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可凡从楼里出来,正碰到审查结束被送回来的苗岩峰。他急忙迎上前,接过行李问:“岩峰,你还好吧!”
“你都看见了,我不是很好嘛。”苗岩峰故作轻松地转了一个圈。
“我是说,”魏可凡没有理睬他蹩脚的幽默,追问道,“你真的没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了,他们说事情都查清楚了,还告诉我不要有思想负担。”见朋友这么担心,苗岩峰老老实实地回答。
魏可凡长舒一口气,笑了:“没事儿就好。走吧,咱俩住一间宿舍。”
“和我住一块儿,你不怕影响你政治上进步?”也许是审查时憋屈得大久了,尽管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苗岩峰还是忍不住想说几句俏皮话。
“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咱俩住一块儿是领导分配的。再说了,你受审查的事儿,领导告诉我,不要对别人说,说是怕影响你政治上进步呢。”
即使是苗岩峰这样的书呆子,也深知政治在这个年代的分量,虽然他更担心的是如果审查通不过的话,那么可能从此就要和自己心爱的坦克事业画上句号了。
“岩峰,你真的没事儿吧!”魏可凡突然又问了一遍。
苗岩峰使劲捶了他一拳:“真的没事儿,咱们走吧。”
就在苗岩峰忙碌着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杜延信的办公室里,正在进行着一次关于他未来命运的对话。对话的一方是杜延信院长本人,而另一个,则是刚刚把苗岩峰接回来的政治协理员赵文化。
“……院长,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赵文化犹豫了片刻,“我想最好还是让苗岩峰复员去搞拖拉机。”
“这是苗岩峰自己的想法吗?”杜延信略略有点吃惊。
“不是。我跟他谈过,他还是坚决要搞坦克。”
“既然这样,你们已经审查过他没有政治问题,干吗还要难为他?”
“我是说这样政治上保险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虽然没有审查出苗岩峰有什么政治问题,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被审查本身就是一个政治污点,再说反右斗争刚刚结束……”
“老赵,你是不是连我一起捎带着说呢?”
赵文化急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政治上可不能冒险。”
“老赵,苗岩峰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他是个技术尖子,连苏联人都认为他是个宝贝。说句实话,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古人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们现在很难找到一个合格的工程师,一个合格的坦克设计师就更难培养,没有他们,那些铁疙瘩变不成坦克。在这个问题上,你和我都不行。“杜延信在房间内来回地踱着步,神色凝重,”我说句实心话,咱们中国的坦克就靠他们这些年轻人啦。这担子可是不轻呀,我不是宠着他们,我是要给他们压担子!“
“院长,我明白了。”
杜延信苦笑了一下目送赵文化走出办公室的身影,然后凝重地捡起刚才被他碰掉的坦克模型炮管,自语道:“老赵,你并没有真正明白一个优秀的专业人才对研究领域意味着什么,有许多时候,成败与否,或者说事业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一个能够激发火花的头脑。在你的观念里,政治高于一切,但是,在科技的世界里,人才是创造的灵魂。当我们的国家拥有了自己的坦克的时候,它的强大会让世界刮目相看的。”
苗岩峰第一天归队参加实弹射击就出了丑。卧倒准备射击的时候,他面前正巧有一洼积水,因为爱惜刚换上的新军装,他犹豫了一下,便蹲在那儿。负责训练的赵文化现场给他上了结结实实的一课:赵文化就地卧倒在泥水中,瞄准,射击,起身。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污水从衣服上流淌下来。
“作为一名军事科研人员,你一定要记住,战场上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
赵文化的一番话让苗岩峰惭愧得抬不起头来,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地。是的,连同他的坦克梦,一切都开始启动了。在模拟的背后,就是梦想成真的开端。
“各就各位!”这时,指挥员一声令下。
苗岩峰随即卧倒在泥水里,报告声依次传递过来:“一号靶准备完毕,二号靶准备完毕……”
“射击!”枪声顿时响成一片。
靶场上大大的标语鲜红而郑重: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这一天社延信特意把苗岩峰叫到办公室来谈话。不可否认,他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寄希望于苗岩峰这批新鲜血液能够在坦克设计上取得填补中国武器空白的成就。他在梦里多次看到中国制造的坦克威风地出现在阅兵仪式上,可每次梦醒之后,却是加倍的失落。
不过,他仍然不能确定不久前的审查“经历”是否对这个年轻人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还有赵文化那个画蛇添足的建议,会不会让他丧失了斗志和于劲。作为搞技术出身的杜延信,非常清楚热情和执著在研究过程中的重要性。
“小苗,前些日子的事情,你不要有什么压力,于革命嘛,什么情况都可能遇到,你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经受考验的事情还会有。”杜延信语重心长,暗含深意地说。
“院长,事情过去就算了,只要能让我搞坦克,怎么都行。”苗岩峰还是那一股子冲劲,三言两语就直奔坦克而去。
杜延信闻言犹如吃了颗定心丸,眉头也舒展开来:“好,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院长,咱们什么时候开始设计国产坦克?”
