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中的艰苦岁月 10.沉默的猪人布莱恩

      我看见他的身影滑过记忆的草丛,
      虽然他多年前已归入寂静的尘土。
      一个奇特而又古怪的人,
      离群索居,孤独一生。
      沉沉森林,枝叶蔽空,
      闪闪湖面,掩在树荫之中。
      深深的湖水平平静静,
      从不知有浆水面划过,
      也未回荡过人间的声音,
      这寂寥空旷便是他的幸福。
      他天天追寻灵敏的鹿,
      扛枪带狗,穿越林中迷宫。
  一大早,我独自在简陋的旧木屋里准备早餐,时不时用脚拨动摇篮。这时,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走进屋来,后面跟着两只又大又壮的狗。
  他把肩上的来福枪取下,放在墙角,然后走到火炉边,似乎看都没看我一眼,一声不吭地点上烟斗,开始抽起来。我的猫没有礼貌周全地接待这几位不速之客,那两条狗便冲着猫连扑带咬地闹了一阵,然后一左一右坐在炉石上,守在它们的沉默的主人两侧,不时地往他脸上瞅,好像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已经使它们能够理解主人的全部情感。两只狗有明显的不同:一只是棕色带花斑的牛头狗,硕大无比,异常强悍,令人极为恐惧,另一只是黄褐色的猎狗,胸部厚实,四肢强健。我好奇地望着这个男人和他的两个毛茸茸的伙伴,没发一言。
  他约摸四五十岁,头几乎全秃了,只是在头的两边还有一些又硬又粗的卷曲黑发。他的五官特征很突出,脸色黝黑发亮,眼睛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颜色都酷似一双鹰眼。脸是一张忧郁沉默的脸,薄薄的双唇紧闭,看起来不常微笑,也难得开口与人交谈。他站在火炉边,默默地抽烟,眼睛向下盯着火苗,不时地拍拍那两只狗的头,说声“趴下,穆西;趴下,小意外,”好像在责备它们过分地依恋主人。
  “好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我说,想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开口讲话。他连头都没抬,继续盯着火苗,只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我转身离开这个不善交际的客人,抱起了刚睡醒的婴儿,坐在桌边的低凳上开始喂奶。喂奶的时候,有一两次我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鹰一般的眼睛正盯着我和孩子看,但他还是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对那两只狗吹了声口哨,然后扛上枪大步走了出去。
  穆迪和莫纳汉进来吃早餐时,我告诉他们今天早晨来了一位特别古怪的客人,穆迪还笑话我为了诱他开腔白费的劲。
  “他这个人大古怪了,”我说,“我一定要搞清楚他是谁,是干什么的。”
