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力 第二章

  李平原一大早就接到乔大海的电话通知,他的访学被取消了。学院今年生源特好,招生规模超出了原计划,中文系师资紧张,所以,他的愿望泡汤了。放下电话,李平原无力地跌坐在板凳上。
  完了,自己牺牲男子汉尊严换来的宝贵机遇!
  丢开手里的钢笔,李平原无奈地望着书房的天花板。拥挤的房间,拥挤的书刊,杂乱的手稿,没有别的地方好看,只有一块块墙皮已经剥落的天花板,能给烦闷已极、无奈已极的李平原提供一个想象空间。抬起头,一大块斑驳痕迹张牙舞爪,曾经被他想象成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熊。瘦弱的李平原酷爱一切强壮的事物,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期冀着自己的强大。现在又看见这个家伙,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命运对自己的嘲弄:你,李平原,你就是一只笨熊!一只傻熊!不,你连狗熊都不如,你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孬种!他愤怒地抓起手边喝水的大号玻璃瓶,“哐当”一声砸过去,飞扬的玻璃碴溅了满屋,把闻声而来的王采薇惊得目瞪口呆。
  李平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人的命运,实在是莫名其妙!十六年前,貌不惊人的李平原还是中文系大名鼎鼎的学生楷模,运气好得挡也挡不住。刚入学的时候,每次作业发下来,各科老师问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谁叫李平原?”李平原的答案,差不多就是老师认定的标准答案。李平原写的一手好字,一次古代文学课上,全院公认的书法大腕王老胳膊痛,抬不起手臂,请一位同学帮他抄黑板,班上一百多号人直着嗓子一起喊:
  “李平原!李平原!”
  身材瘦小、穿着寒酸的李平原走上讲台,接过粉笔,王先生打量他的目光颇有一点怀疑。但是三行字抄过,老教授已经遏制不住地拍手叫好,等到李平原抄写完毕准备离开的时候,王老竟忘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连声嘱咐:
  “明天到我家去!明天一定到我家去!”
  这可是系里许多青年教师都得不到的最高礼遇!
  从此,李平原就成了’84中文的骄傲,继而成了整个河州学院的骄傲。难得的是他始终如一,不骄不躁,学习上劲头十足。因此,当年中文系几位辅导员训学生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看看人家李平原!”
  而几个调皮学生同样挂在嘴边的“常规武器”却是:
  “中文系不就一个李平原?”
  当然,中文系只有一个李平原,但中文系却不可能只有一个优秀学生,起码在同年级就还有两位特别出色的——袁枫和王采薇。
  年轻的袁枫同样来自乡村。但他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从中学时代起,无论是诗歌朗诵,还是节目主持,样样出类拔萃。再加上从小到大多年来学生干部工作的锻炼,跨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已经信心百倍,自以为在未来的大学生活里他一定是各方面最优秀的一个。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进大学就会遇到一个李平原。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过身边这个小个头儿男生:瘦脸盘,黄头发,尖鼻子,薄耳朵,那耳朵薄得甚至有点儿透亮……
  当然,就在袁枫打量李平原的同时,李平原也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着袁枫。这小伙儿,太招人了,漂亮得让李平原难以正视,英俊得让李平原从心底感到自卑。但是,李平原自有李平原的自尊。他的自尊就是他的学业。从小到大,李平原在学习上是没有对手的。永远的第一,为他遮挡了许许多多的先天不足,比如个子矮小,比如头发枯黄,比如脸上的薄相。自从有了骄人的成绩,乡邻走过他家门前,一改往日鄙夷的目光,亲热地和他的爹妈打招呼,尤其是当他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高中以后,就连村长见到他,脸上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讨好的笑容。现在,没有退路了,李平原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不让人嘲笑,如果还想在大学里保有一份自尊,他必须付出比中学时代更多的努力,必须在学业上彻底战胜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对手。
  至于那个分明具有文学天赋的女孩儿王采薇,李平原和袁枫似乎都不太介意。一来她是女生,女生一般只会死记硬背,分数高,出息不一定大;二来她是本系名教授王先生的女儿,说不准老师们是不是给王先生一个面子,碰到王采薇的卷子就给高分;第三,更重要的是,全班小伙子在见到王采薇的刹那间,都被震住了:平心而论,王采薇不算特别漂亮,但身材纤秀,呵气如兰,鼻子嘴巴眼睛,处处透出一股惹人怜爱的淑女气息,让所有刚刚长成的男子汉一看就想抱在怀里。
  李平原很快低下头。他不敢有任何奢望,能够从河州偏远的山村进入大学,他已经应当满足。即使不满足,要争的,也不过是学业上的高低。至于将来娶一个城里姑娘,一般化的或许还能办到,而眼前的王采薇,大学教授的女儿,才貌出众,家学渊源,怎么可能?
