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的声音在黑暗中特别的尖利。沪妮蹲在那里,看着显示屏发着绿光的手机,呆在那里,不敢上前。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那个秋平吗,经过那么多的时间,还有多少东西是没有改变的。沪妮突然地感到悲凉,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么多年以后才遇到他,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么多年以后还要遇到他。无奈和悲伤的过往,齐齐地涌上心头,化做冰凉冰凉的水珠,从眼睛里流出来,滴落在她茫然的脸上。
沪妮依旧蹲在那里,看着那小块绿色焦躁地闪动着。她知道只要她走过去,按一下那个接听键,她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但她就是没有走过去的勇气,或许希望比现实是更柔软的。电话铃响过以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静得出奇。
沪妮慢慢挪到床上,看到手机上一个陌生的号码。悠悠地叹口气。
慢慢地下楼,想着昨天他还拉了她的手,在这个楼道里摸索地攀着,心里有一些的欢悦,但不乏沉重。毕竟是事过境迁,今天的太阳比起十几年前的,应该是新了许多的。沪妮眯缝着眼看着刚刚升起,还不是很晃眼的火球,感觉自己仿佛是经历了许多年的老人一样,今天的她,也不再是昨天那个系着小辫穿着花袄的小女子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地不会回来,找不回来的。
沪妮叹了一口气,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向外面走去,低了头,大步地走着。
“沪妮!”一声低唤,像是从梦中发出的声音。
沪妮顿住了,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用自己的感觉来确定声音是否真实。
“沪妮!”陌生的却也熟悉的呼唤。
沪妮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转回头去,秋平站在那里,很固执的姿势,就像那年他站在山顶上的姿势。沪妮注意到他换上了整齐的西服,很干净整洁的一身,上班族的标准形象,一个这座城市到处可见的普通男人,不同的是,他是秋平。
“这么早?”
沪妮说:“是啊。”
“我们一起。”秋平走上来,看着沪妮说。
沪妮把眼睛移开,他和少年时的秋平总是有一点接不上轨,但他明明又是秋平。沪妮转身,慢慢地向前走着。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没有烟味,也没有香水的味道,是干净的太阳和甘草的味道。
“我昨天晚上回去以后给你去了电话的。”
“……我没有听到。”
“我想也是,都这么晚了,你应该睡了……”
“……”
“我今天早上一定要见到你……不然我心里不塌实。”
“……没想到你住得这么近。”
“是啊,这两年我们竟然住得这么近。”
很近就到了街边,这里有204路车可以坐,沪妮没有停下来,继续朝着深南大道的方向走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已经在出汗,手心里,也是湿漉漉凉冰冰的汗水。
“你还好吗?”秋平问。他们的话不多,莫名其妙来的拘谨,让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嗯,还好。”沪妮把眼睛从路面的石板上收回来,转头很轻松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一下。秋平的胡子刚剃过的,下巴上青青的一片,他已经长大了。沪妮有些怅茫地想。
“叔叔阿姨还好吧?”沪妮问,她喜欢自己的这个问题,这是他们共同经历过后才会有的问题。
“好……上个春节回去他们还念叨着你,说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秋平转过头看沪妮,却看见她眼睛雾蒙蒙的一片,就把话打住了。
走上天桥,沪妮笑着问:“你记不记得刮台风的那天?”
秋平疑惑地看她。
“在天桥上。”沪妮微笑着提醒。
“那是你吗?”秋平惊异地问,那天他没有注意那个女子的容颜。
沪妮点头说:“我听见你的同伴叫你的名字。”
“那你怎么不叫住我?”
“……我没有反应过来。”沪妮低了头说,然后笑笑。
秋平也笑了,说:“是啊,太突然了,我那天听见别人叫你,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沪妮笑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都笑起来。走下天桥,等车的人还非常的少。刚好有一辆113大巴开过来,沪妮就上了车,秋平也跟了要一起走,沪妮忙说:“你不用送我的。”
“我也是这趟车。”
沪妮红了脸暗自责怪自己的自作多情。
花团锦簇的市政府门前,两个石雕的奋力拉犁的牛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秋平指了石雕说:“你看,这就是深圳人,深圳就是被许多这样的人建设起来的。”
沪妮看着石雕,心里有一些感动,秋平还是那样的单纯,带点正直的单纯。
今天的路程似乎特别的近,秋平一再地说时间还早,就跟沪妮下了车,穿过马路,在一
座大厦前停下,沪妮说:“你该去上班了,时间不早了。”
秋平看着沪妮,眼睛里有那样令人心碎的温柔,他说:“我看着你进去。”
沪妮笑笑,走上墨绿色大理石的台阶,拐弯处,回头看,一个她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一个气宇轩昂的英俊男子,转身向车站走去。
进了电梯,心还在快节奏地跳动,深深地呼吸,让它慢慢地平复。
办公室里还没有人,实在是太早了。沪妮赶紧站在窗玻璃前面,看着楼下能看见的地方,人来人往,她发现不了秋平。慢慢地坐下,心里有些惶惑的幸福,却也是不安的。
中午时分,小言的电话来了,电话里小言打着哈欠问:“昨天你那个帅哥怎样?表现不错吧?”现在起床,对小言来说太正常不过。
“什么话?”
小言轻笑,说:“你不要瞒我,他都送你回去了。我不想打搅你们的好事,昨天才没有给你电话的,怎样嘛?还不错吧?一看就是那种比较有‘实力’的男人。”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沪妮有些恼了,很好的感觉,小言让它变得猥琐起来。沪妮说:“你再这样说,我挂电话了!”
“真生气了?”
“你说呢?”
