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通向山区,那一带的山真小得像丘陵。狮子山、七孔山、福龙山、定山、龙洞山、黄悦岭……外地人一听这许多山名,准会吓一跳以为必定是群山起伏,可望不可即的山区,其实只是一群丘陵,却也出产不少药材,草木葱茏颇为秀气。
最秀气的可能是福龙山,孤峰插汉,映带长江,山中有不少岩洞,林深草茂。距城仅十里左右,是游山散步的好去处。后面跟来了两个人,走了两三里,只剩下一个了,脚一紧,片刻便接近他身后。
“你又想捉我吗?”他仍向前走,信口问。
“我……我怎敢?”语音悦耳,是谭潇湘姑娘:“就算我吃了一千颗豹子心老虎胆,也不敢在你面前张牙舞爪呀!”
“呵呵!你又不是母老虎,张什么牙,舞什么爪?”他在笑,“你敢跟来,不怕暗中监视我的人捉你?”
“没有人跟踪你,我留有断后的人。”
“对,人都在城里忙。是混天一掌吗?他老了,恐怕堵不住跟来的人。”
“他老人家很精,不会硬堵,会将人引走。”
“他将危险的情势告诉你了?”
“是的,两家走狗联手,我们的凶险增加十倍。”姑娘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柳兄,我……我们该如何过江?”
“游过去呀!你不是绰号叫潇湘龙女吗?呵呵!能在洞庭湖游三个来回吗?”
“我毕竟不是龙呀!柳兄,谢谢你啦!”
他扭头注视满腔酡红,羞笑十分动人的谭姑娘,忍不住好笑,姑娘正向他扮鬼脸呢!
“我……我真不中用。”姑娘叹了一口气,“制造了两次机会,劳而无功。我以为我可以击破他的芥子神功,岂知几乎被反震伤臂呢。”
“那是你太贪心,也缺乏自信。”
“我贪心?”
“是呀!你击中他的右脚三剑。如果你真有信心,聚力于一剑,结果如何?由于信心不足,因此出手时,在心里上就预留退路,缺乏雷霆一击的猛烈爆发力。不过,你很不错了,假以时日,你会击败他的。”
“你可以轻易地赤手空拳,拆散他一身贱骨头。”
“不那么容易。”他摇头:“这次他的精力,已经耗损了五六成,急怒之下更是灵智不清,所以被打得头青鼻肿,以后他不会上当了。”
“你……你为甚么?”姑娘突然挽住他的手膀,将脸藏在他肩后。
“为甚么的甚么?”他装糊涂。
可是,他突然感到心脉加快。姑娘亲呢的举动,让他在身心方面突然起了变化,紧挽着他臂弯的小手,传来一股让他心弦为动的感觉。
八载冒险生涯,他结交了不少异性朋友,其中不乏令他动心的姑娘,但从没有人能叩开他的心扉。
这位小姑娘,并不比他所认识的姑娘们出色,也不是国色天香的绝色美人,可是,似乎另有一种吸引他的魅力,一种脱俗的气质令他产生拥有的念头。
小妖巫月华仙子,也曾一度扰动他心湖的涟漪,这一点心动的感觉,已因小妖巫的恶劣行为而消失了。
谭姑娘对被推入娟门火坑的仇恨,并不怎么介意,没有积极报复的念头,反而他这个局外人,对小妖巫的行为大感愤怒和不满。
他觉得,这位小姑娘十分聪明可爱。似乎已经知道他的底细,把他当成大慈大悲活菩萨般全然信赖他。
“你不要明知故问嘛!”姑娘摇晃着他的手臂,撒娇的表情十分可观。
“我真的不知道你指的甚么呀!”他忍住笑,情不自禁伸手轻拍挂在臂弯上的小手。
“你……你甘愿受那些走狗驱策,又暗中以各种面目戏弄他们。”姑娘白了他一眼,噘起红艳艳的小嘴,鼓起腮帮故作生气。
“我是被迫的呀!一有反抗的表示,就被打得半死。”他半真半假苦着脸:“不接受驱策岂不遭殃?”
