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科尔多瓦逗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多明尼各会①图书馆有些手稿,我也许可以从中找到有关古门达若干令人感兴趣的资料。我受到仁慈神父们的盛情接待,白天我在修道院里度过,傍晚则在城里散步。在科尔多瓦,夕阳西下时分,总有不少闲人集聚在瓜达尔基维尔河右岸。在那儿,可以闻到浓烈的制革气味,当地制革业历史悠久,至今享有盛誉;而且,这里还有一大奇观,值得人们玩赏。晚钟敲响之前几分钟,便有一大群女子云集河边,在那高高的堤岸下面。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进这支队伍里。晚钟一响,意味着黑夜来临。最后一响敲过,在场所有女人个个脱下衣服,进入水里。于是,喊叫声,嬉笑声,好不热闹。男人们站在高岸上,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浴女,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看不到什么名堂。然而,这一尊尊白皙的形体,在深蓝色的河流中若隐若现,激发出多少诗情画意,只要稍加想象,狄安娜和众水神沐浴图就不难再现,且不必害怕惨遭阿克托安的命运②。有人告诉我,一天,几个绔绔子弟凑了一笔钱,收买了教堂的打钟人,让他提前二十分钟敲晚钟。尽管天色还很亮,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女神们毫不迟疑,宁可相信晚钟,也不信任太阳,大大方方地更换泳装,浴衣向来是最单薄不过了。那时我不在科尔多瓦。当我在那里时,敲钟人是不接受贿赂的,暮色迷茫,恐怕只有猫眼才能分清到底是卖橘子的龙钟老太,还是科尔多瓦最漂亮的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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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明尼各会,西班牙神父圣·多明尼各(一一七○——一二二一)创立的天主教组织。
②阿克托安,希腊神话中的猎人,他因偷看森林女神狄安娜和水神们一起洗澡而受到狄安娜的惩罚。狄安娜把他变成一只小鹿,结果小鹿被阿克托安自己的猎狗咬死。
一天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我正靠着堤岸的栏杆抽烟,忽然发现一个女人登上河梯,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头上插着一大簇茉莉花,展开的花瓣在夜间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她衣着简朴,甚至显得寒酸,浑身黑色,与大多数夜游女工无异。名媛淑女一般早上才穿黑色晨服,晚上就穿法国晚礼服了。出水女郎来到我身边,让蒙头纱巾滑落在香肩上,正当“满天星斗落幽光”①,我朦胧看见她小巧玲珑,年轻娇嫩,体态健美,还有一双大眼睛。我立刻扔掉雪茄烟。她明白这是出于法国式的礼貌,连忙说她很喜欢闻烟味,如果弄到温馨好烟,她还抽上几口呢。幸好我的烟盒里还有这种烟,便连忙献给她。她居然赏脸抽出一支,花了一个苏,让一个小孩给我们取来引火绳,把烟点着了。我们吞云吐雾,侃了很长时间,堤岸上只剩下我和美丽的出水女郎在一起了。我想,邀请她到“内维里亚”②去吃冷饮,不能算是冒昧吧。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了;不过,下定决心之前,她想知道已经几点钟了。我按响了报时表,她听了惊讶不已。
“你们的发明真了不起,老外先生们!您是哪国人,先生?
英国人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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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典故出自法国作家高乃依(一六○六——一六八四)著名悲剧《熙德》。
②内维里亚,即冰窖咖啡馆,实际上是一种冰雪库。在西班牙,几乎村村都有自己的“内维里亚”。——原注。
③在西班牙,凡是不带点棉丝织物样品的旅游者,都被看作是英国人。在哈尔基斯,我被荣称为“法兰西的英国绅士”。——原注。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者夫人,您大概是科尔多瓦人吧?”
