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进了街,正咋咋唬唬地走,忽然车身一歪,左轮下溅起一股泥水,直朝旁边的房屋射去。房屋比公路略低,泥水立时污了屋子的大半边脸,还溅了不少到屋子里面。屋里有两三个裁缝在做衣服,他们不慌不忙做着手里的活,对从天而降的泥水完全不予理会。车子爬出水坑,哼哼唧唧走了不几步,又是一歪。这次是朝右,泥水溅着了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孩子们嘻嘻哈哈抹一抹脸上身上的黑汤,互相指着比划几下,书包在屁股后面啪啦啪啦地,跑了。司机耳朵上架一根烟,嘴里叼一根烟,神气活现地把着方向盘,几摇几不摇的,终于将车开拢了道坎车站——所谓车站,就是四面围墙的一个坝子,里面一个破车脑壳,门口一堆垃圾。
师范大学刚毕业的刘国璋,就是坐这一趟车,来道坎中学当老师的。
刘国璋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珐琅近视眼镜象模象样挂在鼻梁上——书还没教着,就象一个老师了。
车上下来十几个人。但周围零零落落一些男女,只把眼死盯着刘国璋看。看了脸上看身上,看了身上又看他的行囊。刘国璋感觉到了,不免得意。虽然脚下很乏,脑子迟钝得象一块木头,但他抖擞精神,将背包杂物全背在后面,只抱老大一捆书在胸前,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走了几十步,才想起该问学校位置。就朝路边一个比较年轻好看的女人动问,问时他兴之所至,还操了一下普通话。女人先是瞪大眼睛愣着,慢慢回过神来,就很热情地用十分夹生的普通话回他,回了两三句,有人在旁边嗤嗤直笑,女人就红了脸,用当地话对笑她的人半真半假地骂:“笑你妈个×有啥子好笑!”然后转过头来,用当地话三言两语对刘国璋说清学校方位——原来刘国璋刚才是朝相反的方向走的。刘国璋仍用普通话谢了女人的指点,掉过身来,一路来到道坎中学。
刘国璋在学校报到以后(在学校他懒得再操普通话了,改用四川话),总务卫麻子(听得大家都这样喊他,他名副其实地一脸麻子)领他去寝室。卫麻子穿着胸前印有“园丁”字样的旧汗衫,肩上一个洞。他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告诉刘国璋学校各个部分的位置,好象是风景名胜地方的导游,在引观光客看风景。学校是初级中学,有数排旧房,几棵桉树,一个球坝。其间还有成群结队的学生,因为正值开学报名时候,也有一些家长杂在里面。不大看得清哪些是老师。
寝室靠近一排房子的末尾,破破烂烂一间屋子。门板上用毛笔字写着:闲人免进。字迹陈旧而潦草。门下面的空隙大得足以爬进一个小孩。刘国璋把行李一丢,就面带疑感地打量那空隙,打量了又打量。卫麻子便对刘国璋解释说,空隙是故意留着让猫进出的,因为耗子太多。又说寝室是差了一点,不过分给他的地相当不错——说到地,卫麻子更加兴高采烈——因为那是刚调走的钱老师种过的,很出菜的。
还问他要不要立即置一把锄,刚下过雨,马上就该种莴笋和白菜了。见卫麻子嘴里叽哩呱啦白沫翻翻说种地,象个老农的样子,刘国璋本来觉得有些好笑,但身体实在太困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就没有笑出来。只是说他现在根本不想种什么莴笋白菜,他只想先收拾一下屋子,然后睡觉。他坐了差不多整整两天的汽车,骨头抖得都快要散架了。卫麻子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临走时他还是提醒刘国璋,不能误了农时。再说,由于放假的原因,茅厕里的肥料不多,如果动手晚了,也被大家舀光了。又热心地说如果需要粪桶,可先借他的用着。
刘国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要不是老鼠在梁上活动得太厉害,他大约还会睡下去的。他觉得肚子饿,才想起昨天只是在车上吃过两个面包。现在算来,已有一天没进食了。于是他出了寝室,打算出去吃点东西。又碰见卫麻子。
卫麻子请他到家里吃饭。刘国璋说他就去伙食团吃算了。卫麻子说没有伙食团,只有一个“教工之家”,由单身职工们合伙,轮流做饭吃,每顿都要预先登记的,所以中午只能在他家里吃了。刘国璋听了卫麻子的话,两眼定定地瞪着卫麻子,发了一会呆。这里卫麻子就趁机把他拉到家里去了。