  下午,一个叫莱顿的老兵来了。此人曾在美国独立战争中服役,后来在我家后面政府给他拨了一块大约一英里的地,他来是贩奶牛的。如今的莱顿是个十足的恶棍,没有人喜欢他,也没有人不怕他。他还是个酒鬼、骂人狂,简言之,他已经彻底堕落了。他从不种地,只是挨门挨户地找活干,贩卖牲口,昧着良心行骗。乔大伯叫他给穆迪买一头小母牛,他已经把小母牛牵给大伯看过了,现在来取钱。我把早晨的那位不速之客给他描述了一遍;我想莱顿和周围的人都熟悉,就问他是否知道这个人。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说,“他是老布莱恩,姓布什么的,人称沉默的猎人,是你的近邻。他是个古怪家伙,说话尖刻,脾气乖张,发起疯来像三月里的野兔。二十多年前他和妻子从英格兰的兰开夏郡来到加拿大。那时他的妻子年轻漂亮,虽然现在她胖得浑身是肉,但那时很苗条。布莱恩那时也很有钱,他在租借地的拐角处,也就是紧挨主干道路的那儿买下了四百英亩土地。这块地特别肥沃,他自己干农活也比别人强,便一直兢兢业业地务农,从来不到丛林中去,那时这一带全是灌木林。那时候他是个英俊活泼的年轻人,也不攒钱。他爱抽烟斗,特别贪杯。最后彻底放弃了务农,完全沉湎于烟酒。告诉你吧,我和他经常在一起狂饮滥喝。他感情容易冲动,一旦喝多了酒,就像头熊一样到处撒野,找碴儿骂架,一点理智也没有。在这种时候,除了我内德·莱顿外,再没有人敢接近他。有一次我们俩激战了一场,结果我把他打败了,从那以后,他尽管满心不高兴,但还得对我言听计从。每次在外面狂饮一两个星期后,他就后悔得痛心疾首,回家见到妻子,就跪倒在她的眼前,哭得像个小孩儿似的,求她宽恕。有时候他又会躲到林子里去,夜里就偷偷溜回家,从食品间偷些他需要的东西,和谁也不打招呼。这样的恶作剧持续了好几年,后来他得了忧郁症。
  ‘走吧,内德,跟我一起到大湖那儿去,’他说,‘对这种生活我已经烦透了,我想改变一下。’
  ‘要不要带上钓鱼器具?’我问,‘现在正是黑鲈鱼最多的季节,老福头会把他的旧船借给我们。他从金斯顿搞来了一些上乘朗姆酒。我们可以白天钓鱼;晚上痛饮。’
  ‘我去湖边并不是想钓鱼,’他说。
  ‘那么是狩猎·对吗?我已经买下了罗克伍德的来福枪。’
  ‘既不钓鱼,也不狩猎,内德,这次我要试个新花样,跟我来。’
  就这样,我们去了湖边。那天天很热,我们穿过树林,在酷热的平原上整整走了八英里。我想我半路上就会累倒,那么长的路,他竟然嘴都没张开过。他在我前面迈开大步,几乎是在小跑,头也没回一下。
  ‘这家伙肯定是个魔鬼,’我说,‘他一定习惯于热地方,否则,这么走哪有不觉得热的。喂,布莱恩!停一下,你想把我整死吗?’
  ‘你慢慢磨吧,’他说,‘今天完了还有明天——我可有急事要办,不能拖。’
  没法子,我们又继续走,还是那么快。直到中午我们才到达湖边的小酒馆。这个酒馆是一个叫老福头的人开的,他专门为来此地观光的人准备着一条船。我们在那儿吃了饭,然后又喝了杯朗姆酒。但布莱恩仍然紧绷着脸,我讲了一大堆笑话,他好像只咕哝一声算是反应。我正和老福头聊天,他走了出去,过了几分钟我们看见他划着那只老式独木舟过湖了。
  ‘布莱恩怎么了?’老福头问,‘他看起来不大对劲,内德,你最好驾这条船过去看看。’
  ‘呸,算了吧!’我说,‘他经常这样,而且最近老是闷闷不乐的。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我就跟他一刀两断。’
  ‘他喝得太凶了,’老福头说,‘也许他在发酒疯。谁也说不上他此刻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也有些疑虑不安,就划着船沿布莱恩的路线出发了。我到对岸后;果真找到了他。他躺在血泊中,喉咙上有一道口子。‘是你吗,布莱恩?’我说道,踢了他一脚,想看看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跟我和老福头玩这套卑鄙肮脏的把戏?大老远跑来像头猪一样躺着不得动弹,还要败坏这家酒馆的名声,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瞧,现在离家这么远,谁来照顾你?’
