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岁时的我真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有着无穷的潜力,只是缺乏社交礼仪的熏陶而已。
从未用碗进食过的我,常摆出自我防卫的姿态,使得我的“老板”扬起眉毛,表示惊讶;我也不习惯在家具旁盘旋。此外,我对美食毫无研究,也不知如何和商人应对。换句话说,我有待教养。想想看吧,我出生不久就被幽禁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难得有人来看我,而第一个主人唯一的“修养”就是在上床前脱靴子。
这也难怪。
然而,“英雄不怕出身低”,对于卑贱的过去,我不会念念不忘,只叹没有学到吃饭定时定量、良好的卫生习惯,以及与那两只母狗的相处之道。
从今以后,我要修的学分还真多。
好在,我天资聪颖、而且明察秋毫。世上多得是视而不见的人。听说,企业的接待人员就是如此,不过,我还没有机会得一相见。我不只是随便瞧瞧,而是细心观察、加以注意,并消化吸收。我对动物、昆虫的行为有着十分兴趣,不管是蚂蚁、蜥蜴、其他同辈或是人类,无一不让我好奇,进而研究他们的奇癖与习惯。我想,这不仅有助于我的心智发展,并让我老练世故、在社交场合保持冷静沉着——这些都是与人类和谐相处的要诀。
我就从观察两位室友着手。一只是拉布拉多大,毛色暗沉,像是长年裹着肮脏的黑色丧服;另一只年纪更大的母狗,与其说是狗,不如说是一团纠结的毛球。有人说,我有点像她——我不禁怀疑那人是不是瞎了眼?我想,她们俩必定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学得这些居家诀窍,就以她们为模范,好好学习日常生活的小节和正确的行为举止。不久,我就可以掌握这些技巧,让“老板”对我刮目相看,从此便可出人头地,让吾等狗族瞠目其后。
不知你是否曾和两个年长的女性共同生活过?她们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常为了—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暴跳如雷。我刚到这儿不久,就发生这么一件事,让我整个礼拜都成了“瘸脚大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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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用碗吃过东西吗?用碗吃饭有点窍门——你愈猴急,一头扑上去,碗就滑得愈远。因此,我学会把碗推到墙角,这样就不会滑走了。后来,我的技巧又更上一层楼了,我用一只爪子放在碗中央,如此碗固定不动了。而且,我吃饭最安分守已了,不会吃了一口就四处溜跶,过了许久,再回来吃。除非碗底一干二净,我绝不会离开,我想,这是常识,也是礼貌。此外,我总是吃得津津有味。(或许,你会说简直是“狼吞虎咽”嘛。不过,请不要忘记,我的童年是如何三餐不继。)
有一次,我吃完最后一口,正在吸吮爪子时。嘿嘿,旁边居然有一只碗乏人问津,还有半碗菜饭呢。我最看不得暴殄天物了,于是把爪子移过去。就在张开嘴巴那一刻,老母狗回来了,发现我居心叵测,想对她的食物下手,于是死命往我的腿上一咬。哎呀,我的妈啊,接下来是一阵狂吠怒吼。之后,我不得不用三只脚一蹦一跳地行走。我对“女性平权运动”的同情,到此为止。她们绝非柔弱无助的“第二性”,比你想象的要厉害的多——我腿上的疤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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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她们除了对食物具有强烈的占有欲,大抵还算和善。说来我之所以能学会居家生活的诀窍,她们功劳不小。
比方说,吠叫要看对象、时机——如误闯进来的邻家狗、每月来访的《瑜珈》杂志推销员,或是站在门口的陌生人,不可每次电话一响就叫个不停,或是对好心到府修理的水电工人吠叫;当然,夜半三更,在睡觉的篮子里看到蜈蚣,也不可以大声嚷嚷。此外,咆哮或咬牙切齿也是不当的举动,更不可在花园里大肆挖掘、把骨头偷偷藏在客人的手提袋里,或是在沙发上活蹦乱跳。
放屁也是在禁止之列。听说,那只拉布拉多大可说是“屁冠群伦”。很不幸,如果你在这方面成名了,空气一有异味,大家立刻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你——真是不公平。
记得有一个冬日夜晚,柴火在壁炉里劈啪作响,大伙儿齐聚在晚餐桌上谈笑,我们三只狗辈静静地待在一旁,做自己的事。突然间,原本美好的气氛被一枚“臭气鱼雷”破坏殆尽,也许是吃了太多香浓的乳酪所致。这是不可能“充鼻不闻”的,于是谈话顿时中止,大家都在找罪魁祸首。
我刚好趴在那个“罪人”的旁边——一个短小精悍、生性激动的记者。他会俯首认罪吗?别傻了。由于,先前类似的经验,这人的“无耻”显然已经相当地道了。他随即拿起酒杯,指着那无辜的拉布拉多犬,直截了当地说:“来人啊,把那只狗抓起来!”那只可怜的老母狗就此被赶出家门,在荒凉的夜色中饮泣。
