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的荒野寂静无声,只有间或的秋虫鸣叫打破天籁的辽阔浩瀚。
坦克试验营地已经沉浸在静逸的梦乡中,苗岩峰却无心安睡,悄悄溜到坦克前,继续他的研究。如果能够早一点结束无人试验,那么就可以为国家节省不少的炮弹。苗岩峰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一发炮弹打出去,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几百斤粮食报销了,他说不出有多心疼。尤其是国家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全国人民都细着肠子数着米粒熬日子,苗岩峰真恨不得马上就进入实战试验,把时间进程推前一大步,早点拿到试验结果。
他钻进舱内,忽然听到咚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撞到了坦克上,急忙探出身。
“谁?”
“是我。”赵文化不及躲避,答道。
苗岩峰跳下坦克:“协理员?这么晚了,还没睡?”
“年纪大了,瞌睡少,我远远地看着个人影,过来看看。眼神也不行了。”
“晚上看不清东西,是吧?那是缺少维生素,咱们组里有好几个同志都有了这毛病。”
“我说怎么看东西朦朦胧胧的呢。”
“协理员,你把我当成坏人了?”
“哪里,你还跟我老头子开玩笑。”被苗岩峰一语点破心事,赵文化嘿嘿地笑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苗岩峰无心与他多说,道:“我想加快试验,我心里着急。”
“这也难怪,任务重啊。”赵文化应和着。他承认在这段日子的接触里,苗岩峰的工作态度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让他非常欣赏。但是,那段被审查的经历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块疙瘩,他相信日久见人心,这也是之所以他强烈要求参加试验组的重要原因。望着夜色中这个年轻人隐约的焦灼,他竟然暗暗希望是自己太过多虑了。小伙子,你可要站稳立场呀!他在心里轻声叮嘱。
第二天,试验继续进行。
“报告,装弹完毕。”李安民从坦克中探出头。
“你出来吧。”
“还没拴好绳子呢。”
“让你出来你就出来!大家退后,注意隐蔽!”随后苗岩峰疾步走向坦克。
“组长,让我干吧!”李安民已经明白了苗岩峰的意图,急忙上前阻止。作为试验员,他非常清楚目前的危险系数仍然相当大,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苗岩峰没吭声,跳进坦克,果断地操作着,准备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前结束无人试验。
“李安民,是什么东西挡在瞄准镜前面?”
没有人说话。
“李安民,怎么不吭声?回答!”苗岩峰不免有点浮躁。
“组长,你自己出来看吧。”话筒里传出李安民无可奈何的声音。
苗岩峰奇怪地钻出坦克,原来坦克前面正站着一个人,密密实实地把瞄准镜的视线遮住了。他的心里腾地一下子乱成一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韩玉娟。
自从上次祝洪山的动员大会,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个姑娘外柔内刚的倔强劲,看她平时文文静静,轻言笑语,可是一旦撞到她的原则,却是寸步也不退让。可是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步田地,魏可凡恰好还在营地向杜延信汇报试验情况,苗岩峰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惟一的方法就是抓紧说服韩玉娟。
“我反复计算过,不会有问题的。”
“你不能这么蛮干。按照试验方案,无人射击还没打完。”
“咱们得要加快进度,部队在等着新装备。再说了,一发炮弹就是几百斤粮食呀。”
“不管怎么说,我不同意你违反试验方案冒险。”韩玉娟单薄的身体挡在庞大的坦克前显得分外弱小,她不敢想像假如试验失败的话,结果会怎样。虽然前几次炮弹发射顺利,但是从来就没有谁能够保证变幻莫测的试验能够达到百分百的安全。她的父亲韩天柱不止一次对她讲过,科学不是单凭自信和勇气可以实现的,任何违背规律的冒险都有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此刻韩玉娟脑海中只有一个简单的概念,如果一定要提前结束无人试验,她宁愿坐在坦克里的是她,而决非苗岩峰。
“玉娟,祝副司令都接受了我的意见!”
