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灰烬 山顶上的童年

  泸妮蜷缩在自己的被子里,睁着她黑大的眼睛,深邃的黑,黑色溢了出来,似乎浸染了整个的世界。黑夜中,水蛇和蔓藤一样的声音在四周缠绕,纠缠着沪妮有些僵硬的身体。黑夜中的眼睛里,是华丽的纠缠和柔软,是绝望的恐惧和苍凉。她似乎看到了屋顶掉垂的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在纠缠的声音里幽幽地晃荡。
  声音来自隔壁,用木板隔开的房间隔壁,一个女人的声音歇斯底里精疲力尽,像一张在
  风雨中欲破的蜘蛛网一样脆弱,却又是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生命最后的苍白的坚持:滚开!
  然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重物跌落床板的声音,撕打的声音,还有巴掌掴过脸庞的声音,夹杂着一个男人一边用力一边呵斥的话语:臭婆娘!你是我老婆!
  所有的杂声都寂静下来,世界像个空旷的荒园一样让人摸不到一点依靠。偶尔有女人压制的哭泣和粗喘,然后是爆发的狼样断断续续的嚎哭,还有男人重重地喘息,木床有节奏的嘎吱声……最后,一切就真正的安静了下来,除了男人响响的呼噜,什么也没有了。
  泸妮咽了口唾沫,把已经僵硬的身体转动一下。大人的世界是神秘而且有些恐怖的,她不能了解每天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只能每天带着一点疑问入睡。气息松懈下来,她不经意地打了个嗝,透着煮麻雀的香味。忍不住回味地咋了咋嘴,吃了好吃的东西,连饱嗝都是香的。秋平今天用砖头搭的“陷阱”砸住了三只麻雀,秋平妈煮好以后,沪妮吃了两个,好过瘾。带着一些满足,沪妮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被人猛地搂在了怀里,很温暖熟悉的气息,是妈妈的怀抱。泸妮艰难地睁开眼睛,屋里昏暗的灯光亮了起来,刺得眼都睁不开。一阵被重重搂抱的窒息,胸前有凌乱无序的头发,乌黑,散发着汗和厨房油烟的味道,她知道那是妈妈的头。
  妈妈拼命地亲吻着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妈妈才会这样的搂她亲她。泸妮被懵懂地搂着,她很困,也害怕。
  妈妈流着泪,突然地把身子离开了泸妮,泸妮看到了那张苍白娇好的面容,憔悴,脸上留有那个男人留下的手掌的痕迹,但这仍是一张美好的面容。
  妈妈的眼睛里有神经质的张狂,泸妮害怕,每次看到妈妈这样的眼神都会害怕,妈妈不管她怕不怕,只管摇晃着泸妮的胳膊说:以后你要回上海,知道吗!你一定要回上海!替妈妈在上海再活一次!妈妈没有穿衣服,白白的乳房上被捏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摇晃泸妮的时候,乳房也这样无助地低贱地摇晃着。
  泸妮懵懂地看着她的妈妈,她不知道上海在哪里,她也不明白她怎样去替她的母亲再活一次。只是她从此对“上海”这个地方有了一些畏惧,上海会有这里好吗,可以去小河边摸鱼吗,可以在树上掏鸟蛋吗,还可以和秋平一起玩吗?她睁着惊惧的,黑黑大大的眼睛,看着面前几欲癫狂的母亲。她还不明白一个高傲的女人对自己和生活的绝望,对现实和希望的不平衡,能把人压到怎样的疯狂。
  那年泸妮四岁,隔壁房间住着她的父母。
  泸妮的妈妈是那个年代许多支边青年中的一个,她来自上海,一个令她感到无限荣耀的地方,因为这一点,她暗自的得意,也因为这一点,她觉得非常地不甘和苦闷。她是上海人,终有一天会回到流光溢彩的上海,然后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泸妮的妈妈还是个上海型的美人,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高挑的身材,洁白修长的天鹅一样的脖子上昂着美丽的带着冷冷傲气的脑袋,有着这样惊心动魄姿色的女人,怎么甘心一辈子就把自己交代在了这个土得掉渣的地方。
