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长卫济民是个好人。
孙浩曾是他的下级,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他不贪财。在和他相处的三年里,发现过他的小秘密。那时也兴送礼,数额小,也不像如今这样扯旗放炮的。卫济民也收礼,诸如水果呀点心呀香烟呀,推不过,人家硬要放在办公桌上。他便把周围的人喊过来说,这是人家送的,硬推吧也悖面子,收下又犯纪律,我看咱把它积攒起来,看看老干部瞧瞧病号啥的,也能用得上。他也收过红包,三百五百的,对方理由也有一大堆,过年哩过节哩表个心意,他也推不过,也不敢张扬。他知道领导干部都有一份,张扬出去影响一大片。他便在银行立了一个账户,一一存了进去。孙浩到南湾创办水泥厂最艰难的时候,卫济民支援过他一个存折,上面的数额为三万两千八百元。孙浩当然不肯收,卫济民悄悄地解释说,这是灰色收入,来路不正,我把它交给你,为山区群众添块砖加块瓦,心里才算踏实些,你千万别张扬。
卫济民为官清廉。他只身一人在县城工作,老伴偶尔来住几天。女儿是民办教师,两个儿子都在老家种地。全家六口人,至今都是农村户口。家里有四亩责任田,夏收秋种,他都要回家干几天农活。别人都说他是五十年代的死脑筋,陈书记也让人事部门帮助解决他的农转非问题,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说,咱是黄土窝滚大的人,离开土腥味活不舒坦。亲戚们抱怨他不修路,也不给自己铺条后路,将来死了没人瞧你他说,人从土里来,还回土里去。现在当干部就是为群众修路哩,将来老了,回家有地种,面对大田千顷绿,门前渠水满坡流,这就是我的后路。
他主持公道,敢说真话,体恤下情。
此例在县直机关流传一时,并非机密。只因孙浩长年呆在山里,孤陋寡闻而已。
事情由胡菲菲引发。薛玉霞也曾向孙浩说起过她,当时他并未听进心里去。县医院来了一位漂亮的大学生,刚来就当上医院的总办公室主任。有人说是靠那张让男人骨头发酥的模样混上去的,有人说她有来头,没有靠山的女人是弄不到这个位置的,还有人说是派下来镀金的,混段日子还会脚底板抹油———溜回去提拔。众说纷纭,谁也说不清来龙去脉。
胡菲菲毕业于麓南市一所省级医科大学,医院领导让她搞行政管理,明显是学非所用。她很苦恼,找过院长谢子强。院长说这是组织部点名安排的,有意见你去反映。她就找到卫济民,要求到科室当医生。卫济民说,年轻人锻炼锻炼也好么,上级有意培养你,对你很关心,我想听听你自己究竟是如何考虑的。胡菲菲坦率地说,我是医科大学的本科生,学医行医,合情合理;让我搞行政倒是滥竽充数,我不需要这种关心。卫济民也是按上面的交代办事,但他觉得这姑娘很有个性,便说,既然你提出了个人要求,我就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到科室就是医生了,如果还想保留职务挂职下科室的话,还得需要医院行文,报到我这里备案。胡菲菲有几分火气地说,我恨的就是官,不要什么职务,自愿当医生。说完便扬长而去。卫济民还是将情况向打招呼的上级作了汇报,这事才定下。
胡菲菲下科室后,表现很不错。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六小时在宿舍,其余时间全部泡在病室里。上班时接待病人,下班后写病历看书写临床体会。
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军人,坐在她病室墙角的椅子上,从八点钟上班坐到十二点下班,胡菲菲把最后一个病人处置完了,才淡漠地打个招呼,走吧,该吃饭了!军人说,一块到外面吃吧,我请你。她说,既然你来看我,饭还是要管的,就在我们食堂吃。军人拗不过,只好跟着走。她打了饭,和军人蹲在树荫下,从第一口下肚到收拾碗底,细心的人发现她没说过一句话。
她洗了碗,甩甩手,对军人说:“这就是我的生存环境。好了,我要静一会儿,你该走了。”军人愕然:“菲菲,我几百里路跑来,你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把我打发走吧?”
