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维持会走了,留下我在青年会这间无窗的陋室里不知所措,一筹莫展。我仍然穿着破烂内裤——这副样子当然不宜在一组尊贵的人面前作证,不过他们总有办法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突然出现。假如我住在一所像样的旅馆——哪怕在我妈妈的公寓里,尽管那里铺着粉红地毯,摆着红红绿绿的塑料花,房间装饰得像妓院——他们今天晚上就有可能放过我去。这算是一个教训吧……我在屋里走了几步,踱进走廊然后朝男厕所走去(好像这里有女厕所似的。)哈哈。真有趣,努德尔曼先生。一分钟前你还痛哭流涕哩,接着就又大开玩笑了。
洗澡间除了滴滴的流水已空无一人——长排的洗脸池和小便池像急切迎客的守卫者一样随时做好排水的准备。早晨3点30分。就连有窥淫狂的人也需要睡上一会儿——或许正忙着对昨天偷看到的别人的生殖器编织离奇的故事呢。
我弯腰站在搪瓷小便池前,尿出的小便形成一个长长的美丽的金黄色弧形,恐怕麦当劳也要自愧弗如了。我拉动拉杆,醉迷迷地看着冲水急速转成一个漩涡。上乘的美国水管工艺,我赞美地摇了摇头。然而我还是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如果我接着在这里睡,不知道一会儿还会出什么事。我动一动头,实在太累了。为什么我总在黑暗里生活,在夹缝中挣扎?为什么年复一年地生活在错的一边?现在我个人与家庭与经济,三者凄惨地搅合在一起,此时我最需要的是生活中有一点小小的开心事。开心事。不管是哪一种的。然而我担心就算我正好与它撞个满怀,就算它抓住了我的睾丸,就算它挠我的胳肢窝,我也未必能认出它来。这就是开心事。其实每个人都在谈论它,不是吗?到我家来,咱们干点开心事。伙计,昨天夜里开心不?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从我个人生活体会中,至今没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我知道人人都应该有一点,而且很清楚没有人比鄙人更需要一点开心事了。开心事。它就跟成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另有一件事,在我退回那密不透风的小屋时我的糊涂脑袋瓜以真正神奇的速度挖掘着新奇的深奥的事物。假如我有一支笔、一张纸、一点点耐心和一个足以叫人恶心的信念,就会创造出非常有趣的作品。为什么非花时间写小说不可?借助于收集来的学术论文和哲学文章,这篇东西很可能会使我拿到诺贝尔奖,同时还有开心事,甚至——如果我真有水平,再发挥得好一些——成功也会接踵而至。嗨。我所要做的就是写出一本畅销书,写出一部一蹴而就的小说,是关于一条虹洚鱼威胁着一个社区的故事。
我穿好衣服,打好行李,走下楼去——我永远告别了那个房间,感觉马上好起来。我朝电话亭斜插过去,打通了古伯斯威尔。电话铃声。铃。铃。
“哈啰?”维维卡的声音,低哑和半睡着的声音。
“是我。”我高兴地说,听到她的声音我即刻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
“出什么事啦?”她带点惶惑地问道。
“没事,我挺好的。”
“可是——”
“一切都好。真的。甚至还挺开心。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再问你一件事。”
“嗯?”她打个哈欠说。
“我打电话就是要告诉你我爱你爱得发狂,爱得发疯,全身心地爱你。”
“在——在早晨4点钟?”
“不要让我解释。”
“我很感动。”
“瞎说。”
“真的。我恰恰半睡着。你叫醒我时我正在做一个挺高兴的梦。”
“什么梦?做爱的?有我吗?”
“是也不是。”
“说给我听听。”
“不!”
“你为什么总是神秘兮兮的?挑逗人可又不说,这就是你,可这是正事!”
“不。”
“我总想要是你能把女人的梦,特别是性爱的梦记录下来,一定能写成一部成功的小说——就甭愁钱了。”
“你打电话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她问我。她不肯上钩。
“对,还有一件事。请你去问问马格努斯,看他有没有给我留话?”