“算了算了,算我没说……”
在这座城市里,非常盛产的是未婚男女,和泛滥的一夜情。小言的态度沪妮不能太过不满,事实就是这样。一个避孕套,一杯红酒或咖啡,一次平淡或不平淡的邂逅,一点想要放纵自己的欲望,一对有些寂寞的男女,一句“不知道谁玩谁呢”,成就了这座城市里多少的激情故事,或激烈的,或乏味的,充斥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但沪妮不想要这些,在经过肖文以后,她珍惜自己犹如珍惜处子之身,不要和谁玩儿,不再和谁玩,不要那样的游戏。她没有那样的功力,来玩感情游戏,所以,她只有珍惜自己。
只是,她还有能力接受孟秋平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下班的时候,手机突兀地响起来,铃声足以把疲惫的心击得支离破碎。
沪妮在自己的包里摸索着,越急却越是摸不到那小小的一块。好容易摸出来,看见上面果然显示的是那个已经熟悉的号码。沪妮已经坦然了许多的心,突然地又被撩拨了起来,期待,不安,激情涌动,她的身体里,几乎不能承担这样复杂的情绪,她想要崩溃。昨天初见秋平时的勉强的淡定她已经没有了,经过一天的回味,经过一天的等待,经过一天的挣扎,少年时就隐隐藏着的情愫,在没有他的时间里反复咀嚼的有他的过往,都引发着她对他的渴望像火山一样的喷发出来。但她还得忍耐,痛苦来自她必须忍耐。
“喂?沪妮?是你吗?”秋平遥远却明明又近在咫尺的声音。
“是我。”一天徒劳的挣扎,让沪妮有些虚弱。
“你怎么样?还好吗?”
“好。”
“今天我要加班……”
“哦。”无端地感到释然。
“没有别的事,我改天再给你联系。”
“好!”挂断电话,看着遥远的天际,如果真的就这样停下来,该有多好。
躺在床上,眼睛却看着不能够黑尽的黑暗。近来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让人感慨万千,突然地就有了要倾诉的欲望。好久没有动笔写过小说了。
因为太多的感慨而无从下笔,先取名字吧,书的名字,一个很古旧的故事,从山里出来的故事,从昨天一直到今天,昨天像燃烧过后的灰烬,在今天的阳光里漂浮。《时间灰烬》,对,就叫时间灰烬。
沪妮起身,打开灯,打开电脑,坐在椅子上,可以用心潮澎湃这几个字来形容,却写不出一个有意义的字来。
灯光下,手机突兀地响起。沪妮看着它,站起来,抓起在墙角充电的手机,那个她已经熟悉的号码。
“秋平。”
“沪妮,你还没有睡?”秋平透着成熟男人味的带磁性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我在你的楼下,我看到你的灯亮了。”
沪妮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不大的空地上,秋平站在那里。
“你出来好吗?我想看看你!”秋平的声音低柔轻缓,像施过魔法的薄雾,让沪妮轻飘起来,模糊起来。
沪妮摩挲着打开房门,走到走廊上,她还穿着白色的,带蕾丝花边的睡衣。她看见了那个在山顶上伫立的少年。
关了手机,什么也不想去想了,她向楼下奔去,童年温暖的延续,少年萌动的情愫,现在无法抵挡的让人不安的诱惑,她奔了下去,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只要这一刻吧,就当老天只给她这一刻吧,她要珍惜,哪怕就是这一刻啊。
拖鞋在楼梯上发出“踢踢塌塌”的声音,穿着拖鞋的脚[跑起来有些吃力,可是秋平在下面等着的啊。依旧地狂奔,似乎这一生都在等待今天的奔跑,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没有迟疑,她也没有迟疑。他抱住了她,她投进了他的怀里,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好象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深深地拥抱,似乎要把彼此拥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吻她,吻她流着泪的脸,吻她冰冷的唇,她感觉到他的唇,很感性很体贴的唇。她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气味,男人的气息,干净的,透着阳光和薄荷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这是她等待了太久的气息。
他低下头,用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喃喃地低语:“沪妮,我找到你了。”
沪妮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前,茫然地,不想思考。有晚归的人经过他们的身边,很惬意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来表示他们的惊喜和惊讶。
月光依旧温柔地洒在已经开始慢慢安静的城市,秋平用手摩挲着沪妮的头发,低声地说:“回去吧,好好睡个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沪妮把头仰起来,看着这么近的秋平,这么近,多么不可思议的幸福。
“回去吧,乖!”秋平把手伸进沪妮的头发,把她的头凑过来,在沪妮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走到楼梯口,转过头来,看见秋平站在那里,月光下高大挺拔的身躯。“我明天给你电话!”秋平说。
沪妮跑上楼去,站在走廊上看下来,秋平依旧站在那里。沪妮躺在了床上,想着有一个人在那样地守侯着自己,心里暖得几乎又要哭出来,把灯拉灭。然后轻轻地下床,走到窗边,小心地撩起窗帘的一角,看到站在那里的秋平。秋平慢慢地退后了两步,然后转身走了。一直到看不见。
许久,才慢慢地睡着。沪妮看见了波光粼粼的大海,海水清澈温暖,透着太阳照射的波纹,沪妮应该是在海底的,还有秋平,现在的长大了的秋平,他们手拉着手站在海底,看着五彩的小小的海鱼从身边游过。他们观赏着,感叹海底的世界是怎样的美丽啊。突然他们站在了海边,奔跑着,是少年时的模样,他们笑着,很大的声音,水里看到小小的漂亮的银色海鱼……
事态似乎是进展得很顺利,一切顺理成章一样地自然。
夜里,沪妮躺在床上,看着手机的绿色荧光一闪一闪地,巴巴地发出等待的信号。沪妮知道他是不会来电话的了,一过十点半,他就不会再来电话。
他会和别的人在一起吗?这样的想法有些猥琐,但她忍不住地这样想,因为她见过多少
不忠的男人,她没有信心。男人,该给他多少的信任才不算多呢。沪妮艰难地克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重新打开电脑,写出来的东西还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但心里的情绪明明是涌动的。
她知道自己在盼望他,像一个饥渴的人渴望水和面包一样地渴望。
但是,自卑永远是沪妮最大的敌人,一个残缺的女人,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四十了,沪妮起身,没有开灯,慢慢地走到窗户边,小心地撩起窗帘的一角。楼下的空地上,空无一人。深深地失望如同这夜的黑暗,让沪妮无法挣破,索性坐在了窗台前的书桌上,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起来。耳边有烟雾飘过的寂寥的声音,空洞的。
其实今天秋平是肯定不会来的,他现在在另外一个城市,他说的,他去出差了。
再一次撩了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的空地,秋平曾经在那里守望过她的。
秋平,秋平也是个男人啊,他也有男人的“品质”吗?沪妮想起了肖文,现在她想起他还是很痛,深入骨髓的痛,他给了她太深刻的记忆,还有他最后的懦弱,他让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因为他给了她怎样的痛,身体的和心灵的,他在她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沪妮发誓不会再陪谁“玩”。到今天她不得不认为当年的举动是荒唐的,是不值得的,对,就是不值得,他不值得她为他牺牲掉那么多。秋平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即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秋平是特别的,他是这个世纪仅留的好男子,一个善良淳朴正直不染风尘的男子,他是一块金子。
但是,或许他已经有女朋友了,甚至结婚了。沪妮叹口气,或许那样是最好的。没有压力,不用自卑。
看着那个闪着绿光的手机,心里有一种冲动,想要听听他的声音。这种冲动已经压抑很久。但和肖文的经历让她对给对方联系有惯性的克制。她还在克制着自己,说不清楚理由。
香烟还在指间燃烧,慢慢地,虚耗着它的生命。只留下渺然的轻烟,渐渐地飘散。
沪妮突然地把烟摁灭,跳下桌子,拿起枕头边放着的手机,没有一点犹豫地拨下了那几个数字。却终究没有按下那个可以接通对方的绿色小按键。这样地重复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地伏在被子里啜泣起来,和肖文的经历给了她太大的影响,她不敢轻易地打搅到谁的生活。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她还保持了这样的隐忍。可她终究是不想在要那样的经历了的啊,重重地按下了绿色小按键,把手机凑到耳边,紧张地听着。通了。
“沪妮,是你。”远方惊喜的低唤让她所有的疑虑和不安统统地消失了。
“怎么不说话?”秋平问,磁性的声音里满是温柔。“我好想你,忙完了想给你去个电话,但是又太晚了,怕打搅你休息。”
“秋平!”沪妮心里非常地愧疚,为她那样地设想了秋平。
“什么?……你还好吗?”