“你看呢?”
“反正是越快越好,总不能就这么整天练走步。练打靶吧?”
“你的心情我理解,中央军委组建装甲兵技术研究院,就是为了造咱们中国自己的坦克和装甲车。但是眼下我们国家还没有坦克制造厂,上级安排你们这些新同志到拖拉机厂去实习,到实践中去学习。怎么样,有信心搞好吗?”
苗岩峰起身啪地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响亮地回答:“有!”
能够那么快得到关于苗岩峰和魏可凡的信息,全得靠徐秋萍,一想起这事,韩玉娟就忍不住想乐。同学这么多年,她是真的服了那个风风火火的丫头。为了接近他们——这两个刚从苏联学习回来的帅小伙,秋萍居然理直气壮地跑到厂办公室要求和他们分到一起实习,脸不红心不跳,就把那两个还蒙在鼓里的大男人列进了人生大事的计划中。
玩笑归玩笑,韩玉娟私心里还是很庆幸能够有秋萍这个朋友,最起码,如果不是她的安排,她和苗岩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彼此熟悉。车站的偶然相遇,不知为什么,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居然留给她异常深刻的印象。有时候她也会想,说不定某一天又能重逢。可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她总是这样笑话自己,渐渐她也就淡忘了。谁知道他居然真的出现了,而且还距离自己这样近,玉娟不能不认为这是老天给她的一个机会。
苗岩峰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颗爱情的种子,在两个姑娘的心里悄悄地发芽了。被钢铁机械充盈的天地一旦真实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只会让他的坦克梦越做越凶,尽管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拖拉机厂,可是他依然觉得距离自己梦想成真的时刻近了一步。这种对研制坦克的强烈欲望,驱使他如饥似渴地四处寻找相关资料,于是图书馆就成了他工作以外最常出没的地方。
魏可凡手捧几本书从借书的人群中钻出来,发现了猫在角落里的苗岩峰,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手中的一本书刷地挡住了苗岩峰的视线。
苗岩峰抬起头问道:“是你?借的什么书?”
“我看的,你不会感兴趣的。”
“怎么,还是些政治书?”苗岩峰随手翻了翻。
“我可不像你,一心钻技术。”魏可凡指着手中的书,“这本苏联《布尔什维克党史》你看过了吗?一部党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根据苏联人的经验,新的无产阶级政权建立之后,阶级斗争在党内党外仍然非常尖锐激烈,这就是政治。技术和政治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苗岩峰显然不能赞同他的观点:“可是如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军没有卡丘莎火箭炮,没有T34坦克,真的能打败德国鬼子吗?”