  “他简直把我给气疯了(说句失敬的话,夫人),我把他臭骂了一顿,骂的话难听得现在都不好意思重复。可是他只嗯嗯地呻吟着,嗓子里发出可。恰的咕咕声。‘你快断气了,’我说,‘但你不能想死就死,只要我能用救活你的办法惩罚你,你就休想死得这么便宜。’于是我给他翻了个身,让他趴在地上,头放在陡岸上,但他还是噎得出不来气,而且脸色越来越黑了。”
  接着莱顿又详细地讲述了他自己怎样包扎抢救布莱恩的,这。些就没必要在这儿重复。他又往下说:
  我用手绢包扎好他的喉咙,牢牢地抓住他,扔到船里。过了一会儿,他稍微清醒了些,坐了起来——你信不信?——还折腾几次想投水自尽。‘这不行,’我说,‘你把喉咙也割了,难道恶作剧还没干够吗?如果你再敢来一次,我就用桨揍死你。’我举起桨吓唬他,他害怕了,像只羔羊悄悄地躺下了。我的一只脚踏在他的胸脯上。‘现在躺着别动,要不,你就准备挨揍。’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可怜可怜我吧,内德,别接死我。’
  “你瞧,夫人,这个人刚才还割了自己的喉咙,随后又两次想跳进水里淹死,现在却害怕我会揍他的头,把他打死。哈!哈,我把他弄到酒馆后,我和老福头为他干的那些事我永远也忘不了。
  “后来医生来了,给他缝好了喉咙。他的妻子——可怜的人儿!——来伺候他。他那么坏,但她还是爱他爱得要命。他一直躺着,病恹恹的,三个月下不了床,什么都不干,只求上帝宽恕他,因为他认为肯定是魔鬼缠身使他割了自己的喉咙。他能下地行动后”——这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彻底戒了酒,带着他的狗在森林里转悠,打猎。他很少与人交谈,大舅子帮他照看农场,管着家。他特别怕见生人,所以他到这儿来也太稀奇了。老妇人们都很怕他,但你也不必提防他,他只给自己找麻烦,不伤害他人。”
  莱顿走了,我独自久久地回味着这个悲惨的故事,他讲的时候口气那么漫不经心,像是在说笑话似的。从他描述布莱恩企图自杀的情况看,很明显,这个不幸的猎人没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他是个不伤害人的疯子。
  第二天早上同一时候,布莱恩又来了,但这回肩上背的不是来福枪,而是用一截结实的皮绳吊着的大石头瓶。虽然还是一言未发,但脸上露出了一丝真诚和善的微笑,这微笑慢慢掠过他那严峻的面容,然后就像一束冲破滚滚云雾的阳光使他容光焕发。他走到桌旁,取下石头瓶,放在我面前,用低沉粗哑但无疑是友好的声音说:“牛奶,给孩子的。”说完就走了。
  “他多始啊!他的心多好啊!”我叫道,把他送的珍贵礼物——四品脱纯净新鲜的牛奶倒进了一个深底锅。我没有要他——从没有给他说过我可怜的刚断奶的孩子正需要牛奶。这是绅士风度一,是乐善好施、很有教养的人的行为——
  一连好几个星期,这位沉默、陌生的朋友悄悄溜进来,拿上我的空瓶,又换上一个装满牛奶的瓶子。婴孩熟悉他的脚步声,向他伸出双手,还唤着“牛奶”,在这种时刻,布莱恩总会俯下身吻吻她,他的两条大狗也舐舐她的脸。
  “你有孩子吗,布——先生?”
  “有,五个呢,但没有一个像这个小家伙。”
  “我的小姑娘非常感激你对她的好意。”
  “她讨人喜欢,否则别人也不会对她好、我不认识你们,但我喜欢你们。你们看起来很和善。我想知道更多一些你们的‘清况。”
  穆迪和这个老猎人握了握手,并告诉他我们希望他常来。听了这个承诺,他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他会坐着饶有兴趣地听穆迪给他讲述他在好望角猎象的经历,他紧紧握着来福枪,偶尔对他的狗吹声口哨以示鼓舞。有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打猎。
  “打猎是一项令人激动的运动、”他说,“打猎的时候就不会去思考,再说,我这个人喜欢独处。我也很同情无辜的生灵,它们那么自由幸福,而我却出于本能忍不住要杀死它们。有时看见它们惨死的情景,我觉得很难过。之后我就放下猎枪,连续几天不再打猎。但在大森林里独自和上帝在一起,真是太美妙了。看着一束束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枝射进来,举目仰望,只见一小块一小块的蓝天在树木间忽隐忽现,尽管你周围比较昏暗,但你知道头上方是一片光明,阳光灿烂。”