“我不是部长,我是技术员。”
苗岩峰暴躁地提高了嗓门:“韩玉娟,我是试验组长……”
“苗岩峰,你是组长,可你也没有权力随意修改试验方案。”魏可凡远远地看到坦克这边的情形,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从吉普车上跳下来,边喊边跑。他刚在电话里向领导保证,试验组的安全没有问题,身为组长的苗岩峰就带头违反方案,魏可凡急得直冒汗。
“李安民,拴绳子。”苗岩峰不再坚持,跳下坦克,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大家注意——各就各位,继续试验!”
吃饭的时候,韩玉娟主动坐到了苗岩峰的身旁。
“岩峰,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儿是我不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是有点沉不住气。玉娟,你是为了我好,这点道理我懂。”苗岩峰一反往日的冷淡,竟然主动向韩玉娟道歉。
韩玉娟闻言浅浅地一笑。这笑容落在苗岩峰眼底,他的心突然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玉娟黑了,黑得像个男人。都说秋老虎毒太阳,那是比酷暑更糟践人的晒法啊。天天大野地里泡着,风沙吹,日头晒,又出不了多少汗,人不黑上三层才怪呢。男人怎么都好说,可她一个姑娘家,正是爱美的时候,不定心里怎么难受呢。而之所以来受这个苦,还不是冲着他苗岩峰。想着想着,苗岩峰鼻子酸酸的。她瘦了,瘦得显出眼睛更大丁巴更尖,五官格外的醒目。他真想用自己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她的面孔,她是那样的让人心疼怜惜。
可是苗岩峰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揉了探酸溜溜的鼻子,低下头执拉碗里的饭菜。玉娟见状递过来一块菜窝头:“我吃不了,给你吧。”
苗岩峰默默接过干粮,喉头硬咽说不出话。
到试验组这些天了,自己和玉娟,虽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却满脑子都是坦克,儿女情长早被甩到爪哇国去了。说实话,今天还是头一遭认真地看看玉娟,意识到她为自己吃的那些苦。其实自己已经知道关于唐医生的事情不过是误传,却一直拖着没有找韩玉娟解开这个心结。自己心头总有个影子飘来飘去,在韩玉娟出现的时候无言地站在她的身后。那是玛莎,她忧伤的大眼睛仿佛在问:“岩峰,你忘记我了吗!”
我忘记玛莎了吗?我能够忘记玛莎吗?们心自问,无法回答。这份感情的存在,让苗岩峰耻于飞快地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更让自己觉得,如果这样做,对韩玉娟未免太不公平了。她的付出,是全心全意的给予;而他苗岩峰,却不能保证自己给予她的是完整。
苗岩峰不愿自欺欺人,更不愿意欺骗韩玉娟。正是在如此矛盾复杂的心态里,让苗岩峰和韩玉娟之间迟迟不能走得更近。
这时郭红义拿着饭碗坐到桌子前,一边稀里哗啦地吃饭,一边忙里偷闲地发牢骚:“得,费了半天口舌,还是一勺高粱米加一勺煮白菜。”
司机小金端着饭碗也走过来:“大家不都这样吗。”
“可我是大肚汉,肚子里老是咕咕叫。”
苗岩峰把那块干粮递给郭红义:“你就是嘴巴多事儿,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巴。”
“肚子吃不饱,嘴巴过过瘾还不行吗?”郭红义说着,毫不客气地接过干粮送进那张是非之所。
“你就不考虑影响!”
“还说影响呢?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炊事班吗?”
“说什么!”
郭红义停下咀嚼,四下看看,神秘地压低声声:“有人说他们把饭留下来自己吃……”
“你胡说什么,人家炊事班够辛苦的了,一人一天一斤粮食,一个月二两油,能让大家吃饱,老班长费了多大的劲儿,你就看不见吗?”韩玉娟最看不惯搬弄是非的人,马上反驳。
“我可是仔细看了,他们最近不和大伙一块吃饭,你说这能没事儿吗?”