“火箭炮也好,坦克车也好,掌握它们的还是人,人的因素就是政治,人与人的关系是阶级关系……”
魏可凡越说越来劲,苗岩峰连忙抬手示意求饶:“在这方面我是甘拜下风。可凡,我发现你对政治蛮有兴趣嘛。”
“应该说,我对政治兴趣更大一点。在中国,搞技术的人不会有什么发展的。”
“这么说你要改行?”苗岩峰渐渐皱起了眉头。
“我想搞政治。我学了技术,再去搞政治,既懂政治又懂技术的人才更有前途。”
“我不这么看。现在国家和军队都在建设中,最需要技术人才。”
“你太书呆子气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纯粹的技术,政治才是统管一切的。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魏可凡说的这番话。这大概就是人各有志吧——”魏可凡无可奈何地拉长了话音。
然后,他随手拿书打了一下苗岩峰后背,结束了争论:“该走了,晚上俱乐部有舞会,放松一下去。”
工人俱乐部门前贴着舞会的海报,里面传出轻快的舞曲,夜暮时分柔和的光线,给来来往往的人们无端添了几分迷离的浪漫和轻松。魏可凡和苗岩峰坐在门前的水池沿上边聊天边等人。
“等一会儿,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女朋友。”魏可凡装出随便说起的样子,眼底眉梢却是藏不住的喜悦。
“女朋友?咱们可是刚来这儿两个星期……”苗岩峰着实吓了一跳。
“兵贵神速,要不怎么叫一见钟情呢!”魏可凡得意洋洋地吹嘘,“搞技术,我不如你,但论生活经验,你还得拜我为师……她来了,长得怎么样?够漂亮吧?你可别死盯着人家看。”他忙压低了嗓音叮嘱,“记住,给我美言点!”
苗岩峰望着远远走来的那个姑娘,吃惊地发现她竟然是曾在火车站遇到的韩玉娟。
“怎么,是你?”韩玉娟直接走到苗岩峰面前,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苗岩峰有点手足无措:“你爸爸好吗?”
“原来你们认识!”魏可凡一头雾水地听着两个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好半天,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才理顺。原来,回国火车上遇到的韩工程师就是玉娟的父亲,也是拖拉机厂的总工程师;玉娟刚从机械学校毕业,来拖拉机厂实习,与他们两人分在一组;苗岩峰正是实习课题组的组长,因为昨天有事儿,所以他和玉娟彼此没能见面,被魏可凡趁机吹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真是无巧不成书,苗岩峰和魏可凡都在心里这么想。只有韩玉娟早有思想准备,落落大方地向苗岩峰伸出手:“我叫韩玉娟,你知道的。我是实习技术员,以后还请组长多帮助。”
苗岩峰慌慌张张握住那只纤弱但有力的小手,又连忙松开说:“走吧,舞会已经开始了。”
他们从舞厅里出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静静的夜色里可以清晰地听到自行车吱扭的响声,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向韩玉娟的家骑去。
“我到家了,谢谢你们邀请我,今天晚上我玩得很开心。”玉娟站在楼下向他们告别。
“我送你上楼。这么晚了,总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上楼吧。”显然魏可凡这个“护花使者”当得意犹未尽,执意要护送她进家,“岩峰,麻烦你等一等。”说着偷偷冲苗岩峰做了一个会心的鬼脸,然后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苗岩峰百无聊赖地靠在车上,抬头看向这栋灯火稀疏的楼房。哪个窗口是她的房间呢?咳,这关你什么事!可凡对她好像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正在瞎猜,魏可凡走了出来。
“可凡,这么快?”
