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说过:梦只是一种道具。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把右边的嘴角向下撇,形成几道细细的纹路,因而整个脸庞变得生动起来。末了,他生怕我不明白又补充说:梦其实是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媒介,也就是说,活着就是不停的做梦。
这是1998年年底的事,我们在那年过从甚密。他经常把自己做过的希奇古怪的梦讲出来与我分享。我记得他从前的样子,总是把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疲惫,一双眼睛似乎从未真正张开过。他说一口非标准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豫东口音,比如他时常把一块五说成一块半。这让他在朋友圈子里吃不开。如果他不说普通话我们尚能接受,但我们受不了他怪里怪气的口音。特别是韩非,少不了挖苦他,韩非一向以挖苦别人著称,他的尖刻与韩愈的口音一样让人受不了。
韩愈在说开场白前喜欢挠后脑勺,他的开场白与他的性格一致,简单明了。他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接着,韩非模仿他的豫东口音也说了一遍,引得我们轰然大笑。但韩愈显然并不在乎,也许他在乎只是涵养要比我们这些人好得多。他等我们笑完了笑够了继续面不改色的往下说。
我先是梦见一间屋子,门口种着夹竹桃,枝头开满粉红的花朵。门像是楠木打制而成漆黑厚重,门上有一对黄色的门环。当然梦里应该是没有颜色的,所以对颜色的妄想只是我的感觉罢了。我走过去轻叩门环良久却无人应答。后来我发现门其实是开着的,我疑惑刚才出现了幻觉,门既然是开着的,就说明屋里有人。我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在空气里浮动着漾成一圈圈的波纹扩散开去。屋里很安静,对面是一张陈旧起毛的皮革沙发,上面摆了一只布娃娃。我犹豫着走过去拿起布娃娃,它竟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被吓了一跳,可我又想这下好了,主人该出现了。
后来我径直走进里屋,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并不是走着进去的而是飘进去的。屋内光线昏暗,适应了几秒钟才缓过劲。一张大床上两个裸体人重叠在一起。长发是女短发是男,白色是女黑色是男,他们显然在做某种运动。女的仰躺在床上,头发倾斜成瀑布摊在枕头上,我注意到她右边乳房上有一颗西服纽扣大小的黑痣随着运动的节奏晃动不息。此后她的面目已经模糊了,能够回忆起来的仅仅是那颗难看的黑痣。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黑痣长在洁白的乳房上非常难看,甚至有一种淫亵邪恶的味道。那个男人跪在女人两腿中间,不言而喻他们通过一种东西连接在一起,好象一棵古树和缠绕其上的青藤。
说到这里,韩愈略微做了停顿,把左手举到眉毛上方,象是要抚摩自己稀疏的头发又象在空气中抓住某种看不见的物质。我猜测他只是在抑制激动的情绪。这时韩非插嘴说:韩愈,你是不是想女朋友了,怎么净做些无聊的春梦?韩愈瞥了他一眼没搭腔,他把左手放回左腿上,继续用沙哑的嗓音讲述着。
那个男人皮肤象煤矿工人一样黝黑,大腿上长满粗硬的汗毛,和女人如银子一般洁白的皮肤映衬构成一道难以言说图画。他们没有发现我,也许我本来就是空气一样的存在却看不见的物质。非常奇妙,即使现在想来也是清晰逼真的景象。他们都皱着眉头,表情有点扭曲,似乎痛苦又象是享受。忽然,男人的加快了冲刺的频率,女人张大嘴巴叫出声来。他们象两堆烂泥滩在一起,是的,象烂泥巴。我等了一会儿,男人从女人身上滚开。他转过脸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惊呆了,那个男人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这里获得答案。我思考片刻说:“韩愈,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衰弱?当然依照我的观点看,梦里的事是当不得真的。常人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未必正确。我想也许你和女朋友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一点,找不到缓解情欲的出处,不过你可以分散一下精力,把情欲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缓缓的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可能只说对了十分之一不到。