  但泸妮的妈妈还是嫁给了那个黑黑粗粗,满嘴黄牙,手粗得烙人,指甲里永远都有黑黑的东西的,做仓管员的男人刘富来。那个时候她都已经快要生泸妮了。
  刘富来是个外乡人,早些年逃饥荒来到这个村子。放羊的孤寡老头刘老头收养了他,刘老头死后,刘富来就继承了这间小屋。小小的两间,土墙,上面搭着茅草。如果不是沪妮妈的落难,刘富来怕是一辈子都难娶得上老婆。但谁让这么个高贵的美人自己不争气,成了破鞋了呢。刘富来也可以在人前人后像模像样地说点粗话了,刘富来活得也像个人样了。
  房子很早就有了破落的味道,墙根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墙上有了宽宽的裂缝。房子没有家家户户都有的院落,小小的两间出来,有一棵大大的柳树,夏天吸引了许多的人过来聊天。
  房子已经败落了,实际上它从来就没有繁华过,但是在泸妮的眼里它是殷实的。里面有常常升着火做饭的灶台,灶台上有几个碗和三双筷子,其中一个碗是泸妮用的,一个绿色的小洋瓷碗,还是妈妈从上海带来的,不怕摔,上面有泸妮手没有端稳的痕迹,斑斑驳驳的,掉了好几块瓷。灶台上还有一个酱油瓶,一个青油瓶,还有一个盐罐子。灶台旁边有她小小的床铺,用木板隔开的里间是爸爸妈妈的大床,还有一个高高的立柜。立柜里面有什么,一直是泸妮想知道的,她总是幻想里面藏着她最想要的东西,比如一件有漂亮图案的带花边的衣服,就像村里和她一般大的春花的那件一般,或者有纱做的蝴蝶结,粉红色的,如果没有,她还可以接受粉蓝色的。戴在头上,整个人都精神得像只蝴蝶。房屋里还有她的亲人的气味,泸妮不得不迷恋这间房子。
  全村的人都知道泸妮的妈妈是破鞋。只有泸妮妈心里带着无限的慰籍,泸妮的爸爸是上海人,一个英俊的,有学识的上海人。
  生下的女孩就叫泸妮,上海的女儿。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那个时候的泸妮不了解喜怒无常的妈妈,似乎所有小伙伴家的妈妈都不会像泸妮的妈妈一样,常常地歇斯底里,常常地摔锅砸碗。
  泸妮躲在门后面,看着疯狂了的妈妈,一边流泪一边用失真的声音尖叫着,怒骂着,然后把一个有了缺口的碗重重地摔出去,伴随着破碎的声音,泸妮的心跟着痛苦地跳了跳,心里溢满了早熟的痛苦。然后泸妮看到蹲在地上抽叶子烟的男人站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妈妈的头发,一个巴掌扬过去,妈妈细瓷一样白净的半边脸马上就红肿起来。泸妮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过去帮帮妈妈,但她迈不动脚。
  然后是更加撕心裂肺的撕扯,泸妮逃掉了,她跑到门前的一块石板上坐着,看着远处不停地啜泣。时至冬季,周围荒芜的一片,连门前那棵柳树都没有了一点绿意。有微微的风刮过,小小的村落是那样的荒芜。在沪妮的生命里,有许多东西都早熟了,那些沉重的东西,都一一早熟了。
  家里的动静慢慢地没有了,泸妮知道妈妈现在一定是躺在床上,带着一些男人留下的伤痕。
  泸妮没有了哭泣,但还是间歇地,有节奏地啜泣一下,是长时间哭泣后要经历的尾声。
  一个比泸妮大个两、三岁的男孩站在了泸妮的面前,他是住在学校的秋平。一个学校就三个老师,秋平父母,还有沪妮妈。
  秋平伸出他的手,泸妮小小的白白的手就放进了秋平的手里,她站起来,跟着秋平向他家走去,非常信任地跟着秋平。泸妮走得踉踉跄跄的,她穿了厚厚的棉衣和棉裤,不是很利索,然后秋平就放慢了脚步等她。泸妮走得很专注,睫毛长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地面,围在一条绿色围巾里的小嘴哼呲哼呲地喘着粗气。她小小的心灵已经懂得感激,感激秋平的唯一手段就是好好的走好这段路,乖乖的。秋平没有说一句话,每每在泸妮家里闹过以后,他都没有一句话,但是泸妮感觉得到温暖,她虽然还小,但是她明白,明白秋平给她的是好的,不会让她哭。