“第一次见面,我怎么好意思进入家家门。”魏可凡还在嘴硬。
“是没让你进门吧?”苗岩峰打趣说,“论生活经验,你还得拜我为……”
“去你的吧。”魏可凡趁苗岩峰不备之时,轻轻一推他的自行车顺着楼前的下坡路向下滑去。苗岩峰顾不得再调侃,急忙去追车,身后传来魏可凡开心的大笑声。
晨曦微明,徐秋萍就已经来上班了。你可别以为她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之所以这么早,完全是因为苗岩峰。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上苗岩峰这个书呆子了。说真的,比较起来,魏可凡显然风趣幽默得多,人也同样英姿飒爽。可是,苗岩峰身上好像有股子什么劲儿,吸引着她,让她觉得塌实,特别想和他在一起多待会儿。再说,他刚从苏联留学回来,肯定前途无量,如果能够和他在一起……
徐秋萍一路想着,心里头暖融融的。没想到,还是苗岩峰比她早到了,他已经扫过地,正要拿水壶去打水。秋萍见状,不加思虑,也伸手去提壶。两只手碰到了一起,苗岩峰急忙抽出手,闪开身。
“苗组长,你每天都这么早来上班?”徐秋萍明知故问。
“是呀!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来,我去打开水。”
“还是让我去吧。”说着,徐秋萍提着水壶就要走,又想起了什么问,“苗组长,你是军官吧?”
“是呀。到厂里为了工作方便,没穿军装。”
“苗组长……”
“徐秋萍同志,你以后别叫我苗组长,我也不是什么官,只是临时负责工作,你叫我的名字好了。”
徐秋萍的大眼睛一亮:“那……我就叫你的名字……”
“行!”
徐秋萍甜甜一笑,一甩辫子走了出去。
首战告捷,徐秋萍自然要乘胜追击,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地邀请苗岩峰去看电影。
“我搞到两张电影票,是新上映的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你不是在苏联留过学吗?听说,这个电影可好看了。”
“真可惜,我今天晚上正好有事儿……”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苗岩峰局促不安地说:“这张图纸明天要交,还差一点没画好。这样吧,魏可凡晚上没事儿,让他陪你去。”
“谁说我没事儿?”魏可凡可不是省油的灯,“不就是差这点了吗?我来帮你,一会儿就完事。今天你就去看电影,人家小徐搞到这两张电影票也不容易。”说着一使眼色,办公室的几个人起哄地把苗岩峰和徐秋萍双双推出门外。
魏可凡望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苗岩峰和徐秋萍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时,他们意外地看到魏可凡和韩玉娟正站在不远处等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苗岩峰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自在。可凡这家伙已经开始行动了,看来韩玉娟好像对他也挺有好感的样子,两个人那么亲密地靠在一起。苗岩峰并不知道韩玉娟此刻的心情竟和他一样,亲密的态度也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别人给我搞到两张票……”魏可凡开心地微笑着说,显然对这种组合十分满意。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和可凡聊一聊呢。是吧可凡?”玉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戏演到底。看着苗岩峰和徐秋萍走远,韩玉娟突然松掉挎住魏可凡胳膊的手,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我先走了。”
“你不是说还要聊一聊吗?”
“我改主意了,明天见。”说完,韩玉娟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魏可凡被晾在一边。望着远去的韩玉娟,他似乎咂摸出了什么滋味。
苗岩峰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徐秋萍的进攻,好容易连哄带劝地把她推上了公交车,他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迈开大步返回宿舍。让他深感意外的是,魏可凡已经先他回来了,正在收拾床铺准备就寝。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也不慢呀!”魏可凡似笑非笑地答话,“岩峰,咱俩可是老同学了,好歹也算是同志加朋友吧?!”
“没错!”苗岩峰解着外套的纽扣,听出魏可凡话中有话,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比我大三个月,我就叫你声大哥。”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事儿我对不住你,你就直说!”听魏可凡还在兜圈于质岩峰忍不住急躁起来。
魏可凡连忙摆手道:“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我是想请你帮帮我。”
“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咱俩还来虚的干吗!”
“那我就直说了。我看上韩玉娟了,我想追她。”魏可凡直直地盯着苗岩峰的眼睛,表情严肃。
苗岩峰一愣,说:“那,你就大胆去追嘛,我能帮上什么忙?”