趁我们没注意,韩非脱了鞋把脚翘在茶几上,用挖苦的语气说:韩愈,你本来就是个色情狂,现在又成了个妄想狂,简直是无可救药了。我给你个建议,晚上去京八路卖黄色影碟的地方买几张毛片儿回家看看,顺便打打手枪,包你马上就好。说完,他得意的哈哈笑起来。
韩愈皱了皱鼻子避开韩非的话题说:韩非,你太没公德了,脚丫这么臭还好意思放到茶几上。我也应和说:韩非,快把脚放回去,大冬天的不怕把苍蝇招徕。
韩非看我们不乐意,只好把脚放进鞋子,然后用懒洋洋的腔调说:韩愈,我还有个招帮你,不过一会你得请我们吃涮羊肉。多久没吃涮羊肉了,肚子里的蛔虫都叫唤了。
* * * * *
这年冬天好大雪。
天放晴后城市又重新露出肮脏的本质。一堆堆积雪被阳光融化成乌黑的雪水肆意流淌,我们在雪水中跳跃行走有如一只只臃肿的蛤蟆。即便小心,裤脚仍难免被脏水污染。韩非鼓着腮帮子骂着倒霉的天气,我注意他穿了一条崭新的暗赭色长裤,瘦肖的小脸冻得通红。
“韩愈,今天有什么梦好讲?”韩非边搓手在嘴边哈气边问,他似乎把韩愈说梦当做每天的乐事,如若不拿来冷嘲热讽必不甘心。
我说:“韩非,别无聊了,说点别的不好吗?难得今天韩愈请客吃饭。”。
韩愈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我,慢条斯理的说:“刚才咱们经过烟草局门口,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不是梦,如果你想听就先喝半杯酒。”。
没等韩非回话,有个女服务员端来一盘豆腐不小心洒在韩非身上,他一下子蹦了起来,涨红了脸恶狠狠的说:“没长眼睛呀?怎么搞的?”女服务员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她低声下气的说:“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帮你洗洗吧。”。
“怎么洗,你总不能让我不穿裤子吃饭吧?把你们老板叫来!”
我觉得女服务员有点可怜,就说韩非算了,人家挣钱也不容易,况且她是不小心,等下叫她敬你杯酒你看怎么样?
韩愈也帮着打圆场,说韩非你这么个大男人怎么难为个小姑娘。
说着,他把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来递给女服务员,示意她过去敬酒。
女服务员有点为难,她说我不会喝酒,大哥求求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可能韩非觉得挽回了一点面子,他挥挥手说算了,算我倒霉你出去忙吧。他低头喝了会儿闷酒,好象忽然想起什么说:“韩愈,你刚才说想起一件什么事?”。
韩愈问:“什么什么事?哦,我想起来了。刚才经过烟草局门口时,我发现他们的大楼翻新了,外面的围墙也扒掉重新垒了。我说的事就和烟草局有关,和我的记忆有关,但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相同的记忆。”。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种牌子的香烟叫“清凉台”,我记得壳子是灰色的暗纹,上面的图案是一个八角凉亭,也可能是四角的。我还记得那种烟没有过滤嘴,抽起来不太冲,有股非常清凉的薄荷味。
这当儿,韩非又不和适意的唱着反凋:“不对,我抽过那种烟,壳子上的图案你说的没错,但烟味很臭,象帝国炮的味道,抽完之后满嘴臭气得赶紧刷牙。”。
韩愈没理他,浅浅的饮口酒自顾自说着:“我那时不会抽烟,但我很羡慕别的抽烟的孩子,我没有他们的勇气。在那会儿,一个男孩抽烟与否标志了他是不是已经成熟。一般来说,只有抽烟的孩子才敢交女朋友,才敢和别人打架。所以等我过了十八岁就迫不及待变成了一只老烟枪。在我们街坊,有一帮很野的孩子。他们经常旷课逃学,经常和别人打架,经常站在学校门口挡放学的女生和他们交朋友。我家管的严,我不敢跟他们一样,但我心里的羡慕是不用言表的。父母怕我学坏是绝对不让我跟他们一起玩的,因此小时侯我非常孤独。不过,我恰好认识其中的两个孩子。这里我不提他们的名字了,因为一个在前年严打判了无期,另一个早就死于非命。我姑且叫他们A和B。”。
