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因为那都是些美好甜蜜的日子,好日子总嫌太短。
我目前住在英国,住在我祖先的庄园米利根花园府邻里。
一个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曾经被人偷走、被人遗弃、最后丧失了一切保护的无依无靠的弃儿,一个曾经不断地被命运任意捉弄、因而流离颠沛、几次死里逃生的穷孩子,一个曾经独自挣扎在大海上、既没有灯塔指引、也看不到有安全港口的苦孩子,如今不仅有了他所爱的和爱他的母亲和弟弟,而且已经知道了谁是他的祖先,也继承了他祖先为他留下的一个光荣的姓氏和一大笔财产。
一个苦孩子,一个在谷仓、牛栏里、在星空下的树根前曾经度过那么多黑夜的幼小的苦孩子,现在却是一座游客接踵而来的、被导游称颂备至的有着古老历史的古堡的继承人。
这座古堡坐落在我被警察追踪时上船的小汉普敦以西二十多里的地方,它矗立在半山腰,虽然紧靠大海,却依然树木葱茏。古堡建在一块天然的大平台上,呈立方形,它的四角各有一座大圆塔掩护着这个四方形的四个侧面。在这座建筑物的南墙和西墙上,满满地盘绕着紫藤和爬山蔷薇;覆盖在北墙和东墙的,是长春藤;那些露出地面的长春藤的树干,全都有一个人的身躯那么粗。这是一种证明,证明这座府邸有着悠久古老的历史。如果你再抬起头来看看,可以看到这里每一堵墙的窗口四周,都镶嵌着雕有阿拉伯图案或刻着漩涡形圆圈花叶的白色石头;因为连窗棂①也是精雕细刻的,因而无处不显出这座宅邸的贵族气派和古老色彩。但是,如果不是园丁们恪尽职责,细心管理,那么这些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窗饰都早就被覆盖在向四处蔓延扩散的攀援植物的厚厚的绿幕下面了。古堡四周是一个辽阔的大花园,花园里有着这天蔽日的大树群,它们都是从未被截枝刀或斧子碰过的古树。这里还有着绝非人工开凿的湖泊和小溪,它们是由清澈明净的泉水在很长的年代中自然形成的;由泉水浇灌的平展的或是起伏的草坪,看去总是葱绿滴翠、赏心悦目。这里还有着一大片古老的山毛榉树群,每天傍晚都有成群结队的小嘴乌鸦争先恐后地飞到那上面的枝叶中去栖息,它们呱呱的叫声宣告这一天的开始和结束。
① 窗棂:原文是“中梃”,系建筑营造学上的专用词,指纵横分隔窗户的木条。
我们一家四人,我的母亲、我的弟弟、我的妻子和我,就住在这座被叫做爵府花园的米利根大庄园内的古堡里。
自从我们住进这里六个月以来,我每天要化不少时间在文献室的那张因年代过久而发黑的大橡木书桌上埋头工作,这是一间保存帐目契据、产权证书、家谱和有关我们家族的文书的房间;但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辛苦地查阅家谱或各项契据,我的工作是逐页逐段地翻阅并整理我写的回忆录。
我们就要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的儿子小马西亚领洗了,在孩子领洗的这一天,我在旧时不幸的年月里所结识的朋友都要来到这座古堡同我们全家欢聚。我要把我写的其中有着他们本人事迹的我童年的历险故事送给他们,那上面记录着他们救助过、保护过一个弃儿的大恩大德,也记录了这个弃儿的知恩感德的心情。每当我写完一章,我就送到多尔切斯特一家石版印刷商那里去付印,我现在正等着多尔切斯特的人把付印好的东西送来。
这次聚会,是我为他们、也是为我的妻子安排的一次意外的欢聚,说实话,我最喜欢安排这种“意外的快活”,因为看着人家喜出望外,我自己也高兴。我的妻子将在这天傍晚看到她的父亲、姐姐和兄弟,她也将同时看到她的姑母,这更是她想也没有想到过的意外之喜。至于我的所有的朋友,连同我的妻子,他们决不会想到我要送给他们每人一叠上面写着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我的回忆录。这个秘密安排,只有我的母亲和弟弟知道,只要没有别的事情打岔,今晚所有的人都将在我家留宿,今晚的宴会将是一次我盼望已久的欢乐的大团聚。