“不。”
“您至少是安达卢西亚人。您说话口音很软,我好像听得出来。”
“既然您对各地口音如此熟悉,您一定能猜到我是哪里人。”
“我觉得您是耶稣国里的人,离天堂只有两步路。”
(这个比喻,我是从我的朋友、著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维拉那里学来的,指的就是安达卢西亚。)
“得了!天堂……这里的人说,天堂不是为我们开的。”
“那么,您大概是摩尔人,……或者……”我欲言又止,不敢说出她是犹太人。
“算了,算了!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亚人;要不要我给您算算命?您听说过嘉尔曼西塔吗?就是我。”
当时,我不信仰任何宗教,距今已有十五年了,因此,即使我身边缠着一个巫婆,我也绝不会怯而退步。“好嘛!”我内心自言自语,“上星期,我同一个剪径土匪共进晚餐,今天却要去和魔鬼的门徒一起饮冰。走天下路,见天下事。我与她结交,还有另外一个动机。说来惭愧,离开校门后,我曾花费不少时间研究神秘学,甚至干过好几次驱魔逐怪的勾当。虽然我早已改邪归正,不再迷恋此类研究,可是我对一切迷信现象的兴趣至今不减当年。了解一下波希米亚人的巫术到底提高到何等程度,我自有无穷的乐趣。
谈话之间,我们进入“内维里亚”,靠一张小桌坐下,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照明,蜡烛罩在玻璃球里。这下我可以从容不迫地端详我的吉达娜①了,在座的几位宾客也在饮冰,看见我有美人作伴,个个惊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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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吉达娜,西班牙人对波希米亚姑娘的称呼。
我真怀疑嘉尔曼小姐不是纯血统波希米亚人,她美丽无比,至少我遇见的所有波希米亚女人都望尘莫及。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具备三十个条件才称得上美人,或者不妨说,得用十个形容词才能形容她,而每个形容词要适合她身体的三个部位。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三嫩:手指嫩,嘴唇嫩,头发嫩,如此等等。其他条件,请看布朗托姆①的大作。我的波希米亚女郎不能指望达到十全十美。她的皮肤光亮纯洁,颜色近似黄铜。她的眼睛虽然有点斜视,却大得可爱;她的双唇稍显丰厚,但鲜艳如画,露出一口白牙,比开壳的杏仁更为洁净。她的头发,也许有点粗,但又长,又亮,像乌鸦的翅膀泛着蓝色的光泽。不必过于精雕细刻加以描写,以免使您不堪享受,我不妨一言以蔽之:她身上的每个缺点,几乎兼备着一个优点,两相对照,优点比缺点也许更加突出。这是一种奇异的美,野性的美,她的脸乍一看令人吃惊,但叫你难以忘怀。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有一种既勾魂又凶野的神色,在任何别人的眼神里是无法找到的。波希米亚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的这句谚语观察之高妙堪称画龙点睛。倘若您无暇到植物园②去研究狼的眼色,那您不妨仔细观察您家的猫捕捉麻雀时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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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朗托姆(一五四○——一六一四),法国贵族作家,著有《名媛录》,所谓西班牙美女标准,其典即出于此书。
②巴黎的植物园兼容动物,故有此说。
在咖啡馆里让人算命,岂不叫人笑话。因此,我请求漂亮的巫婆允许我陪伴她回家;她毫不为难就同意了,但她还想知道已是什么时刻了,并请求我再一次按响报时表。
“它真是金的吗?”她说,并仔细地观赏着。
我们又开始散步,此时夜色锁笼,多数店铺已经关门,大街小巷空空荡荡。我们穿过瓜达尔基维尔大桥,走到市区边上,在一幢其貌不扬的房屋前停下脚步。一个小孩给我们开门。波希米亚女郎对他说了几句话,可我全然听不懂,后来才知道这是波希米亚土语,叫罗马尼或希贝·加里。小孩立刻不见了,留下我们俩待在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屋里只有一张小桌,两张凳子和一只箱子。我不该忘记还有一个水罐,一堆橘子和一把洋葱。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波希米亚女郎从箱子里取出一副似乎已经用旧了的纸牌,还有一块磁石,一只干瘪的四脚蛇,以及另外几件必备的算命术品。尔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画十字,巫术仪式就这样开始了。没有必要在这里向您陈述她作种种预言的细枝末节,至于她算命的那套本事,显然可以看出,她可不是半路出家的女巫。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扰。房门猛然打开,一个男人闯进屋子,只见他披着斗篷,只露出两个眼睛,不客气地斥责了波希米亚姑娘一顿。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从他的口气里,知道他正大发脾气。吉达娜看见他既不惊奇,也不生气,反而跑着迎上去。她用刚才当着我的面用过的土语,叽里哇喇地对他说了几句。只有她反复说的“佩依罗”一词,我算听明白了。我知道波希米亚人都这么称呼外族人。假设指的是我,解释起来就麻烦了,我已抓起一只板凳腿,暗自盘算,看准适当时机就朝那个入侵者头上砸去。那家伙粗暴地推开波希米亚女郎,朝我逼来;可是,他突然后退一步。
“啊!先生,”他说,“原来是您!”