苗岩峰站起身:“胡说八道!你以后再胡说,马上调离试验组,给我回去。”
“你听不听群众意见呀?”郭红义不满地嚷嚷。
苗岩峰没理睬,转身要走,想了想,掉头进了伙房。
老班长钱师傅忙完了伙食,正蹲在灶前抽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了,却还舍不得松手。苗岩峰忙上前递过一根烟:“老班长,再续上一根。”
钱师傅接过烟看看,凑近闻了闻:“什么烟?”
“白盒,便宜货。”说话,苗岩峰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说不定还赶不上我的大炮味道好呢。”钱师傅嘴上说着,手已经把烟续上了。
苗岩峰一抬头,看见房梁上蹊跷地吊着一个个馒头,在半空中悠荡着:“老班长,你这搞的是啥名堂?”
“这地方耗子多,都饿急了,你把粮食藏在哪儿它们都能翻腾出来,不把这些干粮吊起来,明儿早上大伙的口粮就全都成它们的夜餐了。”
“您还真有绝的。老班长,您和小林还没吃呢吧?”
“不急,等大伙吃完了,我和小林再吃。”听到这么问,钱师傅有点不太自在,吭吭地咳嗽了几声。难道真的让郭红义那小子说准了?苗岩峰心下一沉,看见锅上盖着锅盖,上前要去揭开:“这锅里还烧着什么?”
钱师傅急忙按住:“没啥,烧点水。”
“正好我嗓子干……”苗岩峰不由分说地打开了锅盖。热气升腾上来,一锅翻滚的野菜和树叶进入他的视线。
“老班长,这就是你们吃的……”苗岩峰的喉咙一下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苗组长,你可别乱说去。大家没油水,一大一斤粮食怎么能添饱肚子呢。看着大家饿着肚子搞试验,我这当炊事班长的心里不是滋味。”
“老班长,以后我和你一起吃野菜。”
钱师傅连连摆手说:“不行。我年纪是比你大,可你的工作比我重要,累着呢,哪扛得住这么饿着!试验组上上下下还指着你哩!”
“可你也不能就这么饿着。”
“我自己有数,旧社会不是说,饿死种粮的,饿不着做饭的。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等着看你们造的新坦克呢!”
老班长爽朗的话语却变成了苗岩峰的催泪剂,他再也忍不住辛酸,眼泪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老班长…”
钱师傅着了慌:“你哭啥,可别让大伙看见了,你现在是领导,不能动摇军心……”
“我没哭,我没哭……”苗岩峰用力去擦眼睛,眼泪却流得更急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此刻的苗岩峰终于深深体味到这句话里蕴涵的痛苦,那决不是流汗流血可以相比的。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在严峻残酷的现实面前,在连最基本的生存都要讨价还价才能维持的窘迫里,人的尊严被压迫到了最底层,也被自身的高贵抬上了真正的崇高之位。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他们普通平凡,却创造了让历史赞美的伟大。苗岩峰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得压人。
尽管条件艰苦,但在试验组的共同努力下,无人坦克试验终于顺利通过。苗岩峰首当其冲,再次坐进坦克里,他指挥着大家,成功地发射了第一枚实战炮弹,使坦克的稳定性和安全性初步得到了验证。胜利的喜悦鼓舞着每个人,试验场快乐得犹如过节。
可美中不足,本该最开心的苗岩峰却因为一叠唐医生的情书而与韩玉娟再次隔阂,本来开始和谐的关系又陷人了僵局。
“大清早的,发什么愣啊?”徐秋萍端着脸盆,从后面推了一下正在发呆的韩玉娟。
“没什么。”韩玉娟回过神来,忙掩饰地拿毛巾去擦水痕全无的脸。
徐秋萍看看远去的苗岩峰,笑了笑,谈起了明天给魏可凡过生日的打算。
“咱们为可凡开个生日晚会怎么样?”