“活该!你……你……”
“不瞒你说,我还没有翻脸的借口。”
“你对吴家有成见,我想知道,柳兄。”
“我并非对九华剑园吴家有成见;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也没有朋友与他结仇,我也不是一个以杀掉高手名宿,以扬名立万的匹夫。我只是觉得,每一个豪霸都很讨厌,所以我愿意帮助弱小,让豪霸们互相残杀。我也曾替某一些豪霸效力,歼除更可恶更坏的豪霸。”
“吴叔不是蒙霸……”
“不是吗?如果不是,巡缉营怎会劳师动众除之而后快?不谈这些敏感的话题,反正谁死谁活不关我的事。”
“你把我从那种地方救出,表示你关心我,我好高兴,我好感激你……”
“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讨厌小妖巫不讲道义,做出那种卑劣恶毒的事。如果她单纯地利用你们勒索,我是不会插手管闲事的。呵呵!你已经知道我许多秘密,今后你们的人,最好离开我远一点,以免吃亏上当。我快到地头了,你应该向后转啦!”
“你到何处去?”
“前面,福龙山。”他向前面青葱的山林一指。
“狂龙的歇息处?”
“他们在凤凰山。”
“那这里……”
“摄魂骷髅一群凶魔躲在这里,老凶魔不久之前狼狈地出城。”
“你为何找这些凶魔?”
“我为白发郎君几个人而来的;警告他们赶快远走高飞。我猜想他们要和老凶魔合作,老凶魔很可能控制了他们,会从白发即君口中,盘问出我在徐州救他们的经过,消息一传出,会妨碍我的活动。他们再不识趣往北逃,肯定会被两家走狗一举歼灭的。”
“我跟你去。”姑娘雀跃地说。
“不可以。”他坚决地说:“你不能跟我在一起,你我是死对头知道吗?”
“可以啦!可以啦;至少我可以帮你摇旗呐喊,可以……你说你是被迫的,忘了吗?”
姑娘娇笑,紧抱住他的臂弯,“不是敌人,就是朋友;我把你看成可以倚赖的好朋友,你不承认那是你的事。”
“一厢情愿?”
“就算一厢情愿吧!”姑娘低下头,眼一红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们男子汉四海为家,双肩担一日无牵无挂,英雄事业需要一副铁打的心肠。我们妇道人家,把感情看得很重,些许小事也牵肠挂肚,何况事关生死的救命恩情?我觉得,我一定要在你身边,看到你,我就觉得心里踏实平安,所以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不管你做任何事,我觉得我都有参与的感觉,我……”
“你可以躲在一旁观看,不许插手,你答应?”他抨然心动,轻拍姑娘的手膀。
一种心灵契合的感觉震撼着他,他有抱住姑娘亲一下的冲动。
“我答应。”姑娘脸上阴霾全消,慧黠地嫣然一笑跳着脚欢叫。
“好,从山林接近。”
“剑给你。”姑娘将布卷着的剑递给他。
“我不需要。”他婉拒:“也许你用得着。任何物品到了我手中,都可以成为致命的武器。真要与超绝的高手拼命,我用刀。”
“哦!你自称冷面力客。”