我也瞧了瞧他,认出我的朋友唐何塞。此时此刻,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有让人把他绞死。
“哟!原来是您,老朋友!”我笑着喊起来,尽量不露出勉强的痕迹;“您打断了小姐的话,她正在给我算命,可有意思了。”
“又来这一套!早晚要完蛋,”他咬牙切齿地说,狠狠地瞪着她。
然而,波希米亚女郎继续用土语跟他说话。她越说越激动。她眼睛充血,变得十分可怕,脸上肌肉抽搐,不停地跺脚。看样子,她是在逼他干什么事,而他却显得犹豫不决。到底是什么事,我已心中有数了,因为老看到她用小手在脖子上快速抹来抹去。我料想事关割一个人的脖子,而且我有几分疑心,可能就是指我的脖子。
对她波涛滚滚的长篇大论,唐何塞只斩钉截铁地回答三言两语。波希米亚女郎无奈,只好深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盘腿而坐,拣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吃了起来。
唐何塞抓住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都一声不吭,大约走了二百步路。后来,他伸手一指说:
“一直往前走,您就上大桥了。”
他转身就走,匆匆离我而去。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情的确很坏。最糟糕的是,脱衣服时,发现我的手表不翼而飞。经过再三考虑,我既不想第二天就去讨还原物,也不打算请求市长派人找回失表。我结束了对多明尼各会珍藏手稿的研究工作,就动身去塞维利亚。在安达卢西亚来回忙乎了几个月之后,我想回马德里,中途必经科尔多瓦。但我已无心在那里久留,因为我对这座美丽的城市和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浴女们已经产生了反感。但还有几个朋友要去看望,还有几件事要办,在这个穆斯林亲王们的古都①至少再呆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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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尔多瓦于八世纪被摩尔人征服,曾经连续四个世纪为穆斯林王国在西班牙的首都。
我回到多明尼各会修道院,一位神父对我研究古门达遗址一向关心备至,他一看见我就张开双臂欢迎,高兴地叫嚷起来:
“感谢天主!欢迎欢迎,我亲爱的朋友。我们都以为您死了呢,而我呢,我对您说吧,为了拯救您的灵魂,我念了多少《天主经》和《圣母经》,可我并不后悔。您居然没有被人谋杀,但您遭到抢劫,这个我们是知道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颇为惊讶。
“是的,您晓得,就是您那只漂亮的报时表嘛,在图书馆里,每当我们叫您去听唱诗时,您就按表报时间。太好啦!它已经找到了,人家会还给您的。”
“这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难堪,“我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
“那坏蛋已经蹲大牢了,谁都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抢一个小钱,竟敢向一个基督徒开枪,所以我们担心得要命,生怕他把您给杀了。我同您一起去见市长,我们会让人把漂亮的表送还给您。到那时,可不能说,西班牙司法机关不知干什么的!”
“我老实告诉您吧,”我对他说,“我宁可丢掉表,也不愿出庭作证去吊死一个穷鬼,尤其因为……因为……”
“噢!您大可不必担心;早已挂上号了,不能吊死两次呀。我说吊死,还错了呢。您那土匪是一个小贵族;后天他就要受绞刑①,严惩不贷。您看吧,多一件和少一件赃物丝毫改变不了对他的定案。如果他只偷东西倒要感谢天主了!可他血债累累,一件比一件更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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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八三○年,贵族仍享有此项特权。今天宪政时代,绞刑才适用于平民百姓。——原注。
②典出莫里哀喜剧《德·普尔索尼克先生》,是一个瑞士士兵说的蹩脚法语。
“他叫什么名字?”
“这地方大家都知道他叫何塞·纳瓦罗;但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这是您我都念不上来的。我说,此人值得一看,您最喜欢了解当地的奇闻逸事,您不该错过机会去见识一下,在西班牙,坏蛋们是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他关在小教堂里,马丁内斯神父会带您去。”
我那多明尼各会神父一再劝我去看看“乔丽的小绞刑”②的准备情况,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带着一盒雪茄去看望案犯,但愿他能因此原谅我的冒昧。
有人把我带到唐何塞身边,他正在吃饭。他冷淡地对我点点头,礼貌地感谢我给他带去礼物。我把那盒雪茄放在他双手里,他清点完数目后,从中挑选出几支,把其余的还给我,说再多了也没用。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钱,或者靠我的朋友们的情面,我也许可以有所作为以减轻对他的刑罚。他先是苦笑着耸耸肩;不一会儿他却改变了主意,请求我做一台弥撒拯救他的灵魂。
“请您,”他怯生生地接着说,“请您再做一台弥撒,祝福一个曾经得罪过您的人,行不行?”
“当然可以,老朋友,”我对他说,“但据我所知,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神情严肃。沉默了一阵子,他又说:
“我还可以请您帮个忙吗?……您回国时,或许要路过纳瓦罗?至少,您必须经过维多利亚,离纳瓦罗不很运。”
“是的,”我对他说,“我肯定要经过维多利亚;而且,绕一圈到潘普洛纳①也不是不可能的,为了您,我愿意兜这个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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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潘普洛纳和维多利亚都是西班牙北部城市,前者在后者的东面。
“太好啦!要是您到潘普洛纳,您会看到不少使您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把这个圣牌交给您(他给我看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枚小银牌),您用纸把它包好……”他停顿了一下以控制内心的激动……“请您交给,或者托人交给一个老大娘,我会把她的地址告诉您。——您就说我死了,您不要说我怎么死的。”
我答应为他办事。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同他消磨了大半天时间。下面请大家阅读的悲惨故事,就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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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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