“可他睡得正香——”
“正香。我知道。就是这样。你不必叫醒他。就问他一句今天晚上他有没有给父亲留话。”维维卡不情愿地去孩子的屋了,我耐心地等着。
她哧哧地笑着拿起电话。“他闭着眼睛,带着满脸微笑,”她笑着说,“说‘孩子是奴隶’。”
“妙极了。谢谢,再见,”我说着挂了电话,在电话员还没有来得及问我要超时费之前就挂断了。
对呀。就是这样。孩子是奴隶。昨天晚上马格努斯给我的睡前留言是“我们是野蛮人”。一个六岁的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词?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孩子们还是这个家庭或者整个人类?如此深奥的道理,我在清新的空气中漫步在第二大道上,心中想着这些事。街道很安静,偶尔闪过一辆出租车。夜开始透明了,多么清澈,尽管街灯亮着,我仍能从两侧高楼屋顶的夹缝中看见朝我眨眼的星星。
我看了看表。4时10分……嗯……如果我碰巧在午饭前赶到伯尼的办公室……想想吧,整整八个小时,可干我认为合适的事情,可以胡思乱想。看来……我可以去动物园,可是除了猫头鹰其它动物都还在睡觉。还有汽车终点站,地铁,火车站,日夜食品店——在最后一处呆着必须吃点什么才行,否则较难。伯尼要是请我大吃一顿怎么样——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我可不愿意把我的胃口惯坏了。还有,最好能省下几个钢镚儿。“省一分赚一分。”我说服自己,同时手指在钱包里搜索,又在口袋里翻找有没有掉出来的钢镚儿。算一算……离开家的时候我把家中全部的钱都带上了,只留给维维卡5元急用钱(万一哪个孩子得了急病需要购买救命的药)。就是说出门时我身上总共有26元4角3分钱。花了3.5元住青年会(我知道会对匆忙离开那里感到后悔)。妈的!假如我没去住青年会,就有可能花上一笔钱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尽管我知道只要钱还安全地在我兜里装着,我不会乱花一分,我真他妈的成贱货了)。8角5分电话费……还应当剩下22元……0……8分,我一边往城里走一边算计着,脑子里全让经济帐塞满了,全然忘记了周围的环境。
22元8分。过去买一合雪茄的钱升格为现在一个星期的菜钱。不过这有什么可失望的?充其量不过是暂时现象,说不定连乔·保罗·格蒂①也曾数着5分钢镚儿过日子呢——或许是一分的——在他的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22元8分——足够我们的纯花销,如果不算上那些庞大数额的帐单,债务以及购房的分期付款的话。为了说起来方便,姑且把他算做23元。你可知道,努德尔曼,就在今天这个日子,有的人会连眼皮都不抬地把这么多钱扔给守门的侍应生。要么在华丽的夜总会的厕所里,把一张20元的票子顺手塞给一个手托香皂毛巾的可怜的老家伙。要么用它点着雪茄,甚至用它擦屁股。而此时的你却在一分钱一分钱地数你的财富。你会不会因此而感到自己像一堆臭屎?一点也不。这种困苦仅仅是暂时的。以后,当我有朝一日富裕起来,我会满怀思恋之情写出这些猪狗不如的日子。维维卡跟我将共同回忆“那艰苦的岁月”,正如帕特和理查德·尼克松时常回忆他当年在他爹的加油站补汽车轮胎,而帕特被迫去当夜间酒吧招待的故事。尼克松夫妇在回忆中表达的只是艰难时期的痛苦,而我则将站在一定的高度面带感情丰富的微笑,留恋地回首“有意义”的岁月,那个时候生活非常朴素,无需为琐碎小事而烦恼,更不必操心去市场上搜罗可以免税的政府债券,想方设法寻找逃税方法或者钻现行财政法律的空子。
① 乔·保罗·格蒂(1892-1976):美国富商。
22元8分。告诉我,伯尼,倘若你到青年会来住一宿,扔给他们3.5元钱,八小时之后你是不是还想着那钱呀?