“是啊,这可是你对可凡表示心意的时候。”玉娟看了看她说。
“我让小金把电唱机带来了,晚上开个舞会。这些日子大家够累的,实验成功了,也该放松一下了。另外,也是给你和苗岩峰创造个机会啊。”
“你给魏可凡过生日,往我身上扯什么。你忘了,你跟我说什么来的?你说的,要让苗岩峰先认错,否则就神着他。”
徐秋萍忍不住好笑,这个傻“丫头再这么下去,非得患上相思病。搞不懂她和苗岩峰,明明相爱了,却又总是弄得风霜雪雨,愁云惨淡。也许他们还真是一对。看来月老是够老了,整天糊里糊涂的,手里的红线牵来牵去,兜上一大圈才把人挂对,还弄得一点也不爽快,拖泥带水的,让人受煎熬。
“我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在想他。”
“天天见到他,还想他干什么?”
“就是这样天天相见,又不能倾心交谈,才更难受,这叫做咫尺天涯……好了,你们的事儿就交给我和可凡吧!”不容玉娟反驳,徐秋萍扬长而去。
徐秋萍可是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熊熊的篝火就在空场地上燃烧起来,年轻人聚集起来,享受数日劳累后难得的悠闲。
“野外篝火晚会!这个生日,我终生都会记住!”跳跃的火光照耀在魏可凡的脸上,映照出他惊喜的笑容。
“这可是秋萍对你的一片心意。”韩玉娟不失时机地敲起了边鼓。
“秋萍,谢谢你!”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但这对于魏可凡和徐秋萍来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含义。他们曾经在爱情的方向上背道而驰,也曾目睹彼此感情的选择和波动,能够走到一起,除了性情使然,可能更多源于人生观念和方向的一致。在感情的长途跋涉中,你选择了怎样一个人,往往就意味着选择了怎样的生活。这个生日篝火晚会,似乎要成为公开他们两人感情的宣言。
“可惜除了白开水,什么都没有。”徐秋萍不无遗憾地说。
这时钱班长乐呵呵地端着盘子走过来:“谁说什么也没有?今天优待大家——炒豆子!上周伙食费有点节余,买了二斤豆子,我炒了炒,还真香,大家跳累了,尝尝。”
“老班长,该怎么谢你啊!”徐秋萍高兴得跳起来。要知道,这种困难时期,没有什么礼物比粮食更珍贵。
“谢什么,来,放曲子呀,你们年轻人乐吧。”
伴随着钱班长开朗的笑语,一支三步舞曲悠扬地飘出。小金自得其乐地摇着老式唱机,看着大家翩翩起舞。而苗岩峰却仍未出现。
“你告诉岩峰了吗?”徐秋萍一边跳舞一边问魏可凡。
“告诉他了,他说一会儿就来。要不我再去看看。”
“还是我去吧。玉娟,你陪可凡跳一会儿。”徐秋萍把没精打采的韩玉娟硬拽到魏可凡身边,风风火火地向宿舍跑去。
韩玉娟心不在焉地随着舞曲跳着,不时踏错节拍。
“玉娟,我知道你的心在岩峰身上。”魏可凡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是该谈谈了,他们两个老这么别扭着,连带着我和秋萍都不自在。有心帮忙做个和事老,偏偏两人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让一步,难坏了我们这牵绳人。爱情呀,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折磨人,莫非你的名字叫做曲折?
可凡迂回地给韩玉娟做工作:“上次是我乱传话,才惹得岩峰和你误会了。”
“这不怪你。”
‘不过现在岩峰的工作压力很大,你要多帮帮他。“
“我主动要求来试验组,不就是来帮助他的嘛。”
“我是说,要……”
“要什么?”
“要从感情上……你知道,这是别人无法做到的。我看得出来,岩峰内心里是很难受的。”
“明明是他做错了,可他就是不开口承认。”
“他这个人有些清高,固执,话说回来,知识分干嘛,总得坚持一点自己的东西啊。”
“知识分子怎么啦,就该别人让着他?”
“出了气就行了,玉娟。”
宿舍里,徐秋萍也正在和苗岩峰聊着。
“岩峰,当组长,架子大了,请部请不动了。”
“我这不是正要去那儿嘛,走!”