那会儿刚实行“夏时制”,中午一般要午休,我也不例外。这天中午父母都上班去了我刚好睡过了点,等我醒过来才发现已经过了两点半,我忐忑不安匆忙往学校赶,心里一个劲后悔生怕老师训我。经过烟草公司门前,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把脚支在马路沿上,看见A在一堆冬青树后面招手叫我过去。我纳闷他叫我干吗?虽然我们认识但他一向不搭理我们这些好学生的。带着疑惑走过去,我才发现B也在。他们在烟草公司的围墙下蹲着,背后有一个洞,恰好能爬过一个人。A说叫我帮忙望风,他们弄点东西出来,要是有人来了就唱歌当信号。我怕极了,之前我从没做过冒险事。我相信在望风的时候脸一定是煞白煞白的。当然我也想到了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没好意思说出口。就这样,他们象两只灵活的耗子悄悄从洞口爬进去,我则像傻子似的站在冬青树前。期间,有几个行人路过,我马上唱起了歌。乱七八糟唱的什么都有,只要能想到的统统唱了一便。我觉得时间过的可真慢,也许他们只进去了五分钟,我却象等待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后来他们爬出来了,还拖着一只大纸箱,不用说是满满一箱子烟。A和B把成条的香烟塞进书包,还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条。我推辞说不要。A瞪着眼睛说:“怎么?看不起我们呀。”我说不是,我其实不抽烟的。他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学学不就会了,干得不赖,你走吧。”我揣着那条烟好象揣了一枚定时炸弹,在路上一直考虑怎么把烟处理掉。我想扔了又担心路人怀疑,我想到学校后扔进厕所或者交给老师就说路上拣的。不过这些想法都没有附注行动。在班上我对老师撒谎说头疼去医院看病所以迟到,老师对好学生的信任放过了我。之后我熬过难受的两个半小时直到放学。实际上回家的路上我还是有机会把香烟扔进垃圾箱的,可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在小卖部买了一盒火柴,又在公园的小树林里撕开烟盒,贪婪的抽完半盒香烟,就是这个叫“清凉台”的香烟。我把剩下的烟带回家交给父亲,我又一次撒谎说是在路上拣的。父亲没有深究而是思索片刻把烟放进了厨柜。
“就这些?没了吗?”韩非有点好奇问道。
当然还没结束。韩愈似笑非笑的说:第三天父亲把我打了一顿,因为他当天抽了一支“清凉台”,他很不走运,一只烟卷里不知谁放了鞭炮,他被炸伤了嘴。
* * * *
现在我可以肯定的说1999年是无聊的一年。我在这年准备把去年的生活重温一便。但我不得不说,重温往事是一件愚蠢而不可企及的事。
由于韩愈在年初的意外事故中变成了植物人,韩非则远走他乡杳无音讯,我只好独自一人沉浸在无聊寂寞的时光中。除了上班,我把剩余的时间花费在钓鱼打麻将和做白日梦上。我成了一名狂热的业余钓鱼选手,一个赌徒和一个标准的白日梦患者。
春节前夕,韩愈和我在一次酒宴后分手,他晃着脑袋,脚下象踩了棉花并且划着圆圈踉踉跄跄消失在街角的路灯下面,我回头看见他最后挥手的姿势凝结成一种固体状态。而现在他生不如死,在病床上逐渐干枯成朽木,靠流质和母亲的眼泪滋养剩余的岁月。
在他刚刚躺在病床上时,我曾组织朋友们去看他,我们安慰他的母亲,我们或许还开了玩笑,我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安静的躺着,柔软稀疏的头发和安详的面容使我感觉这仅仅是一场恶作剧。我幻想他随时会从床上跳起来,继续用他嘶哑的嗓子讲述那些希奇古怪的梦。我问医生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医生摇着头说不知道。“他脑部受了击打震荡,生命暂时没有危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会和你一样活蹦乱跳。也许一辈子就这样躺下去。”我问韩愈的母亲到底怎么回事。显然,她并不清楚,显然,她很坚强。她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韩愈被发现时就已经昏迷了,“他的前额有一个疙瘩,好象是摔倒碰的。也可能是被别人打的,幸亏被熟人撞见送进了医院。”有两个警察把我们叫去问了话,他们并不把这件事看得多么严重。他们随便问了我们几个问题就放我们回家结案。一切都是意外。这就是答案。
