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后,便在通州城内风景秀丽的西海子南岸,万寿宫大街以北,仿北平的前清王府,修造他的行政长官官邸,把西海子霸占为他的后花园;门前便是当时横穿通州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的通惠河。
老木匠郑端午是北运河两岸的活鲁班,也被强征了去做工。那些雕花的门窗,奇巧的游廊,都是他的手艺。殷汝耕一心要赶忙住进他这座儿皇帝的府第,逼迫工匠们日夜加班赶造;郑端午累过了力,又受了风寒,挣扎着一条骨瘦如柴的病身子,也得白班夜班都出工。殷汝耕自称笃信佛教,在后院又加造一座佛堂,点名叫郑端午掌作。上架那天,殷汝耕怕坨檩走了尺寸,传令郑端午上房。郑端午身子虚弱,头昏眼花,手脚颤软,刚上房就从高高的大坨上摔下来;摔得大口吐血,跌断了右腿。一块门板抬回家,只剩下小半口气息,半年下不了炕。眼下虽已死里逃生,却再也拉不动大锯,抢不动斧头,握不住锛凿,掌不住墨斗了。他便拿了一把瓜铲,在村外河边,栽种了一亩三分瓜田,日夜住在小小的瓜棚里。
儿子郑整儿和儿媳荷妞,接下了他的锛、凿、斧、锯、墨斗、罗盘。可是,他们的手艺粗糙,郑端午看不上眼,住到瓜棚去,也是为了眼不见心净。
郑整儿和荷妞,都比周檎大一岁,他们是童年的亲密伙伴。
这小两口,是一对有趣人物。
郑整儿像何满子这般大的那一年,一天正光着屁股在门口骑狗玩,他爹郑端午挑了一副挑筐,从外村回来;郑整儿打着狗迎上前去,挑筐里忽然传出哇哇的哭声,吓得他从狗背上滚了下来。他定睛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胖丫头坐在挑筐里,红通通圆脸,粗眉大眼,蒜头鼻子,四方大嘴,梳着两只小抓髻,几片荷叶遮掩着身体。郑整儿眨巴眨巴小眼睛,问道:“爹,哪儿捡来的这个胖丫头儿?”郑端午得意地笑道:“给你娶来的媳妇,叫荷妞。”郑整儿吐了吐舌头,跟荷妞扮了个鬼脸儿;荷妞噗哧乐了,脸上还挂着好几颗大泪珠儿。
荷妞到婆家,头一顿就一口气吃下三个大贴饼子,老木匠又把半大海碗菜粥倒给她,也吃得溜干二净,不必涮碗。整儿娘直皱眉头,埋怨老伴儿说:“三口人还常断顿儿,又添了这个没梁的小水筲儿,等揭不开锅,孩子大人喝西北风去。”老木匠嗬嗬笑道:“你的见识三寸远。这个丫头五大三粗,满脸福相,将来给我生下孙儿,保管是个高我一等的好木匠。”
老木匠郑端午果然好眼力;荷妞十岁,就敢给他打下手;拉起大锯,不但有板有眼,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婆婆教她针线女红,却比赶牛上树还难,十根手指笨得就像鼓槌子;婆婆见她不堪造就,也就随她野生野长,不再跟她操心费力了。老木匠却不计较,而且逢人便夸,说老天爷赏了他这个儿媳妇,顶两个儿子使唤。
这话一点不夸大。荷妞样样压过了郑整儿,吃得比他多,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小免不了打架。最初一两年,两人打平手;一两年之后,看见荷妞头上肿起一个青包,郑整儿的头上准少不了两个。这几年,郑整儿更怯了阵,只敢动口,不敢动手了。
爱情,在这儿戏的欢笑与眼泪里,在木匠作的汗水交流中,不知不觉滋长起来。吃饭的时候,荷妞总让郑整儿先吃饱,剩多剩少她再一扫而光。遇到木匠生意清淡,吃喝不够,老木匠将少得可怜的食物平分四份,荷姐便将她那一份推给郑整儿。郑整儿不忍独吞,她说:“我不饿。你当我平时吃那么多,都火化食了?才不是。我就像那口外的骆驼,肚子里有存项。”到十八岁,荷妞发育得胸脯丰满,两人的嘻笑打闹就躲避老人了。老人们看在眼里,正盼望儿孙绕膝,就给他们圆了房。