“我还真当是你摆谱了呢。”
“你记着,我苗岩峰在魏可凡23岁生日这天说的话:我最厌恶更是永远学不会的就是摆谱。”
“还说呢,你就不能对玉娟好点?就几封信,瞧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不是我说你,玉娟千方百计地要求到试验组来憋了为在工作上帮你,还有她别的心思,你这么聪明的人就真的看不出来?她……”
“求你别说了。”他忙打断徐秋萍的话,“我苗岩峰再笨也看得出来,可是……
“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说什么?难道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也告诉玉娟,我还爱着玛莎,我的心里还藏着玛莎的影子,挥之不去,思之即来?或者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自拔地爱上了玉娟,就像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那样,再度深深地陷人感情的旋流当中?还是对她说,初恋的伤痕让我变得畏惧和胆怯,人力不能掌握的结局让我惟恐重新面对撕心裂肺的别离?我承认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让我没有勇气像可凡那样大胆地追求和倾诉,也让心爱的人受到了伤害,但是,这道疤痕总是提醒着我不要轻易坠入情网,以免正在愈合的伤口再次进裂。
苗岩峰无言地仁立在门前,幽幽的夜色里传来悠扬的音乐,漫过他眼中那熟悉的忧伤。
他们来到簧火场地时,魏可凡和韩玉娟还在跳舞。
“哟,我忘了,我还有点事。”苗岩峰突然掉头就走。不知为什么,看见韩玉娟和别人在一起,即使是魏可凡,他还是感到I强烈的忌妒。对,是忌妒,无法掩饰也难以克制的忌妒。这时他听见徐秋萍在身后喊:“你这是干什么!”
“是呀,我这是干什么?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可双脚像有着独立的意志般,已经快速地将他带离了那个场景。
苗岩峰走到伙房外,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发出,心里咯噔一下。炊事班的人都在参加可凡的生日黄火,会是谁?来不及多想,他急忙走了进去。
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望去,一只木凳倒在地上,上方吊着的馒头还在晃荡。
“谁?出来!”
黑暗里慢慢蹭出一个人,原来是郭红义。
“我饿了。”
“难道只有你的肚子饿?明天早上,你就给我回去,我的试验组不要你这号人!”苗岩峰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炊事班为了省下口粮给试验组,宁可用野菜树叶当饭吃,而郭红义居然不知羞耻地来偷大家的伙食。如果今天没有被他撞见,那么炊事班的这个黑锅可就背定了!他当然知道饥饿的滋味不好受,但是,牺牲别人的温饱来满足自己一时的口腹之欲,这种行为无论如何都是可耻可憎的。
“走就走,你当我爱吃这一口呢。”郭红义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羞愧的。在他看来,肚子饿了要吃饭,这是天经地义。至于用什么方式喂饱它,那可就顾不上太多了。军人?军人又怎么样?军人一样要吃要喝!今天不过是运气不好,被逮个正着。这个苗岩峰,真是多事,好好的舞会不参加,跑到外面瞎溜达什么!他恨恨地想着,悻悻地晃出伙房。这一切也被追赶上来的魏可凡看在了眼里。
“这种人真可恨!”苗岩峰余怒未消。
“你做得对。明天我和赵协理员谈谈,让他先回去。岩峰,你刚才……我是说刚才的聚会,你怎么突然走了?你难道连我也不相信吗?”
“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苗岩峰顿时不自在起来。但是他拙劣的掩饰又怎么可能瞒过魏可凡的眼睛。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会这样!你说说,人家韩玉娟怎么着你了?你死撑着,不就是那点面子吗?我要知道你这样,当时我怎么也不会就那么痛快地败下阵来。”
“你骂吧,这说明你还是把我苗岩峰当朋友。”
“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你跟我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凡,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别说这些好不好?”