魏可凡哈哈一笑:“行,你知道了就行。哎,你和徐秋萍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我送她上了公共汽车。”一听到又跟徐秋萍扯到一起,苗岩峰面色不悦。
“上了车就好。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你就说一声。”
苗岩峰无可奈何地一笑,不置可否。
下班了,韩玉娟站在办公室门外,像是在等人,苗岩峰没有想到韩玉娟居然是在等他。想起昨天晚上和魏可凡的对话,他心里面别别扭扭的。再看自己的老同学,脸上酸得都能拧出醋汁来。也难怪,是可凡已经想当然地把自己和韩玉娟联系到一起了。
不过可凡这家伙也真是有点小心眼,韩玉娟是代她父亲来邀请自己去做客嘛,又不是……也许陷入爱河的人都是这样容易患得患失吧。苗岩峰想着,转向魏可凡说:“咱们一起去吧。”
魏可凡兴致不高地说:“谁和谁呀?”
“咱们俩呀!”苗岩峰又好气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还有我!玉娟,什么好事儿,干吗不叫上我?”徐秋萍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亲热地搂住韩玉娟,眼睛却火辣辣地盯住了苗岩峰。看到苗岩峰尴尬的表情,魏可凡忍不住心下偷乐,刚才的烦闷一扫而空。看来这丫头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如来佛了,就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把苗岩峰这个孙猴于牢牢抓进手掌心。
四人来到韩家的时候,其他的客人已经先到了。徐秋萍眼尖,一眼瞅见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妇女,她身边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陌生青年,青年的手边放着一盒精致的点心。
韩母急忙招呼年轻人进屋,给他们介绍:“这是咱厂工会的李阿姨,这是厂医务室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唐医生。玉娟,快问你李阿姨好。”
“李阿姨——”话音未落,被称做李阿姨的中年妇女已经抓住玉娟的手,喷喷称赞起来:“哎哟,让我看看,真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俊了!”
韩玉娟顿时面红耳赤。一旁的徐秋萍冷眼细看,见那个唐医生的目光正不断地打量着玉娟,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成。她不由地暗笑一声,没耐心看他们继续周旋,转身去听韩伯父、苗岩峰和魏可凡他们聊天。
李阿姨和唐医生见到了玉娟,又聊了一会儿天,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那边的苗岩峰和魏可凡也瞧出几分端倪,嘴上不说,心里面都有点怪怪的感觉。魏可凡更是打翻了一厨房的调味品,五味俱全得一塌糊涂。年轻人的心事,韩父却毫无觉察,仍然兴致勃勃地继续谈着。
“小苗,那个苏联姑娘现在怎么样?”韩父突然话锋一转,苗岩峰顿时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魏可凡大大咧咧地接话:“您怎么知道的?”
“岂止我知道,全部留苏青年都知道!”韩父爽朗的笑声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
徐秋萍正在给大家沏茶,闻听此话不由地停住,肆无忌惮地瞪着苗岩峰问:“你还有个苏联女朋友?”
还是魏可凡接住话茬:“岩峰可是我们国际班的高才生,追他的人多了,后来还是玛莎把他追到手了。”
苗岩峰轻轻用臂肘碰了一下兴头上的魏可凡:“我们只是同学关系,她是我们班的翻译。”
“玛莎的确是个好姑娘……”魏可凡浑然不觉,正要继续添油加醋描绘一番,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把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看到苗岩峰脸上突然充满的忧伤,他暗暗后悔自己只顾贪图口头痛快,却忘了玛莎是他心头上的一块伤疤。别人不知道,难道自己还不了解他吗?
此刻的徐秋萍,大大的眼睛里几乎要迸溅出火星。魏可凡心知又有好戏看了。
从韩家出来,徐秋萍劈头盖脸地冲苗岩峰开起了火:“她长得很漂亮,是吗?”
“谁?”苗岩峰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你还装呢?就是那个苏联姑娘!”
“是啊,长得很漂亮。”看着徐秋萍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苗岩峰也生气了,好像是一把烈火被猛地点燃,烧得人心神不宁。
“你怎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为什么?我了解一下也不行吗?”
