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不时拖欠工资。上面也叫苦,让大家继续克服困难。办法慢慢会有的,工资迟早是要补发的,就当存银行。
郭玉兰的地少了文峰的料理,渐渐荒芜。“教工之家”轮到她与刘国璋值勤的两天,菜一直就比较稀少,后来更一天少似一天,只有十二斤米勉强还能供足。邓之勤明里暗里,很说了些难听的话。王超群、陈由和周世海三个虽然不说什么,毕竟艰难时期,忍耐力也有限。
郭玉兰的意思是让双方的家庭接济一下,但刘国璋认为靠家庭接济太没面子(他一直把自己的经济情况向家里瞒着),要自力更生。他想再做天麻生意,说上次就做得很顺手,再做就是轻车熟路了,一定更加有利可图——只愁没有理由请假。
郭玉兰却觉得那太麻烦了些,跑来跑去又耽误时间,误了考研究生的复习更是不划算。于是刘国璋提议先将郭玉兰的地种上,自己也把鸡重新喂起。郭玉兰想想也只好如此了,于是自充老手,没课时换了家常素衣,扛着锄头下地。她在农村长大,农活也还会一些。刘国璋是男子汉,担粪之类的脏活力气活,自然该他勉力而为。
只是他二十几年不曾担过抬过,现在一旦大粪上肩,弓弓背,近视眼,一步一探的,倒着实让郭玉兰好笑了几回。
而且为大粪的事,他还与一个老师发生过争执。
那天他是头一次担粪。他挑着从卫麻子家里借来的粪桶,往厕所走。一边走一边心里自惜自怜着,很带着一点儿悲凉的情绪。他想,我现在终于挑起粪桶来了,这恐怕算得上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件大事吧?要是我的同学我的家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惊倒在地的吧?他设想起他们的种种惊愕的、愤怒的、悲哀的、怜悯的表情,想起母亲不断线的眼泪,情绪又由悲凉转为悲壮。他抬起头来,以为一定有人会对他第一次挑起粪桶表示点什么,哪怕说上几句笑话,里面带上一丝儿稀罕之意——如果有的话,他那天就会感到非常满足了。他就情愿忍臭受累,担它个十挑八挑。但是——没有人说什么。所有看见他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没有说什么。有的朝他点点头,有的对他笑一笑,有的瞟他一眼,有的招呼他一声,但就是没有人对他挑起粪桶这一重大事件发表评论。他们的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刘国璋这个毕竟还有些白净的先生的肩上,横着一对儿沾满臭屎的大肚子粪桶。
最有希望发表评论的是郭玉兰。但就在此前几分钟,她在地里对刘国璋平平淡淡地说:“国璋,这菜得淋粪了。”刘国璋说:“那我去挑。”她也只是不关痛痒地“嗯”了一声,就又弯腰锄草去了。难道她不知道他是从来没有挑过粪的?也许是她自己也累坏了,脑子里想不起这种事儿来。
刘国璋真的是非常伤心,又真是觉得他妈的太没意思。
到了厕所后面的出粪口,操起粪勺舀粪。刚刚舀得半桶,突然听见有人急叫:“哪个在舀我的粪!快些搁倒,快些搁倒!”
刘国璋连忙回过头来,看见是教政治的蔡老师在喊。蔡老师见是刘国璋,也并没有松下脸来,他说:“刘老师,你怎么舀我的粪?”刘国璋不解地问:“怎么是你的粪?”觉得好笑:“你屙得出这么多粪来吗?”
蔡老师更加生气,结巴起来:“你……你……你说话注意一点!”
刘国璋说:“我又不想和你说话,我要挑粪。是你找我说的。”
蔡老师稳住情绪,口齿清楚地说:“你乱舀粪,我自然要说你。”
“我没有乱舀,我舀的是学校厕所的,又不是舀的你家里的。”
“学校厕所是分了人头的,一人舀一天,今天该我,我正准备来舀。你舀了就没得我舀的了,我还要种那么多菜。”
刘国璋表示惊讶:“我怎么不晓得分了人头这事?”
“卫麻子那里排了表的,不信你去看。你不晓得,我不怪你就是了,你把粪倒回去就可以了。”
刘国璋有些不服气,说:“我到学校这么久了,一直没有用过学校的粪,今天我就担几挑,又有什么?”说毕又要伸勺去舀,蔡老师一急,就抢过来,把勺把抓住了,刘国璋想扯过来,哪知对方抓得很死,扯了几下,都没有扯过来,反倒把勺上的一些粪水,弄在两人身上。两人一时都十分动怒,四脚叉开,四只眼睛圆圆地鼓着。
眼看已有几个学生围过来了,两人这才醒悟过来,同时放了手。蔡老师白着脸说:“算他妈了,你舀!你舀!我今天不用就是了!”
