,可以相帮他。”丈炜道:“衙门中文稿书启,以及奏疏,请着几位幕友?”桂芳道:“还当的请几个!前几年有个张先生,是北直隶人,与我脾胃甚相投合,可惜就死了,昨年又请了个吴先生,是江南人,于营伍中事,一点梦不着,且又最疲懒不过,终日家咬文嚼字,每夜念诵到三四更鼓,也还想要中会;我也最懒于见他,嫌他之乎者也的厌恶,他背间常和人谈论,说我是一字不识武夫。我背间拿他做的书札文稿请教人,有好几个都说不通要。如今有了你,我不要他了。”文炜道:“小侄一无所能,或者此人是个真才子,老伯亦不可轻言去舍。”桂芳道:“你这话,当我眼中没见过真才子么?昔日在襄阳参将任内,会的个王讳鲸的,年纪与你仿佛,没一个不说他是大学问人。不想真才子用的都是心里眼里的功夫,不在嘴里用功夫,那里象这些酸丁,日日抱上书,明念到夜,夜念到明,也不管东家喜怒忙闲,一味家干他的事。若烦他动动纸笔,不但诗词歌赋他弄不来,连明白通妥一封书启,一扣禀帖,也写不到中节目处。若说他不用心,据家人们说他打了稿儿,左改右改,饶改着就与我弄下乱儿了。刻下全凭几个书办帮着我。那王鲸自中一甲第二名后,如今现做翰林院侍读学士,算来不过八九年,那里象这些吆唱诗文的怪物!只问他学问在那里?功名在那里?”说罢,向林岱道:“明日着人通与他个信儿,教他辞了罢1家人们请文炜更换衣服。文炜到书房中,换了衣服、靴帽,出来与桂芳拜谢。桂芳笑道:“我只嫌秀才们礼太多1须臾,酒食停妥,桂芳向文炜举手道:“你弟兄两个对面坐,我就僭了罢。”也不谦让,坐了正面。斟酒后,拿来四个大盘,两个大碗,逼着文炜吃了三大杯酒,便嚷着要饭吃。顷刻吃完了,三人到书房内,坐下吃茶。桂芳道:“饭已经吃了,你快说你四川的事我听。”文炜就将省亲到四川的话才题起来,桂芳道:“这话不用说,我知道;你只从赎回你嫂子后说罢。”文炜从帮了银子,回庙中如何被打三四次,如何分家,段诚如何争论,请人如何代恳,止与银十两,如何赶出庙外另祝桂芳听了,恼得须目倒竖,就有个要发作的意思,只为是文炜的胞兄,只得忍耐。又听到抛弃父尸,不别而去,不由得勃然大怒,将手在腿上一拍,道:“这个忘八肏的!就该腰斩示众!”林岱连忙提引道:“这人是朱兄弟的胞兄哩。”林桂芳道:“你当我不知么?我有日遇着这狗攮的,定打他个稀烂!”文炜又说到被崇宁县逐出境外,在省城东门外庙中,和段诚轮讨饭吃度命。桂芳听了,心上甚是恻然,林岱亦为泪下。后说到冷于冰画符治病,帮助银两,主仆方得匍匐至此。桂芳拍手大笑,道:“世上原有好人!异日会着这冷先生,定要当长者的敬他。”又指着文炜向林岱道:“不但他在你两口儿身上有恩惠,便是个路人苦到这步田地,我们心上也过不去!等他歇息了几天。与他打凑一千两银子,先着他回去听望家属;他若愿意,到我衙门中来更好;不愿意,也罢了。”家人们拿上酒来,三人坐谈了半夜,桂芳才入去。林岱同文炜连床话旧。次日,见了严氏,备道原由,严氏更为伤感。自此饮食衣服,总如亲兄弟一般看待,过了两三天,文炜向林岱哭诉隐衷,恐怕他哥哥文魁逐离妻子,只求向桂芳说说,并不敢求助多金,只用三五十两,回得了家乡就罢了。林岱道:“老弟之苦,家父尚要赠送千金;愚兄嫂宁无人气,银子倒都现成,只是家父心性过急,老弟去得太速,未免失他敬爱之意。况他已有早打发你的话说,容愚兄遇便代为陈情。若说为知已,聚首必欲久为款留,此世俗儿女之态,非慷慨丈大也。老弟主仆二人受令兄凌虐,几至于死;弟妇茕茕弱女,何堪听其荼毒!不们老弟悬结,即愚兄嫂二人,亦时刻眉绉。再过数日,定保老弟起身。”又过了三四天,家人报道:“朝命下!”林桂芳排设香案接旨。原来是调补河南怀庆府总兵,荆州总兵系本镇副将施隆补授。文炜听知大喜,随即出来拜贺。桂芳道:“随处皆臣子效力之地;只是我离得家乡远,你倒离得家乡近了。”吩咐林岱同文炜办理交代等项。