“……好!你呢!”
“好,……忙完了以后特别地想你!”
“……”
“沪妮,”
“嗯?”
“我在想以前……”
“……”
“想你走的那一天,我拼命地追,想要追上你,……我告诉我自己,以后,我要把你找回来……”秋平轻轻地笑了一下,很轻松愉快的笑了一下。隔着一条电话线的交谈更自由。
沪妮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任了眼泪匆忙地向外奔涌着。
“沪妮?”
“……”
“你还好吗?”
沪妮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好。”
“你没有哭吧?”
“……没有。”
“没有?那我刚才听到的是什么?是小黄狗在撒尿?”
沪妮“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才是小黄狗呢!”
“……真希望你现在就在我身边。”
“……”
“我想你!”
沪妮也想说“我想你”没,真的想啊,但她说不出来。她只是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还有两天,我就回来了。”
“……那好,你早点休息吧。”
“好,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重新爬到床上,躺下,焦虑着,不安着,心里终究是不塌实的。
细致地上了粉底,然后细致地往脸上扑粉,很好的粉质,为了今天的约会,沪妮专门购置的。直到皮肤看上去重新的变得细嫩幼滑,看不到一点毛孔,才把粉扑放进了粉盒里。用睫毛夹仔细地把已经很长很翘的睫毛夹得更加地根是根的清晰,用睫毛掖很仔细地染着,然后眯着眼睛,在睫毛根的地方,画上很细的眼线,再用化装棉把它仔细地晕染开,眼睛就变得更加的神采奕奕了。一点偏自然色的唇彩在唇间均匀地散开。沪妮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漆黑的,不用描一笔的略微上扬的两道娥眉;大大的,深潭一样的眼睛;小巧的,秀挺的鼻梁
;很柔顺的瓜子脸;很精致的尖尖下巴;很柔顺的唇;中等的个头,却因为比例的完美:修长笔直的四肢,修长的脖子,让她看上去高了许多,但却依旧地感觉娇小细致。一条白色柔软的长裙,上身配着一件针织的,很柔软下垂的银灰色上衣,上衣长到刚刚把屁股盖住,长发很自然地披在肩头,站在镜中的,是一个清秀飘逸的精致女子。
时间还是充足的,沪妮慢慢地走到窗边,坐在椅子上,点燃一只烟,慢慢地吸着,心里有一点点的不安。今天她和秋平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在以前的这些天里,他们很少见面,只是电话里联系一下而已。
看看时间,慢慢地把烟头摁灭,慢慢地拎上乳白色的双肩背包,关上门,深深地吸一口气向楼下慢慢地走去。
西餐厅里,灯光华丽且昏暗,钢琴声悠悠地悦耳,这里的一切是妥帖的。至少坐在秋平对面的沪妮,就感谢这里有些昏暗暧昧的灯光,她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是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隐藏在昏暗里,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自然和轻松一点。
侍应生撤下已经很没有看相的盘子,送上两杯咖啡。沪妮往咖啡里加着糖,足足加了三袋,她最怕咖啡的苦味。
用小勺子慢慢地搅动着杯子里褐色的浓稠液体,感受到四周是那样地安静,只有钢琴的声音,在这里面,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许多。沪妮还在慢慢地搅动着杯子里浓稠的液体,她知道秋平在看她。把小勺提起来,放进了盘子里,暗暗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秋平的目光,温柔的,却也是火热的。或许也是因为这昏暗灯光的掩饰吧,他才会放任自己这样炽热的目光,还有酒,他们刚刚喝了红酒的。
沪妮迎着秋平的目光,有一种情绪被面前的目光鼓励着,蠢蠢欲动。她对他笑了一下,娇媚无比,她以为那是她最平常的笑容。
秋平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沪妮放在杯子旁边的,毫无戒备的手。沪妮的手指动了动,只是下意识的,她并不想把自己的手移开,这样感觉很好。
“沪妮,做我女朋友,好吗?”秋平用他很磁性的男中音低声地问。
沪妮低了头,她想说:“好啊!”她想毫不犹豫地说:“好啊!”但是现在……
“沪妮,你……有男朋友了吗?”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沪妮抬头,看到他的目光,很执着地看着她。沪妮笑笑,摇了摇头。
秋平很释然地笑了。
沪妮看着他,很艰难地坚持着,其实她也只有沉默而已,她不想拒绝秋平,他是一直都驻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的啊。但是,也不敢接受他。沪妮奇怪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并不痛苦,她的心依旧轻飘飘的,甚至因为和秋平在一起而感到快乐。
“沪妮,你说话啊,答应我!”他微笑着,是她希望的,阳光灿烂的样子。沪妮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真的不想拒绝。让所有不堪的事都见鬼去吧。。
秋平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很舒展的样子。他把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沉默着,许久,他才说:“沪妮,我会让你幸福!”