“3.5元?”伯尼大笑起来。“你是说35万吧,是不是?”
“对。对。”我也大笑起来。“当然啦。我把那倒霉的小数点点错了。我过去可曾是数学家哩,你信不信,伯尼?咳,咱们不就错了几位数嘛,朋友之间多几个零少几个零又有什么关系?”我骂了一声接着狂笑起来,手从口袋里掏出21元8角5分。“咱们忽略了23这个数,伯尼。23个千,当然啦。它们跑到哪里去了?是骗局?”我大声嘟囔着从一个警察身边擦过,他已经观察了我一个街区。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从没见过什么人自言自语吗?可怜的家伙,他一定是刚出警校第一次上街执勤。让他在街上呆两个星期,那他准会跟他的警棍痛痛快快地聊大天了。
21元8角5分。再消磨七个小时。伯尼,今天不是你掏腰包就是我上当受骗。七个小时……不对,六个半小时……过得真快……剩六个小时了……我因缺少睡眠而神志恍惚,不知该往哪儿走,但能意识到两只脚正把我带往曼哈顿下城,从商店门口打盹的醉汉们纠缠在一起的脚丫里挑道走,此时我还没有想好今天的日程安排。鲍温利①。这就是我父亲带着我和我哥哥渥尔特来的地方,他要给我们进行现实主义教育。“看看吧,”老爹指着睡眼惺忪的醉汉们说,“如果你们不好好做作业,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在贫民窟里生活!”这可吓坏了渥尔特,吓得他一直努力直至考进研究生院拿到博士学位。我则得到相反的印象,这些打着呼噜的生灵不会有父亲的那种压力与担心。他们不付租金,不必与顶头上司打交道,总能睡个好觉,并且——尽管贫穷——既不用每天12小时每周四天卖苦力,又不用日夜受着恐惧的折磨,不必预料他们印刷公司破损的机器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损坏。妈的!我怎么总是一个聪明的笨蛋?我于吗不像渥尔特一样担惊受怕一路进取拿下我的博士学位来?但凡我有一丝害怕说不定我也成功了。也许还能读一读博士后呢。今天就会像我那些科学家朋友一样有保障、富有,但是痛苦。我则截然不同,无保障、贫穷,但是快活。受穷是很浪漫的事情,对吗?啊,不错。一分钱没有的那些日子是我和维维卡最快活的时候。在我们勉强糊口时我俩真诚相爱。我们像一对驮牛,共同负重前行。从不说气话,从不落泪,坚忍不拔,无怨无悔,勤俭节约,善良待人。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友好,礼貌,周到,温顺——一个童子军或是一条狗该做到的我们都做到了。
① 鲍温利:纽约的一条街,多廉价旅馆及下等酒吧。
“再走一点,再走几条街。”两只脚不知疲倦地拖着我沿唐人街东侧往前走,空气中仍弥漫着昨夜的蘑菇辣子鸡味。离开唐人街,哇,你瞧,我抬头望去忽然发现一个钢丝编织的庞大的艺术品从石塔上吊下来。
布鲁克林大桥!我口中念着举头凝望那熟悉的猝然下降冲进黑暗之中的壮观的曲线,忘却了的记忆似开了闸的洪水涌上心头。布鲁克林,我嘴里说着,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它像一辆孤零零的汽车行驶在弯曲的路上,它红色的尾灯飞跨到了对岸,迎候在那一侧的布鲁克林点点灯光诱人地闪烁着,宛如画中的妓女。
金县。就在这里,作为一个大有前途的13岁黑市交易老手,我的生意越做越好,别人做抢手的钻石生意和毒品生意时,我则非法地贩卖爆竹。那时候的我很狡猾,告诉你吧。我的起点如此辉煌,本该去西贡或者贝鲁特,至少也应当一名靠发不义之财致富的电梯稽查员。