“信口胡诌的。”
“我不喜欢这个名不符实的胡诌绰号,我觉得你和蔼可亲,而且风趣……”
“少嘴甜了,我凶猛得很呢!跟我来。”挽了姑娘的手,他往路右的树林一窜。
看山人的山林间小屋,成了老凶魔们的落脚处,距城仅十余里,以他们的脚程来说,片刻可到,往来方便,林深草茂,小径一线,不怕受到跟踪。
两里外有一座小村,食物也十分方便,作为临时落脚处,相当理想。
摄魂骷髅三个弟子兼随从,皆已先后被杀,与巡缉营的人恨比天高,除非他死了,不然决不会放弃复仇雪耻的行动。
老凶魔身边,除了地府魁星、要命阎王之外,另加入了三个魔道同伴,六个人力量相当雄厚了。
但他们心中明白,仍然禁不起八表狂龙全力一击。
他们也有与九华剑园吴家群豪的念头和打算:到南京捣巡缉营的老巢。
甚至,有到苏杭宰鄢狗官的打算。
要命阎王追逐柳思,被打得糊糊涂涂,再被八表狂龙一吓唬,保漏网之鱼般先逃回小屋歇息。
不久,摄魂骷髅五个人也失意地回采了,一听要命阎王碰上了八表狂龙,老凶魔知道情势不妙,显然他们过江,到南京巡缉营衙门捣乱的消息已经走漏,八表狂龙追来了。
正感到无奈,白发郎君六个男女随后跟来了。
白发郎君感到人孤势单,怀有诚意来找老凶魔合作的。邪道与魔道联手,应该一拍即合。
六个老凶魔,与六个邪道男女,在小屋前面面相对,气氛不融洽。
老凶魔们认为,几个小辈不但派不上用场,反而是累赘,拒绝合作,摆出老前辈面孔,气氛哪能好?
任凭白发郎君如何央求,摄魂骷髅就是不点头。
“晚辈愿付前辈在徐州所提的二千两银子赎金,但目下手头不便,请前辈宽限一些时日,晚辈当向朋友筹借银子偿付。”白发郎君硬着头皮另提话题,“走狗们人多势众,前辈不觉得,与他们抗衡的人多多益善吗?”
“多多益善,你以为是打仗吗?打仗兵愈多愈好,韩信就是如此用兵的。”摄魂骷髅嘲弄地说:“万头羊够多了吧?但抵得过一头猛虎吗?你们六个小辈不但派不上用场,出了事还得要咱们照顾你们呢!哦!告诉我,在徐州到底是谁把你和星斗盟的人救走的?”
“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蒙面人。”白发郎君不便说出是柳思所为。
众所周知,他曾经在徐州胁逼柳思替他查九尾蝎的下落,表示他比柳思强得多。他怎能说出被柳思痛打,被星斗盟杀手乘机掳走他,又被柳思从老凶魔手中救走的事说出?那多没面子?
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把自己丢人现眼的事向外宣扬,他也不例外,一直就保守秘密。
“你少在老夫面前耍花招装糊涂。”摄魂骷髅凶狠地说:“你如果不说,老夫要你生死两难。”
“前辈请不要强人所难,晚辈怎知道本来就不知道的事?”白发郎君心中叫苦,这老凶魔要魔性发作了,“前辈,别忘了晚辈是诚意前来求见的。”
“所以,老夫不曾对你们立下杀手。”摄魂骷髅向前举步逼近,狞笑极为恐怖,“现在,你如果不从实招来,老夫必定’将你折磨得不成人形,至死方休。招!”