  然而没多久,李平原就发现班长袁枫和自己一样,面对王采薇的时候常常手足无措。班上组织活动,只要王采薇没来,袁枫就会神不守舍,尽管那恍惚常常是稍纵即逝,还是被李平原不止一次地捉住。看起来他们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李平原心里虽然微微地有点儿发酸,不过基本上还算平静。
  以后的事情,却是李平原怎么也没想到的。王先生课堂上的邀请,竟然不是一时冲动。李平原三个星期没有去王先生家,第四个星期的周末,下了晚自习以后,王采薇居然在门口等他!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王采薇的鼻子冻得红红的,更显出平日见不到的几分俏皮。她跺着脚,搓着手,笑眯眯地望着李平原,眼睛真的就像清澈的湖水:
  “我爸爸问,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呢?他等你好几个星期啦!明天行吗?明天!”
  李平原大傻鹅一样目瞪口呆。
  后来的李平原,自自然然地成了王老家的常客,也自自然然地比所有的同学更多地接触到高雅纯美的采薇姑娘。两年过去,望着王老意味深长的眼光,李平原知道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就要被自己摊上了,他似乎突然明白一句老话的含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于是,李平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刻苦地读书。书本好像成了他的生命,甚至王采薇站在他的身边,他都能够做到目不斜视。王老越发地高兴,越发地钟爱这个未来的女婿,坚定地认为,李平原正是自己一生事业的继承人。
  聪明的袁枫却还在浑然不知地冒傻气。一年之后,袁枫已经渐渐地不在意自己的分数总是落在李平原的后面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他是社团活动的积极分子,是院学生会的主席,几乎年年都要获得这样那样的奖励。许多时候,站在领奖台上,他都会下意识地寻找王采薇的身影,一旦发现了,他会神采飞扬;如果找不到,再重要的奖励,也是漫不经心。他不明白,三年里,他对王采薇百般呵护,为什么采薇姑娘就没有给他一个多情的微笑?有一次春游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地过桥,王采薇手里拎的花书包不知怎么一下突然掉进河里。河水很深,天气也不够暖和,大家一时都没想起该怎么办,这时,袁枫竟然一个鱼跃跳进河里,以最标准的自由泳姿势快速前进几十米,终于抓到那个绣着兰花的书包。在同学们的一片叫好声中,袁枫渴望着那个期待已久的微笑,但是依然没有。此后王采薇甚至再也不用那只花书包。
  事情最后是由李平原的同乡李来复帮助解决的。李平原已经取得实质性的胜利,他感到没必要再让袁枫做自己的竞争对手了。而且,继续下去可能还会出现“书包事件”什么的。万一节外生枝,更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于是,轻易不袒露襟怀的李平原寻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自己与采薇的将来告诉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大学同学李来复。豪爽仗义的来复顿时对英俊的班长满怀怜悯,终于有一天,当袁枫又在会场上开始神情恍惚地寻觅时,来复郑重其事地把袁枫拉出门:
  “哥们儿,别想了。看不出来王老爷子对咱平原那感觉吗?实打实一上门女婿,王采薇听她爸的。今年暑假,老爷子就要安排闺女去婆家相亲了。”
  袁枫终于在惊愕与痛苦中死了心。其实,他身边早就聚集了一圈儿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即将毕业的那个初夏的黄昏,就在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上,他看到一个背着兰花书包的熟悉的女孩在向他招手,不错,肯定是他曾经从河里捞出的那个花书包!袁枫想也没想就走过去,将这个女孩儿领到自己身边。女孩儿叫任琳琳,书念得怎么样,袁枫不知情,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把目光集中在并不陌生的任琳琳脸上的时候,他才惊讶地发现:这女孩儿竟然美得耀眼,如果说王采薇是深山幽谷养育的一枝兰花,那任琳琳简直就是大众庭园里的一朵玫瑰!
