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浩摇摇头说:“你是追踪报道,我不能干预你们的行动。我怎么好下车伊始,乱发议论哩!”
“你谈的是另外一个话题。如果我们把船底沟打洞引水的事迹报道出去,为这里的乡亲们造一点舆论,寻求一点支援,你不会反对吧?”夏露的目光凝视着他。
孙浩毫不犹豫地说:“报道山区人民改造自然,艰苦奋斗的精神,那是你们的职责和权力。我对你们只能表示感谢。同时,对县委工作的失误和麻木,我还得作一番检讨和反思。”
“谢谢,孙书记,你的态度对节目的播出很重要。”夏露的神情轻松起来。“看来,我的文稿你已经看到了,能谈谈你的意见吗?”
“那件事情很重大。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披露这件事情?”
“如果舆论不去张扬正气,不替老百姓说话,不为扎扎实实替老百姓办事的人伸张正义,那只能助长邪恶,助长腐败分子的嚣张气焰。”
他们的谈话变得沉重起来。纷扬的雪花为这种严肃的对话平添出几分庄重。
“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是把古城县乃至麓南地区搅得天翻地覆,将会改写一段被扭曲的历史!”孙浩的话说得格外压抑。
“你的看法很对。”夏露神情坚毅,“历史本来就是在不断校正中前进的。孙书记,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把田茂林事件的真相公布于众。这对你打开古城县的工作局面或许会有帮助!”
“哦,看来你对这里的情况十分了解哩!”
“这么说吧,我和其中的不少关键人物不仅了解,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间,我会详细告诉你。今天,不是说话的场合。”
“太好了,我会和你联系的。”
“不,我找你更方便。”夏露用冻僵的手摸出名片,递过去,匆匆转过身去,追赶走远的同伴们。
老郭头追上记者们,说:“同志哪,村里备下饭了,粗茶淡饭也得填几口再走哇!”
越野车发动起来,夏露挤进车里,真诚地说:“郭支书,留下窝头让乡亲们填饱肚子吧我们有车,赶回县城很方便!”
站在面前的这个汉子,中等身材,结实得像座石橛子。方方正正的面孔,原本很英俊,也被烟熏尘染了,泛出青铜的光泽。只有眼睛是明亮的,浮着淡淡沉郁,直直盯着眼前的山野,似有燧火在崩裂。额头很宽,眉毛很浓,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鬓角上有了一丛白发,显出一副成熟和质朴,看不出沮丧和卑琐。他伸出手来,果然有两根断了半截的手指,掌心裂了口子,粗糙得好似钢锉,用力一握,孙浩感到肉皮扎得一阵发麻。
“老田,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孙浩望着田茂林,鼻尖隐隐发酸。
“咳,看我干啥县里工作一大堆,风天雪地的,路又不好走。”田茂林淡淡一笑,用手抹了把脸,落下一串尘屑来。“不过,孙书记既然来了,我也顺便把这里的工作汇报汇报如果你不累,我陪你到山上去看看!”
他见孙浩没有拒绝,便扒着石缝朝山崖上爬去,随着几块碎石滚下山沟,荡起一串震耳的回响。
孙浩随着他扒着石壁,踩着石缝,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崖,便来到一处光秃秃的山峁上,山高风紧,刮得人直打趔趄。风雪弥漫中,巍巍太行矗立在西、北方向,层峦叠嶂挺起伟岸的雄姿,迤逦来到面前,便显得低缓和开阔,脚下的丘陵和谷地便似巨浪下的细碎浪花了。
田茂林迎着山风,看着远处说:“孙书记,你看那里,就是县里当年学大寨时修的南湾水库和东岗水库,因为山势高,当地群众不能受益。我们准备打透这座山,再修一段引水渠,把水引过山,不仅可以解决船底沟的吃水和灌溉,还可以使山前山后的村庄解除水荒,将五万多亩山地变成水浇地。”
孙浩一看就能明白南北两处存在很大落差,修渠引水具备良好的地理优势。他佩服田茂林的设想和选择,但又不由不为这个选择担心。这条引水渠线穿越南湾、东岗两个乡,转山渠少说要修五十里。船底沟隶属前井乡,继续向东又有七里岩、赵窑两个乡,要想受益,仍需修二三十里转山渠。这是一个牵动五个乡的浩大工程哪,你田茂林现在是什么身分莫不是痴心妄想吧但是,作为县委书记,他不能不赞赏田茂林的胆识和胸怀,作为一个被撤了职的普通干部,能向他提出卓有见地的设想,难能可贵。他便沉思着说:“是啊,这里本来有个修建北干渠的设想,但是被搁浅多年了。如果能够实施这个方案,东部的五个干旱乡就能解决吃水和浇地的困难!”