这话按下不题,且说朱文魁日日盼望山东关解乔武举信息,过了七八天,文书到来:“青州一府遍查,并无乔武举其人。”文魁见仇无可报,大哭了一场,与李必寿家夫妻留了十两银子,拿定主意,去四川寻访兄弟。雇了好几天牲口,不是三两个,就是六七个,没有个单行的牲口;同人合伙雇,他总嫌贵。一日,寻着个价钱最贱的牲口脚户,叫周奎,带了三百多银子,同周奎起身。一路上说起家中被劫的事体,并访不着乔武举下落话,这脚户听了,心中大喜!不想他是师尚诏手下的小贼。凡河南一省士农工商,推车、赶脚、肩担、乞丐之类,内中俱有他的党羽;别处府分还少些,惟归德一府最多。这脚户见他行李沉重,又是孤身,久有下手之意,只是地方不便,那里有工夫和他四川去!今因他说起拿不住乔武举,那晚抢亲时,此人即在内。随向文魁笑说道:“可惜此话说得迟了两天,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文魁道:“这是怎么说?”脚户道:“你若去四川寻兄弟,我就梦不着了;若说寻这乔武举,真是手到擒来。”文魁大喜,道:“你认得他么?”脚户道:“我岂但认得他,连他的窝巢也知道。归德府东夏邑县有个富安庄儿,我们同在一处住。那边也有六七百人家,这乔武举日日开场窝赌,把一个家兄被他引诱得输了好些银钱,我正无出气处,不意料他会做明火劫财强盗们做的事业,真是大奇!大奇!他这月前还娶了个妾来家,说是费了好几百银子。”文魁忙问道:“你可见过他这妾没有?”脚户道:“那日娶来时,我们都看见;他在门前下轿,倒好个人材儿!”文魁道:“是怎么个人材?”脚户道:“长挑身子,白净爪子面皮,脸上有几个小麻子儿,绝好的一双小脚,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宝蓝绸袄。外罩着白布对襟褂子,白素绸裙儿。”文魁连连顿足道:“是,是极!”脚户道:“是什么?”文魁道:“咳!就是我的老婆,被他抢去了。”脚户也连连顿足道:“咳!可惜那样个俊俏堂客,这几天被乔武举揉擦坏了。”文魁蹙着眉头,又问道:“这乔武举是怎么个样子?”脚户道:“是个高大身材,圆眼睛,有二十七八岁;眉脸上带些凶狠气。”文魁道:“越发是了!不知他这武举是真是假?”脚户道:“怎么不知!富安庄儿上,还算他是有钱有势的绅衿哩!”文魁听罢,只急得抓耳挠腮,道:“你快同我回去禀报本县文武官拿贼,我自多多的谢你!”脚户道:“不是这样说!事要往稳妥里做。天下相同的人甚多,你骤然禀报了官,万一不是,这诬良为盗的罪,你倒有限,我却难说;就是官府饶放了我,乔武举也断断不依我。”文魁道:“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罢了,那有个男女的面貌,并身上的衣服处处皆同?不是乔武举和我家女人是那个?快快的同我去来!”脚户道:“只因你性儿太急,好做人不做的事,家中就弄出奇巧故典来;现吃着恁般大亏,不想还是这样冒失。”文魁道:“依你便怎么?”脚户道:“依我的主意,你同我先到那边看看,若不是强盗,除脚价之外,你送我三两银子,这往返也是几天路程;若果然是强盗,你送我二十两,我才去哩。”文魁道:“就再多些,我也愿意。只是这乔贼利害,到其间反乱起来,不是我被他打坏,就是他逃跑了。况他是开赌场的人家,手下岂没几个硬汉子?且我素未来过,门上人也不着我人去。”脚户道:“他家日夜大开着门顽钱,哪一个入不去?你若认真他是大盗,同赌人就要拿他,六七百人家的地方,你道没王法么?就是本处乡保闻知,那一个敢轻放他?何况又有我帮着你!你只到富安庄儿问问,那一个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那一个不叫声周大哥、周二哥?”文魁听了这许多话,说道:“我就和你去。只是此事全要借仗于你。”那脚户拍着胸脯道:“都交在我身上!”两人说明,同回夏邑县。