青衫客无名火起,一声剑鸣首先撤剑。
“邓前辈,不要欺人太甚。”青衫客连八表狂龙也敢挑战,当然有与老凶魔一拼的勇气,“目下的情势,双方虽有如同一条船上的人.但巡缉营走狗,图谋你们的心最切,你们处境,比咱们凶险得多。你既然认为咱们派不上用场,应该好来好去,用不着翻不必要的旧账,把朋友变成敌人。不要逼咱们拼命,以免让八表狂龙笑掉大牙。咱们走,请勿留难。”
六人纷纷撤兵刃,戒备着后退。
“老夫不信有谁走得了。”摄魂骷髅厉声说,徐徐逼进,不拔青钢剑,一双大袖缓缓拂动。
“哈哈!我相信他们都走得了,敢打赌吗?”一旁钻出赤手空拳,邪笑着的柳思,“东门老兄,我抱歉,是我示意要你我老凶魔联手的,我没想到这老凶魔如此不通情理。这种快进棺材的老朽,行为乖张委实令人不敢领教,就算他肯接纳你们联手,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们走吧!不要再打主意弄船过江,巡缉营走狗与江西严家杀手已成了同盟,你多了一倍的劲敌。”
要命阎王在一旁愈听愈冒火,旧恨新仇激发了凶性,猛地飞扑,云龙探爪伸手便抓。
“有人要倒楣了!”白发郎君幸灾乐祸怪叫。
柳思的大手,就在白发郎君的怪叫声中,扣住了要命阎王伸到的手爪,两人的十个手指扣得死死地。
手肘一收,要命阎王身不由己被拉近。
“你始终学不乖。”柳思的右手,扣住了要命阎主的咽喉向下按,像抓住一只鹅,“这次,要你好看。”
“呃……呃……”要命阎王像在鹤嘴中扭动的死鱼,左手死抓住柳思扣喉的手拼命扳扭。
噗一声响,柳思一脚踢在要命净王的丹田穴上。
“记住这次教训,希望你下次学乖了。”柳思右手一松,左手一甩,把要命阎王摔出两丈外,拍拍手向惊疑不定的摄魂骷髅伸手指勾了勾,“你,冲我来。那天晚上救白发郎君的人是我,吓走你的人也是我。你老凶魔在世间作恶多端,但我不曾目击你的罪行,所以我放过你,我不是替天行道的英雄。今天,你欺凌我的朋友,我就不能坐视了,我要教训你。”
所有的人,全都大吃一惊。
当然,白发郎君是唯一不吃惊的人。
“你……你不是小眼线柳……柳不思吗?”摄魂骷髅连说话也不顺畅,似乎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对呀。”
“你……可能吗?”
“你这老朽可能真要进棺材了,怎么青天白日语无伦次?站在这里的人,确是如假包换的小眼线柳不思,你没眼花,投看得。”
“你……你把要命阎王一下于打得半死。”
“对,这是他第二次被整,他不聪明,欠揍。以后,他一定学乖了,不会再在我面前张牙舞爪。他如果敢,我要他后悔八辈子。”
吃力地狼狈爬起的要命阎王;咬牙切齿强忍小腹被踢的痛楚,正想冲上再撒野,闻声打一冷战,完全清醒了,知道上次决不是一时粗心大意上当,而是柳思的武功造诣的确深不可测,两次被打罪有应得。
要命阎王不想后悔八辈子,呻吟着惊恐地后退。
一声怪叫,摄魂骷髅远在丈外哉指虚空疾点。
柳思不但不闪避,反而一闪即至,左掌挡住了劲道惊人的指风,传出一声怪响。
摄魂骷髅做梦也没料到,柳思会硬从可怕的指风近身,手指还来不及收回,铁掌已闪电似的光临左右颈根,有如千斤巨斧及颈。
接踵而至的重击如迅雷疾风,每一拳掌皆劲贯内服,护体气功毫无抵抗之力,第一记重击便已气散功消,在刹那间,便挨了十余记拳掌。
“啊……”摄魂骷髅终于倒下了,在地下呻吟、抽搐、挣扎、扭动,起不来了。
似乎是刹那间所发生的事,一接触便结束了。
“还有谁想拦住我的朋友离去?”柳思笑吟吟问,目光扫过其他四个老凶魔,然后手向地府魁星一指,“是你吗?地府魅星。”
“天杀的混蛋!”地府魁星惊恐地大骂、后退,“你他娘的扮猪吃老虎,咱们都被你骗死了,还以为八表狂龙是最可怕的劲敌,你比他更可怕十倍。你……你才是这群走狗的主事人,以小混混小眼线身分愚弄我们。”
“你这老混蛋,比要命阎王更蠢笨。”柳思嗓门够大,骂起粗语更利落,“我如果是主事人,你们几个老凶魔早就死了,至少今天我就不会放过你们,毙了你们轻而易举。东门兄,你们走。”
六个凶魔的武功,以摄魂骷髅最高明,一照面便被打得天昏地黑,倒地挣扎难起;其他的人心胆皆寒,怎效逞强拼命?