田茂林的目光陡然发亮,扬开嗓门说:“孙书记,如果县里还有修建北干渠的计划,我情愿带领船底沟的乡亲们,拼死也要打透这座山,捅透这个引水过山的喉咙管就算做场实验吧,对修建北干渠可能起个推动作用!”
孙浩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想给你泼盆冷水,这事很难行得通!”
“为啥”田茂林站定了,一脸愕然。
“目前领导的思路是抓经济效益,抓工农业的总产值,不可能投资让你去修北干渠”孙浩避开一股山风,加大嗓门说:“你是站在群众利益上给我提建议,如果站在官场人物的利益上,有人想的首先是自己的政绩!”
田茂林的双眼瞪圆了,争辩说:“什么叫政绩老百姓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共产党的最高准则。不为老百姓办事,不为山区人民造福,还讲什么政绩孙书记,山下的船底沟是当年八路军的区公所,山那边的赵窑是咱解放区的县政府。可现在,老百姓吃不上水,种不上地,填不饱肚子,一村一村的乡亲们都快搬迁空了,咱们这些共产党员就眼睁睁看着一刀一枪夺来的江山败落吗?咱还有脸面去见老区的父老乡亲吗?”
田茂林声音哽咽下来,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孙浩站到田茂林身边,不无忧虑地说:“老田,我赞成你的想法,但是,你千万不要为自己去找不必要的麻烦我今天来,主要想和你谈谈心,想了解一下过去的情况,听听你心里的委屈……”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说现在的工作”田茂林凄然一笑,又决然地说:“我这个人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我是个农村娃,戴不惯官帽子。更何况,现在是无官一身轻,还有啥可怕的呢不管你们上面怎么看我,只要还让我为老百姓办事,我就要把心跟乡亲们贴在一起,把洞打透,就是修条毛渠也要把水引到船底沟!”
如同狠狠呛了一口寒风,孙浩被这番话震撼了。
柿树下偃伏着一座石头屋,铺着一条石炕,那是田茂林的住所。郭支书抱来一堆山柴,燃着火,全村人都闻讯赶来了,围着火堆挤了一屋子。孙浩啃了一个窝头,喝了一碗粥,便和乡亲们围着火堆聊大天。山柴爆着火星,冒着轻轻的蓝烟,映照出一张张枯槁的面孔,还有一双双焦渴的眼睛,除此就是满屋子的沉默,还有呛得人流泪的柴烟。
老郭头抱着脑门圪蹴在门台上,含几分抱怨说:“孙书记呀,你也瞅见了,这屋里坐的,就是俺船底沟的全部人马了想想当年打老蒋,俺带领一百号人的担架队,一直跟着部队打到黄河边,回来时得了面‘支前英雄’的光荣匾,回到村里点点人数只剩下四十九个,五十多个都壮烈了……可那时候,咱没孬种如今,如今哩……船底沟翻船了,俺这支书,没脸朝上级说话了呀!”
“唔……”好多婆娘们陪着老郭头呜咽起来。
孙浩安慰着:“老郭,甭急么,有啥委屈,咱慢慢说,啊?”
老郭头搌搌眼窝,忿忿地说:“孙书记,俺也不瞒你,老田不是外人,俺就说句掏心话吧。前些年,县里学大寨,在后山修水库,俺船底沟要人出人,要钱出钱。水库修成了,大渠修到方山后,半截子撂下了,俺是见不到水,也用不上水呀俺想问问,县政府早就把俺这些山里人忘到脑勺后了哩!”老郭头猛然站起来,指着门外黑漆漆的山野,悲怆地说:“这几年,天不下雨,三季绝收成,今年秋庄稼没种上,林果也蔫了,乡里照样来收摊派,缴不上就搬东西就掀房。我是支书,就带着全村人去论理,把乡长惹恼了,把我五花大绑押到乡里,一气关了我半个月孙书记,俺这支前英雄住进共产党的班房,这叫天理不公哪……”老郭头哽泣半日,咳嗽连声说下去:“多亏老田把我救下来,他是来俺村驻队治乱哩。谁乱来还不都是让那些乡官们给弄乱啦回到村里,乡亲们说,咱不种地了,地里收下的还不够缴摊派哩,支书,俺把责任田交给你,俺到外面打工逃活命去了俺拦也拦不住,留又没法留,眼睁睁看着走了三十多户,现在就剩下十八户人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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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爹好娘 第三十七章 天理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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