哎!谁叫她的屁名声已“名满天下”。我的家庭教育并不只限定在少惹“老板”生气而已。由于对他们衷心喜爱与感激,或许再加上一点私人利益的考量,我更希望能讨他们的欢心。我很快就学到了得人宠爱的秘诀,积累他们对我的好感,以防哪天意外或误解发生时,得以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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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观察,人类最经不起情感的诱惑。不管是露骨的表白、深深的鞠躬、默默含情的凝视,或是一大早拼命摇尾示意,直至较复杂的表现,如欢喜、信赖、忠诚和逢迎馅媚等。最高级的作法要算是使出“魔狗宅急便”的看家本领。
有一次,我做了件有失教养的事,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只好把珍藏已久的死老鼠拖出来,献给正在厨房做美乃滋的女主人。她感激得眩然欲泣,召来她的“另一半”,他们皆对我捕获老鼠的技巧,感到惊奇。因此,不消吹灰之力,我的罪过立刻被赦免了。我又如法炮制把一些宝贵的东西衔到“老板”面前——如坐垫、帽子、乱放的机票、被丢弃在客房中的内衣裤、他们最心爱的书、从国外来的紧急传真,乃至于半截小青蛇。说来,这些东西的价值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我费尽心思去搜寻对个人而言意义重大之物。
我算是满机灵的狗,很快就可洞察何者对我有利。家居生活的技巧我不消两下子就学会了,之后把目光转移到外面的世界。当然,走出大门,我就得靠“老板”了。之后他们的个性,在此简单地素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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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他们不像一般的夫妇,因为两人都待在家里。听说,一般夫妻总是乱糟糟地吃完早餐,然后出门,赶着上班,在办公室里进行重要的事,像是开会、处理文件等。我们家的情况可不同,男女主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正经事”。有时,我也觉得很奇怪。女主人看来相当能干,特别是在厨房。我想,她应该适合开饭馆摆大排挡的。
哎!她的“另一半”似乎没有多大本事。过去几年,我看到他试着做一些园艺工作,或是修理家里的东西,常是以瘀青、流血收场。被螺丝起子、铲子、剪刀弄伤了;手指被锅子烫伤;脚趾被重物砸到,或是拿着杀虫剂乱喷,让自己的双眼受害。哎,可怜的家伙。谢天谢地,他对打猎没有兴趣。他总是笨手笨脚的,只有使用螺丝链开酒瓶时,特别有一套。“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想他这本事也有商业潜力——比方去做酒吧招待。但他似乎一点野心也无,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是削铅笔,就是对着墙壁发呆。真是个怪人。
然而,他们似乎心满意足,我也过得优游自在。在和一对夫妻交往时,
很难同时和两位结为莫逆朋友。我觉得自己挺中运的——和任何一位相处都很快乐,但若同时拥有他俩,更不在话下。他们总是准时给我三餐,并深信新鲜空气和运动的益处,在我生病时,更是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唯一的缺点是,对卫生方面太过吹毛求疵。不过,没有人是完美的。就他们对我的关爱而言,我实在没有什么怨言。
如果可以提出一项批评的话——这是我的书,我想我有权这么做——那就是他们似乎无法抵抗社交生活的诱惑。哎!
他们的社交习惯实在是太夸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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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常常大言不惭地宣示,他们爱好平静的生活、静若植物,而且颇能领略山林之美,在“太阳那颗金色的球体慢慢滑落西方时”(他们的用字,不是我的),啜饮一杯咖啡,然后准备上床就寝——这真是可笑的幻觉。这对夫妻不肯离开山居岁月一步,坚持隐居的生活,家里却是门庭若市,没有一天有空档。来访的不是邻居,也非那些老是来搅拌水泥的工人,而是一整个“都市人难民代表团。”大抵而言,声名狼籍、喜欢大声喧哗、酷爱饮酒、三更半夜不睡,还把音乐开得震耳欲聋;此外,最爱说人闲话。
我才不在意呢。这些人实在很无聊,然而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之下,我发现——躲在桌子底下偷听,就可大开眼界。
就这样我接受了好几年广泛而且极其多样化的教育。例如,我从中得知:新教城堡85年份的酒特别好;有一个市长喜欢穿着护士制服吹喇叭;写作是神圣的工作;被出版社剥削的可怜的艺术家;英法海峡隧道一开,英国的末日也就到了;邻村一个西点师傅和一个来自马赛的舞娘私奔;鹅肝和红酒可以延年益寿;欧洲经济共同体的主事者都是见钱眼开的笨蛋;英国皇室有意前往好莱坞发展……可见,人生真是多彩多姿,如果你不让眼皮掉下来的话,保证可听到不少有趣的题材。更好玩的是,那些酒鬼离去后,我在厨房听到的评语。让我们再回到我那两位“老板”。
就在杯盘狼藉、人去楼空之时,身为主人的他们就轻言细语地交换意见。听他们说话真是一大享受,因此我连只字片语皆不放过。一开始、各自表示对食物的看法——女主人说,她的厨艺还不够好。她的“另一半”就说、你看客人不是把菜扫个精光,连骨头都啃得一干二净吗?