沪妮笑笑,心里依旧是那样轻飘飘的快乐。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十点钟,两个人决定离开,现在所有的背景对他们来说都是多余的,他们只要在一起,两个人,很近的,就可以了。
深圳的夜,同样是如火如荼的,街头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人群涌动。沪妮和秋平慢慢地走着,手牵着手。四周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是模糊的,静止的,热闹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道模糊的背景,他们只有对方,模糊的背景下他们才是光彩照人的主角。
“沪妮,喜欢深圳吗?”
“还可以吧。”
“我喜欢这里,这里很有活力。”
“……”
“也很漂亮。”
“……”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安家,好吗?我们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后面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笑容现在脸上凝固。
“怎么了?沪妮?”
“没有,我累了,想回去。”
原本流光溢彩的城市黯淡下来。
洗手间里,沪妮站在花洒下面,看着自己平坦细白的小腹上横卧的疤痕。有着疤痕的小腹永远也孕育不了新生命,那是一片不能收获的土地,她是个不完整的女人,难道要把这样的残缺暴露在秋平面前,这样的不堪。为什么还要让他再走进她的生活,像昙花样的惊现,过后该是怎样的凋零和惨淡。沪妮勉强地把身上的水珠擦干,躺在了床上。
夜已经深了,周围模糊的黑暗,就像沪妮心里弥漫的对孤寂的恐惧一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到孤寂的恐惧。
脑子里却清晰地闹腾着,越来越清晰。到深圳以后,最经常的就是失眠,以前因为工作,不断地换新工作,不断地要去适应,不断地要去学习。但近段时间的失眠明明是因为秋平,在这样的一个城市里,这样失眠的理由似乎有些可笑,但沪妮还是不能自己地失眠着。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又忘了插灭蚊器了。
起身,在墙角摸着黑把灭蚊器的插头插上,看到那个小红点亮了起来,黑夜中晶莹剔透的红,艳丽无比。站起来,把灭蚊器往房中间踢了踢。走到床头,却犹豫了一下,转身来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的空地,心里无端地就温暖起来,却也更加地悲伤起来。如果她是完整的,她会不顾一切地去拥有他,不顾一切地,她有资格。她想着,脸上已经是冰凉凉的了,一摸,很潮湿的一片。
楼道嘈杂起来,两个背了便携电脑的小伙子很快地从沪妮的窗边经过,嘴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沪妮惊了一惊,赶紧地把窗帘放了下来,脸兀自地红起来。仿佛自己在做什么很隐秘的事,却被别人发现了一样的。赶紧又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终究是睡不着。点一只烟,倚在床头吸起来,黑暗中,红色的烟头忽明忽暗,很孤寂的样子。
索性打开电脑,写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
公司这段时间在搞促销活动,临时招了一大帮促销小姐,个个都很年轻水灵的样子,呼啦啦一大排,站在小会议室里接受简单的培训。
沪妮和几个部门的人忙着做一些准备,从文字的,到体力的。一份一份的报表,一箱一箱的专门做的小包的产品,用来派送的。忙的时候是充实的,闲下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因为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
天已经黑了,台上的主持人还在卖力地渲染着气氛,说着一些不好笑的“笑话”,人群中有人淡淡地笑一笑,更显出会场的乏味。有观众被请了上来,回答一些很幼稚的问题,一轮轮的比下去,然后分别获得一些奖品,都是公司一些不值钱的小产品。然后是几个穿着极少的,颜色鲜艳的女子在强劲的音乐声中跳上了舞台。傲人的容颜,矫人的身肢,这是个美女横行的时代,也是个美女泛滥的时代,满大街充斥的,都是真真假假,真假难辩的美女。
沪妮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嘈杂的各种声音里,很微弱地响着,但沪妮听到了,她一直很留意手机的信息。是秋平,他今天又要加班,沪妮松了一口气。把一颗心放了下来。
活动持续了三天,三天没有见到秋平,心里是挂念的,但也是轻松的,或许这样维持的时间会久一些吧。
最后一天,活动一结束,部门的几个人残兵败将一样收拾着已经败落的残局,往车里塞着零零碎碎的东西。肚子里照样是饥肠辘辘了。
今天老板也来了现场,要宴请劳累了三天的员工。
华强北一家羊肉馆里,一间叫“水云间”的包厢里,端坐着沪妮和她的同事们,和老板坐在一起,难免是拘谨的。
老板却一味地要融洽气氛,大声地说着“女士点菜!女士点菜!”最后一人点了一个菜了事。
一群人是疲劳的,只闷了头吃东西。“会事”的人会找个借口敬老板一杯酒,扯扯工作上的事情。一顿饭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搞掂。老板要送大家回去,经过深南大道,从华强北到南头,往市政府方向去的人就自己回去了。
四、五个人就挤在了老板的宝马车上,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闲扯。岗厦,下了两个人,白石洲,下了一个人,科技园,下了一个人,车里就剩下沪妮和老板了。沪妮不得不强打了精神,想着说点什么,总不能一路上就这样闷着吧。
好在今天的老板话是多的,他有许多的问题,沪妮只需要回答就好了。什么“来深圳几年了”啊,什么“在公司干多久了”啊,什么“是那个学校毕业的”啊,什么“对公司有什么意见或是建议”啊。一大堆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到了桂庙新村那一站。沪妮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老板,我到了。”
老板头也不回地说:“你住哪里,我送你进去。”
沪妮说:“那怎么好再麻烦您?”
老板爽朗地笑了一下。说:“几步路的事情,而且我这里也不好转弯。”
“那麻烦您了,我就住在愉康旁边。”
“自己买的房?”
“租的。”
“户口呢?办到深圳来了吗?”