在如此有趣、欢乐的宴席上,只缺少一个人,因为财富的力量再强大,也不能使他死而复生。我的亲爱的、可怜的老主人,倘若我能让您安度晚年,我将感到多么高兴!您将放下风笛、老羊皮袄和丝绒上衣,您用不着再重复“往前走,孩子们!”那句老话,因为已经有着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它将让您重新昂起您那银丝满布的、骄傲漂亮的头颅,恢复您那本来的姓名。让维泰利斯,一个老流浪汉,再次成为卡洛·巴尔扎尼,一个享有盛名的歌唱家。尽管无情的死神不容许我在您的生前报答您,但我至少为您死后的名声已经稍微做了些事情。在巴黎的蒙帕那斯墓地,我的母亲应我的要求,为您建立了一座坟墓,墓碑上刻着卡洛·巴尔扎尼的名字;您的半身铜像,是按照您在名望鼎盛时期公开刊印的肖像雕塑的,它使曾为您欢呼鼓掌的人缅怀您在舞台上的灼人的光辉。我还为这尊胸像浇铸了一个复制品,它现在就在我的面前。当我撰写自己遭遇初期的那些篇章的时候,当往事的踪影在我头脑中象流水一般潺潺流过的时候,我的眼睛始终在找寻您的足迹。我丝毫不曾忘记过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请您安息吧!如果说在一个弃儿的险恶的生涯中,我没有堕落,没有跌倒,那我要感激的首先是您,感激您的教诲和榜样。啊!我的老主人!在每一个节日里,您的位子将恭恭敬敬地保留着,如果您看不见我,我却能永远看见您。
这时,我的母亲在挂着肖像的长廊里走了过来,今天,她跟我第一次在天鹅号游廊下见到的时候一样,神情典雅而庄重,既温柔又善良;但是当时挂在她脸上的、几乎把她的整个脸部都遮满的那层忧伤的薄雾,现在已无影无踪了。
我母亲是靠在阿瑟的胳臂上走过来的,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母亲在搀扶她虚弱无力的儿子;而是她的儿子在爱护备至地用自己的胳膊扶着他的母亲。阿瑟已经变成一个英俊健壮的年轻汉子,他擅长各种体育运动,是一个英气勃勃的骑手,精悍结实的划船健将,勇敢的狩猎爱好者。和我叔父詹姆士·米利根先生的预言相反,我的弟弟活了下来,而且毫无疑问,将活得很好,这确是个奇迹。
在他们身后不远,我看见一个法国农妇打扮的老大娘在走过来,她手里抱着一个裹在白色毛皮小大衣里的婴儿;这个老农妇不是别人,她就是巴伯兰妈妈;这个婴儿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子小马西亚。
我当年找到母亲之后,曾想要巴伯兰妈妈留在我们身边,但她当时没有同意。
“不,我的小雷米,”她当时对我说,“眼下还不是我留在你母亲家里的时候,你应该快点去用功念书,使自己接受教育后成为一个先生,一个配得上你门第的真正的先生。我留在你身边能做什么呢?但我们的离别可能不会是永久的;你将长大成人,你要结婚,还要有孩子。那时候,你要是愿意,我又如果还活着,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来照料你的孩子。我不能象抚养你一样来抚养他们,因为我那时已经老了;但是衰老并不会妨碍我很好地照顾一个小婴孩,老人有经验,睡眠不多。再说,我会喜欢你的孩子的,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人从我手里把孩子偷走,就象人家曾经把你偷走过那样。”
正象巴伯兰妈妈所希望的那样,在我的孩子出世后不久,我就派人到夏凡侬去找她。于是她离开了她的村子、她的朋友、她的生活习惯和那头我们给她买的奶牛,来到了英国,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的小马西亚吃他母亲的奶,但照管他,把他抱来抱去,逗他,哄他的,却是巴伯兰妈妈。巴伯兰妈妈说,小马西亚是她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阿瑟手里拿着一份泰晤士报,他把报纸放在我的书桌上,问我看过没有,我表示没有,他就指了指一条发自维也纳的消息。我现在把它表露在下面:
名小提琴家马西亚将赴伦敦访问。马西亚前曾在本城连续举行个人音乐会,每场均获惊人成功。闻彼在英国与友人有旧约,因不愿爽约,故日内将离此前往。有关波音乐会之评价,本报已有报导,盖无论以演奏家之超凡技艺言或以谱曲家之罕见才华言,已无不使维也纳音乐城大为轰动。要之,此间咸谓马西亚乃小提琴界之肖邦。
其实没有这条维也纳的消息,我也早已知道这个曾经流落街头的小乐师,我的伙伴,我的学生,是一个大艺术家。因为我是看着他成长和长大起来的。当初我们三个人,马西亚、阿瑟和我,我们一起在家庭教师指导下学习的时候,如果说,他在拉丁文和希腊文方面进步很慢,那么,他在跟那位由我母亲专门为他聘请的音乐教师学习的时候,进步却快得惊人。所以连我自己也预言过,芒德的那位理发匠兼乐师艾思比纳苏的预言是肯定会实现的。但是维也纳的这条消息还是使我感到由衷的骄傲和喜悦,如同我也听到了那震耳的掌声一般。难道这不是真的吗?这个马西亚,我的伙伴,我的朋友和兄弟,难道不就是另外的一个我吗?他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正如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一样。
这时候,一个仆人交给我一封刚送到的电报:
这次横渡,距离最短但并不最愉快。浪头能叫人愉快吗?我一直晕船,船抵雷德希尔后才有力气通知你,我路过巴黎时已带上克里斯蒂娜同行。我们将于下午四点十分到达切福特。派车来接。
马西亚
说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我看了看阿瑟,但他躲开了我的目光,只是在我快要读完电文的时候,他才拾起了眼皮。
“我自己也想去切福特,”他说,“我去让人把双篷四轮马车套上。”
“了不起的好主意。您可以同克里斯蒂娜面对面①地坐着一辆马车回来了。”
① 双篷四轮马车上的篷是前后对开的,各从相反的方向向着中间接合。客人坐面向前方的后座,陪客的坐背靠车夫的前座。这是雷米对阿瑟的善意的带暗示性的取笑。
他不回答,一阵风地跑了出去。我转过身去看了看我的母亲。
“您看,”我对她说,“阿瑟一刻也等不及了。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
我似乎听出在她这句话的声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易觉察的不满,于是,我坐到她的身边,捧起她的双手吻着。
“亲爱的妈妈,”我用法语对她说。当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小孩并想对她说些温柔体贴话的时候,我总爱用这种可以用上“你”而不必再用“您”来说话的语言。“亲爱的妈妈,不要为阿瑟爱上了克里斯蒂娜而苦恼。确实,这样就会使阿瑟不能再去结门所谓的好亲事,因为照一般人的看法,一门好亲事就应该是门第和财富的结合。但是,我的例子不就足以证明一个男人无需所爱的女人有着同他一样的门第和财富也照样可以有一个幸福的、非常幸福的、美满的生活吗?在这件事情上,你对我是宽容的,因为你不能拒绝一个你为他哭泣了十三年的孩子的要求。你就不可以把这种宽容也给你另一个儿子吗?亲爱的妈妈,你对一个哥哥是宽宏大量的,对一个弟弟能不能也是这样呢?”
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弯下身来吻我。
“啊,好孩子,”她说,“好兄长!你那心啊,是个多么大的爱的宝库!”
“那是因为我从前储藏得太多了。但是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我,是阿瑟。你说,妈妈,哪里去找比克里斯蒂娜更可爱的姑娘?她难道还算不上最漂亮的闺女吗?自从我们在卢卡找到她以来,她所接受的教育难道还不配让她在最爱挑剔的社会里占有一个席位、而且是一个显要的席位吗?”
“你从克里斯蒂娜身上也想到了她是你朋友马西亚的妹妹。”
“的确是这样。我应该直截了当地承认,我确实由衷地希望通过这门亲事让马西亚真正进入我们的家庭。”
“阿瑟向你表露过他的感情和愿望吗?”