然后,对晚上的娱乐节目进行冗长的讨论,并发表对每位客人的意见。第三幕就是异口同声地说,六个月内不再理会这些“狐群狗党”了。
不过,好戏总是再次上演。他们明明口口声声地说:“再也不让他们来了。”接到电话后,说的又是完全不同:“下礼拜二见!”
就这样,人来人往,我也睁大眼睛、拉长耳朵,从中学到不少、使我具备有今天的修养。可说,观察和窃听就是我的教育基础。
就实用的知识而言,无可取代的是从困苦、挫折中得到的经验。常到我们家的水管工人所引发的事件就是最好的例证。
他名叫亨利,通常在近午时分现身。先把所有的工具在厨房地板上摆整齐——显然这是水管工程重大的一环,在这“热身运动”后,他才能开始研究活门、塞子和水流四溢形成的谜题。
于是,地上一排工具——铁糙、扳手、电钻、焊灯,还有一顶很特别的帽子,前头有一盏灯,以照亮黑暗的角落。工具定位后,他看了一下表,就准备外出吃饭。他说,水管师傅胃部空空,脑袋也空空,因此不能工作。女主人小心翼翼地越过这些工具,念念有辞地说,她真想放弃这幢房子,去住帐篷算了。她的“另—半”眼不见为净,早就去找事情做了,以远离厨房通常,我对水管没有多大兴趣,这会儿反倒有点好奇。因为水槽下面的橱柜传来一股愈来愈浓的异昧。我无法断定这是何物,但亨利说,依他专业之见,在水管的深处可能有一只,甚至是一群死掉的小动物。我对尸体并不会特别嫌恶——只要不是我的就好了。
凶此,我决定视察整个修理过程,看躲在厨房“消化道”里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亨利吃完午饭回来工作时,我的“老板”已经逃之夭夭了,这是他们预见灾难来临的应对之道。自从上回亨利修楼上马桶浮球阀的惨痛经验,他们山心里有数,做了最坏的打算。亨利铿铿锵锵地和那些水管搏斗。他们的成绩实在惨不忍睹,进行了12个回合,只赢10次。“老板”早就逃难去也,因此厨房只剩我俩。
接着,他调整了一下帽子,打开上面的灯,爬近水槽下方。他的诊断方式就是拿着铁锤乱敲一通。他一边工作,一边喃喃自语,我冷眼旁观他的工作进度,愈看愈无聊,除非你对那些生锈的接合处和钮曲的污水管有兴致。
他大概有所发现了。他的深呼吸声清晰可闻,还以心满意足的语气说了好几次:“啊,我找到了!”“哇!就是这个。”然后,从水槽下钻出,在那一大堆工具中翻找。我见状,趁他不注意,一溜烟跑进水槽下方的柜子。我一进去就知道塞在那U型管中的是什么东西。哇,臭死了,他难道没闻到吗?也许这就是水管工人——粗壮有力,嗅觉其差。
我确定那是只野鼠,正想着该让这家伙在哪儿入土为安时,突然有人敲敲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是亨利和他头顶那盏强而有力的探照灯。他急着要我滚蛋,因此拉着我的后腿,想把我拖出去,还一边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企图钻进来并把我挤到一边。
于是,我身上的基因开始作用,在这“杀戮战场”我不禁心生一股原始而狂野的欲望。再说,水槽下方也是我的地盘。然而,我还是先躲在他身后,探头到他肩上看那野鼠被挖掘出的经过。亨利用手肘推我,我也不甘示弱,向前挤。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这真是一场意志的战争,最后,正如以往,我终于凭借着无可动摇的决心占了上风。
瞧,狗是不是比人类要来得坚定?试看看,看你是否有能耐把一头杰克拉萨尔狗从兔子洞中哄骗出来?
我想,若地方够大,亨利是不会在乎的。不过,这么挤,他一定觉得不是滋味。然而,他却向我点头示意,要我靠近一点,看他使用扳手。我实在是直肠子的笨瓜,我想我们的领土纷争巴经解决了,于是我放心地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好一探究竟。
真是大错特错了。他用扳手转开水管那一刻,立刻躲到一旁,那只死野鼠和好几加仑的水柱就这么喷上来,让我张不开眼睛。事后,他还说这场水灾都是我害的。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千万别相信呆在一个小地方的水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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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经验造成我情感上的疤痕。然而,除了水管工人,还有一些人也不好惹,邮差就是一例。他难道不明白,我只是绕着他的车子玩耍,别无恶意,为什么总是拿着一把石子,想要给我—点颜色瞧瞧?还有一个脚踏车骑士拿着车胎打气筒想要修理我,后来骑车时,它失去平衡,摔个四脚朝天;衬衫破了,脚上鲜血直流——真是恶有恶报。
不过,并非每件事都有如此公平的结局。
记住我的话:世间到处有陷阱,人心险诈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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