  停了好长一阵后,他用一种庄重的神态、肃穆的声调继续说:
  “我过了好几年的荒唐日子。我出身高贵,受到良好教育,在离家去森林前,也见过一些世面,也许见过的坏事更多些,但和善的亲戚和双亲的教育本该使我明白怎样为人处世。但是,夫人,如果我们和那些堕落无知的人接触时间长了,我们会慢慢学坏的,而且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对自己的堕落深有感触——我觉得我已受制于低级的恶行不能自拔,为了摆脱这个令人憎恶的邪恶欲念的控制,我干了一件相当鲁莽的蠢事,至于我是怎样践踏上帝的神圣法则的,在此就不必提及,所有的邻居都知道,他们可能早就告诉你们了。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但他们也不该幸灾乐祸。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粗鄙的嘲笑,就带上我的狗和枪到荒野上去。打猎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如果不打猎,我就活不下去。一打起猎来我又会感受到一种刺激,这是我扔掉该诅咒的威士忌酒瓶后失去的刺激。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独自去森林打猎的情景。当时我是多么悲伤,多么忧愁!我觉得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我又累又饿,就坐在一棵砍倒的树上休息。四周死一般地寂静,没过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突然我被一种长长的激昂的叫声惊醒。当时我还没有小意外,我的狗又不是猎狗,它只竖起耳朵听,而不狂吠着示威,颤抖着蜷卧在我的脚边。‘这是怎么了?’我喊道。我举起枪,站到那根木头上。随着风这声音逼近了,听起来像是一群嚎叫着紧追猎物的猎犬发出的低沉吠声。不一会儿,一只漂亮的鹿从我身边跑过,它在飞快地逃命——我现在看清楚了——有一群凶残的大狼,大约十到十五只,像黑魔鬼一样在它后面紧追不舍,全身的毛都竖着,眼睛喷着怒火,追得又急又快,看起来爪子几乎不着地。我一点也没想我自己有危险,因为它们的猎物就在眼前,我不会出事的。但我能觉出来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我在为那可怜的鹿捏着一把汗。那群狼步步逼近。一块茂密的灌木丛挡住了鹿的去路,它不得不顾一切地作困兽斗。它鼻孔大张,双目圆睁,逼视着狼群。能目睹野兽的非凡勇气真是令人惊叹之事。见它击退死敌的屡次进攻时那么英勇,诱敌东奔西跑,奋蹄击敌时又那么勇敢。然而它的这些抗争毫无用处,那群饿狼很快将它治服,并撕成了碎块。在那一刻,我觉得它比我更不幸,因为我认为无论怎么看也不值得为那条小命那么拼搏一番。它惊人的速度、非凡的精力、超人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毅力都白白耗尽了。我曾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它全力以赴地保全性命,但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它害怕也枉然。上帝对他的创造物公平吗?”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突然站起来走了。
  有一天他发现我在画一些野花,便饶有兴趣地关注着画的进展。第二天傍晚,他给我带来了一大束漂亮的春花二
  “画这些吧,”他说,“我一直走到湖边平原才为你摘到这些花。”
  小凯蒂抓住一朵朵花,天真高兴地吻着花蕾。
  “这些是上帝创作的画,”这个猎人说:“孩于最接近自然,她能马上看懂上帝作的画。这些美丽的东西隐藏在荒野之中,除了天上的鸟,林中的兽,靠这些东西为生的昆虫,没有人见到,这难道不奇怪吗?上帝是不是为了这些生灵活得快乐才创造了这些花?“我们从小受到的灌输是动物既没有思想又没有反应,莫非上帝正是偏爱它们才恩泽普施?每当我独自一人在森林中的时候,这些事情总叫我困惑不解。”
  我知道要是和布莱恩辩论,只会重新点燃他那致命伤的火焰,所以我话题一转,问他为什么把爱犬叫“小意外”。