  第二天,李平原从王采薇那里知道了一切。他悠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堆中。
  又过了一年,李平原、王采薇以优异的学习成绩理所当然地留校任教,袁枫到院办当了办事员,任琳琳则分配到本市电视台当了记者。出人意料的是,成绩平平、甚至可以说实在不怎么样的李来复也留在学院后勤处。几年后,李平原在王先生的悉心指导下完全进入先秦文学的世界,以最严谨的治学精神从事老子研究。已经退休而且身体越来越差的王先生,恨不得将自己所有未及施展的才华、未能完成的论题,全都交给心爱的女婿。婚后的平原夫妇虽然有自己的住房,但一直被老先生留在家里。对外,说是老人身体不好,需要年轻人照顾,可实际生活中,王先生不许李平原沾手一点点家务。他常常教训老伴儿和女儿的话就是:
  “平原生来是做大事的!我的儿子一个个不争气,都学不出来,平原是老天爷送到我身边的继承人!懂吗?继承人!采薇,你的任务就是为平原服务!端茶倒水,你不要觉得委屈!我培养你二十年,没有指望你成就什么,你能给我招来平原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女婿,够了,足够了!你的才华不会被埋没,你将来给平原抄稿子,那稿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抄的。唉,二十年哪,整整二十年,五七年以后我要是能做学问,我……”
  说着,老人就会忍不住声泪俱下,老伴儿和女儿除了忙着表态、安慰,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有了如此珍重自己的岳父大人,李平原还能说什么?偶尔回家一次,王老总要让女儿、女婿大包小包带得足足的,钱也是几十、几百地给。说起采薇一家,平原的爹妈总是感激不已,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要平原切切不可辜负先生的期望,王老的嘱托就是比天还大的事业。这更促使李平原把岳父的要求看得重于一切。一年、两年、三年,除了完成系里的教学任务,李平原完全不屑于其他任何谋利、赚名的事,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他也曾想尽快出成果报答老人家,但最初的几篇文章王老看都没看,就撕碎了:
  “做学问最忌讳的就是急于求成!你所忙为何?不要学那些急功近利的鼠辈!板凳要坐十年冷,眼光要瞧百年后!知道不?小子!”
  李平原诺诺,越发觉得肩上任务沉重。
  五年之后,同时留校的袁枫、李来复先后提了科级、副科级,平原因为没有论文发表,还没评上讲师。在学校里倒也罢了,人人知道王老的女婿李平原是要做大学问的,可过年回到老家,风言风语还是让年轻人有点吃不住劲儿。李来复的爹妈在村里到处嚷嚷:
  “别看我们小福子,念书念不过平原,干工作那是一把好手!怎么样?五年,干上副科长了!要搁咱县里,就是个副局长,就是个乡镇长!平原还是个教书的,听说还是个‘初级’!”