“该说的,信上都说了。咱们没有好说的了。”
“菲菲,咱们起码还是一块长大的好朋友!你有委屈,就跟我说。我是专门听你哭诉来了。”“哭诉?你见我哭过吗?我的眼泪,上辈子就哭干了……”
“不行,菲菲!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说个明白,我是不会走的。我不放心。”mpanel(1);
她让军人进入宿舍后,关上门,自己靠在门板上,用变了腔的声音说:“好,你硬要听,我就告诉你。两年前,我还在上大三的时候,我父亲莫名其妙被撤职了。听清楚,莫名其妙他是个好干部,清清白白的好干部,埋头苦干的知识分子。他爱面子,想不通,自尊心特强,被打入另册却无法讨回清白。我妈妈我舅舅为了替他讨回公道,讨个说法,动员全家跑关系,走门路,无济于事,连一个字的答复都没有。后来又借了二十多万元的债去送礼,依然没有下文。最后,人家要我要我陪舞,要我陪酒,要我陪着上床?你听着,我都干了!我已经有了三陪女郎的光辉历史。陶占军,你还敢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吗?”
晴天霹雳,六月飞雪。
陶占军如同坡上的茅草一样被打蔫了,垂下头,弓下腰。又似抽了筋的兔子,软瘫着微微打颤,跌坐在地上。好久好久,他仰起脸,胆怯地看着胡菲菲煞白的面孔,绝望地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是谁是谁?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
胡菲菲昂起额头,望着窗外,话似从冰窖里飘出:“是谁?你都见过!在我父亲追悼会上那一群衣冠禽兽包括你的父亲!怎么样,你还有找他们算账的勇气吗?”
“我去我要去我现在就去!”陶占军挣扎着站起来,双脚打着踉跄,如同踩在棉花上。胡菲菲发出一声凄婉的冷笑:“你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还是收回这份美意吧。我再说一遍,我父亲死了,胡菲菲也死了,我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亲人,我的妈妈。我跑到这个县城来,就是想寻找一个安静的环境,把妈妈接来,过平静的生活。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再看到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胡菲菲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下班以后,胡菲菲回到宿舍,军人不见了,屋里一片灰暗的死寂,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她掩上门,上了锁,扑到床上,抱着枕头呜呜哭了起来。不久,胡菲菲又成为整个县医院的议论中心,甚至成为惊动整个县城的风云人物,围绕她刮起一场可怕的龙卷风。
那天,来了一个老年病号,守候在她的病室里,形容枯槁,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一张脸蜡黄透青,没有丁点血色,好似土地庙中残缺的泥胎。眼皮耷拉着,好似永远不会睁开。他不说话,缩在屋角,好似一具做标本的干尸。胡菲菲看他守在对面王医生一旁,不便多问。问题出在对面王医生的病号处理不完,她却闲在那里,眼看到了下班时间,见那老人又等得可怜,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大爷,你哪里不舒服?让我看看行不行?老头不抬眼,把身子轻轻蠕动一下,用嘶哑的嗓门说了句,浑身不舒服———,她问,能不能说具体点?老头哼哼唧唧说,我找王医生,她知道我的病———。偏偏王医生带着病人到透视室看片子去了,老头似乎等不及,主动凑了上来说,大夫,我是老病号了,就想开点药,你开也行哇。她本不想再搭理他,因为他拒绝过她的热情。但又想,自己闲着不帮着处理病人,会得罪同事,说你袖手旁观。病人求你看病你不理会,又不符合医疗道德。于是便问,你想开啥药老头说,……杜冷丁。她有点惊讶,为什么要开这种药老头摇头说,断了几天了,熬不住,才来麻烦……她这才明白他有毒瘾,便断然说,这药不能随便开老头启开眼皮,恶狠狠盯她一眼说,就知道你不是明白人嘛,我等王医生。她忍不住说,王医生也不能给你开这种药,这是违反规定的这时,王医生恰好进来了,赶忙掩饰说,李团长,说好了就那一次,你怎么又来了出去,你先出去她掩上门,小声解释,胡医生,他是县剧团的老团长、旧社会的老艺人,本来就有毒瘾,这几年剧团不景气,心里不痛快,瘾又发了,几个退休金全扔到这上面了。医院里都知道他,纠缠不过才开两支打发他走算了事。
按说,这事也算过去了。可是下班时,胡菲菲却看见那老头还缩在大树底下,王医生急急忙忙跑过去,把什么东西塞给他,老头才点头作揖地走了。可能她那冰凉的血管里还有热血滚动,对眼前的生活还有潜在的希望,吃过饭,她回到科室,下意识地把王医生的病人登记册拿过来,立刻发现了令人震惊的记录。一页页翻过去,竟然出现了七八起记录,开出了那种或其他怕人的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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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爹好娘 第十六章 菲菲事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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