“你还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呀?你要还把我当朋友,现在就跟我把话说明白了。”
“其实你应该清楚,在我的心里有个人总是挥之不去。我也清楚,那份感情是不现实的。可是一遇到风风雨雨,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使我对其他的感情都心灰意懒……”
“我猜也能猜到这一点,可是你就没想到韩玉娟的感受吗?我不想教训你。你就看不出来,因为你,她现在也很痛苦吗?你以为沉溺在试验里,就可以忘记和摆脱凡世的情感和烦恼吗?不要自己再欺骗自己了——”
远处,随后赶到的韩玉娟和徐秋萍望着他们,各怀一腔纷乱心绪,异常安静地站在黑暗中。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那位唐医生的意外造访,阴差阳错地把两个有情人黏合到了一处。
这个结局恐怕是他不曾预料也不愿看到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来都不会匮乏。
第二天,苗岩峰和魏可凡、李安民在坦克下进行维修,玉娟和徐秋萍在一旁帮忙。
“韩玉娟同志。”
韩玉娟抬头一看,原来是给自己惹来了许多麻烦的唐医生,马上气不打一处来,背过身,没有理睬。倒是徐秋萍似笑非笑地开了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苗岩峰闻声从坦克底下看向唐医生。
“听说厂里的同志要来试验组,我请了几天假,来看看玉娟。”他毫不介意地应着徐秋萍的讥讽,眼睛却一直盯着韩玉娟。
“谁要你看!”韩玉娟还是忍不住冷漠地噎了他一句。
听韩玉娟开口,唐医生立刻来了精神,才不管她给的是钉子还是冰块,照样甜腻着嗓子表露关怀:“玉娟,我的信你都收到了吧?你妈说,这地方偏僻,我想一定是回信不方便……”
“别自作多情了,你的信都在我那儿,原封没动。”徐秋萍冷眼脱视,把唐医生的情书掷到他怀里。
“这”
“这你还不明白?早点回去吧。”
唐医生不再搭腔,转头劝说韩玉娟:“玉娟,不是我说你,你不适合干这个,整天荒郊野外,油渍麻花的,这也不是姑娘家干的事呀!”
“谁在这儿胡说八道?”脏兮兮的李安民g曾地从坦克下钻出来,苗岩峰和魏可凡也跟着钻了出来。
“哎哟,原来是您大驾光临,我说哪儿来的一股子臭酸味儿呢。”
“我不想跟你说,我是来找韩玉娟的。”唐医生赶紧退后一步,惟恐这三个油迹满身的男人碰到自己。
“我说,这么死皮赖脸的有什么意思!”魏可凡看不过去他的矫情劲儿,边说着话,边故意使劲掸掸衣服上的灰尘。
“是有人死皮赖脸,可那不是我。玉娟,这是你妈托我带给你的。”唐医生扬扬手中的礼品,满脸得意,“明白了吧?还不一定是谁死皮赖脸呢。玉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你的东西,你自己带回去。”
“你听见了吗?快走吧。你看不见我们正忙着吗!”李安民痛快地接茬下了逐客令。
“我当然看见了。我看,就你们于的这点事,不需要什么文化嘛。”
始终没有开口的苗岩峰间言再也沉默不下去了:“我告诉你,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我不能容忍你污蔑我们的事业!”
“事业?就你们这样倒腾这些破铜烂铁,一辈子也造不出坦克来!”‘唐医生的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苗岩峰的脸上。是的,他可以容忍人们歧视、误解的眼光,可以面对唐医生向韩玉娟大献殷勤而保持缄默,但是,他决不能允许有谁这样气急败坏地侮辱他的坦克,侮辱他们日夜奋战的心血。这话语如同点燃炸药引信一样引爆了苗岩峰长久以来憋闷的情绪,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迎面挥起拳头:“妈的!我就没文化了!”