  李平原什么话都没说,回校后悄悄写了两篇论文,送到学报发了,第二年顺顺当当地评上了讲师。他原以为王老从不看学报,也基本不出家门,不会知道外面的消息,可没想到其中一篇文章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了。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在李平原这儿成了大麻烦。王老先生别的期刊都还罢了,惟独《人大复印资料》每期必看。李平原和王采薇想了许多办法,事情还是暴露了。出事的那天晚上,一家人战战兢兢地等着老头子骂人,老头子却一言未发,丢下杂志,一个人歪歪倒倒进了卧室,片刻之后,屋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狼一样的号哭。从此,李平原再也没有随便写过文章。儿子出生以后,为了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多病的父母、读书的丈夫、幼小的孩子,王采薇不顾中文系领导的一再挽留,坚决要求调到图书馆古籍库工作,从此离开了教学岗位。
  同一年,袁枫升任学院办公室副主任,任琳琳喜出望外地抱着女儿,搬进了学校专为处级干部盖的新房。又过三年,前任院办主任调离学院,担任另一所高校副校长,袁枫众望所归地成为学院办公室主任。有了大权的袁枫谦虚谨慎依旧,而且时时不忘尽可能地为中文系提供一点儿力所能及的方便,于是,中文系就有了如此说法:
  “以后留人就要留袁枫这样的,有实际作用,可不能再留绣花枕头,一点儿用处没有!”
  “绣花枕头”按说不会是指李平原,可人架不住自己的联想,做了近十年学问依然是学院里一抓就是一大把的讲师,算不算绣花枕头?好像连“花”都没绣上!当然,李平原看不上那些搞政工的,觉得他们半点儿真本事没有,别说来复了,就是袁枫,十年一过,还不把老师教的那点儿东西都扔到爪哇国了?摸摸自己的肚皮,单薄是单薄了点儿,没有来复和袁枫那么多油水,可肚肠里的哪一个角角落落不是塞满学问啊!这么想着,李平原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但说不清五脏六腑哪个边角地带,还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小别扭,特别是看到上大学时颠儿颠儿地跟在采薇屁股后面跑的任琳琳,现在竟然也常常贵夫人似的居高临下地对采薇说话,他心里就有点儿起火。
  1999年,是李平原留校的第十一个年头。这一年,李平原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学术专著:《郭店楚墓竹简本〈老子〉研究》。双手捧着女婿洋洋三十万字的专著,王老老泪纵横,一会儿贴在脸上,一会儿抱在怀里,就像是捧着自己十月怀胎产下的婴儿。好久好久,王老紧紧地拽住女婿的手,一迭声地说:
  “孩子,我知道你想要个副教授。咱不稀罕冒牌儿的,咱要就要个货真价实的!去,咱爷儿俩去找他们,就凭咱这部书,给你个教授都应该!”
  李平原和王采薇好不容易才将老人劝住了。一个月之后,王老还是知道了三个让他悲愤不已的消息:第一,女婿的书好是好,但找遍了省里几家出版社,居然没有人肯出,因为不挣钱。第二,如果一定要出,就得自己掏一万块,这还是看在王老面子上的“优惠价”!第三,即便出了,按照省里新出台的职称评定标准:著作不算。也就是说,凭这十年苦功、三十万言的学术专著,李平原连个副教授都拿不到!王老一个人跌跌爬爬地从系里回来,整整三天没说话。三天以后,他大叫着:
  “这是什么章法?这是什么章法?”
  女儿女婿赶到老人身边,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老人只是茫然地问:
  “当爹的这是帮你们,还是害你们?”
  看着一对年轻人傻傻的样子,他哭了,突然又抹去眼泪:
  “我就不信踏踏实实做学问有什么不对。平原,就照这个样子做下去,我不信就永远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十天以后,王老去世了。第二年,小心翼翼服侍了老先生一辈子的岳母也离开人间。学院收走了王老名下的房子,久不往来的采薇的两位兄长搬走了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李平原和王采薇回到自己家里——一套只有四十来平方米的老式住房,相比袁枫家将近一百平方米的新房,真有天壤之别。
  当然,一生清贫的王老先生也没有任何存款。老先生夫妇生前,工资足够一家人开销,从不用小两口操心。现在,一切需要自行解决。尽管他们对生活历来要求不高,也还是有相当多的必要开支,譬如孩子的吃喝穿戴,学音乐、学书法的费用等等,何况李平原每年尚需支出数量相当庞大的书报费。至此,他们才明白人生于学问之外,实在还有很多很多的需求。
  李平原把自己著作中的几个段落拆开,变成几篇论文,发表在指定的刊物上,拿到了副教授职称。他本想继续按照岳父的要求做学问,但生活却向他提出一连串不容回避的难题:第一,儿子马上就要考中学了,如果在附中读,教育质量很成问题。如果像袁枫和来复的孩子一样,到市属中学去读,必须交纳一万元“建校费”。本想罢了,平原自己就是农村出来的,觉得学校也未必十分重要,可一向听话的儿子小韧却不依不饶:
  “袁薇薇、李高扬都上一中,我们说好了一起上的,我的功课比他们都好,我为什么不能上?爸爸妈妈,我以后不吃早饭,永远不吃,我也不要新衣服,永远不要,我一定年年考第一,将来上北大,行吗?”