韩非在此后消失了。他父亲告诉我他去南方一家杂志做编辑,我想这对他是一件好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的不辞而别,哪怕叫别的朋友捎句话也是好的。
我开始沉入虚妄,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并非密不可分。我仿佛追赶着一次次盛宴般把巨大的热情投入到钓鱼和打麻将上去。我买了本地最好的渔具,甚至拜了一位钓鱼高手做老师。我和渔友们热烈讨论着渔具的好坏,场地的选择以及哪家鱼塘价钱更实惠。天气不好时,我就和另一帮朋友鏖战至深夜,赌注也从小变大。开始只是几块钱的小赌,后来加码到了每次必有上千元输赢。领导对我很不满意,因为上班成了我休息的时间,我经常打着一个又一个饱满的哈欠用惺忪的眼睛对着领导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接着,我沦为一个彻底的白日梦患者。有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为睡梦中的幻觉而沾沾自喜。
如果可能,我愿意复述一个梦。在这里,仅仅是为了无聊。
我只能说梦里的一切似曾相识。上班之前我会步行经过邮局门口,两个无证小贩在兜售他们的伪劣商品,一个集邮爱好者在等待与之交换邮票的另一个爱好者,还有三个疯子或傻子当街展示自己的生殖器,我记得其中一个在冬天会穿上自己制作的白色塑料袋外衣穿行过市。现在是夏天,天地是蒸笼,每走一步就感觉自己身上的毛孔在喘着粗气,但我还要西装革履受着洋罪。三个疯子都脱的只剩下肮脏的内裤,其中一个裤衩上烂了无数小洞,他真凉快。另两个身上长满浓疮,周身散发刺鼻恶臭。他们向我走来,围成一个扇形包围了我,也许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也许他们觉得我是一个熟人。有个家伙冲我吐着舌头,伸出乌黑的手臂想要拥抱我。不是厌恶就是恶心,我理所当然的想要避开他们。没想到他们抓着我,两个架着我的手臂,另一个开始脱我的衣服。他嘴里嘟囔着念念有词,“太热了。”
挣扎是徒劳的,他们的力气比我大得多,顷刻间就被脱的精光,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行人面前。我被拉上天桥,被迫展示自己的隐私。“我们都是光的。”我忽然发现身上也长满密密麻麻的浓疮,红色的,有的地方裂开口,流着浓,散发恶臭。我羞愧的无地自容,马上就会有同事看到我的丑态。我要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或者从天桥上跳下去,那感觉一定很好。我挣扎呼救,我期望天桥下的人们赶来搭救我,他们中间有警察,有市容管理人员,有上班的职工,有待业青年,有居委会干部,有学生和卖菜的农民,可就是缺少站出来制止这场闹剧的好心人。看啊,笑眯眯的脸庞,羞涩的脸庞,无动于衷的脸庞,充满激动表情的脸庞,还有善良的充满同情的脸庞。疯子们觉得闹够了,他们放开我,退到一边做他们的游戏去了。我觉得愤怒,我被愤怒冲昏了头,我骂所有的人,骂他们是垃圾和大便,冲人们吐着吐沫。“你们不是稀罕吗?那就看吧!”有个好心的小男孩把地上的衣服拣起来递给我,我却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把他推搡在地。小男孩哭了,他抹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好心却没好报。这时候,人群愤怒了,他们被我无耻的行为激怒了,他们冲上来围着我但还保持了距离,因为我身上的恶疮使他们无法靠近。
梦到这里就醒了,和通常一样,梦是没有结局的,我却看见一个男人浮在梦里逐渐消沉。
* * *
多年以前,韩愈梦见自己变成韩非跪在一个白衣长发女子面前,那个女子的背影婉顺犹如一弘清泉。
而在另一个时间段里,韩非步韩愈的后尘失落于一个个谜语般的梦境。
他流浪在一座南方小城里。