“谢啦,柳兄。”白发郎君兴高采烈,率领五位同伴告别,“再见。”
“不要过江。”柳思说:“至少不要在江浦过江,两岸已被封锁。”
“可否定浦于口过江?”白发郎君问。
浦子口也称浦口,距县城约二十条里,建了卫城;是到南京的唯一官渡口,称浦子口被,是大官道的渡头。
另一处渡头,叫新江口渡。南岸的渡头在江宁县属的中江,也是官渡。旅客通常是江浦县附近的人,江浦的土产通常运到此地登岸。
“非过去不可吗?”柳思问。
“到南京有两件事要办。一,和走狗们捉迷藏,和东方小泼妇算账;二,找星斗盟还债。所以,非过不可。”
“会水性吗?”
“会。”
“晚上游过去。”
“这……”
“不然就不要过去。”
“好,我会考虑。”
“好自为之,再见。”
老凶魔们躲入小屋,不敢出来拦阻。
白发郎君六个走后,柳思堵住小屋的柴门外。柴门外。
“再一次告诉你们。”柳思大声说:“我不管你和他们的恩怨是非,只要你们不找我,我会是一个袖手旁观的观众。你们没有打硬仗的实力,打了就跑你们该会吧?好白为之,小心谨慎。”
摄魂骷髅奔出,气色差极了,本来像骷髅的面孔,似乎更像一颗可饰的骷髅。
“柳小辈,你……你真的是袖手旁观者?“老凶魔气冲冲沉声问。
“不错。,,
“老夫信任你。”
“在下应该获得你的信任。”
“说得也是。”
“再见。”柳思手一挥,大踏步离去。
***
谭姑娘挽了他的臂弯,喜悦地一同返城。
“跟着你真没意思,柳兄。”姑娘笑吟吟地说。
“又怎么啦?”柳思也笑问。
“你三下两下,就把威震江湖的老凶魔,打得成了又老又病的老狗,我还以为打得一定很精采呢!跟着你,一点动手的机会都没有,真无趣。”
“打这种无仇无怨的人,当然无趣啦!给他几下痛一两天也就算了,不能做得太过分。
有他们在旁边捣乱,对你们的复仇大计有利,不要去招惹他们,这些老凶魔不会接受旁人的好意们。白发郎君去找他们,结果你看到了。”
“康叔也曾经想找他们。”
“碰了一鼻子灰?”
“幸好不曾打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柳思摇摇头,“你们真要在一起联手,日后恐怕要掀起更大的风波。,咱们在这里分手,我得回凤凰山。好走。”
“柳兄,我们下次在何处见面?”姑娘依依不舍,但也知道非分手不可。
“风诡云谲,情势百变,哪能预订会期?再见。”柳思手一挥,走向右方的小径。
姑娘目送他去远,黯然离去。
***
山下的小农舍安顿了十余个人,其他的人皆分散至附近,各找地方安顿,随时皆可在一声信号之下,备妥坐骑快速出动。
八表狂龙刚返回农舍,满面春风颇为得意。能与江西严家的人格上线,严家的人甚至愿意听他的指挥,配合他的行动,他感到十分满意。
但一看到风尘仆仆返回的柳思,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把柳思叫到小厅堂,脸一沉像个讨不到债的债主。
“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声色俱厉,像升堂审案的大老爷。
柳思的老毛病也犯了,不吃他那一套主子气势。
“我去踩探消息,有什么部队吗?”柳思脸色难看,反抗他的责难,“我去找江西一龙一鹰有关的人,找到之后对方翻脸,他们人多势众,我能不溜之大吉?芳兰玉女武功高强,她应该听到我撤走的信号,脱身并非难事,难道她出了意外?你不会因她出了意外而怪我吧?她应该保证我的安全,对不对?”
“你知道分水神犀的底细?”