到了一处村落,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走入了街头,文魁道:“这行李该安放何处?”脚户道:“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铺子里,要紧的东西你带在身上。”文魁道:“倒也罢了。”随即寄放了行李,身上带了银子,脚户也安顿了牲口。两人走到一家门首,见院中坐着几个妇人,不敢入去。脚户道:“有我领着,还怕什么?”从这一家入去,弯弯曲曲,都是人家,有许多门户。文魁有些心跳起来,要回去,脚户道:“几步儿就是了,回去怎么?”又走了一处院落,方看见一座大门,原来四面都是小房子围着,内中出入的人甚多,倒也没人问他。脚户道:“这就是了,快跟我来!”文魁道:“我心上好怕呀!”脚户道:“顽钱的出入不断,人都不伯,只你就怕了?”文魁不敢入去,脚户拉他到了二门内,见房子、院子越发大了。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道:“这小厮身上有多少?”脚户笑道:“大约有三百上下。”那几个人便将文魁捉拿。文魁喊叫起来。众人道:“这个地方杀一万人,也没人管。”猛听得一人说道:“总管吩咐,着将这个人绑入去哩。”众人把文魁绑入第四层大厅内,见正面床上坐着一人,正是乔武举,两旁带刀剑的无数。众人着他跪下,文魁只得跪在下面。只见乔武举道:“这不是柏叶村那姓朱的么?你来此做何事?”文魁那里敢说是拿他,只得说寻访妻子。乔大雄问道:“他身上有多少?”只见那脚户跪下,禀道:“大约有三百上下。”大雄道:“取上来!”众人从文魁身上搜出。大雄吩咐,着管库的按三七分与脚户。又向文魁道:“你老婆我收用了!倒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我心上着实爱他。你日前说他的脚是有讲究的,果然裹得好,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宠出诸夫人之上。也算你痴心寻他一番,着你见见,你就死去也歇心。”吩咐请三夫人来,闲人退去,左右止留下七八个人。不多时,殷氏出来,打扮得花明柳媚,极艳丽的衣裙。看见了文魁,满面通红。文魁此时又羞又气,不好抬头。乔大雄让殷氏坐,殷氏见文魁跪在下面,未免十数年的好夫妻,哭亦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勉强坐在床边。大雄问文魁道:“你看见了么?”文魁含愧应道:“看见了。”大雄吩咐左右道:“收拾了去!”大凡贼杀人谓之“收拾”。殷氏忍不住求情道:“乞将军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他远来一场。”说罢,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大雄呵呵大笑,道:“你到底还是旧情不断。但此人放他回去,必坏我们夫妻;留在此地,与你又有嫌疑;也罢,着他到后面厨房内,与孩儿们烧火效力去罢。”文魁此时欲苟全性命,只得随众去了。正是:
一逢知已一逢妻,同是相逢际遇非。
乃弟款端宾客位,劣兄缩首做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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