  秋平家住在三间教室旁边的一间,依旧的破落,但被一些外在的东西粉饰了一下,倒也显出一些居家的雅趣。
  秋平家的门外种了好几盆花,有太阳花,指甲花,胭脂花,门前的地上还有一株玫瑰,暗红色的,很是鲜艳。沪妮最喜欢的是一株高大的鸡冠花,红色的,可以把花瓣摘下来,从中间剥开,贴在鼻梁上扮公鸡。
  泸妮还常常地蹲在地上搜集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放了在衣服兜里,然后回家撒在自家门前,然后每天耐心地蹲在地上期待。种子发芽了,泸妮惊喜万分地拉了秋平来看。他们认真地分辩着哪个是太阳花,哪个是指甲花,哪个是胭脂花。泸妮很小心地对待它们,长在农村的她知道植物是需要养料的,就像好多伯伯婶婶会挑了大粪去地里施肥一样。泸妮在外面玩得尿憋了,也会一溜小跑地跑回去,选一个最好的位置,争取照顾到每一棵花的位置把憋了有一会儿的尿撒了。等到第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开的时候,泸妮激动了一天,把秋平拉过来,她扑闪着睫毛,惊喜地看着那朵花,十分娇艳的颜色,嫩得水都要滴出来的样子。
  在秋平家里的饭桌前坐下来,泸妮安静地等待着,她发觉其实真的已经很饿了。
  秋平妈端了一碗萝卜干上来,还端了一碗炒茄子,最后端了一大锅老酸菜煮土豆汤。泸妮的口水已经咽了好几次。秋平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家,真是造孽啊,然后给每一个人的面前盛一碗饭。
  泸妮认真地吃着,很可口。
  吃饱了,泸妮就看了秋平一家发呆,秋平的爸爸妈妈是和沪妮妈一批分到这里来的师范生,都是支边来的,并且是自己要求的,纯真的年代,纯真的理想。但生活毕竟是现实的。想要调回去却是难,所以他们的生活看上去反而安定。因为决定要留下来。
  秋平妈胖胖墩墩的,但是很耐看,泸妮就觉得她很好看。秋平爸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但是他很有气质,还很挺拔英俊。他不像泸妮叫爸爸的那个男人那样粗鲁。泸妮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人,天生就是一家人。所以他们那样的和谐融洽。
  秋平妈把泸妮抱下高高的板凳,然后盛了一大碗饭,上面夹了一些萝卜干和茄子,让秋平给泸妮的妈妈端去。
  泸妮紧紧地跟在秋平后面,踉跄地小跑着。
  泸妮家里,那个男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秋平把饭放在泸妮妈妈的床头,泸妮紧紧地跟在秋平的身后,张望着床上躺着的妈妈。
  妈妈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孩,忍不住地就开始抹眼泪,她与生俱来的高贵已经被磨得没有剩下一点,她曾经高傲的眼睛也暗淡了下来,她几乎已经认命了,但不管认不认命,她始终不甘。她悲切地挥了手叫他们出去玩儿。
  秋平有很多种玩法,去小河沟捉鱼,到树上掏鸟蛋,用三个砖头搭成一个小机关捉麻雀。泸妮就屁颠颠地跟在了秋平身后,忘了今天的不愉快。
  他们首先去教室后面的平地上检查了秋平做的机关,砖头里的几颗米饭还没有动过,那块平地上放了许多那样的机关,不光有秋平的,还有别的小孩的,但他们都自己记得是谁的,从来没有弄混过。机关还在那里,一无所获。
  他们又去了田边,泸妮吵着要冰,田里的薄冰不知道融化了没有。泸妮喜欢把冰含在嘴里,冰冰凉凉的感觉很是舒服。
  在一个背静的地方,秋平从包里掏出一个鸡蛋。泸妮吓了一跳:偷的?秋平得意地笑了一下说:考了双百,妈妈奖的。
  泸妮就欣喜地从秋平手里接过了带着体温的鸡蛋。
  煮得粉粉的蛋黄放进口里一抿就化了,香香的。泸妮小口小口的品尝着。然后把还剩了一大半的鸡蛋递给秋平,秋平满不在乎地拒绝了:你吃!我才不喜欢吃鸡蛋呢!
  泸妮就咽下嘴里的鸡蛋说:我也不喜欢吃鸡蛋!