  “我在四十英里深处的灌木丛中发现了它。它瘦得皮包骨头。起初我还以为是只狼,但它的头形状骗不了我。我打开旅行袋,叫它过来,它慢慢走过来,每走一步停一停,晃一晃它的尾巴,用一种渴望的神情看着我。我给它扔了一小块干鹿肉。它很快就和我友好了,跟我回了家,从此再也没离开过我。我是意外碰到它的,所以给它起了‘小意外’这个名字,即使有人给我二十元,我也不会卖掉它。”
  唉,这个可怜的“小意外”,不知不觉地沾染上了一种恶习,特别爱吃新鲜羊肉,但它的主人不知道。有一天晚上,就在前面的马路上,亡咬死了狄先生的羊多达八只,人们一直怀疑咬羊的罪犯就是它,这一次被当场抓住了。这个不幸事件使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布莱恩在他的爱犬死后的好几个星期里心里很难过,一直闷闷不乐。
  “我愿意用四倍的价赔偿狄先生的羊,”他说,“如果他能饶了狗的命。”
  每逢回忆起布莱恩,我好像要特别想起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是我自来加拿大后第一次独自呆在家里。现在我很难想象当初竟然像一个傻瓜似的,让那些幼稚的恐惧念头整整困扰了二十四个小时,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想在热心的读者面前掩饰我的脆弱。
  穆迪花了二十七元,从一个叫莫利纽克斯的黑人那儿买了一头非常健壮的母牛,这个人住在森林中十二英里深处的地方,在一个晴朗严寒的春日(不要笑话我在描述一年中最温和的季节时用了“严寒”这个词,在形容加拿大的春天时用这个词再恰当不过了,因为加拿大的春天,在五月中旬之前是一年中最阴沉的季节),穆迪和约翰·莫纳汉拿了一根绳,带着狗,徒步去牵牛。穆迪说他们可能在晚上六点以前返回,并嘱咐我准备好晚饭,穆迪认为,在寒风凛冽的天气里长途步行无疑会使他们大开胃口。那时我还没有仆人,住在那位老太太的破旧木屋里。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凯蒂一直在嬉戏玩耍,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瞒珊地从一个椅子走到另一个椅子,白天的时光很快打发过去了,没有感觉到特别寂寞。后来夜幕慢慢降临。我开始盼望丈夫快点回家,一面想晚餐该给他准备点什么。我们从莱顿那儿买来的红母牛哞哞地叫着来到门前,等着给它挤奶,但那时候我还不会挤奶,而且我还特别害怕牛。但我知道喝茶时要用牛奶,没办法就跑过草地去找乔太太,求她帮忙,让她的一个女儿过来替我挤一下牛奶。听了我的请求,那一帮人粗鲁无礼地哄堂大笑起来。
  “如果你不会挤奶,”乔太太说,“现在是该学学的时候了。我的几个女儿可不屑于帮你的忙。”
  “这对我来说是帮个大忙,否则我不会求你的。我怕牛。”
  “怕牛!上帝保佑这个女人吧!一个农人的妻子竟然还怕牛!”
  然后她们又对我大加嘲笑。这些人都从我这儿借过东西,而且还借了那么多,可她们却拒绝了我向她们提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求。我愤怒极了、他们既然对我这么不友好,我就关上门,回了家。
  我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但最后我终于学会挤奶了,我提着半桶牛奶高高兴兴地回了屋。面对我自己挤的牛奶,就别提多自豪了,比起作家面对他的最佳作品,不管是诗还是散文,都自豪得多。一想到这件事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办成功的,不欠那些不怀好意的邻居的人情,顿觉得这牛奶格外甜。同时我也给自己上了一堂有用的课——自立,在以后的岁月里,这堂课使我受益匪浅。
  我喂了小凯蒂,把她放在床上,准备好喝茶时吃的热点心,煮好土豆,又把火腿切成薄片,放到平底锅里准备好,一见到他们踏上草地就开始煎,同时仔仔细细地把小屋收拾得干净整齐。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晚饭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但他们还没回来,我开始不安地往外望。