“还没有呢。”
“公司今年有几个户口指标,看能不能解决一下。”老板用很随意的口气说。
其实沪妮对户口的态度是不已为然的,户口在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不确定自己到底会在那里安定下来,而且,以后也没有小孩要读书。但是沪妮还是谢了老板,也许他本身也只是随便地说说而已。
车到了通向公寓楼的路口,沪妮说:“老板,我到了,谢谢您。”
下了车,向里面走去。她不想车开到里面去,她担心秋平会在里面等她,万一误会了怎么办,对他,她是很紧张很柔软的。
路上行人寥寥。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很疲倦的清脆响声,身影投在地上,忽长忽短,却是寂寞的。空闲了,安静了,就开始不能自己地想他,因为想他,而觉得格外地寂寞。肩上的包被拿在了手里,很随意地晃动着,幽幽的。有丝丝的风吹过,感觉到一点凉意,沪妮扬着头,眯了眼睛,感觉着清风拂面的惬意。还有丝丝的头发,轻轻地拂过脸颊,凉凉的。
穿过小巷,走进不大的空地,心里无端地有些温暖和盼望,四处看了一下,他不在,是啊,他还在加班呢。
走上阶梯,路灯已经修好了,昏暗的灯光,拉长的身影,走廊里回荡的寂寞的高跟鞋的声音,一切都放松了,喧嚣紧张的一天,在这里就放松了。打开房门,把鞋蹬掉,放下包,换下身上过于合身的套装,坐在床边的地上,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秋平的电话。
有人说在深圳电话是不能缺少的东西,因为这里的人是孤独的,又是特别怕孤独的,在这里不褒电话粥的人是很少的。沪妮这两天也开始褒电话粥。每天见面的时间太少,几乎没有。还好有电话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感觉一下彼此的关爱。
秋平用很平淡的口吻告诉她他还在办公室里,还要等一小会才会回去。在公司他都是这样的一副语气,淡淡的。挂了电话,抓紧了时间冲凉,插上灭蚊器,点燃一只烟,安慰一下痒痒的喉咙,然后抱了一本书看着,只等了电话响起,秋平回到家是一定会来个电话的,很温柔的声音,很妥帖的关怀,还有电话里的轻吻,是入睡最好的良药。房间里是静的,翻书的声音和烟燃烧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清晰。沪妮压抑着自己的盼望,静静地等待着。
第二天,不到十点钟,沪妮就被部门秘书通知她到老板那里去。沪妮有些忐忑,像她这一级的员工,是绝少有什么事情要老板亲自召见的。
沪妮敲了敲紧闭的总经理室门。
“请进!”老板从大班台里抬起他精明的脸。
沪妮推了门进去,老板微笑着从大班椅上抬起屁股,让沪妮在沙发上坐。沪妮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老板笑着走过来,在沪妮的身边坐了下来。一个不年轻的,但还算挺拔俊朗的男人。
“阿梅啊,现在公司有几个进户口的指标,我看你工作表现还挺不错的,考虑分配一个给你。”老板的上身向前倾着,沪妮闻到了他嘴里陌生的气味。沪妮屏住呼吸,笑笑说:“谢谢老板!”
“主要是考虑到你一贯的工作表现都是很不错的。”
沪妮笑笑:“应该的。”
“你看你今天有空吗,想请你晚上一起吃饭?”老板脸上有控制一切的自信微笑,和眼镜里放肆地在沪妮脸上停留的目光,在他的王国,他当然地有绝对的权利,他以为。
沪妮突然地丧失了所有的耐心,站起来,说:“老板,您还是把指标给别人吧,户口我是无所谓的。”
老板无所谓地语气说:“随便你。”
沪妮走出总经理室,心里十分的沮丧,她明白,恐怕是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或许会被辞退,沪妮猜想,那就等着吧,反正辞退她公司应该要给他至少一个月工资的补偿。这样想着,工作也静不下心来做了。等了几天,却一点事也没有发生的迹象,那就先干着吧,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是不容易的。
周末的晚上,深圳的街头,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子款款的向前走着。她穿了白底圆点的及膝短裙,一件白色的合身T恤,米白色的细高根凉鞋,手里拎着的白色小坤包不安地晃动着,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飘舞起来。她走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开始奔跑起来,没有目的的奔跑。
累了,倚着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弯着腰,用力地喘着粗气,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好像
不能承担身体的重负。
秋平,她发觉自己此刻是那样地需要秋平。哆嗦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沪妮?”秋平的声音是矜持的关怀,他今天有应酬,电话里的背景音很空旷,夹杂着偶尔“砰!”的一声,他应该在保龄球馆。
“秋平,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沪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
“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十一点钟左右吧,怎么了?”
“我在家里等你!”挂上电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茫然地四处看了一下,发觉自己是离书城很近了。慢慢地走着,已经感到有些筋疲力尽。走到车站,上了一辆往南头方向去的车,坐在座位上,浑身就瘫软了下来。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的声音。冲了凉,穿着白色的有蕾丝花边的睡衣蜷缩在床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墙角白色的表面,思维却是游离的,过去和现在,她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的命运由今夜来决定。今天夜里的际遇让她有了这个决心,让秋平来决定她的未来吧。她是抱有希望的,她相信秋平是不俗的,可是,她又凭什么来要求秋平是不俗的。
思维依旧地混乱游离。看来这份工作确实是保不住了。沪妮想起了今天夜晚的“应酬”。沪妮的应酬是很少的,而且都是和销售经理出去的。今天老板的秘书却通知沪妮晚上请客户吃饭。和老板到了酒店的包间,却发现里面再没有别人。老板很有风度地求爱,然后很理性地开出了他的条件,而且马上申明他永远不会和太太离婚的,因为他重视自己的家庭。老板是个善于经营的人,不然他不会那样直接,像在谈一笔业务或购买一件商品。沪妮淡淡地,说自己要结婚了,男朋友肯定是不允许她这样的。
于是老板淡淡地祝福她,一顿饭没有过多语言的结束。
手机绿色的小莹点还在闪一闪地等待着。楼道里不断地有脚步声经过,每一次有脚步声响起,沪妮都紧张地注意着,有脚步声走过了,却还是没有停下来,悬着的心就随了已经远去的脚步声把失望无端地拉长了。还有脚步声还没有到门前就已经消失了,悬着的心就像一篮失去重力支撑的水果,呼啦啦全掉了下来,很猛的势头,跌落到地上,却没有一点反弹的力气。
心里是脆弱的,但必须要坚强。今天会把一切都告诉秋平,将来是怎样的,都由秋平来决定了。他离开,她不会怪他。他留下,她将用自己所有的力气来对他好,来珍惜他。
突然地坐起来,或许这是和秋平的最后一次见面,不能给他留下这样平淡的印象。沪妮起身,给自己细致地化妆,然后对着自己的一堆衣服琢磨着,拿不定注意。换过几次以后,终于没有把最后一次换上的黑色的吊带连身裙脱下。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确定是美丽的,然后穿了黑色的细高根凉鞋,拎了黑色的手提包出去。
