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
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他们吸了两锅辛辣的旱烟,脱下脚上的洒鞋,垫在脑后,当做枕头,在柳荫下横躺竖卧,一会儿便扯起鼾声。
两位大学生从颐和园正门,也就是从东宫门进入园内,又从仁寿殿绕到高耸着戏楼的德和园,路过临湖的宜芙馆、玉润堂、乐寿堂等处,从邀月门踏上长廊。
盛夏,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正是全年最秀丽宜人的时节。但是,由于局势紧张,游人稀少,冷冷清清,只有有钱的达官贵人,寓居这里避暑消夏,有闲的红男绿女,逍遥此处谈情说爱。
这两位大学生,不像是有钱的人,也不像是有闲的人。他们虽然在长廊上漫步,却并不观赏枋梁上的油饰彩画,甚至不向昆明湖上的旖旎风光投去一瞥。他们走得虽然不急,但是步子很大,虽然装出悠闲神气,但是却看得出心不在焉,只想一步跨到长廊的尽头。
长廊东起邀月门,西至石丈亭,全长一里半,共分二百七十三间,中间有留佳、寄澜、秋水、清遥四座八角重檐的亭子。东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衔接着对鸥舫,西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衔接着鱼藻轩。鱼藻轩北面又有一段短廊,连接着八面三层的山色湖光共一楼。长廊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北依万寿山,南临昆明湖,蜿蜒曲折,穿花透树;在长廊的每根枋梁上,画工们用他们那支生花妙笔,绘制了一幅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彩画,有西湖风景,有山水人物,有花卉翎毛,共计一万四千多幅,将长廊装饰成五彩缤纷的画廊,真像一道九天落地的彩虹。
两位大学生终于走到长廊西端的石丈亭,他们没有在石舫停步,从清遥亭向北,穿过听鹂馆外茂密的翠竹,踱过劳桥,沿迎旭楼下的幽静石路,来到湖滨船坞。
在售票亭买了船票,他们走出栅栏门,沿石阶下到水边,跳上一叶扁舟,起了错,轻打双桨,小船便向绿波荡漾的昆明湖划去。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深深嘘了口气。两位大学生,一位已经二十五六岁,穿一件雪青色杭纺长衫,戴一顶巴拿马凉帽,清秀的脸儿,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目光柔和而天真,显得非常文静,书生气十足。另一位二十三四岁,上身穿一件漂白布汗杉,挽着袖子,下身穿一条米黄色酉装裤,脚下一双白网球鞋;他有一张黑红的圆脸,剑眉下两只锐利的眼睛,一笑龇出两只小虎牙,全身上下洋溢着火热的青春活力。
“林壑,你要把我引向何方?”身穿雪青色杭纺长衫的大学生,迷惑地笑问道。“我今晚就要登车归里,心情拳拳眷眷,可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
“菖蒲,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向导,”林壑神秘地笑眯着眼睛,“请他给你指明回乡的正路。”
菖蒲四下张望,湖上碧波如镜,并无船踪人影。
他们这只小船,桨声咿呀,像一片飘萍,驶出港汊,进入了三千亩昆明湖的南湖。抬头仰望,只见从北岸一座瑰丽的牌坊起,经排云门、排云殿、德晖殿层层上升,好像平步青云,直达万寿山最高的突出点佛香阁。七月的阳光下,佛香阁金碧辉煌,雄壮而富丽,四外古本参天,天上朵朵白云。
但是,小船并没有划向南湖湖心,林壑并不想陪伴菖蒲到南湖岛上游龙王庙,登月波楼,漫步湖上长虹十七孔桥,到全国最大的廊如亭上观光;而是用双桨拨转船头,转弯向西堤的玉带桥划去。
掩映在绿柳垂杨中的西堤,自南向北六座桥:柳桥、练亭、镜桥、玉带桥、幽风桥、界湖桥。玉带桥是六桥之冠,桥身用汉白玉和青石砌成,洁白的桥栏望柱上,雕刻着千姿百态向云中飞翔的仙鹤;弧形高拱,形若玉带,半圆的桥洞与水中的倒影,构成一轮透明的圆月,四周桥栏望柱的倒影参差水中,在轻泛涟漪的碧波中浮动荡漾,风景奇丽动人。小船穿过玉带桥北上,是一片湖中之湖的水泊,一只只红蜻蜒,落脚在枝枝绿荷上。小船轻轻、擦着荷叶划行,看看将到自风桥,突然从远远的天边响起了沉闷的隆隆声,蜻蜒惊飞而起。
菖蒲四顾茫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旱天雷!”
“你睁大眼睛看!”林壑暴怒地喊道。
话音未落,两架日本飞机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令人毛骨惊然的呼啸声,从他们头上低飞掠过,机舱里驾驶员那骄横跋扈的神气,都清晰可见。飞机带起一股强风,吹得湖上荷叶沙沙,岸边杨柳摇动。飞机远去,还在湖面上留下久久不能消失的可怕回声。
“真是欺人太甚!”菖蒲忿忿地扣着船舷,“华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只怕很快就要安放不下一张饭桌了!”林壑心情沉重地说,“日本飞机低空侦察,炫耀武力,必将有所行动。”
他们沉默了,菖蒲接替林壑打桨,穿过界湖桥,就是后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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