  天黑时,寒气逼人,大雾蒙蒙,门外几码以外的东西都分辨不清楚;我抱进来了足能烧几小时的柴禾,然后关上门,发现夜里我独自一人呆在屋里还是生平第一次。我给自己提了上千个煎熬人的问题,问她们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这简直太反常了。他们是否在树林里迷了路?会不会碰上狼群(这是我起初就担心的事情)?是不是出了什么可怕的意外事?我一下惊跳起来,打开房门,屏住呼吸,听屋外的动静。只听到小溪提高嗓门在大声沙哑地哭泣,要么是用溪水流过石头时发出的潺潺声模仿着人类的声音。天越晚,我就越害怕。我越来越迷信。越来越紧张不安,门都不敢打开。我不仅关上了门,还拉过来一个笨重的箱子挡在前面,因为没有门栓。白天,有几个样子很凶的人在打听去多伦多的路,这些粗鲁的过路人方一今晚来求宿的话,就会发现我孤身一人,无人保护,一想到这里,我顿觉得毛骨悚然。我有一次甚至想跑到乔太太那儿,求她让一个女儿过来陪陪我,等穆迪回来再回去;但一想到那天晚上我受到的冷遇,就再也不愿第二次去求他们发善心。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就这样熬着,到了半夜公鸡叫鸣了,但他们还没有回来。抱进来的柴禾也都烧光了,我不敢开门再去取一些。烛台里的蜡烛眼看就要着完了,我也没有勇气上阁楼另取一支,蜡烛终于熄灭了。我又冷又怕,心力交瘁,委顿不堪,坐下哭起来。听到邻家农场的狗一阵阵狂吠,我们家的鹅大声咯咯叫。我就抱着希望想是不是他们回来了燃后我就仔细倾听,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啊,那条川流不息的小溪!它哭泣、呻吟得多像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听着小溪神秘的潺潺声,我高度紧张的大脑中胡思乱想,出现了多少不真实的可怕景象啊!
  月亮刚刚升起,从我们农场后那片大沼泽地里传来狼的嚎叫声,震撼了夜空。附近所有的狗听见狼的嚎叫声都狂吠不止,我们的鹅在这片骚动中也不甘落后,尖声地咯咯乱叫。这些可怕的野兽嚎叫我以前在冬天也常听到,特别在温暖的夜晚我甚至觉得这些嚎叫声挺有趣。但以前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听这些声音,更何况我的一位亲人现在正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这些野兽现在就在穆迪和莫纳汉肯定走过的路上,我甚至能断定他们在牵牛回来路经树林时受到了这些野兽的袭击,给咬死了。我抽抽噎噎地哭呀哭,一直哭到天蒙蒙亮,从那个窄小昏暗的窗户里钻进来黎明时的寒气,直扑我身上、平叛时期,我亲爱的丈夫也离开过我,那时我也度过了无数个漫长沉闷的夜晚,留下我带着五个年幼的孩子住在森林中的那间屋里,只有一个爱尔兰老妇人给我背柴、砍柴,照料生活所需。但这一夜是我记得的最忧伤最漫长的一夜。
  拂晓时分,那群狼朋友举行告别祝福仪式,声音又大又粗野,高房子那么近,吓得我担心它们会破窗而入,要么会从低矮宽大的烟囱里钻进来,夺走我的孩子。但它们可惜的咆哮声逐渐消失在了远方。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阳光驱走了我一夜疯狂的恐惧,但我还是又一次提心吊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看到摆好的饭桌,未动的晚餐,不由得又难过起来,因为穆迪已死的念头压在我心上,无法驱散。我打开房门,走出去。早晨的空气真是无比新鲜。还在酣睡中的大地那么肃穆,那么美丽,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威严的树林仍旧披着夜晚的雾霭。在这浩瀚静谧的大自然中,除了小溪的潺潺声外,听不见一丝动静。大地还没有放开喉咙给造物主唱赞美晨曲。我心瘁力竭,来到小泉旁,洗了洗脸和头,深深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泉水。然后我就回家,快走到门口时,碰到了那个猎人老布莱恩,他肩膀上搭着一只大狐狸,身后跟着两只猎犬。
  “天哪,你怎么了,穆迪太太?你这么一大早就出来,脸色那么难看。家里出事了吗?是不是你孩子或者丈夫生病了?”