为什么?!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的心意?苏联姑娘!你竟然还公开地夸她漂亮!徐秋萍愤愤地想着,妒忌像一块不透明的面纱蒙住了她的眼睛,话语刀子似地飞了出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喝了几瓶墨水嘛!”
“我就是多喝墨水了,怎么啦?”苗岩峰不明白她为什么咬住玛莎的事情不放。在他的心里,她们两人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完全没有想到徐秋萍对自己早已芳心暗许,理直气壮地自认为铁定是他未来的女朋友,可如今却又平空冒出个旧恋人玛莎。
“真看不出来你……”也不管韩玉娟和魏可凡怎么做和事老,徐秋萍还是不依不饶地说。
“我怎么啦?”素来谦和的苗岩峰一反常态,针锋相对起来。
“没怎么!”不待说完,徐秋萍一甩辫子,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跑去。魏可凡见状急忙追过去,只剩下苗岩峰和韩玉娟站在漆黑的街道上。
“我和秋萍是中学同学,我了解她,她这个人心直口快的,没坏心眼儿。”韩玉娟替自己的好朋友辩解。
“你能不能别再谈她?我们不能谈点别的吗?”苗岩峰烦躁地说。
韩玉娟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苗岩峰,你为什么要生气?”
“我生气了吗?是呀,我为什么要生气呢?”玉娟的话让苗岩峰突然冷静下来,不由地反问自己。
“我没想到今天请你到我家来,会让你们不高兴,真对不起。”
苗岩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的失态,听到这样自责的话,连忙解释:“玉娟,韩玉娟同志,真的没什么,我没有生气。刚才是我不好,你……你看今天月亮多圆。”
韩玉娟不由地好笑:“明明是弯月,你怎么就看成是圆的?”苗岩峰讪讪地挠了挠头,嘿嘿地笑起来。
魏可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赶忙向玉娟汇报:“正好有辆末班车,我送她上车了。”说着又把矛头对准苗岩峰,“明天你跟秋萍说两句好话让她消消气。人家可是留下话了,说追不到你苗岩峰誓不罢休……哎,你们在谈什么?”
“谈什么?你问苗岩峰吧。”
“我也说不清在谈什么。”
“他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韩玉娟突然顽皮地说。
魏可凡不解地嘀咕:“你们这是搞什么鬼?”
两人对视了一眼,笑着低头不语。
送走了苗岩峰和魏可凡,韩玉娟走回家,悄悄打开房门。听见动静,韩母拉开里屋的灯走出来:“玉娟,今天这事儿怪妈没跟你打个招呼。可妈也不知道,你李阿姨会今天就把人带到咱家呀。”
“妈,别提他了。”玉娟边换衣服边不耐烦地回答,她知道母亲一开口,保准就会搬出“你老大不小,也该找对象了”诸如此类的说辞。唉,不知道等将来自己老了,是不是也会这样不厌其烦地絮叨儿女呢?玉娟一边听母亲重复那些话,一边想。
“我看那个唐医生条件就不错,大学毕业刚分到咱们厂医务室当大夫,比你爸他们整天满身油渍麻花强多了。你注意看了没有,人还是蛮精神的……”说着,韩母又拿起桌子上的照片,“你好好看看……”
韩玉娟没接照片,反而紧紧地抱住母亲,调皮地说:“妈,我自己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说完也不给韩母继续苦口婆心的机会,飞快地跑进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这孩子……”韩母手中拿着照片,望着女儿的房间,脸上露出疼爱的笑容。
从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外面的阳光分外灿烂,不过苗岩峰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一旦走进这个空间,他脑海里除了坦克还是坦克。外人看来枯燥乏味的世界,对他而言,却占据着生命中分量最重的位置。为了能让我们的新中国早日制造出自己的坦克,苗岩峰早已决心要把一生都和坦克紧紧拴在一起。在他的心中,坦克象征着祖国的荣誉,也是他能为祖国所做的惟一的事情。如果从这一点出发,相信我们就会理解,为什么他会为一张画错的图纸而大发雷霆。只不过巧合的是,这张图纸的绘制者正是韩玉娟。
“让她重画!”办公室里传来苗岩峰的声音。
“这两天她病了,感冒挺重的。”小钱解释说。
“你告诉她,病了就去看医生,该休息就休息,上班就得像个上班的样子!”这时,韩玉娟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苗岩峰显然是看到了,却并没有因此而降低音量,“这不是我苗岩峰个人的事儿,这是组织上的任务!”