  两个人僵持了几回,秋平就小小地咬了一口,说他真的吃不下。泸妮就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吃着,站在树下,等着已经爬到树上掏鸟蛋的秋平,头上,凌乱地插着黄色的小野花。
  妈妈开始呕吐,并且还吃不下饭,那个被叫做爸爸的男人露出了很难见到的笑脸,还偶尔地跟沪妮说点柔软的话。
  在刘富来不在的时候,泸妮看着妈妈一次次地从家里唯一的一个立柜上跳下来,一遍又一遍。妈妈的脸越发地苍白起来,连嘴唇都开始发紫。看到门后面的泸妮,妈妈颤抖着声音说:出去!妈妈的眼睛盯着泸妮,满是狠意,凌乱的头发被汗水帖在脸上。
  泸妮吓跑了,又不放心地跑回来,妈妈又一次重重地跌了下来,血从裤子里渗出来,泸妮看到妈妈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喘着粗气,面无人色,但她居然笑了,带着一些恨恨的表情笑了。
  那天那个男人把妈妈一顿好揍,泸妮看得惊心动魄,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有等秋平来找她,她就哭喊着向她的温暖所在跑去,厚厚的衣裤让她跑得踉踉跄跄,路上的坑哇绊了她一跤,人抛出去老远,穿得厚,身上没摔到,却把额头和手心磨破了。正当她趴在地上哭得被一口气憋得半天没一点音的时候,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然后那声惨烈的“哇……”才浩然地冲出了她的喉腔。
  秋平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泸妮依旧哭着,脸憋得通红,脖子青筋暴露,悲伤欲绝。
  秋平没有说话,把泸妮背了起来,他的身量也还很小,蹲下再起来的时候,他憋红了脸。
  泸妮哭了很久,还太小的心开始知道痛,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秋平家里可以这样安安静静,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妈妈却老是一天打到晚呢。
  秋平的妈妈给泸妮擦着紫药水,眼睛里含着泪光,嘴里发出幽幽的叹息声。秋平的爸爸在后面递着纱布。
  那天是除夕夜。
  丰盛的晚饭吃得并不塌实,泸妮已经开始知道心疼自己的妈妈,那个没有给她太多关爱的妈妈。
  秋平把属于自己的煎鸡蛋放进了泸妮的碗里,泸妮留着,和自己的那一个,她给妈妈带回去。
  泸妮带回去的食物全被刘富来吃了。
  夜里,那张木板床依旧有节奏地响起,没有妈妈的挣打声和骂声,只有那个男人粗粗的喘息和夹杂着的咒骂。泸妮揪紧的心稍微的放松了一下。
  泸妮顽强地成长着,童年有许多的乐趣,野地里的牵牛花、蒲公英,山上的野果,田间漫天飞舞的蜻蜓和蝴蝶,用蜘蛛网和竹竿自制的捕蝉的工具,还有自己孵化的蚕,养到它飞出茧壳,在纸上留下黑黑的小蛋。还有秋平掏的鸟蛋和捕获的麻雀,秋平从地形复杂的山壁上给她摘下的从来没见过的小花,和秋平一起去到很高的山上,挖回来种上的杜鹃花或麦冬草,都带给了泸妮很多的乐趣。
  还有大雨过后,秋平会带了她去村外的大核桃树下,捡有可能被雨打下来的核桃,拿回去,在青石板上把核桃的那层青皮磨掉,几个核桃,就把人的手和嘴都弄黑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还会捡到被风吹下来的没长毛的小麻雀。他们把它带到秋平的家里,用废布给它做个窝,喂它吃饭粒。但它总是不吃,只张了嘴惨烈地叫着,叫得泸妮和秋平张皇失措,忙不迭地去给它挖小虫,它依旧不吃,依旧惨烈地叫着,最后就死了。秋平和泸妮都很伤心,他们用一个小火柴盒把小麻雀的小小尸体装上,埋在了那棵玫瑰花树下。
  他们还会去河边去寻找漂亮的鹅卵石,寻得非常地认真,找到一大堆鹅卵石,有的有大馒头那么大,然后两个人都觉得太多了,就开始精简,挑剩下的一些泸妮宝贝一样地装在衣服袋里,一回家那些鹅卵石就被泸妮给忘了。