这座湿热沉闷的南方小城终年陷落在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吆喝声中,韩愈就在这片湿热和单调的吆喝声里复制着另一个人的生活片段。他的女人始终端坐在镜子前梳理着瀑布般乌黑长发,碧绿的梳子穿过长发宛若水面上的浮萍。他们通过简单的手势和眼神交流彼此的内心需要,整个过程犹如从前的黑白默片。有时候,女人会起身沏一杯绿茶递给韩非,然后坐在他身边轻摇蒲扇。有时候,韩非睁开似睡非睡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咳嗽,吐出一口粘痰,女人就附上来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他梦起从前的早晨。
那年清晨,早起的人们看见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穿过新安街,他的脊背挺的很直象一杆标枪,脑后有几根刺目的白发。这个年轻男人习惯在街角的小摊上吃豆腐脑,吃完后总是忘记付钱,以至每次都要老板提醒。老板说:“韩愈,想什么呢整天,头发都想白了。”他说:“不好意思,我老是梦见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他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老板善意的笑起来,“别瞎想了,以后多吃点我的豆腐脑,豆腐脑补脑子呢。”韩愈也笑起来,但他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好象忽然想起什么,说:“你忙,我还有事。”一杆标枪急匆匆向车站方向移动。
一个女人靠在电线杆上抹眼泪,韩愈好奇的看了一眼,女人的脸上满是尘土和泪水的混合物,脏的象一只花脸猫。电线杆三米外有一个仿佛石头般沉默的男人盯着女人。韩愈边走边回头,他看见那个男人畏缩着接近女人,那个女人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叫:“你滚蛋!你滚蛋!你滚蛋!你滚蛋!你滚蛋!你滚蛋!”韩愈觉得好笑,他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边走边笑。他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他们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真好笑。
他把女人的脏脸一直带到了车站。公共汽车,明星广告,专治阳痿早泻,男人边从公厕往外走边提裤腰带,“韩愈,来接人吗?”
韩愈认为自己不认识那个男人,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是呀来接人。等男人走远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凭什么要搭理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呢。
韩非梦见韩愈朝一辆汽车挥手,他有点激动的从车上接下一个女人。
女人一头长发乌黑,面目模糊。韩愈从女人手里接过提包,他们并肩走着,从亲密的程度看好象一对另人羡慕的情侣。
韩非忽然发现自己长了一双透视眼,竟能穿透女人的衣服直达肌肤,在靠近乳头的地方,有一块纽扣大小的黑痣随着球状乳房颤动。韩非迷糊了,莫非我认识这个女人吗?
是做梦还是醒了?韩非一把拉过身边的女人,蛇一样灵活的手伸进衣服里,握住了一只饱满的球体,他的指头摸到了由于受惊而突起的鸡皮疙瘩,在乳头附近有一块伤疤。韩非问:“什么时候做的手术?”女人白了他一眼,“不是告诉过你吗?小时侯摔的。本来是个很小的疤瘌,长大后就变大了。”
“我怎么觉得以前这个地方是颗黑痣呢?”
女人推开他的手,嗔怪的说:“怎么净瞎想?你的想象力还蛮丰富的。”
女人嗔怪的样子有种媚态,韩愈的肚子下面升起热流,他又把女人抱进怀里。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再多嘴,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女人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他想:我莫非是疯了吗?