魏可凡急忙一挡,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韩玉娟死死抱住了苗岩峰。
“小于,还不快走!”魏可凡擦着脸上的血,怒声暴吼。
唐医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落荒而走。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场酣畅淋漓的笑声。只有魏可凡哭笑不得地歪着嘴瞪着苗岩峰。
天有不测风云,试验组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果然应了“多事之秋”的古语。
当一位农村大嫂顺着豆叶一路找到部队的时候,苗岩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的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人民解放军,保家卫国的钢铁长城,人民心中最可爱的人,竟然跑到老百姓的地里偷豆子。大嫂愁苦黑瘦的脸上布满了饥饿与劳累的皱纹,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安地揉搓着衣襟。这一切,让苗岩峰的心像被刀锯拉扯一样的疼痛。他知道在辘辘饥肠中煎熬辗转的滋味不好受,可是老百姓也在挨饿,他们背朝黄天脸朝地,就指望地里那点作物生活,而现在,居然有人狠心地把手伸到了他们的命根上。
如果没有经历郭红义的事情,也许苗岩峰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作为军人,职责至上,他们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人类崇高的信念和理想,也同样有着人类的弱点。他们的意志也许可以和钢铁媲美,不,有时甚至比钢铁更经得起锤炼;但是他们的身体,依然只是血肉之躯,依然离不开水与食物的支撑,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差别。但是,这决不应该也不能够成为任何偷窃行为的理由。
面对苗岩峰的质问,没有人承认。苗岩峰再次愤怒了。懦夫!敢去偷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他感到试验组的脸皮都被剥光了。追查阳人f僵局。
郭红义首当其冲成为被怀疑的人员。他并没有被遣回研究院。原因很简单,对他来说,试验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该吃的苦都吃得差不多了,研究院正在评级,现在回去,评级肯定会受影响。他已经做了一回赔本买卖,如果被遣回去,那就彻底蚀本到家了。所以他找到赵文化和魏可凡软磨硬泡,坚决不肯回院。而魏可凡则考虑到,郭红义此事一发,必然会给试验组带来恶劣的影响,连锁反应也会牵连到院领导对他的印象。为了一个区区郭红义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魏可凡是绝对不会算错这个账的。
这些门道,苗岩峰是无论如何也不懂的。除了技术,他最看重的,就是如何光明磊落地行事为人。他的世界,总是一条条笔直的大道向终点延伸而去,也许望不到头,看不清路尽头究竟是什么,可他还是一个劲地大步流星地甩开了膀子往前走。当遇到这样迂回盘旋的岔口时,苗岩峰总是一筹莫展。
还是魏可凡拿出了主意。第二天试验一结束,他就把大家召集到了营地的那辆旧面包车上。
“小金,咱们今天转一圈,我给你带路。”
“没问题。”说着,小金发动了汽车,按照魏可凡指点的路线行驶。
汽车路过一片小树林,本该绿意盎然的树木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大家看,为什么好些树没有树叶,没有树皮?郭红义,你说说。”魏可凡指名点姓。
“不长树叶呗。”郭红义永远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是故意胡说八道。这些树叶和树皮都让老乡吃了。”说着,魏可凡让小金绕道路过一块豌豆地,停在了田边。
那位农村大嫂正在地里干活,身边三个衣衫槛楼的孩子幼齿稚龄,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却都在撞撞跌跌地帮忙。
“大家下来,帮这位大嫂一下。”苗岩峰话一出口,战士们纷纷跳下车来到田里锄地拔草。
“大嫂,你男人呢?”
大嫂没有吭声,倒是年龄最大的孩子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爹死了。”
“这是你家的自留地?”
“生产队分给俺家的粮食不够吃的,我妈说就靠这块地活命了。”
苗岩峰眼窝一热,问:“你们谁身上还有干粮?”
韩玉娟从兜里掏出一个剩下的菜窝头,掰成三份,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接过去,急急地塞到嘴里。最大的孩子吃到一半,忽然停下,把剩下的干粮塞到大嫂手中说:“娘,给你。”
大嫂摇摇头,默默地又推还给了孩子。
孩子倔强地塞回去:“娘,今儿你还没吃一口哩!”
“豆子是我偷的,大嫂,您打我骂我吧!”李安民猛地站出来,眼里的泪花滴落到了贫瘠的土地上,“苗组长,你怎么处分我都行,就是别让我离开组里!”