是呀。布鲁克林大桥。困顿的大脑仍在不着边际地漫游。就在这里我经常在布鲁克林工艺学校的各教室间来回奔跑。学校的人们忙着把我培养成电子学的健忘者;过去我常到大桥上来清醒大脑,以便进一步钻研微积分学、量子力学和场论方程式;过去我常在这里的人行道上散步,吃着我母亲完成任务式地搓合成的干了的三明治,在这段桥面上我朝下凝视拽着垃圾船的拖船划破水面的浮油及漂浮的垃圾脏物向前行。秋天。冬天。春天。无论如何在这里滞留比呆在工艺学校里那用涂上绿漆的水泥铺就的草坪上要好。没错,东河简直像个大粪池。但是对我来说它飘溢着海水的香味,相比之下学校楼里充斥的是成千的工具制造工程师的汗酸味,那幢机械大楼在那个幸福的时期是吉列剃须刀片厂。剃须刀片!今晚的第二次,我数着呢,我一边想一边爬上第一根长长的弧形悬缆,用一只手拿着提包以便在这光滑的钢丝上保持平衡。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灵巧得像头能爬山的山羊。
天仍很黑,我轻松地向上爬去。灯光照射与阴影交替伴我向上,悬缆越来越陡,我向上爬呀爬。停一会儿。喘口气。空气中的海草与咸水味与外国客船和货轮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向上。向上。再向上。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应该在这里登记而不是青年会,那宝贵的3.5美元便可省下来。我解开皮带,把包系在腰后,开始了真正的上攀,因为悬缆的这一部分几乎是垂直的。布鲁克林大桥,我恍恍惚惚地唱着,一百多米以下,一辆车在路上颠簸前行。再向下更深的地方,有一艘拖轮在航行,它小得像只玩具船,船首与船尾亮着微弱的灯光,在漂浮着冰块的河里喀嚓嚓地前进。一股寒风吹过水面,它嗖嗖地穿过悬缆,把我的头发吹得坚了起来,把我变成了非洲霍屯督人。“乌拉古拉尼姆巴鲁姆巴。”我悄声对大桥说,告诉它一位老朋友正向上攀登。
向上。向上。我像一只柔软的猫在冰凉的钢缆上朝上爬。我是一只丛林豹,一只山猫,最后一个猿人。哈!让治安维持会到这里来吧,如果他们还想开会的话。让他们找个地方安放他们庄严的带弯的橡木桌子吧,如果他们能够的话。
向上。向上。向上。我继续朝天上爬去,就像蜘蛛人、蝙蝠侠和奇侠女的化身;像马威尔队长、超人、牧场主朗和麦尔肯·艾克斯。①瞧呀,妈,是我,您的儿子,理德·赖德,罗伊·罗杰,芬尼。奥特里和罗纳德·里根,他们统统汇聚在一个动作敏捷无所畏惧的人的躯壳内。你现在不为我感到骄傲吗?爸,我从来没有告诉您因为我发过誓要保密,但是我始终没有取得博士学位的真正原因是——您一直都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的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我外表装成一个脾气很好但是业务不强的人,事实上我忙得要死,忙着救人,忙着帮助在痛苦中挣扎的姑娘们,忙着改写低级趣味的黄色小说。
① 这些人都是动画片或漫画中的超人与英雄。
突然,我还来不及说声“夏扎安姆”①,身体已经伸了出去,触到了悬塔的石头墙护墙,同时发现——就好像这是专为我做的一样——塔墙上有一个不大的凹进去的地方,像一个凹进墙内的巢穴,刚容得下一个瘦瘦的猿人。
① 夏扎安姆:儿童俚语,用于要东西突然出现或消失时的咒语中。
我爬进去躲避狂风,夹在两壁之间稳稳当当地坐下来,我感到这里非常暖和;无人区,世界尽头。在我这个不被世人发现的有利地位,我可以一眼看到城东的海岸,分辨出曼哈顿的灯火,威廉斯伯格的灯火甚至昆士区大桥。朝另一侧瞧能看见斯塔腾岛和韦拉扎诺狭湾,往西北方向看,天虽然依旧很黑,但开始有点透亮。我打赌我能看见新泽西的悬崖峭壁。新乐西②。
② 新乐西:主人公对新泽西的戏称。