咖啡屋里,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黑衣的清丽女子,神情就像这昏暗朦胧的灯光一样忧郁。她的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已经有些凉了。音响里放着一首低缓的曲子,在她听来,也是悲凉的调子。向服务生要了一个烟灰缸,点燃一只香烟,烟雾弥漫开来,幽幽地,透着一些悲伤。时间很慢很慢地消逝,沪妮甚至怀疑它已经凝固了。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去大半,燃过的灰烬弯曲着,随时都有要掉下来的可能,沪妮把烟灰弹掉,仿佛还弹掉了时间燃烧过的灰烬。如果过去的事也能像香烟的灰烬一样被弹掉,然后就不存在了,该有多好。
手机尖利地响起,突然觉得就是这样一直等待也是一件令人愉快地事,至少是有希望的啊。
电话里秋平告诉她他已经到南头了,沪妮淡淡地告诉他约会的地点。
“怎么?想在外面坐坐?”秋平问,声音愉快而亲切,一个像白开水一样淳朴干净的男子。
“我在这里等你。”挂了电话,心情紧张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的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
顷刻,秋平夹着一阵风进来了。他还没有换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笔直的西裤,灰色的烫得很整齐的短袖衬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丝质领带,干净的皮鞋,修理得短短的头发。拎着一个式样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见了沪妮,微笑着走过来,微笑里也透着阳光的味道。沪妮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这么好的兴致?”秋平在沪妮的对面坐了下来,看定了沪妮,抓住沪妮柔软白皙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低声地说:“每天都好想你。”
心里有碎裂的声音,感觉到疼痛,沪妮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怎么?你抽烟?”秋平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蒂。
服务生拿了水酒单站在了旁边,秋平没有看一下,就说:“来杯咖啡吧。”现在要什么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谁坐在一起。
“来瓶酒吧。”沪妮说。
秋平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沪妮,问:“长城干红?”他高兴沪妮今天有这样的兴致。
沪妮点点头。
秋平又握住了沪妮的手,暖暖的手心,给过她多少的安慰和爱抚。沪妮贪恋着,不舍得再把手拿开。
“这几天还好吗?”秋平问。
沪妮点点头,“我打算换一份工作。”
“为什么?有好的去处了吗?”秋平不经意地问。
“还没有,准备重新去找。”
服务生把酒送了上来,一人面前倒了浅浅的一杯,动人心魄的红。沪妮让自己往黑暗里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细看的憔悴。
“现在这份工作做起来没劲了?”秋平还是随意地问,他不在乎沪妮想怎样工作,或是换不换工作,他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未来,他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两人过上富足的生活,沪妮的工作只是让她自己觉得充实一点而已。像沪妮那样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业,还是很具体的。而且,他不想让沪妮为生计担心。在他骨子里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
沪妮看着神情轻松的秋平,想要说的话全都不想说了,这样多好,就这样该有多好。
“怎么啦?”秋平问。
“……秋平,你想知道我离开你以后的生活吗?”
秋平沉默了一下,眼睛里浮上些许的隐忍:“怎样?你小舅舅他们对你还好吗?”
沪妮点点头,说:“我想说的是我考上大学以后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读的自考吗?”
沪妮摇了摇头说:“我以前考上大学了的,在重庆的一所大学。”
秋平看着她,很平静地。
沪妮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涩的味道。她接着说,说她的贫穷,一天就靠三个馒头来维持生命,生命里只剩了饥饿,铺天盖地的饥饿。还有艰难的寻找工作的经历,怀揣着用菜票换来的两块钱,坐上了去街区的中巴车,肮脏灰暗的灯光下,像商品一样地坐着,等待别人的挑选……
秋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沪妮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张扬的红。秋平要走了,她不会怪他,她本来就没有得到他的权利,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地哭,眼泪滴落下来,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很清脆的响声,原本眼泪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着头,没有勇气看着秋平离开。山顶上伫立的少年,只能永远孤独地留在记忆里了。
身边却温暖起来,她颤抖的身体被抱住了,被一个很温暖的身体抱住了。突然地没有了一点力气,偎在温暖的身体里,就给眼泪找一个归宿吧。但这归宿也只是暂时的啊。沪妮坚持着要离开,秋平坚持地拥着她,坚持地制止着她的挣扎,他说:“沪妮,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离开吗?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是什么都可以接受的……我们要的是未来……”
沪妮奋力地挣扎着,说:“不行的,我给不了你的!你家里也不会答应的。”沪妮站起来,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务生诧异地看着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就跟了出去。服务生走过去,拿了钞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来:“先生!找您钱!”
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服务生笑笑,把门一拉,回去了。
沪妮在前面奔跑起来,低着头仓促地奔跑着,感觉到没有边际的痛,把她整个人全部淹没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发现自己不允许自己把事情说完,要离开,也要离开得美好一点,毕竟他是秋平啊。
她被拉住,继而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熟悉的气息,那样亲切的体温,多想就偎在里面,停顿下来。
“沪妮,你听我说,我不介意,真的!”秋平低声地说,用她那样喜欢的语气和声调。
沪妮沉默着,倔强地坚持。
沪妮还是要往回走,她挣扎着,秋平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喘着气,执着地看着她,街道上有人在看他们。沪妮是没有一点知觉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知道路人在看他们,但他无所谓,他只在乎她。
沪妮有了一些平静,他拉着她的手向她的宿舍走去,他不时担心地看看她,就像小时候,他接了她,拉着她的手,走着,都要不时地看看她,看她还在哭吗,看她还好吗。看到她,心里的塌实就会多一点。她还是在拒绝他,他不担心这点,他会让她明白她在他这里是多么的美好和重要,不管她经历过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着,扯扯绊绊地上楼,开门,站在沪妮的房间里。沪妮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他固执地握着。
“我的手好痛!”