“我又不是神仙未卜先知,怎知他的底细?听到一些风声才去找他,怎知道他情急翻脸行凶?”
“哼!你少给我要花招。”八表狂龙拍桌怪叫:“你一定知道他的底细,冒冒失失就闻去有意引起纠纷,幸好没发生意外事故,我不再追究。”
“有屁的意外事故。”柳思粗野地怪叫:“你派芳兰玉女监视我,自己也亲自带了人跟踪,我不知道你有何用意,但决不可能是怕我远走……”
“闭嘴!”八表狂龙怒不可遏,拍桌怒吼:“我就是不信任你所获消息来源的正确性,所以跟去查证。幸好我去了,不然你将害死了芳兰玉女。”
“你这家伙简直颠倒黑白含血喷人,就算芳兰玉女死了,也与我无关。我负责踩探消息.可没有能力用强迫性手段找门路。芳兰玉女如果逞强被人杀死,那是她活该。我踩探消息避免用强制手段,你根本就不该派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人做眼线。”
“你还敢强辩?”
“这是事实,用不着强辩。今后……”
“没有今后了。”八表狂龙截断他的话。
“甚么意思?”
“已经有人负责供给本地区的一切消息,用不着你出去踩探了。从现在起,你给我乖乖地跟在黑虎身边,不许擅自走动,随时都有人看守着你。”
这是说:他不能再自由活动了,他的工作已经有人取代,用不着他了。
不能自由活动,他就无法翻云覆雨啦!
他第一个念头是:该离去了。
“你是说,七猛兽委托的事已经作完、用不着我们了?”
“不错……”
“尾款你付给黑虎了吗?”他紧迫追问,有意不许对方继续说出理由。
“绝剑狂客还没抓住,不需付尾款……”
“好,相信黑虎也不敢向你讨取尾款。从此,七猛兽和你所订的契约终止了。也就是说,七猛兽逼迫我替他们办事,他们死伤殆尽,终于可以卸下责任,我也可以不理会他们了。”
他呼出如释重负的一日长气,转身便走。
“你干甚么?我还没叫你走。”八表狂龙沉喝。
“我去找黑虎。”他扭头说:“向他告别;阁下,你已经无权指使我了。”
“斗胆!你敢?你……”
“我受够了,你这混蛋白大狂。”他摇头苦笑,“不过,我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不和你计较;你最好早些收敛狂态。你狂甚么呢?这世何并没亏欠你甚么。”
“拿下他,先弄断他一手一脚……”八表狂龙拍桌怒吼,快气疯啦!
厅中共有八个人,‘包括了芳兰玉女。
六个人倏然而起,只有芬兰玉女不曾离座。她亲限看到柳思闪避暗器的超绝身法,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她已看出一直逆来顺受的柳思,决不是只会几绍花拳绣腿的三流混混。
柳思并不急于逃走,冷然回顾瞥了众人一眼。
劳兰玉女心中一跳,看出某些地方不对了;柳思如果逃跑,这几个人不一定能拦得住他。分水神犀的得力弟兄老二,与他面面相对,然后衔尾狂追;结果仍然将人追丢了。
“我耐性有限。”柳思冷冷地说:“你们最好知趣些,见好即收,不要做得太过分了,那是非常危险的事。今后,你们最好离开我远一点,任何人胆敢向在下撒野,在下必定以牙还牙;谁胆敢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一定会绝对冷酷无情杀死他。”
第一个扑下的是无情剑,猛虎扑羊双爪齐出。
柳思向下略挫,扭头窜出厅外。
武功惊世的丧门恶煞,从一扑落空的无情剑侧方超越有若劲矢脱弦,一眨眼就追出厅门。
柳思不见了,前面的屋前广场鬼影俱无,四周枝静草寂,不可能有人窜入。
人接二连三出来了,分开穷追。屋后的几个人也奔出参加,搜索附近隐蔽处所。
八表狂龙快要气疯了,怒吼如雷指挥众人穷搜屋内屋外可能藏人的地方。
***
柳思的包裹藏在城里,所以他必须进城;同时,他根本没有逃走躲避的打算。
这场驱虎斗狼的把戏还没收场,他既然看了前半段,就得等候看终局。
他对谭姑娘甚有好感,自然而然地偏袒姑娘的一方。