  泸妮的友好是只给秋平一个人的,在很小的时候,泸妮就听见同村的小孩叫她野种,刚开始她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慢慢的,她从他们恶意的笑里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有一次,她也证实了那句话确实不是一句好话。那次她和秋平一起,清平家去镇上赶集,买了肉,照例地来叫泸妮过去吃饭。秋平依旧牵了泸妮的手。几个鼻涕和灰都糊在脸上的衣服脏得结了板的男孩指着泸妮,脸上带着那种恶意的笑叫着:“野种!野种!”秋平默默地又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就向那个叫得最响的男孩扑了过去,一阵好打。泸妮看着几个人打秋平,吓得哭了往秋平家跑,跑去告诉秋平爸说他们在打秋平。
  鼻青脸舯的秋平被领了回来,不许吃饭,对着墙壁跪在了板凳上。泸妮小时候是哭大的,看着秋平跪着,心疼的不行,但是大人是威严的,她不敢说什么,只有哭,面前香喷喷的回锅肉没有激起她的一点食欲。秋平妈叹着气再一次要求秋平爸:“你不要把孩子吓到了。”
  秋平被解放了,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泸妮不哭了,觉得回锅肉真香,油顺着的下巴流下来,她看了秋平一眼,秋平的下巴上也滴着油,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悄悄地笑了一下。秋平妈感慨地摸了泸妮的头说:“小小人儿,还知道心疼人。”
  从此泸妮对村里的孩子有了敌意,他们再这样叫她的时候,泸妮会翻白眼给他们看。但是泸妮觉得这样是不管用的,他们笑得更欢,叫得也更响,于是泸妮采取了革命性的行动,捡了一块石头向他们砸去,石头软软地打在一个衣服没有纽扣的男孩身上,男孩很威严地过来给了她一巴掌,用他有着厚厚污垢的黑黑的手。泸妮被激怒了,她踹了他一脚,旁边的小孩叫嚷着,那个男孩也激怒了,他狠狠地给了泸妮一拳,很疼,泸妮本来想不哭,但她还是哭了。她又给了男孩一脚,然后又挨了一拳。
  秋平来了,像神兵天降,又是一场恶仗,秋平依旧的鼻青脸舯。他们都不敢回家,躲到村外面的柳树下面。村里有高一声低一声的:“泸……妮!秋……平!”他们听着,秋平扯了几根柳树条下来,坐着编花环。沪妮到处地寻找黄色的小雏菊,然后交给秋平,看着秋平手中的花环渐渐成型。有几次泸妮都忍不住想回去,她已经好饿了,但看看秋平的脸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泸妮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起来,秋平的也叫了起来。秋平把花环戴在沪妮头上,叫泸妮坐好,然后就去不远处的萝卜地里拔了两个萝卜。吃完萝卜,却更加地思念起有油香的饭菜来,萝卜是捞油的。
  秋平带了泸妮偷偷地潜回了村,去检查捕麻雀的机关,一个机关倒塌了,有一只麻雀被关在了里面。就在他们揣了麻雀准备出村的时候,秋平被他爸爸一把抓住,泸妮一下就吓哭了。
  这次秋平爸没有罚他,把两个小孩带回家,秋平妈就把已经凉了的饭菜热了,是萝卜干和炒四季豆,还把那只麻雀煮了端上来。秋平把那碗麻雀放在了泸妮的面前,很香。泸妮小点小点地吃了一只腿和一点肉,就把碗推到了秋平的面前,说:“我吃饱了。”秋平又把碗推了回来说:“我早吃饱了。”
  碗在桌子上来回了几次以后,秋平妈把麻雀一分为二,一人碗里放了一块,把汤也分了两份放在两个人的面前。然后拍了泸妮的头说:“乖!”
  泸妮开始安心地品尝碗里醇香的食物,依旧一小点一小点,她看秋平也吃得专心,三下两下的,就把肉全吃光了。泸妮就把自己剩的放进了秋平碗里,秋平有些恼了,又给她夹回去说“快吃!”就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去洗了。
  妈妈和那个男人依旧顽强地撕打着。每一天的夜晚,是泸妮最难受的时刻。是不是每家的大人都会这样?沪妮不得而知。但男人的怒骂里加进去了几句话:妈的!想离婚?没门!