我向后靠去点上一支雪茄,瞅着脚下的景致,发现不远处的屋顶上用炫目的大字标示着“耶和华圣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心想,人间天堂。黑暗中我看着烟头一亮一暗,一时冲动把它攥在手里,然后把它远远地抛向夜空,随着它翻滚向下坠落,思想里产生出各种怪异想法,烟头本欲下坠而风却将它往上吹……亲爱的天上的主,我乞求您,在这一刻我产生了信仰,让伯尼,我的救世主,放过我吧。您只要肯帮助我这一次,我将永远不再打孩子,我将永远保持清醒,永不再调情,将爱他人,将尊重和珍惜我的邻居。谢谢主,阿门。
“你信不信,假如上帝真的控制着我们的生活,”上个星期维维卡说,“那么你,或者我们,一定做错了什么事。”
“上帝是迷信。”利夫说,他的意思是上帝是由于人们害怕才虚构出来的。
“很多死人住在这里。”马格努斯极有洞察力地说道。我们开车回古伯斯威尔时路过一个一英里长的墓地。
……有几分钟,我打了一个盹,睁开眼睛时高兴地发现天空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一条桔黄色带子燃烧在布鲁克林上空。我心满意足,甚至自鸣得意。我感觉到了生活脉搏的跳动,听见全城的闹钟都响起来就像大炮在连续轰鸣,意识到几百万说话含混的人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像那些舒适惬意的小仓鼠一样在一个个盒子里翻身。他们睡眼惺忪地挠着胳肢窝,挠着肚皮,挠着掉头屑的头发。
又是一天。
7点30分,人们都离开家门匆匆赶路,桥上的车一路颠颠簸簸。从我们的摇摇晃晃的直升飞机上能看见所有静止不动的公园小路、街道和窄巷。圆白菜的价格直线上升,结果导致严重的汽油短缺。电力供应不上,因为城里所有的电力公司都在进行着失控的罢工。市长最近疯了,他只穿着袜子和网球鞋满屋子乱转,还硬拽头上那仅存的几根毫毛。这位政府官员刚刚在电视上露面,他瞪着愤怒的金鱼眼宣布处于紧急状态、骚乱状态和团结状态。就天气来说情况未见好转。预报说能见度低,就业率低,效率也低。下午气温将下降,气压将下降,人的背将更加下弯。烈风将从东吹来,热空气将从南方袭来。至于明天,天气预报说没有什么问题,一个遍及世界驱之不去的低压政策将于不久的未来使我们收入更低,生活更悲惨。
啊,纽约,破碎的梦与梅毒的王国。在今天这样的早晨,红色的太阳从新泽西东方上空的一线褐色烟雾中冉冉升起,使你几乎产生在这里住下去的愿望。是的。就是这儿。你属于这里,属于这座桥,在这里你指挥着交通制造着小小的混乱。12年呀,我为什么像个僧人一样把自己深藏在古伯斯威尔的丛林之中?行动,这不仅是利夫的强烈愿望也是我的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他横渡过大西洋,欣赏过黑皮肤姑娘赤裸的胸部,骑着骆驼走遍几大洲,曾在亚洲漫游,在非洲冒险,一个这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将自己埋葬在美丽的古伯斯威尔?古伯斯威尔。啊!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比同性恋者还不正常。这一回治安维持会是对的——该把它交给他们,疯狂程度超过——哦主啊!怎么这么想啊!我拍了拍脑门。我是一个愚蠢透顶微不足道忘恩负义的小人,治安维持会想帮助我,用托盘托给我一个卓有成效的群策群力解决问题的办法。疯得不及一个门把手,疯得不及——不过,当然!这一次挖鼻孔的人和捻胡子的人激励了我:进一步发展你的神经错乱,他们说。要完全彻底。向世人公布你疯了。必要时在《时代》杂志登一个全幅广告,口吐白沫猛抽脚踝。像侏儒一样伸出你的舌头。翻动你的眼珠露出白得像大理石一样的白眼球。太棒了!跟真的一样!