他替自己找偏袒的理由:九华剑园被毁已成定局,绝剑狂客今后不可能成为豪霸了。
在小巷的民宅,取回寄放的包裹,将包裹搭上肩,大摇大摆走向北大街。
已经是近午时分,奔波打斗了半天,这时肚子在唱空城计,得先找地方安顿。
高升老店是城北最高尚的客店,看店名便知道旅客的品流相当高;通常一些参加乡试的学子,为图吉利高升而落店,过往的官绅当然也想高升,自然成了该店的好主顾。当然也有其他各色旅客;这些旅客也必定囊中多金。
柳思也囊中多金,他住进了高升老店。他有巡缉营所发的身分证明,正大光明落店神气得很。
当他出现在右邻不远处的江宁酒楼时,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发结用紫地织花头巾,孔雀蓝长衫,腰挂如意荷包,五分像士子,五分像仕绅,手中不忘带一把绢面画兰花折扇,踱着方步神气地登上楼座。
跟在他后面登楼的两个齿白唇红,眉目如画,穿了青衫的小书生,被他那丰神绝世的气概所震慑,不敢像他那样神气万分摆场面,乖乖在角落占了上副小座头。
他真的有意摆阔,对两个送茶水净桌面的店伙,大声说出十品南京的名菜,来一坛竹叶青。前者表示他是老南京的阔食客,后者表示他能喝酒。竹叶青在南酒中,已算是相当够劲的酒了,一坛是十斤,海量。
简直是有意招摇,吸引有心人的注意。
巡缉营一些身分地位高的人,所携带的金银票引,几乎全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弄来了,够条件摆阔。
从出现县城、买衣、落店、上酒楼,这期间,有充足的时间让有心人准备,让消息向四方轰传。
果然不错,刚喝了二碗酒,楼门出现三个人,三个老相好:分水神犀、老三、老七。
三个人像三头饿狼,冲向一群羊,三面一围,气氛一紧,楼上的食客纷纷会帐下楼,几个店伙心中叫苦。
三双怪眼彪圆,凶狠地瞪着他,像要将他生吞活剥,凌厉的气势令人胆寒。
他毫不在乎,泰然自若旁若无人,自斟自酌自得其乐,口一碗酒十分写意,对三面包围的三个暴客视若无睹,似乎这三个带刀的暴客并不存在。
扮士子也好,扮仕绅也罢,要神似就必须沾上一些文味,文味以诗酒最为具体。
“叮叮叮……”他一口喝干了一碗酒,用筷子轻敲酒碗,碗发出有节拍的清鸣,相当悦耳。
“咳咳咳!”他轻咳了三声,装模作样清清喉咙,摇头开始配合击碗声,煞有介事开始吟诗。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他吟的是陆放翁诗《题醉中所作草画卷后》,“端溪石池浓作墨,烛光相射飞纵横;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
“你再鬼嚎鬼叫。”分水神犀抓起酒坛,声如狼嗥打断他的吟咏:“我泼你一身酒。”
“咦!你怎么了?”他的筷子停在碗边,笑容可按:“我冲犯了你吗?”
“你不是龙主事的眼线柳不思吗?”分水神犀沉声问,当,然不是健忘,不可能不久之前见过面,这时就忘了,而是柳思的气概、风标、一身亮丽,与先前的混混装扮完全不同,所以先问清楚再说。
“错了。”柳思仍然笑容可掬,“现在不是了,目下我是柳不思柳大爷,被解雇啦!”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
“正相反,我是光明正大离开的。那狗养的混蛋以为天老爷第一他第二,吃定我了。”
他的话就粗野得不带文味了,“我是七猛兽往昔的伙计,被他强迫我跑腿,不但没给我一文钱酬劳,而且要我自掏腰包买消息,前后我共花了金子两百二十两,银子一百六。他娘的狗杂种!他要榨干我呢!我不干了,他不情愿也得请愿。”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管传龙主事的口信。”分水神犀放下酒坛,挪了挪腰间的分水钩。
“什么口信?”