“是的,亲爱的妈妈,”我笑着说,“他对我讲的时候,是把我当作一家之主那样讲的。”
“那么,这个一家之主是怎样回答的呢?”
“我答应支持他。”
但我母亲打断了我的话。
“你妻子来了,”她说,“阿瑟的事,以后再谈吧。”
我的妻子是谁,读者想必早已猜到,毋须我再细说,她就是大家认识的、有着一对惊讶好奇的眼睛和一副富于表情的面孔的那个小姑娘,她就是丽丝,就是聪明灵巧、文雅自然、活泼轻盈的小丽丝。丽丝不再是哑巴了,她长大了,而且幸运地在她成熟的身体上仍保存着纤细秀丽的风姿,这就在她的美貌上多添了一种超凡不俗的神致。丽丝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我的母亲,她在我母亲身边长大并接受教育,终于成长为一个文雅漂亮的年轻姑娘,甚至是最文雅漂亮的年轻姑娘。她在我眼里越来越成为一个具有一切美德、一切才能和智慧的最贤惠的姑娘。因为我太爱她了,我就请求我的母亲让丽丝做我的妻子。由于这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在我古老家族的古老长辈中曾有人激烈地反对过;但我的母亲表示她不能拒绝我的请求,最后只剩下四个老长辈始终对这桩亲事感到气愤和耿耿于怀;但是丽丝凭着自己的懿行美德已经先后把他们中间的三个争取了过来,现在就只剩下这第四个了;他正等着我们去登门拜访,正等着我们去证明我们确实是幸福的;这当然是不难证明的,因而他当然也会象那三个一样站过来的。我们决定明天去拜访他。
“哟,”丽丝进来的时候说,“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着悄悄话。刚才阿瑟不知为什么去切福特车站了;敞篷大马车也不知为什么派到渡海码头去了;这里总有点奥妙吧?请吧,讲吧!”
我们笑着,没有回答她。
她于是用一条胳膊搂着我母亲的脖子,亲切地说:
“亲爱的妈妈,既然您也是串通的,我就不担心了。我敢先肯定,这一定是件好事;因为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对吗,好妈妈?我最多也不过有点好奇罢了。”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派往渡海码头迎接丽丝一家的敞篷马车一会儿就该到了。她不是有好奇心吗?我倒想逗逗她。我拿了一个单筒望远镜,那是我们用来观看在远处洋面上经过的船只的;我没有瞄准海上,而是转向敞篷马车回来时该走的大路上。
“瞧这望远镜里面,”我对她说,“你的好奇心就会得到满足。”
她照我说的做了,除了光秃秃的大路外,什么东西也没看见,因为回来的马车还没有出现。
于是该轮到我了,我把眼睛对准了目镜。
“你在里面什么也没看到,不会吧?”我用从维泰利斯那里学来的、江湖艺人招徕观众的自吹自擂的腔调说,“我这望远镜可实在是件宝贝!用上它,我的眼睛会变成千里眼,可以从大海上一直看过去,看到法国。可不是,我现在看到的是索城郊区的一所很讲究的房子,有一个白发老人正在催促围着他转来转去的两个女人;那老人说:‘我们快走吧,要不误了火车就赶不上到英国去参加我的小外孙子的洗礼了。卡德琳娜太太,你快点行不行?我在求你,听到吗?我们在一起住了十年了,你哪一天不总是这样慢腾腾的。什么?艾蒂奈特,你想说什么?唉,你总是改不掉你那副宪兵小姐的老模样!我是责备了卡德琳娜,可那完全是友好的,难道我就不知道卡德琳娜是我的姐妹中最好的一个,就象你,你是我的女儿中最好的一个?哪儿去找象你这样的好姑娘?你自己不结婚,偏偏要一辈子照顾你的老父亲;长得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要做你弟弟妹妹的什么护守天神,尽替他们操心。’啊,这一家人现在要出发了。那老人在嘱咐他的帮工,要他们在他出门的时候照管好他的那些花;‘记住,我也当过花农,干这活儿我可是内行。’”
我把望远镜调了个方向,装出要看着另外一边有些什么。