“我得赶快找一个电话。”我喃喃着收拾起东西重新爬上了钢缆——刺骨的寒风在欢迎我……
向下。向下。向下,我小心翼翼地朝下滑着,接近路面时桥上的汽车队正走走停停,我最后猛地一跳落在地上,双脚因猛一着地的冲力而发麻。我从地上蹦起来拎起小包朝桥下跑去,一直跑到一部电话跟前。如果生存不属于急救项目的话,还有什么可属于的呢?
411。问询处。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得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号码,心在剧烈地跳,脑子在思索从简单的现实中悟出的深奥的道理。手指虽已冻僵却急不可耐地艰难地拨着电话。投进去的是10分钢镚儿,收获的将是好运。
“哈啰?失业者社会保障制度办事处?我是替一位朋友的家庭打电话,这个朋友刚刚得了精神分裂症。不,不。朋友。对。好人,只是比同性恋者还不正常——你知道我的意思。哈哈。你能不能告诉我领取丧失劳动能力者补助金的条件是什么?”
这样的条件,我笑了。我双臂交叉,在曼哈顿下城的街上高兴地跳起了华尔兹。我的朋友——各个系统都崩溃了的那个人——在做眼花缭乱的色彩检测时将通不过卫生检查。简单地说——为了使同一位明显地遇到麻烦的朋友能够拿到补助金——要想合乎领取补助金的条件,他必须得到医生的证明,证明他不能在一年或更长的时间里参加工作。哈哈。如果说我十分了解他的话,我相信他情愿要“更长的时间”。现在既然我们的朋友知道了这“保险的身体状况规定”,剩下该做的就是把自己困居在古伯斯威尔精神病治疗所里。纯手续问题。小事一桩。只需看他一眼——你根本不需要列举病症——他们便会跪下求他接受补助金支票。关于神经官能症和丰富想象力的接近之处,弗洛伊德是怎么说的?我是个了不起的演员。我一生中只有这一次一切都符合条件。
社会保障制度,我疑惑地摇了摇头。它不同于社会福利制度。多年来我一直在向金灿灿的国库里扔钱。今天我只想借用一点我的钱直到情况好转。多少年?好吧,十年。离着跟伯尼大叔共进午餐还有整整三个小时,不过我们干吗要在时间这种小事情上争来争去?总而言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有道德修养?其它国家都有十分慷慨的帮助困境中的艺术家的项目,而我国与他们唯一的不同在于我们的政府是在未意识到它的慈善意义的基础上“扶持艺术”的。
天完全亮了,在这个五彩斑斓与充满欢乐的早晨我忽然意识到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我正站在自己生命的转折点。金融统计指标直线上升,我个人的情况十分乐观。须臾间我已经历了自身的彻底的复苏。我将不再被迫过着数钢镚儿的屈尊生活。也不再因为经济拮据而住下等旅馆,忍饥挨饿,靠领取乐善好施的救济过日子。再见啦,意大利通心粉。欢迎你,肉馅饼。每一个孩子都将有一辆新的十挡变速自行车。维维卡将重新陶醉于消费艺术。至于我自己,我只会往后一靠——在阳光明媚的尼斯或者凯尼斯什么地方——观赏孩子逐浪嬉戏。我将变得像画中晒黑的人一样一个劲地往身上拍果汁型防晒霜。我的牙将全部补好,内裤将缝得结结实实,心脏病和癌症将被彻底治愈。我将过上国王般的日子,只喝最优良的酒,饭前嘬一口开胃酒,身穿手工缝制的麻料套装。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只需让伯尼预支部分钱使我维持下去,直到那些支票潮水般涌来,不需要太多钱便可在酬金滚滚而来之前帮我渡过难关。噗嗤!我吹着口哨,跳起来磕着脚后跟,感觉自己登上了世界之巅。这一次我将重新焕发朝气,以新的面貌回到古伯斯威尔。我的好运如此厚重,说不定索斯基一家将打开一罐满是肉毒的豌豆罐头呢。留给他们自己享用周末美餐吧。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非特定性的奇妙的可能性,当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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