躲在一旁的韩玉娟听到这样严厉的责备,眼泪夺眶而出,掉头就跑,正巧迎面撞到了魏可凡。
“玉娟,你这是怎么啦?”
玉娟没有回答,哭着跑开了。
小钱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魏可凡,指指里面说:“莫名其妙,发这么大火!”
魏可凡忙走进办公室,问清楚原来是图纸上的两个位置画错了,才引得苗岩峰发脾气,不免为心上人抱屈道:“我提醒你,我们是在实习,我们出的图纸不是真的要去生产,而是模拟……”
“实习就可以不负责任吗?我可是当真的!”听自己的老同学都这样分析问题,苗岩峰心中不悦。
“好了,看我的面子,就放她一马。”魏可凡急忙挂起免战牌。
苗岩峰见状,不好再说什么,闷声道:“把这些图纸先放在这儿吧。”
第二天一上班,韩玉娟就径直来找苗岩峰,语气冰冷道:“苗组长,我的那张图纸呢?”
“什么图纸?”工作了一夜的苗岩峰还没从工作状态里彻底清醒,见到玉娟面若寒霜的样子,一时间没有回过味来。
“请你把它退给我。”她刻意重重地把“退”字咬得格外清晰。
苗岩峰这才恍然,使劲揉了下酸楚的太阳穴:“算了吧,昨天是我态度不好。”
“请你把图纸退给我!”玉娟并不领情,仍然坚持。她也知道自己的倔脾气一上来,有时挺伤人的。可是,昨天他发火时说的话难道就不伤人吗?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他苗岩峰呢?
站在一旁始终不语的魏可凡忍不住发话:“岩峰已经替你重新画了。”
听见魏可凡这么说,苗岩峰没有开口,转身大踏步走开了。
玉娟这才意识到方才苗岩峰的脸色显得十分憔悴,眼睛好像也发青,一看就知道是熬夜的结果。脑海中突然浮现刚才苗岩峰揉动太阳穴的动作,她的心猛地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抽搐般的疼。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笼罩在烟雨间的黄昏,竟然带出点江南的风情韵味。可是苗岩峰却无心品味,和往常一样边思索着坦克方面的问题,边快步走出办公楼。
“岩峰!”他循声看去,发现站在楼前的韩玉娟。
“等人呢?”他不由得一笑。
“是……是……在等人。”玉娟转着手中的雨伞,有点不自然。
“那我就先走了。”
“哎……”玉娟赶忙喊住他。
“有什么事儿吗?”苗岩峰纳闷地看着她。
“没……不……有事儿……”玉娟突然涨红了脸,“是这样,天晚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没问题!”苗岩峰不加思索,一口允诺,顺手接过伞撑开,两个人慢慢地向玉娟家的方向走去。几线雨丝借着微风拂动顺势闯进伞下的对话,清凉惬意。
“听说你会拉琴?”