“要你回去。”
“你也请替我把口信给他。”
“你……”
“叫他去死吧!”
分水神犀大怒,手再次急抓酒坛。
柳思一双筷子一伸,搭住了分水神犀的掌背,酒坛抓不起来了,似乎筷子重有千斤。
柳思长身而起,左手食中二指,抉住了形如犀角的大鼻子,分水神犀张口结舌惊得魂不附体,只要手指一挪动,代表绰号的朝天大鼻必定完蛋大吉。
“你去告诉他,同时你也要牢牢地记住,老犀牛。”柳思仍然笑容可掬,“好来好去。
我已经替他无偿地办了不少事,忍受他的凌辱满足他的虚荣心,他迫害我的事我不计较。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就可相安无事。如果他胆敢打加一,派人向我下毒手,他将发现这是他这一生中,所犯的最大最可怕错误。阁下,记住了吗?”
“你……你你……”
“大概你还没记住,把耳朵撕下一个……”
“我……记住了。”分水神犀心胆俱寒,乖乖顺从地回答,咬字不清,含含糊糊缺少鼻音。
“你会把口信传到吗?”
“一定……传……到……”
老三和者七,投鼠忌器不敢出手抢救,目光死瞪着压住分水神犀左手的一只筷子,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一只筷子怎能压得住分水神犀的手,事实确是压住了。
“好,你们可以走了。”柳思收手收筷坐下,“不要打扰在下的酒兴,好走。”
分水神犀踉跄退了两步,鲜血从大鼻孔中流出,脸色却苍中泛灰,左手抬不起来。
“你……你等着好了。”分水神犀像在号叫。
“我不会走,囊中金银多多,不但要在这座小城看热闹,而且要到南京快乐逍遥。”
“我的人……”
“我不管谁的人,就算京都紫禁城那位朱皇帝冒犯了我,我也会用同样手段回报,说一不二。”柳思脸一沉,不怒而威,“虽然我在天下游荡了八载岁月,见过太多的人间凄惨事,不得不承认世间真有宿命,世间有太多的无奈。但迄今为止,我还不认命,愤世嫉俗的念头仍在,你们千万不要再惹我,知道吗?”
分水神犀一咬牙,扭头便走,带了老三老七.羞愤交加狼狈下楼。
胆大的食客还留下一半,全楼三十余位食客鸦雀无声。
邻座过来两位有几分仕绅气概的中年人,含笑领首为礼在对面落坐。
“在下吴世权,感激不尽。”那位国字脸膛的人诚恳地说:“老弟台真人不露像,幸会幸会。容在下引见敝友,洞庭渔父谭南岳。”
“幸会幸会,请多指教。”洞庭渔父抱拳行礼,“小女多承关照,万分感激。”
他一皱眉,摇摇头苦笑。
是九华剑园主人绝剑狂客,和谭姑娘的老爹洞庭渔父谭南岳。
“两位不该来。”他瞥了楼角食座的两个小书生一眼,“八表狂龙不会甘休,铁定会和我誓不两立,我把他们吸引住,你们正好乘机准备过江。不要寄望在我身上,我不可能帮助你们;我是说,不能公然帮助你们。”
“咱们已经受惠良多,大恩大德不敢或忘。”绝剑狂客离座,再次行礼,“咱们这就着手准备,容图后会。但愿日后于山林相聚,诗酒唱酬不论其他。”
这位名剑客,明白表示不再论剑了。
“祝诸位顺利。”柳思离座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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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面刀客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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