刘国璋气喘吁吁,说:“我才不舀!妈个臭大粪,也是稀奇得的?”说完,就把粪桶里的粪往坑里一倒,挑着空粪桶,摇摇摆摆走了。一边走,一边脑子乱哄哄地想:“今天这算个什么事呢?今天这算个什么事呢?”又怪卫麻子未给他交待清楚,也未排他挑粪的轮子。打定主意要卫麻子立即安排,不然,就收回自己的地。
刘国璋还卫麻子粪桶时,冲卫麻子发了一通脾气。卫麻子直说是他一时忘了,该怪他。说是有一张挑粪人头时间安排表,并表示立即把他和郭玉兰排上去。作为道歉,他又捉了几只小鸡给刘国璋,刘国璋方才作罢。
这次刘国璋喂鸡喂得十分小心在意。有时半夜醒来,一时记不起是否关严鸡笼,就要披衣起床,打着手电开门捡查一番。
有段时间,郭玉兰断断续续,有好几天晚上没来陪刘国璋看书。刘国璋问她到哪里去了,她一脸倦色地说是打麻将去了。刘国璋就笑问她赢了多少鸡蛋,她带刘国璋到寝室去看,满满两大筐,起码有三四百个。刘国璋知道学校里麻将打得不大,她居然赢了这么多,一定是熬了不少通宵,心痛得什么似的,把她搂过来,轻轻地亲她的眼,亲她的耳,亲她的后脖。一边说她绝对不能再去了。还说,赢鸡蛋的活算是让郭玉兰做了,卖鸡蛋的活得由他刘国璋来做。郭玉兰挣出刘国璋的怀抱,认真说这事不必要他,她到市场上,要不了多久就卖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复习他的功课吧!
事实上,她是卖了好些天,才卖掉那些鸡蛋。小小的一个镇,这些土货,真是不大好卖的。不过,卖得的钱,倒是供了两人一段时间的生活。
考试在即,郭玉兰加紧督促刘国璋攻读。只是刘国璋自己,不知为何倒有些懈怠起来,常常于看书之间说些在郭玉兰看来纯粹是狗碎鸡零的空话。他神情懒懒地,哈欠连天,眼睛东瞟西盯,这本书翻一下,那本书翻一下,仿佛不知该看什么的样子。再不就是丢了书,搂郭玉兰寻欢——郭玉兰已正色说过他好几次了。
一次郭玉兰去县城为学校办事,三天后回来时,不见刘国璋。晚上了,才有人告诉她刘国璋在李一中家打麻将。她赶到李一中家,刘国璋果然坐在里面。同桌的是卫麻子、白调度和李一中。孙主任在白调度后面坐着看。见郭玉兰进来,刘国璋有些尴尬,嘿嘿一笑,说声:“回来啦?”也不摸牌。李一中老婆正好从里屋出来,赶忙和郭玉兰打招呼,请她坐,要李一中起来让她打。李一中说:“人家小两口儿几天不见,正盼着回去亲热,你还要她打牌!”一面催刘国璋起身,孙主任过来补了他的空。刘国璋空了手要走时,李一中又将他喊住:“你的鸡蛋不要了?我说郭老师,今天刘国璋是大赢家,要不是你回来了,我们不会让他就走的!”一边从地上提起大半篮鸡蛋,递给郭玉兰。郭玉兰不接,刘国璋接了过去,又是嘿嘿一笑,说:“那我们走了?”“快走快走!明天两口儿再一起过来,我们还要复仇哩。”
白调度说:“你们现在珠联璧合,都是麻将高手了!”卫麻子说:“怎么不是!郭老师那次一气赢了我一百多鸡蛋!”
出了李一中家,刘国璋问起郭玉兰去县城的事,郭玉兰不理,径直回自己寝室。
刘国璋提着鸡蛋跟在她后面,说:“我是无聊才去打的,我看不进书。”“你走了我一个人不惯。”“我赢的鸡蛋可以卖二十多块钱了!”人都好奇地看他们。郭玉兰开了寝室门,进去。刘国璋也进去。这时郭玉兰才说:“要赢鸡蛋自有我,不想想你的时间多宝贵!临走前我的话都白说了!”说完眼一红,眼泪在里面直打转儿。
刘国璋慌了,要过来搂郭玉兰,郭玉兰把他一推,推开。刘国璋就说:“好吧,我听你的,现在就回去看书。”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架势。郭玉兰兀自低着头,动也不动。刘国璋说:“真生气啦?”过去强扳过她的脸来,吻她的泪眼。
第二天,郭玉兰将刘国璋赢的鸡蛋拿到街上去卖。回来十分委屈地对刘国璋说:“你以为你真赢了什么好东西啦?一半都是臭鸡蛋!”