  快乐和痛苦搀杂着,泸妮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暑假,妈妈带了泸妮回了一次上海,那是泸妮第一次去妈妈常常提到的上海,一个令沪
  妮心存敬畏的城市。
  上海好漂亮,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漂亮,沪妮的心里不能想象的出的漂亮,高高的楼,大大的房,宽宽的马路,还有泸妮从来没见过的汽车。上海的女子都特别的漂亮,白皙的皮肤,嫩得像豆腐似的。这样比起来妈妈就算不了什么了,妈妈虽然也有细瓷一样的皮肤,但一看就是经过过风吹雨打的,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娇柔。秋平的妈妈就更算不了什么了。
  泸妮和妈妈去了就住在外婆家里。泸妮知道妈妈以前就生活在这里。
  外婆家是筒子楼里的一套,窄窄的两间房,厨房在楼道的尽头,那里有好些炉具,这层楼的人都在这里做饭。厕所在楼下,是个公用厕所,洗澡就用一个大盆在自己家里洗。外婆家的里面那间住着小舅舅,妈妈和泸妮就在外面外婆的床边搭了一个小小的行军床。
  泸妮知道妈妈和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小舅舅常带回来的那个长着细眯眼塌鼻子的清瘦女人连正眼都不会看一眼泸妮和妈妈。还在饭桌上看了天花板说:房子本来就够小的了,将来我们有了小孩还不知道到那里去给他搭铺呢!
  泸妮的妈妈没有说一句话,外婆搂了泸妮,叹着气,晃一晃,晃一晃的,差点没把泸妮晃睡着。泸妮不喜欢这里了,这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回去的第二天,妈妈就拿出一件粉色的衬衣,领子尖尖的,大大的,腰身小小的,很是好看。妈妈把这件衣服穿上,再穿了一条藏青色的很合身的裤子,一双半高根的白色凉鞋,平时凌乱的头发用手绢蓬松地系在脑后。泸妮从来没有看过妈妈这样的漂亮。平时的妈妈都是灰头土脸的一副模样。
  妈妈带了泸妮,当然,泸妮也收拾得很是干净漂亮,泸妮甚至穿了一条从来没有穿过的素色碎花裙子。泸妮有暗暗的紧张,她感觉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走进了一个很气派的大门,泸妮已经学过上面的字:上海市XX区文教局。妈妈告诉传达室的大爷找谁谁谁,再填了一张表格,就进去了。
  泸妮一直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来这样好的地方,不由得不紧张,而且,妈妈也在紧张。
  到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和一个年纪小一点的男人。泸妮看到那个大一些的男人看到她们的时候眉间抖了抖,然后他缓缓的口气叫那个年轻的男人去什么地方把材料拿回来。
  年轻的男人一走妈妈就叫泸妮叫爸爸,泸妮愣住了,不光是泸妮愣住了,就连那个男人也吓了一跳,他慌忙地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摆了手说:不要这样,这样影响不好。妈妈一副横了心的样子说:你就看在我们过去的份上帮我一把吧。说着,就要泸妮给男人跪下。泸妮张皇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沪妮从小就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那个她叫着的爸爸,那会是眼前这个吗。她细细地打量那个英俊挺拔的男人,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这个人是她的爸爸,而不是那个满嘴黄牙的整天打妈妈的那个人,但是,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因为那个男人平静了下来,很官腔地说有条件一定会解决的,现在还排了那么多更具体的人在这里,都是要解决的,但是要慢慢慢慢来,不能给谁搞特殊。
  妈妈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有种!就拉了泸妮走了。
  泸妮知道,这个人不是她的爸爸。
  第二天,泸妮就随妈妈离开了上海。
  上海给她的印象紧张而拥挤。
  刚回到家的时候泸妮带着些许的欣喜,这个地方让她觉得非常地亲切,熟悉的气味,泥土带着牛粪还混着植物的气味,闭着眼都能看到的景色,还有秋平,她几天没有见到的伙伴。
  回到家就朝秋平家里跑去,她这才发现没有礼物给秋平。每次秋平回来都会给她带一点东西,或是一些零食,或是一本小人书。
  泸妮站住了,悻悻地朝自己家里走去。泸妮已经有了许多细密的心思,她已经十一岁了。
  家里的气氛更加地暴烈起来,碗给摔了,能砸的东西都在房里跳来跳去,摔得坏的,就坏了,摔不坏的,就在地上蹦几下,发出或响或闷的声响。泸妮开始哭了去拉扯,她已经长大了。
  家里来了许多的人,秋平和他妈妈,秋平来站在泸妮的旁边,他已经十四岁了,像他爸爸一样长成了一个挺拔英俊的小伙子,他已经开始注意和泸妮之间的距离,因为村里一般大的小孩已经在开始谣传他们两是“两口子“了,初长成人的秋平已经朦胧地懂得羞涩,懂得避嫌。但是他还是要来的,一直都是他在保护泸妮,他不能不来。
  秋平的妈妈劝泸妮的爸爸妈妈冷静一点,然后村支书也来了。
  那个被叫做爸爸的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当初她挺了大肚子,没办法了,我给她拣了破鞋!妈的,一个娃都没有给我留下就想走,还有没有良心!