“现在,”我说,“我看到了一艘汽船,一艘刚从安特列斯群岛开来的大汽船,它快要在勒阿弗尔靠岸了;船上站着的是一个从亚马逊河地区结束了植物勘探局归来的年轻人,有人说他带回了一本全欧洲都不曾见过的植物志,据说他写的第一部分旅行记已经在报上发表了,内容非常有趣。他已经名扬四海,他的名字叫邦雅曼·阿根。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能不能准时赶到勒阿弗尔,再从那里乘船去南安普敦和他的家人在米利根府评聚会。我早已说过,这架望远镜是真正的千里眼,你的眼睛可以跟着它跑来跑去。这个年轻的植物学家现在已经乘上去南安普敦的船,快要到达了。”
我把望远镜再换了个方向,继续说下去:
“我不仅看得见,而且还听得见。有两个男人坐在车厢里,他们是一老一少。老的说:‘啊,这次旅行,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一次极其有趣的旅行。’年轻的回答:‘确实极其有趣,老夫子。’‘我亲爱的亚历克西,你不仅就要同你一家人拥抱团聚,我们不仅就要同那个没有忘记我们的小雷米紧紧握手;而且我们两个人都就要到威尔士地区的那些矿井去参观。你在那里可以进行你早就感兴趣的观察研究,回去以后可以给特鲁耶尔煤矿搞些改革,这样做可以给你凭着自己的工作已经赢得的地位更增加威望。我呢,我将带回去许多标本,加进到现在已由瓦尔斯城加以肯定的我的旧收藏品之中,作为地质学的资料保存起来。但是,加斯巴尔他是不能再来了,多么不幸!’”
我正要说下去,丽丝走过来用双手捧住我的头,轻轻地抚摸着,不让我说下去。
“啊!真是喜出望外!”她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了。
“不要感谢我,是妈妈的意思,她要把所有曾经为她的一度丢失的儿子做过好事的人都请到这里来聚会。要是你不堵住我的嘴,我正准备接下去告诉你。我们也在等候这位了不起的博勃,他已成为英国最著名的经营剧团、马戏团演出的老板;他的哥哥,就是那位埃克利帕斯号的船长,今晚也要来。”
就在这时候,一辆马车的滚动声传进了我们的房间,接着又是第二辆。我们跑到窗口,看见了敞篷马车。丽丝马上认出了坐在车上的父亲、姑妈卡德琳娜、姐姐艾蒂奈特、哥哥亚历克西和邦雅曼;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坐在亚历克西身旁,这就是老夫子;从对面方向来的是掀开车篷的四轮马车,里面坐着马西亚和克里斯蒂娜,他们正在向我们挥手;接着,在四轮马车的后面,来了一辆由博勃亲自驾驭的轻便马车,那上面坐着的另一个人,就是他的哥哥。博勃完全是一派绅士风度,他的哥哥却看去永远象个粗犷的水手,正是他把我们送到伊西尼上的岸。
我们快步走下梯级,来到台阶下面欢迎我们的客人。
晚宴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围坐在一张餐桌旁,大家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往事。
“最近我在巴德的赌场上,”马西亚说,“碰到了一位不管赌运多坏也总是笑嘻嘻地露着又白又尖的牙齿的绅士,他没有认出我,向我讨了一个弗罗林①,去玩轮盘赌。这是一种把赌注分散、分别押在不同宝门上的搭配赌法,这种搭配也并不总是让你走运的,詹姆士·米利根先生手气不好,输了。”
① 弗罗林:英国两先令银币名。
“我亲爱的马西亚,您为什么要在雷米面前说这些话呢?”我母亲说,“雷米是真会去接济他的叔父的。”
“当然。亲爱的妈妈。”
“他做过什么补赎②了吗?”我母亲问。
② 做补赎:宗教性语言。指犯了罪的人,要做过补赎后,才能得到上帝宽免。
“他已经把自己的命运输了个精光,以致只好向曾经被他迫害过的和他想害死过的人乞讨面包,这就是补赎。”
“我已打听到他同谋的消息。”博勃说。
“是那个吓人的德里斯科尔吗?”马西亚问。
“德里斯科尔本人应该还在那些岛上。我指的是德里斯科尔家里的那些人。德里斯科尔太太有一天不知怎么被烧死了;她没有睡在桌子上面,而是躺在火里了。阿仑和南德刚判处流放罪,他们一定是和他们的父亲团聚去了。”
“那么卡特呢?”