“拉个二胡,不难。”
“哪天有空,你给我拉拉听听。”
“你喜欢?我拉给你听。”
玉娟偷偷侧头看了眼苗岩峰,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开。自己还是头一次这样大着胆子主动接近一个男人,身在飓尺的他,该不会毫无感应吧。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玉娟家的楼下。
“你送我上去,还有点东西给你。”玉娟边收伞,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见苗岩峰点头时那副认真劲,她不由得暗自好笑。嘿,你还挺像回事,快跟徐秋萍那个野丫头差不多了。这么想着,脸上不觉又热辣辣起来。
苗岩峰随着玉娟走进门,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我刚才忘记告你,我舅舅病了,爸爸妈妈到医院去了。”玉娟从房间里走出来,把手中的书递给苗岩峰说,“这是我爸爸的一本柴油发动机资料,希望你能用得上。”
苗岩峰兴奋地翻开宝贵的资料,恨不得马上就开始着手阅读:“太好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没有了。”看着苗岩峰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玉娟知道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抓紧时间研究这些资料了。跟我爸一个样,书呆子!她在心里不知是好笑还是怨恨。
“那我就走了。”苗岩峰还沉浸在这意外的收获里怔怔地说,完全没有注意到玉娟微妙的神态变化。
把苗岩峰送出门,韩玉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什么事似的乱作一团。她刚要坐下,听见敲门声。
待打开门,她惊讶地看到站在门口的人竟是苗岩峰。她不解地问:“落下什么东西了?”
“没有。”苗岩峰的脸上突然浮起一层孩子气的羞涩说:“玉娟,谢谢你!”
玉娟垂下眼睛,抿住嘴角的一丝笑意,手指轻轻地在门框上来来回回画动着。
“我走了。”说完,苗岩峰转身就要走。
“岩峰——”
苗岩峰站住,看着追出来的玉娟,屋内透出的光线在她身后打出一层晕黄的光圈,整个人显得温柔安详。
“走廊的电灯坏了,你下楼注意点。”
“我会当心的。”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中,玉娟怔怔地斜靠在门前,若有所思。
走在空寂的街道上,游丝般的小雨还在纷纷扬扬落着,雨丝中传来一阵阵悠远的手风琴声。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苗岩峰的心口突然隐隐作痛,玛莎的名字像一簇火苗灼烧起来。玛莎,你现在怎么样了?玛莎,我多么希望你一切都好!
“来,我们一起照一张。”
是谁的声音,如此清脆甜美?就像复活节孩子手中摇响的铃声。啊,是玛莎,是玛莎在对我说话。苗岩峰坐在了路边,深深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那是复活节的夜晚,四处飘荡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乐曲。玛莎,是你带着我在拥挤热闹的人群中穿行,不知为什么,我真害怕一不留神你就会消失在这欢腾的河流中。我的眼睛不停地找寻着你欢乐的身影,你转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使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
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在教堂许下的愿望。“以革命的名义,保佑我们能够在一起,永生永世在一起。”你的眼睛像顿河的水一样闪动着阳光的颜色。钟声响起的时候,你突然亲吻了我。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吻!玛莎,你给了我像花瓣一样柔软甜蜜的接触,然后你说:“苗岩峰,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幸福像子弹迅速地穿透了我的心脏,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快乐也可以让人战栗。
“可是,玛莎,我能给你什么呢?正因为我爱你,我不知道自己能够给你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你挽住我的胳膊,身体紧紧靠着我,“就这样,让我们试着享受幸福吧!”
我凝视着你美丽的面孔,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这样相偎相依下去,那该多好!我的玛莎,那该多好呀!……
不知何时韩玉娟已经悄悄站在旁边,苗岩峰连忙站起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给你。”玉娟把手中的雨伞递过去。
苗岩峰有点手足无措地打开雨伞,发现玉娟也已被淋湿了,忙把伞移过去。
“你在听那首手风琴曲?”
“不,”他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掩饰什么,随即又说,“是的。不过,它有点伤感。”
“这种音乐容易让人想起往事。回忆总是带有淡淡的伤感,连美好都带着忧伤。可是,回忆毕竟代替不了生活本身。”
“谢谢你,我要走了。”苗岩峰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她的劝慰。
“岩峰——”
苗岩峰转回身。玉娟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前,将她映衬得分外单薄秀美。苗岩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的距离让他莫名心动,却又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退却。
望着苗岩峰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韩玉娟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苗岩峰刚才沉思的模样不断地在她眼前晃动。是什么样的回忆让他的表情那样忧伤?还是,他在思念什么人?
手风琴优美的声音还在夜色里飘荡,雨声浙沥,似在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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