他惊觉,他是太用力了。放开手,看到她白皙瘦小的手腕上乌红的手指印。他的心疼起来,皱了眉,一迭连声地问疼不疼,捧着她的手,就像捧着易碎的豆腐。沪妮摇着头,说:“你走吧。”
秋平固执地站在她面前,说:“除非你不要再提那样的话,不然我不走。”
沪妮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流泪后零落的脸,她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你的将来,我们可以像我的父母一样,一生一世,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不离不弃,我们可以做到的……”
沪妮艰难地转过头,推开秋平,她定定地看着他,说:“相信我秋平,我不能!”
“为什么?”秋平不解地问。
沪妮沉默了,慢慢地,把自己吊带裙的肩带褪了下来。
“沪妮!你干什么!”秋平按住她继续向下滑的手,他的眼睛里在冒火,他对她的感情是干净的。
沪妮平静地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的目光坦然而冷漠。那个疼痛的初夏,那个粉碎性的初夏,天知道,她曾经把她埋葬在了那个初夏,她忘不掉,不是因为她还眷恋他,是因为她是那样地痛过,那种疼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随时,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撕裂的痛。慢慢地褪下裙子,光洁匀称的上半身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渴望过许多遍的身体。他看到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横卧的蚯蚓一样的疤痕,那样的醒目。他抬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有死亡一样地沉寂。她梦呓一样地说:“因为宫外孕,输卵管被切除,我以后永远不可能有小孩了。”两行眼泪从她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流出来,冰凉凉地挂在腮上,无奈的祭奠。
他呆住了。
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堕胎,宫外孕,输卵管切除,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可她明明就是他爱的那个女子,从小到现在,一样的温顺,一样的美丽,连眼睛里透着的些许苍凉,都没有一点的改变。可是,在这些后面,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他发觉自己是嫉妒的,嫉妒别的男人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沪妮彻底地失望了,她知道结局是这样的,她说:“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沪妮。”秋平心痛地低呼,他何尝没有颠覆的疼痛。
“出去!”沪妮发狂一样地把他推了出去,关上门,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压抑的撕裂的号哭。门外很安静,他走了。
世界毁灭后的沉寂,有一只蟑螂很快地爬过,沪妮看着它,一直爬到了书架的下面。
颓然地倒在床上,身体上,手上还有他留下的余温,因为这一点,她就更加地爱了自己,她珍惜地看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指印,把脸贴了上去,指印上落上两滴晶莹的水滴,顺着手腕滑落下去。
一直哭着,除了哭还能怎样,一张不大的床承担了虚脱无力的身体,每每脆弱的时候总会想到妈妈,二十几年前的陈旧的阳光下微笑的妈妈,她在床头柜上的小镜框里存在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安慰,却虚无得没有一点现实的痕迹。
慢慢地,没有眼泪了,却怎样也是睡不着的,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要动一下,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让它咬吧,不想去插灭蚊器了。
“铃——!玲——!”手机来电的声音,一定是自己在想象,这样的深夜,谁会惦记你呢。“铃——!玲——!”声音是真实的,是他!沪妮跳下床,地上撒了一大堆她擦眼泪鼻涕的纸团。光了脚跑到门边,捡起掉在门边的手提包,她心痛地发现,她还是那样的期待他。
手机上显示的却是小言的号码。
她痛哭流涕地说,我想结婚了,我要结婚了,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小言,你要给我介绍一个,一定!
“到底怎么了?”小言的声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蚀了的声音和意志:“现在要不要过来?找点乐子?”
“不要,我要结婚,好想结婚!”
“好,要结婚还不简单?怎么,和你的孟秋平闹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沪妮突然发现,面对别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没有想过别人会不会接受她,她只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别人。爱和不爱,决定了累或轻松。面对秋平,她是累的。那么,就找一个不会感到内疚和累的人吧。
说了很久的胡话,流了许多的眼泪,沪妮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有声音的夜晚,变得不是那么的寂寞。
天亮的时候,从床上坐起来,身体的感觉是虚脱的,和心理上的感觉一致,床头的烟灰缸里,满满的一堆烟蒂,都是昨夜燃烧过后的灰烬。勉强地梳洗,换衣服,镜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岁的红颜是怎样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了,眼睛还是红肿的。马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门了,想着今天还要辞职,明天或者过几天,就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生命是低调的,但还得继续。
跨出门,白花花的太阳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天是蓝的,世界是怎样的多彩,但在她的眼里,却是暗的,无聊的。
慢慢地走下楼梯,他会在下面等她吗,就像以前一样。
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楼道旁边,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里却深深地失望。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彼此远离,一个轻松的结局。
递上辞职报告,两天后被通知移交手头的工作。一切都很快,很顺利。
中午休息的时候,翻看着报纸,是否有合适自己的工作。工作,在人的生命里占了多重要的位置。有人算过这样的帐,一天二十四小时,人们睡觉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吃饭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做爱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休闲的时间更不会超过八小时,偏偏工作的时间却在八个小时以上,人生活在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可是不工作显然是不行的,你
要吃饭,要穿衣,要生活在人群中,如果你还不想完全地蜷缩在自己狭小的龟壳里,你就得工作。还好,深圳应该算中国最好找工作的城市之一,这里不需要凭关系,只要有文凭,能胜任这份工作,你就一定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是沪妮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所以,怎么也要在工作之余,去深大考文凭。