* *
我决定脱离这种生活,彻底摆脱白日梦的困饶。把渔具通通送人,告别麻将桌和亲爱的麻将。我想做个清醒的人,我认为做清醒人必须彻底不做梦。
我买了一种黄色小药丸,卖药的小贩告诉我,“吃了以后就什么梦都不会做了。”真是一件好事。
在这以后,我央求邻居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但这次恋爱在三星期后流产。作为惩罚,我把自己关进屋子写小说,这是另一种游戏。我谁也不见,即使美国总统来访也不理他。小说的题目叫“梦是不是一种游戏”。整整两个星期,我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有人说把自己整成一个傻子才能成为小说家。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屋里的味道,只好打开窗户,没想到窗台上长满了绿色的爬墙虎,我被吓坏了,难道有人要暗算我?从小我就怕一切绿色的植物,我对绿色过敏。我赶忙关上窗户,小说是写不下去了,我惶惶不可终日。我要死了吗?绿色植物的突然出现难道不是上天对我的暗示?
今年夏天,韩非的出现与消失一样离奇,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人——他的妻子?他告诉我结婚了,他把妻子叫来和我认识。女人有一张模糊的脸孔和一头瀑布般倾泻的长发。黑,漆黑,除了黑色没有其他的东西,女人穿了黑衣黑裙,笼罩在死亡的黑色里。
他告诉我要请朋友们吃饭,“一起叙叙旧,好久没见了,怪想你们的,也就是吃个饭,没别的意思。”他在电话里这样说道。可他越是说的轻描淡写我越是害怕。我怕什么呢?一定是那个所谓的妻子,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认识。
我记得韩愈从前有个女朋友,也留长发喜欢穿黑色外衣。韩愈呢?我有多久没想起他了?自打把他从病床上移动到一小块土地里,我就没再想起他。他还在沉睡,并且永远不会醒了。
那天去了很多朋友。吃完饭大部分人都散了,韩愈要了根牙签,一边剃牙一边闲扯。他问我韩愈是怎么死的?我说是不小心摔着头变成植物人,挺了不到一年。他叹了口气,说真可惜,本来想着回来还能继续挤兑他呢?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年轻就走了。
“你记得韩愈以前讲的那些梦吗?”
我说全忘了,我已经不做梦了。
“哦,好事呀。我现在天天做梦,有时候做着就醒了,有时候醒了还做。更奇怪的是还把自己当成了韩愈。”
他眯上眼睛,仿佛在想象,又仿佛在喃喃自语。
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我们刚喝完酒,我,你,韩愈还有其他几个朋友。都有点高了,走路晃得不成样子。我们三个同路,路上我一个劲挤兑韩愈,你也在旁边帮腔,往常可不是这样,你总要帮韩愈说话。可那天你竟然站在我一边。后来走着走着,变成了你和韩愈的争吵,他醉的不象话,说的更不象话。你们由相互嘲讽变成漫骂。你们就站在许昌路口的电线杆下吵架,我累了坐在马路牙子上听。他说急了打了你一拳,就象这样打在你的下巴右边,他的力气很大,我也没想到你被打翻了。等我站起来劝架时,你已经躺在地上了。我推着韩愈,让他赶快走,他听话的掉头走开。忽然,你从地上爬起,手里还握了一样东西,我想拦阻你,可你太快了,你嘴里喊着韩愈的名字,在他回头的瞬间把砖头砸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好象楞了一下,捂着头上流下的血硬声声倒在地上。你好象楞了一下,也就几秒钟,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
另一个梦是前面的继续。韩愈站在我对面,我们分别站在马路牙子两边,他好象是飘着的,看不见腿,不停的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人。我在这边叫他的名字,他仿佛耳朵聋了根本没反应。我想走过去,但似乎被施了定身法。当然,也可能是他在喊我,而我根本听不见。
我想了想说:“韩非,醒醒吧。韩愈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是他,他也不可能是你。如果再做这样荒谬的梦,你会疯掉的。你看我多好,已经不会做梦了,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吗?只有清醒的人才是正常人。”
韩非望着我,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和你相反,我觉得,在这个疯掉的世界,只有做梦的人才是最清醒的。”
*
那么,我想终于可以完成这篇小说了。我把韩非的话修改了一下做结束语。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是最清醒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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