  “噢!”我哭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我担心他被狼吃了。”
  他盯着我看,好像是在怀疑他的五官是否健全,到底听明白了没有。他这么看我是有道理的,但我脑子里转的全是这个念头,不可能再想到有别的可能。于是我尽可能用准确的语言给他讲述我担惊受怕的原因,他在一旁带着善意耐心地听。
  “放心吧,你丈夫没事儿、你要知道,灌木丛中的小路都有路标指示,如果不熟悉,步行去莫利纽克斯可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他们昨晚就住在那个黑人那儿了,你等着吧,他们中午就回来了。”
  我摇摇头继续哭。
  “那好吧,为了让你放心,我现在就备马去黑人那儿,尽快给你捎个信来。”
  我真诚地谢了他的好意,回到家时,心情也好了些。十点钟,我那好心的报信人带来了好消息,说平安无事。
  昨天,他们走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约翰。莫纳汉不小心没抓紧牵的绳子,牛挣脱后跑进树林,回到它的老主人那儿去了。等他们再次返回到那儿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不得不留宿待天亮再走。听了我是如何担惊受怕的,穆迪开怀大笑,但我确实觉得没有什么好笑的。
  布莱恩的大儿子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了。他并不完全是个白痴,但在过去的农村,穷人们用一个很有表现力的词来形容这种人,叫“先天不足”。他生活能自理,也略识几个字,也可以使唤他到镇上去办点事,让他挨家挨户去送个信。但他很古怪,也很倔强,这一点毫无疑问,是继承了他父亲的毛病。
  夏天的几个月里,他一直深居在树林中,离父亲住的地方不远,偶尔回来一趟也只是为了拿些吃的,为他准备的食物一般就放在外屋。冬天,迫于天寒地冻,他只好回家来住,有时他会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地坐在烟囱旁的角落里,漠视周围发生的一切。布莱恩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个男孩——他体格健壮,身材灵活,相貌英俊,却脸上毫无表情,甚至都不会叹息,我敢肯定布莱恩情绪低落一半,是由于他孩子精神失常而引起的。
  有一天,他打发这个男孩给我们送信,说他要宰一头牛,问穆迪是否想买一半。当时屋角碰巧放着一个敞口的木箱,里面放着一堆上好的苹果。穆迪写四条时,这个白痴的眼睛就像被什么磁力吸住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那堆苹果。因为我知道布莱恩有一个相当不错的果园,也就没有请他吃苹果。条子写好后,我就交给了他。他木呆呆地拿着条子,可眼睛死盯着那堆苹果。
  “把这个条子交给你父亲,汤姆。”
  他没有吭声,——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整个精神心力都集中在那些苹果上。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就像一根停顿不走的指针一样。
  “好孩子,你可以走了。”
  他没动弹。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要,”他说,双眼还是没离开他特别想要的那些苹果,声音虽低,但直截了当。要让人全听明白,这句话该是“我想要苹果!”
  “噢,如果想要的只是苹果,你尽管拿好了。”
  一经允许。这孩子飞快地扑到那个箱子上,那情景就像一只在天空盘旋良久的老鹰,看准它的目标后,猛扑到它的猎物上一般。他双手左右开弓,挑选最好的苹果,急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一直到他的旧草帽和所有的口袋全塞满苹果为止。这个新的疯子飞快地冲出房子,逃命似的穿过田野,好像我们会追上他把他的宝贵东西夺回来似的。看到这个情景,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在这年冬天,我们的朋友布莱恩先生得到一笔年收入三百英镑的财产,但他必须回到自己的家乡才能拿到这笔财产,可他又坚决不肯回去。显而易见,这个决定很愚蠢,我们为此苦苦劝他,他“却说即便给他比那数目多二十倍的钱他也不会冒生命危险再次横渡大西洋。同一个人以前曾三次企图自杀,现在却如此担心他会意外地丧命,这太离奇了,前后变比太大了。
  有一次他用一种离奇古怪的方式给我讲述了他和一位植物学家去上加拿大采植物标本的事,我听了觉得很有趣。
  这大约是十年前的事。那是一个风和日暖的春天,我正在套牛,想把我已播种的燕麦拉回来,这时我听见有人隔着栅栏叫我。只见他矮胖个。大肚子,宽脸膛,面色红润,一副和气可亲的模样,肩上还挎着一个黑色小皮包,问我是不是布莱恩。我说:‘我就是,有什么事?’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人们告诉我,在这一带你比任何人都熟悉这片森林。如果你愿意给我做几天的向导,我会给你付合理的报酬。’
  ‘你想去哪儿?’我问。
  ‘也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他说,‘我只是想到处转转,采集些花草。’
  可以趁便美美地暗中打一回猎,我寻思。‘今天我必须把燕麦拉回来。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明天出发。’
  ‘你要多少报酬?’他说,‘我想现在就把价说定。’
  ‘一天一元。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如果我把时间和劳动花在农活上,要比挣你那几个钱划算得多。’
  ‘那倒也是,’他说,‘好,我就按你要的价付钱。明天准备几点出发?’