  妈妈也清白了脸歇斯底里地叫:我受够了!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大家就把两个人拉开,村支书说话了:泸妮她妈,这就是你不对了,咋能好了伤疤忘了本呢,狗娃子有啥不好,你咋说离就要离呢……
  泸妮啜泣着看着渐渐平复下来的人们,“爸爸“被村支书他们拉走了,说去家里喝两盅去。妈妈和泸妮去了秋平的家。
  围坐在桌前。妈妈忍不住地长嘘短叹,拉了秋平妈妈的胖手,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知己话,泸妮安静地坐在一旁,扑闪着她红肿的眼。她很脆弱,她已经很害怕看见父母的吵闹,她的神经已经脆弱得像惊弓之鸟,她的悲哀一触即发。
  秋平和他爸爸把饭做好了,泸妮觉得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餐饭。和妈妈还有秋平一家,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顿饭。泸妮在家吃饭是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家里吃饭从来不在桌上吃,菜都摆在灶台上,盛了饭,夹一点菜,妈妈就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吃,爸爸就蹲在门外,边吃边和路过的人说几句粗俗的笑话。
  天黑了,泸妮牵了妈妈的手回家,泸妮牵得小心翼翼,生怕这短暂的平静和幸福一下就没有了。
  躺在床上,泸妮紧张地捏着被子,她把眼部以下都藏进了被子里,紧张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泸妮的心疼起来,疼得有些麻木。
  泸妮使劲地捂了自己的耳朵。
  “爸爸”一声闷闷的嚎叫把泸妮吓得眼都瞪大了,接着又是一声嚎叫,再一声,一声比一声微弱,一声比一声接近死亡的信号。泸妮瞪大了眼看着屋顶上看不到的蜘蛛网,等待下面的扑打,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空旷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寂静,看不见的蜘蛛网轻悠悠地随着风一晃,一晃。泸妮不安地等待着。
  泸妮爬起来,慢慢地推开那扇门。
  泸妮看到昏暗的灯光下,赤裸着身子的妈妈安静地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那把她切菜用的刀,满刀的血,妈妈的手里,身上也全是血,泸妮妈笑了一下,淡淡的,说:泸妮,妈妈终于解脱了。
  泸妮接着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血肉模糊。血还在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有人过来敲门,然后透过那扇窗户看到了里面的骇人情景,惊呼一声,尖叫着:泸妮她妈杀人了!泸妮她妈杀人了!在村里没命地跑起来。
  泸妮妈像粽子一样被人捆走了。
  泸妮穿着裤头和背心站在那里,没有哭。她看着她妈妈被人又推又搡地弄上了一辆拖拉机,然后看着那个男人被人像扛死猪一样的给扛了出去,男人没有亲人,验了验身,当夜就挖了坑埋了。
  泸妮被秋平牵了手,乖乖地跟在后面去了秋平的家。小村庄沸腾了,人们带点惋惜更多是带点兴奋地谈论着这件事。泸妮麻木着,她不知道,也不相信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她像一个轻飘飘的幽灵一样被秋平牵了手回去,一路上,什么都没有想,就当这是一场奇异的梦,第二天,梦醒了,妈妈和那个男人还是那样的争吵着,还是那样的扑打着。
  梦终究没有醒来。
  泸妮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妈妈,是在那片满是鹅卵石的河坝,那里是执行死刑的刑场。
  那是一个冬天,没有雪,没有雨,只是风刮得呜呜的吓人。到处也都没有了绿意,田地里都是荒芜的一片,树也光秃了,没有一点生命的颜色。
  秋平一家人不让泸妮去看。秋平爸妈请了两个人打点后事,就让秋平在家陪沪妮。
  那天沪妮一直在哭,她实在是想妈妈,太想了,她知道今天妈妈会去那里,她和秋平常去捡石头的那里,村里已经贴满了的告示,上面有一把红色的叉子划在妈妈的名字上面。沪妮哭了央求秋平。
  秋平忍着自己的眼泪,叹气,很艰难地挣扎,父母的叮嘱,沪妮的央求……最后秋平带了她去了。