  首先撑不住的是王采薇,她立刻抱住儿子哭了:
  “咱上,咱一定上!妈妈借钱也要让你上!你不能不吃饭,你还要长大呢!”
  第二件事情是李平原的父亲突然去世。独身的母亲无依无靠,想到儿子家安度晚年。这是李平原和王采薇都不能拒绝的正当要求。但是房子实在太小了。仅有的两居室,一间放满了书,李平原差不多就是睡在书堆上;另一间现在是王采薇带着儿子住。母亲来了,睡在哪里?由于副高职称评得晚,李平原没赶上袁枫他们那种福利分房的机会,要新房,除了按职务、职称打分,还必须交八万元现金。李平原就是现在每学期上五百节课,一年也就挣万把块钱,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八万?就怕到那时候,老母亲不一定还在人世……
  第三,就是李平原的书。虽然李平原再也不愿提起,可那毕竟是翁婿两代的心血,王采薇绝不能看着它被埋没,可是,这也要钱哪!
  情急之中,王采薇将难处哭诉给任琳琳,任琳琳又告诉了袁枫。袁枫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抓起电话对王采薇说:
  “叫平原脱产进修一年,写上几篇重量级文章,一般情况下导师都可以帮助发表。运气好了,导师连著作也会推荐。要是评上正教授,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教授住房享受优惠价,每年的特殊津贴就有一万五,再加上每篇论文发表在国家重点期刊上的奖励,又是五千,你和平原算算这个账!”
  王采薇试探性地将袁枫的话转告李平原。李平原从书堆里抬起头,摘了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细细地打量着妻子:
  “谁叫你对他说的?谁叫他给我出主意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觉得我不如他了?是不是?早说呀!”
  王采薇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半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天以后,走投无路的李平原还是决定采纳袁枫的建议。他在留校十五年后第一次踏进人事处师资科的门槛,提出进修的要求。一个跷着二郎腿在电脑上打扑克的小姑娘心不在焉地说:
  “访学啊,还是进修啊?系里批了没有?”
  听着没有动静,她才抬起头来,看见李平原黑着脸,又跟上一句:
  “你这人怎么不说话呢?你叫什么名字?哪系的?”
  李平原一甩手出了门,将师资科的门撞得山响。转回头来,他去找系里,乔大海听完他的要求,笑嘻嘻地看了他很久,才冒出一句:
  “李老师,你应当知道的,进修、访学经费很紧哪,系里一年才有三个指标,今年的、明年的,都预定过了,不好办哪!”
  还是王采薇悄悄找了袁枫,由袁枫出面,办好一切。李平原心知肚明,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装糊涂。现在,眼看着自己用男子汉的尊严换来的访学机会失落了,他怎么能不急?
  今天上午,王采薇决定去求乔大海。她不好意思再麻烦袁枫。虽然她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很可能讨个没趣,可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平原自己跟自己怄气。当然,她最后的努力也失败了。乔大海没有给她一点回旋的余地。
  “小王哪,什么是大局?学院的教学是最大的大局!你总不能看着学生进来没人上课吧?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评职称就不顾学院的教学任务吧?话说回来,评职称还有教学这一条呢,不服从安排系里是不会通过的!”
  乔大海一边说一边走,停了停,又回过头来:
  “对了,你肯定还要找你的老同学,你告诉他,他也要顾全大局的!等明年吧,明年系里优先考虑李老师!有袁主任这么大面子,还说什么?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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