  ‘如果你乐意,天一亮就走。’
  他走了。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来到我门前,骑着一匹矮壮的法国种小马。‘你骑这牲口干什么?’我说,‘我们要走的这段路马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你还是把它留在我的马厩里为好。’
  ‘我想让它驮行李,’他说,‘我们恐怕得去好些日子。’
  我明确告诉他,这回可得自己当牲口了,所有的行装、斧子、毯子、干粮袋等得自己背。这个小个子男人虽然不赞成我的安排,但见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出发了,没过一会儿,就翻过了你家农场后那座陡峭的山脊,来到湖功平原。树林里到处盛开着鲜花。这个小个子男人欣喜若狂,每见到一个新品种,他都要高兴地又喊又跳,一下子扑到花跟前,像是陶醉了似的。‘啊!多宝贵呀,多宝贵呀!’他喊着,‘我就要发财了。’
  “我这个人不爱笑,”布莱恩接着说,“但一看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古怪行为,就忍不住笑了。因为令他赞叹不已的并不是你乐于用来作画的那种美丽的鲜花,而是他拨开茂密的青苔和长草,在老树根下挖翻到的奇异的小植物。他坐在一根横在我们路上的树干上做讲演,我觉得用了足足一个小时,讲有关长在上面的带红点的灰色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更像霉菌,不像植物,并宣称只要让他看一眼这些东西,他所付出的一切艰辛和金钱全就得到了报偿。我为他采了一朵叫贵妇人拖鞋的美丽鲜花,拿给他时,他却把花推到一边,说:‘是呀,是呀,这种花确实很美,我以前常见到,但这些地衣可是罕见之物了。’
  “这个男人没有一点鉴赏力,我想他是个傻瓜,我撇下他一个人,让他跟他那些亲爱的植物交谈去,我自个儿去打鸥鸽,准备晚餐。我们在树林里呆了六天,矮个子男人的黑皮包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好像他故意闭眼不看美丽的鲜花,而专挑那些引不起路人注意的既难看又不起眼的小植物来欣赏。即使像我这个经常出没于树林的人,也从没有留意过那些小植物。采集所谓的标本时,他那个认真劲儿就别提了,我追小鹿时也没那么认真过。
  “我们来到一条叫寒溪的小河边,有些地方水很深。他想要采水下的一些植物,在硬够时,心太急,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水里。他完全成了一只‘落汤鸡’,也给吓坏了,但他还紧抓住那些给他带来麻烦的花儿不放,一个劲地说他运气好,既没有丢命,也没有丢花儿。总之,他是一个单纯朴实的人,”布莱恩接着说,“一点小事都会叫他很开心,一到晚上他就像个小孩似的又唱又闹。他给了我十元钱,作为酬劳,从此我再没有见过他。但我常常想起他,尤其是我在我们曾一起呆过的树林里打猎的时候。我还采了一些他以前特别欣赏的小植物,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偏爱这些小东西,而对真正美丽的鲜花却不屑一顾。”
  后来我们决定卖掉农场,在偏僻的森林地带重新开垦一块地。听了我们这一决定后,我们的朋友布莱恩比谁都着急,硬劝我们放弃这个毁灭性的计划。他一下子滔滔不绝地大谈我们将会面临无穷无尽的艰难困苦。在我们呆在这一地区的最后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来拜访我们,晚上道别时,总是泪流满面的。就像老朋友那样我们同这个猎人分了手,从此再没有遇上他。他的命运很悲惨。我们离开那个地区以后,他变得意气消沉,郁郁不乐,这种忧郁症最终导致了他的自我毁灭。在我们遇到的人中,不乏聪明理智的人,但谁也没有布莱恩那么和善,那么热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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