  她穿着红格子的夹袄,和黑色的棉裤,厚厚的棉鞋,天冷的厉害,她把脖子和半张脸藏进了那条绿色的围脖里。秋平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衣棉裤,脚上是一双请学生家长做的棉鞋。少年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忧郁和担心,秋平紧紧地拉了沪妮的手,担心会出现失控的状况。其实沪妮的心里想的不是很明白,她在心里回避着一些问题。可是她很久没有看见妈妈了,这个她相依为命的人,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泸妮很想她。她知道妈妈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回来给她做饭洗衣服了,因为她“犯法”了。
  泸妮和秋平早早地就到了,那里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全都冷得缩了脖子,把手揣进了袖口里。他们带点兴奋地暗暗谈论着泸妮的妈妈,这是他们平淡生活的一点调料,是一潭死水里的一点涟漪。过后,一切都会风平浪静,除了偶尔茶余饭后的谈论,就不会再有泸妮妈这个人了。
  但是对泸妮来说就不是这样了,她只有这个妈妈,只有这个人和她相依为命,不舍不弃。母女的血脉是相连的,泸妮陷入了极大的恐惧和痛苦里,直到现在泸妮依然怀有些许幻想,直到现在泸妮依旧不承认妈妈会在这里被“正法”。
  夹在人群中,泸妮看到一辆大卡车开了过来,上面站着她的妈妈,那个曾经风姿卓越的女人现在被五花大绑地捆成了一个粽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了一点生的迹象。背后还插了一个竖着的牌子,旁边是两个女解放军提着她。
  泸妮哭了起来,没有尽头的悲伤和恐惧,她觉得很心疼,撕裂的疼,粉碎的疼。沪妮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高叫着:妈妈!妈妈!
  车上低着头的女犯人像被马蜂叮了一下一样的抬起头来,看着向前扑来的泸妮,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泸妮被秋平拽住,秋平的爸爸过来抱住了她。
  泸妮哭着,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泸妮妈把头仰了起来,抑制着她滚滚而出的眼泪,然后看着泸妮微笑了摇摇头。
  枪响以后,泸妮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泸妮仓皇地哭着,惊慌失色,妈妈到底怎么了!泸妮看到有血从她妈妈的身上流出来,流在干枯的鹅卵石上。异常鲜艳而凄怆的红。妈妈曾经乌黑水灵的眼睛,突然地灰暗了,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灰暗,没有一点光芒地看着远方,没有尽头的荒芜世界……
  从此,泸妮的妈妈只存在于几张黑白照片,美丽高雅的女人,微笑地看着泸妮,在黑白照片里,陈旧的很好的阳光下面,安详地微笑。
  泸妮要走了,小舅舅来接她。
  泸妮沉默地站在那里,她已经沉默有些天了,从她妈妈走了那天开始。
  行李放在她的脚下,小舅舅和秋平的爸妈在说一些话。秋平回去,又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格林童话》,泸妮在他家里看过许多遍的书。秋平把书递过来,泸妮接住了,至始至
  终没有一句话。其实泸妮是很想给秋平说些什么的。
  泸妮一直都低着头,没有看秋平一眼,那个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到一个温暖所在的英俊少年,就这样离开了她的生活。
  就要去上海了。妈妈那样向往的地方,但她永远也去不了啦。未来是未知的,是全新的,是陌生的,是没有一点安全感的,是冰冷的,但生活已经不容选择。
  马车慢慢地在路上移动,刺骨的风把这个荒芜的世界推向了荒芜的极至。泸妮低着头坐在马车上,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本《格林童话选》。泸妮突然感到了什么,她抬起头来,四周没有一点生命痕迹的世界,荒芜的田地,光秃秃的树干,灰白的天空,一个荒芜苍凉的世界。一个英俊少年奔跑着,向着泸妮坐的马车要去的方向,山顶上,少年站住了,看着泸妮的这个方向站着。泸妮看着他,回过身看着他,看着他变成了一个小点,然后被另一座山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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