下午,工作就移交得差不多了。用一个小纸箱收拾自己的东西,水杯,文具,一些自己的资料。部门的人都沉默着,偶尔经过,就用很平常的语气对沪妮说:“有空来坐坐!”没有人会问你原因,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工作人员的流动性是很大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开,认识的人走了,再来了不认识的人,然后再走了,就这样重复着,这是一个漂浮的城市,你永远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来,你惟有前进,不敢有一丝怠慢地前进。
两天,都没有秋平的电话,他真的离开了。
去财务室结了账,捱到了下班时间,才抱了纸箱离开,不习惯在上班的时间走在大街上。其实心里是有些不舍的,这里留下了她一年的痕迹,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她在离开的时候,心存眷恋。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天天伏在上面的工作台和电脑。
电梯里,挤满了下班的人群,疲倦里夹杂着下班后的轻松。她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这样的感觉的。
走出大厦,心里有暂时的轻松,有一种胜利的姿态,没什么大不了,年轻的女人,总是会遇到一点像老板这样的麻烦。是的,没什么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不会为了一些可笑的条件把自己出卖给那些猥琐的男人。不就是几个钱和一页户口吗,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她自己的感受,这是个机会很多的城市,沪妮不怕他们,她能养活自己,她觉得她不比他们低贱,她不会向他们出卖自己。她比他们要高贵。
可是,自己还是不轻松,没有着落的工作,还有秋平,这两天,她都在想他。蔚蓝的天空,是苍白的。
远远地,她看见了他,很熟悉很温暖的身影,修剪得很整齐的短发,一张行云流水的脸。她低了头,想要掩藏自己的憔悴,可阳光下没有阴影。她向旁边疾走,他跟上来,要拿她手里的纸箱。她紧紧地抱住它,不让他拿走。他放弃了,只跟在她后面。
“我不想要小孩的。”他在后面说:“现在要养个小孩太贵了,也太耽搁精力了,我就没想过要小孩。”
沪妮还是疾走着,他又堵在了她的面前,很坚决地说:“我真的不想要小孩。”
沪妮猛地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跟着她,固执地抢过她怀里的纸箱,一只手抱着,一只手拉着沪妮的胳膊,向车站走去。沪妮挣扎,坚决得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挣扎。纸箱被她掀翻了,抛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撒得一地都是。她看着他,眼睛里恨恨的表情,他也看着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秋平先软了下来,蹲下收拾地上的东西,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收拾着细小玩意。沪妮看着,眼睛开始酸涩,她也蹲了下来。胡乱地把东西塞进箱子里。秋平抱起箱子,拉了沪妮的胳膊,两个人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着。到了车站,还没有车,秋平说:“不要闹了,不管你怎么闹,都甩不掉我的。”
沪妮突然地低了头,她又何尝不想放弃所有的抵抗。但她的抵抗也是为了他好啊。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秋平伸出一只手来,环住她的腰,不时地低头看看她,然后像哄小孩一样地哄着:“没事了,好了啊!”她的心陷落着,真想把自己就这样交给这个男子了,不要将来,不要以后,有一天,算一天。
车上,沪妮靠在秋平的肩头睡着了。
被秋平叫醒时,车已经到了桂庙那一站了。下了车,外面还是白花花的太阳,突然地离开空调开得很大的大巴,就觉得外面的温度高得有些不可理喻。还好,这里的夏天是有一些风的。学府路突然地变得长起来,秋平拦了一辆的士,两个人就钻了进去。司机问去哪,秋平只说:“你往前走就是了。”对于的士来说,这段路又近得可笑。
秋平抱着纸箱问:“怎么回事?”
沪妮看着窗外,说:“辞职了。”
秋平突然地紧张,问:“你不是要离开吧?”
沪妮转回头,看着他认真的紧张,就摇了摇头。
“你保证?”
沪妮点了点头。
秋平抓住了她的手,很不放心地紧握着。
沪妮的房间里,秋平放下纸箱,四处看了一下问:“你没有装空调?不热吗?”
沪妮心里涌上一丝尴尬,她不是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的人,一台电脑花掉她大半的积蓄,还要留一点来防备换工作的零收入期。她打开风扇说:“空调对皮肤不好。”
沪妮背过身去,然后进了洗手间,她在里面说:“你回去吧!”哗啦啦地洗了手,听一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疑虑地出来,果然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在看着她书架上的书。
“坐!”他指着床铺说。仿佛他才是房间的主人一样。
沪妮坚持着,抵抗他所有的建议,她就是要抵抗他。
“就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风扇“呼—!呼——!”地吹着,空气也被吹得躁动起来。有一刻的安静。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语言。
“你昨天没有休息好?”秋平问。
“没有,我休息得很好。”
“……我没休息好,我一直在想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
“……”
“……我不在乎以后有没有小孩,现在有多少家庭都不要小孩的,这不是什么问题。”
“……”沪妮高筑的防线在步步瓦解。
“……要说我一点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我能理解你。谁让那个时候没有遇见你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他伸出手去抚摩她的脸,她的脸上已经又是冰凉潮湿的一片的。他把她拥进怀里,她因为啜泣,口齿不清地说:“可是,我不能给你小孩。”
他轻抚她的头发,心疼地说:“傻!我才不想要小孩呢!”
“可是我有那样的过去……”
“我真的可以不介意,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是想要小孩的,你也会介意的。”
“沪妮,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可以做像我的父母一样,不管经历什么变故和磨难,都可以不离不弃的一对夫妻。你知道为什么吗?”
沪妮看着他,她明白。
现在这样的城市里,要找到一个自己可以完全不考虑对方条件的对象有多难,每一个人在恋爱之前,都会估量着对方的条件,看自己有没有吃亏。每个人都像商品样地把自己能公开的的条件摊开来,再把对方的条件翻来覆去地揣摩着,衡量着。人们是现实的,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因为社会太现实了。这是认真的恋爱是“正餐”,还有“加餐”,还有“零食”,不需要对方的以前,更不要对方的将来,不需要了解。我们认识了,我们做爱吧!人们接触性器官就像饿了啃一块面包一样随意,遗忘比撒尿还来得快。爱情就像快餐样的简单,像焰火一样激动人心,也短暂凌乱。
她不要这样的爱情,她珍惜自己,像自己是处子般的珍惜,她拒绝一切没有爱的性交,她享受不来单纯性爱的欢娱,更接受不了被物质收购的身体。她要的是最传统的爱情,有安全感的生命里水乳相融的平淡和关爱,她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但是这样的感情来了,她却害怕起来,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子,像小言,像每一个普通的女子,然后她可以骄傲地承担他的爱,再把自己的那一份潇洒地给出去。她想得到他,太想得到他。她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有安慰的哭泣,也是幸福的。
秋平抚摩着她的头发说:“因为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太久了,沪妮,你明白的。对你我是真心的。”他捧了她的脸,她避让着,不让他看见她的憔悴。他固执地坚持,用手擦她的泪,然后吻她,她还在躲避,但她无法拒绝他的体温,他带着薄荷香味的气息,她慢慢地停止了挣扎,热烈地回应他,口红在唇间颓败,像零落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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