临研究生考试越来越近,刘国璋情绪烦躁,动辄发怒。郭玉兰若说他两句,他就很不负责地回嘴道: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考什么研究生。要考研究生刚毕业时就考了,哪里还会拖到现在!他在学校本就不出色,要是出色还会分到这种学校来?
在这种学校又尽干些莫名其妙、无聊透顶的蠢事(最正经的事就是发篮球给学生打了!)种地,喂鸡,“值勤”,整天价为一餐一饮而奔忙,水平更是远不如毕业时,考,凭什么去考?郭玉兰被气得脸色煞白,质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说要考?为什么要作这么久的准备?为什么要报名?”刘国璋说:“我说过的,是为了打发时光!
或者说,为了自欺欺人!”甚至耍泼说:“主要是你希望我去考。”把郭玉兰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还把他那一堆所谓的资料拿给郭玉兰看:“你看吧,我就是看的这些东西,这是几年前我心血来潮时弄来的复习资料,谁敢担保现在人家还依这个?”
又刨出一堆被耗子啃过的书:“这些书也只该拿去喂耗子了!要凭它们混成研究生,也太天真了!”说着说着自己也真的伤心起来,弄得郭玉兰反倒要含着眼泪好言安慰他,鼓励他,说一大串有志者事竟成,吉人天相之类的格言,好象他不是一个和她一般大,学历还比她高的成人,而是她的一个混沌不通的学生。
好不容易撑到出发考试的前一天。大约郭玉兰又答应了什么条件,吴成很大方地准了刘国璋十天假。晚上,郭玉兰来为刘国璋收拾行装,一边收拾,一边嘱他路上当心,考试前一定要休息好,做题既要充满自信,又千万不要马虎等等。刘国璋心不在焉地点头。收拾完毕,郭玉兰拿出六十块钱来,给刘国璋做路费。刘国璋执意不收,说他的盘缠是准备充足了的。郭玉兰说:“你有多少钱我还不清楚?绝不会超过十五块,车票钱都不够。”刘国璋说反正他有钱,不用郭玉兰为此操心,这些钱她应该留着自己用。郭玉兰也就不再勉强。临到离去,郭玉兰盼他象往常离别时那样好好和她亲热亲热,岂料刘国璋只马马虎虎抱了她一下,就放开了。还催她早些回寝室,最后提醒她不要忘了帮他喂鸡,晚上鸡笼一定要关好——郭玉兰十分疑惑地走了。
郭玉兰一走,刘国璋立即赶到李一中家。白调度和孙主任早在屋里等着了,见了刘国璋,两人说:“怎么才来!”刘国璋坐下,说:“都弄好了么?”“都好了。
这次是辆货车,明早六点钟走。天麻我们负责先装好,怕路上有人盗货,你得辛苦一点,坐上面押车。”孙主任说。白调度说:“驾驶员我们先给了好处了,你只负责他吃饭。”一面掏出一百块钱,交给刘国璋:“这些钱路上开销,不够你先贴上。”
刘国璋说:“我一分钱都没有。”白调度看了看孙主任,又摸出一百块,“这总够了吧?”刘国璋将钱收了。孙主任说:“记住,还是上次那个价。这次货多,我和白调度都是下了大本钱的,你要谨慎一点。”“不放心你们最好去一个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开销,我们对你还是放心的,你上次就做得很好嘛。”白调度说。
“这次的货好不好?”刘国璋问。“当然好!是我亲自收购的。”孙主任肯定地说。
李一中老婆自然仍要刘国璋带衣服。这次她胃口大,要带两千块钱的,并预先给了钱。
刘国璋从李一中屋里出来,回自己寝室,路上碰见吴成。吴成说他正要找刘国璋。拉他到一处僻静地方说话:原来他要刘国璋带一双皮鞋,大地方的皮鞋比道坎的肯定要好。他拿钱给刘国璋时有点不好意思,一再解释说这钱不是他的,是他弟弟的。弟弟听说他下个月要到县上开校长会,就拿钱让他买一双皮鞋,因为他现在的皮鞋早该扔进垃圾堆了。他说他弟弟在煤矿工作。
将到寝室时,发现郭玉兰在门口站着。郭玉兰问:“你到哪里去了?”刘国璋说:“吴校长找我说话,要我给他带皮鞋。你怎么还不休息?”郭玉兰说:“我给你煮了十个鸡蛋路上吃。”将一小袋温热的鸡蛋递给刘国璋:“说几句话就花这么长时间?我在门口等了好一阵了。”刘国璋不禁感动,牵了郭玉兰的手,要她进屋坐一会。郭玉兰却说时间已经不早,他明天要走远路,该休息了。说完抽手走开。
刘国璋就站在门口,心事重重地看了一阵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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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工之家 第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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