卫麻子的家不在学校,在学校后面。石头砌的墙,顶上是瓦,一通五六间。前面一块三合土晒坝。两只鹅在坝子上漫步,几只鸡在屋檐下刨食,一口猪在屋侧的烂泥里打滚。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正屋迎出来。她围着围裙,两只粗糙的手不停地在裙上擦,两颊红红地,不言不语站着。卫麻子对妇人道:“这就是新来的刘老师。”——却不介绍妇人。一边就请刘国璋进屋。刘国璋勉强朝妇人笑笑,一低头,进去了。屋里光线黯淡,隔了一会,才看清里面的陈设:面门的壁上是一张快褪光了色的年画,一个胖孩子骑在一条翘尾巴的鱼上。屋子正中一张木方桌,几根条凳。
屋角几样农具和一堆包谷。一张矮柜上,摆着水瓶茶杯。坐了一阵,卫麻子的老婆将饭菜端上桌,大小不等三个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先后坐拢桌边。一条黄狗,也打着响鼻进了屋,它打量一下刘国璋,懒洋洋靠墙躺下了。
开始吃饭。卫麻子和刘国璋先喝酒。喝着喝着,卫麻子的麻脸就红亮起来,他又提到种菜,要刘国璋抓紧农时。刘国璋忍不住说:“卫总务我看你象个村长。”
卫麻子说:“刘老师说笑话,我哪里当得上村长。”刘国璋就有些烦躁地说:“可是卫总务,我为什么一定得种菜?我哪里会种什么菜?我读的是师范大学,又不是读的农业大学。”卫麻子很惊讶,说:“我们这里大家都种菜呀!学校这么多土,不拿来种菜干什么?”刘国璋说:“我反正是不要种菜的,要种你去种。”卫麻子就不开腔了,端起洒杯和刘国璋碰一下,仰脖喝了,脸越发红得厉害。这里刘国璋伸筷去拣那一碗回锅肉。却发现碗已经空了,原来早被孩子们抢光。
吃得差不多了时,卫麻子终于开口说,刘国璋的地可暂由他家种着。卫麻子反复说,他保证不让刘国璋吃亏。刘国璋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出卫麻子家时,刘国璋已有一些醉意。到了学校,见校长室开着,就轻飘飘地往里走。不知学校安排上哪个年级的课程?进门时,头很响地碰在了门楣上。才记起门框没有他的个子高。他已经是第二次碰这个门了。来这里报到时就碰了一下。
这次是碰在额头上的同一个地方。他捂着脑门,痛得直龇牙。校长吴成端坐在里面写什么,头也没抬。一个勤杂工模样的花白头发的老头在里面收拾一堆杂物。刘国璋捂了一阵,缓过来,恼怒地朝门踢一脚,一边心里暗自咒骂,低头进去。他想,他每进一次校长室,就得低一次头,好比是给正对门口的校长行一个礼。
吴成短小精干,这门即使再矮十几公分,也不会妨碍他进出。他安排刘国璋上体育,外加数节劳动技术。刘国璋以为自己刚才碰昏了头,一时听错,便又问了一遍。真的是体育和劳动技术。于是就说:“吴校长,我昨天让你看过我的毕业证了,我是历史糸毕业的!”吴成回答说他晓得刘国璋是历史糸毕业的,但问题是历史课已经有人上了,不好再调。再说他个子高,教体育也不屈才。吴成说这话时面孔很严肃,一点也不象开玩笑的样子,这使刘国璋感到很有些不懂。酒气冲上来,近视眼一瞪,要发急。忽然听得屋角的花白头发嘿嘿干笑两声。这时卫麻子进来了,对吴成说下个月的工资可能又要打白条。吴成叹一口气,说:“我已经晓得了。不过,得先想办法给刘老师发一点钱,他才出学校,想必急需钱用。”卫麻子答应尽量想办法。刘国璋就顾不得再说课程了,问:“工资打白条是什么意思?”吴成有些惊奇地说:“就是拖欠工资,没听报上说过?”刘国璋说:“倒是听说过的,只是不大相信。现在看来,这还是真的了?想不到这里如此不重视教育!”
吴成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要乱说。”
卫麻子说:“县里经济是很困难,都知道的。”
刘国璋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亏不能亏孩子!”
卫麻子笑了,说:“你这是广播里说的话。”
吴成不紧不慢地说:“事情总是比想象的要复杂,不是背几句口号就解决问题的。要是背口号管用的话,不早就解决了?”
刘国璋就开不起腔了,红着脸低头退出校长室。一边心里想着吴成许愿的钱大约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手——他满以为一报到就能领到半个月工资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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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工之家 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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