苗岩峰摸着孩子的头没吭气,转身面向那位大嫂,拿出10元钱硬塞给她:“大嫂,他是一个好兵,实在是太饿了……这是赔你的钱。”他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的情绪,转身回到车上。
“大家上车,晚上还有任务呢。”魏可凡招呼战士们返回住地。
从车后窗看去,那位大嫂带着三个孩子跪倒在豆子地里,身影渐渐模糊了。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颠簸的动荡和起落。李安民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
苗岩峰破天荒地来到集市上,不过他不是要买东西,而是来卖东西。看来他手中的东西不是很受欢迎,交谈的几个摊主都摇摇头拒绝了。
正巧郭红义从邮电所出来,突然看见苗岩峰,急忙躲起来。隔着老远,他一眼就认出苗岩峰手上拿的正是他从苏联带回来的照相机。以前苗岩峰就用这个相机给领导照相,让郭红义着实眼红了一阵。听说他可宝贝这个玩意了,没想到居然要卖掉,郭红义有点纳闷,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想看个究竟。
苗岩峰压根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眼睛,他更不会想到的是,注视他的眼睛还不止一双,赵文化也在其中。
“收照相机吗?这是地道的苏联货。”苗岩峰询问着一个模样文气的摊主,看上去他好像读过几年书,和其他的摊主不太一样。
“你敢保证?”他接过照相机看了看,显然心动了。
“我自己从苏联带回来的,假不了。”
“60块,多一分钱也不给。”
“太少了,能不能再多点?”
“就这么多,你不愿意卖就算了。”
苗岩峰一咬牙,狠狠心说:“好吧用就60!”
他接过钱,仔细地数了数,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兜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好像惟恐自己突然反悔,再冲上前把心爱的宝贝一把抢回来。
苗岩峰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到摊主面前买货。
“老乡,这个相机多少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偷偷跟着苗岩峰的韩玉娟。
“100块,少一分也不卖。”
韩玉娟拿起相机,轻轻地抚摸着,然后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把它赎了回来。远处的赵文化目睹了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
月静人息,营地的伙房内却飘出焦脆诱人的香味。循香而去,原来苗岩峰和钱师傅正在大锅里卖力地炒豆子。
“小苗,你从哪儿弄来的豆子?”
“保证不会违反群众纪律,老班长,您就塌塌实实地炒吧!”
钱师傅翻着豆子,欢喜地笑成了深秋的一枝老菊花:“呵,还真香。”
第二天清晨队伍集合,试验组接到了苗岩峰奇怪的命令。他要求大家背上空挎包,5分钟以后在饭堂前面集合。
当看到饭堂门口的大锅时,飘香的豆子揭开了谜底。
“请大家自己装,每人一挎包。”苗岩峰许多天来头一次觉得这么轻松,一想到同志们可以多吃点粮食,他的心里踢实了许多。
见没有人动,他赶紧动员:“李安民,你不是爱吃豆子吗?你带头。”
“组长,以后我再也不偷老百姓的豆子了。”李安民低下头,小声说。
“要说检查,该我先检查。前些日子,我这心里就是试炮呀试炮的,对大家的生活关心不够,谁有意见尽管给我提。大家每天在野外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每顿三两粮食,没有油水,大家肚子饿呀,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缺勤,没有一天停止试验,我苗岩峰谢谢大家了!”
还是没人动。
“我说同志们,既然咱们苗组长给大家炒好了豆子,大家就吃吧,我们老家把这豆于叫小人参,大家补补身体,加油干呀!”赵文化用朴实憨厚的话语动员大家。
郭红义走到前面拿出挎包:“给我装,管它哪儿来的呢,先吃了再说。”
“你给我到后面去,轮不着你呢。来,李安民,我来给你装。”魏可凡一把拽过李安民的挎包,装进满满的炒豆子。
大家也陆续走上前往各自的包里装着豆子。
“装好豆子,大家抓紧维修坦克,过两天水陆坦克就要运来,我们要把坦克开到水里,进行水上射击试验。我们的试验已经进入到最关键的时刻……”苗岩峰不失时机地给战士们鼓气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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