“小卡特在照顾她的长寿的祖父。这两个人现在仍旧住在红狮院里。老头儿有钱,他们过得不算苦。”
“假如她怕冷呢,”马西亚笑着说,“我真可怜她,那老头儿是不喜欢别人靠近他的炉子的。”
在浮现出来的往事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话要说,因为每一个人的回忆不会完全一样,因此互相交谈各自的回忆总能使人感到愉快,这就是把我们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晚宴结束的时候,马西亚走到我身边,把我拉进古老样式的高大的窗洞里。
“我有个主意,”他说,“我们过去经常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演奏,现在该是很好地为我们热爱的人演奏一场了。”
“你真是个没有音乐就没有欢乐的人,随时随地都在想着音乐。你还记得把奶牛吓跑的事情吗?”
“你想不想演奏你的那不勒斯曲子?”
“非常愿意。正是这支歌曲使丽丝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们就各自去拿自己的乐器,在一个漂亮的丝绒衬里的盒子里,马西亚拿出一把旧提琴,如果我们想出售的话,最多值两法郎。我从套子里取出坚琴,由于风吹雨淋,竖琴的木头都露出了原木的本色。
大家在我们的周围围成了一圈。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狗,一只鬈毛狗,卡比,它出场了。我的好卡比已经老了,它的耳朵也聋了,但它的视力还一直很好。它从卧着的睡垫上认出了竖琴。为了演出,它蹒跚地走了过来,嘴里闪着一只放茶杯的托盘。它想立起后腿绕着“贵宾”们走一圈,但它已经力不从心了;于是蹲下来,一只爪子放在它的胸口,向“贵宾”们深施一礼。
我们唱完歌曲,卡比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开始“募捐”。每个人都把“捐款”放在它叼着的茶托里,卡比获得了一笔令人惊叹的收入;它叼着托盘来到我跟前,这是它从未得到过的最可观的收入,都是些金币和银币,一共一百七十法郎。
我吻了它的鼻子。啊!我想起了,每次它使我减轻忧虑和痛苦的时候,我总是吻它的鼻子的,我的这个苦难童年时代的回忆,忽然在我头脑中唤起了一个想法,我应该立刻把这个想法向大家讲出来。
这笔收入将是我们大家为救助流浪小乐师们而建筑躲避风雨的房屋的基金的第一笔款项,余下的将由我母亲和我支付。
“亲爱的夫人,”马西亚吻着我母亲的手说,“我请求您让我在您的事业中也尽一份小小的力量。如果您乐于接受的话,我在伦敦举办的第一场音乐会的收入,将加进卡比的收入之中。”
我的回忆录手稿还短缺的一页,就是我的那支那不勒斯歌曲的谱子。马西亚是个比我高明得多的音乐家,他替我谱写了这个谱子,也替我完成了这部回忆录的最后一页。请看①:
① 歌词原文是用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区方言写成的,译者用散文诗译出。
哦,虚情假意,冷酷负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发出过绝望的叹息;
为什么我那烧枯的心哪,
象圣殿的蜡烛又燃起摇摆的火焰?
哦,美貌无双的夫人,只因我耳边又
响起您的名字。
哦,如果您是白雪,
白雪冰冷,犹能饮吞;
您啊,一个狠心的女人,
看着我死去也不会有半点怜悯。
我多么希望,
希望是一个普通的男孩,
提着水罐,远离王宫;
去叫卖这水晶般发亮的清水,
我大声呼喊:“高贵的夫人,谁要水?”
如果我遇上的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问:“卖水的孩子,你是谁?”
那我就安静地回答:
“这不是水,是爱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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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第23章 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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