洞房花烛之夜,荷妞约法三章,笑破了听盲人的肚皮。吹熄了红灯,荷妞躺在炕上,威吓郑整儿说:“你得依我三件事,不然别碰我。”郑整儿嬉笑道:“三百件也依你。头一件?”荷妞说:“老言古语,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我可不认这个规矩。”郑整儿说:“立这个规矩的人是混帐东西,咱俩不听他那一套。二一件呢?”荷妞说:“娘上了年纪,眼神不济了,我的手又比脚丫子还笨,往后你得学做针线活儿。”郑整儿说:“你太难为人了,我好歹是个男子汉呀!”荷妞喝道:“离我远点儿!”郑整儿连忙说:“我学,我学。三一件呢?”荷妞说:“打明天清早起,不许你再跟大姑娘小媳妇儿贫嘴滑舌。”郑整儿是个顽皮家伙,姑娘媳妇们最爱跟他逗趣儿,他也喜欢招惹得这些山喜鹊们叽叽喳喳叫。于是,他吭吭吃吃地表示对这个条件有所保留。啪!火烧火燎一大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疼得他唉哟一声叫出来,连说:“别打,别打!我依你,我依你。”
童年,郑整儿和荷妞也常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个人都喜欢跟周檎搭伴。郑整儿淘气,荷妞粗鲁,周檎文秀,三人性格不同,也就免不了闹个狗龇牙儿。
郑整儿常常嬉皮笑脸地戏弄周檎,荷妞却站在周檎那一边;每当周檎被逗得眼泪围着眼圈转的时候,荷妞便挥拳上阵,把郑整儿打跑。荷妞力气大,手脚快,青柴打得多;周檎力气小,手脚慢,青柴打得少,荷妞便把自己打得的青柴分给周檎两大抱。
他们过家家,也玩拜花堂。郑整儿喜欢当娶亲的吹鼓手,拜天地时的喜令官,入洞房时的大全福人,却让周檎跟荷妞扮演新郎和新娘。
“那怎么行呢?”周檎红着脸说,“荷妞本来是你的媳妇儿,你该跟她拜花堂。”
“过家家,又不是真的。”郑整儿一心要扮演他称心的角色,非常大方,“等长大了,你想娶她,归你也行。”
“我不当他的媳妇儿!”荷妞也要挑肥拣瘦,“檎哥儿长得比我好看,力气也比我小,得给我当媳妇儿。”
“对,对!”郑整儿拍着巴掌笑倒在地上。他觉得,这么一颠倒,拜花堂的游戏更好玩了。
“我不干!”周檎认为他俩合伙捉弄他,“媳妇儿都是女的,没有男的。”
“不!”荷妞咬定说,“长得好看的,力气小的,才是媳妇。”
周檎不玩了,想走;但是郑整儿拧住他的胳臂,荷妞握起了拳头,周檎只得忍辱屈从。
于是,荷妞给周檎打扮起来。她脱下自己的小花褂儿,给周檎穿上,又扒下周檎的小白褂儿,穿在自个儿身上;周揭穿她的小花褂儿飘飘荡荡,她穿周檎的小白褂儿紧紧绷绷。然后,她自编一个柳圈戴在头上;又给周檎耳丫上夹了两朵野花,还研碎了几朵凤仙花,用花计给周檎搽红胭脂,头上再扣一张荷叶,就算打扮齐整了。周檎挣扎着,反抗着,但是被他们降伏了,哭丧着脸任他们摆布。
郑整儿搓了一支长长的柳笛,摇头晃脑,呜哇呜哇吹起来,逼着周檎在沙冈上转了几圈,算是坐轿行街。
然后到达婆家门口,荷妞大摇大摆迎进门去,把周檎按在插着三支艾蒿的土台前跪下。
郑整儿快活地高声叫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相拜,同入洞房!”
在一片柳笛呜哇呜哇声中,周檎被荷妞拖进划好的四方块里。郑整儿摘了两张麻叶,托着几颗地梨,分别送给女新郎和男新娘,模仿大全福人,捏着嗓子问道:“生不生?”
“生!”荷妞响亮地答道,“媳妇儿,你也说呀!”
“生……”周檎呜咽着说。
郑整儿又拿来两团甜芦根草,当做长寿面,请荷妞和周檎吃。
按照规矩,本来可以收场了;郑整儿偏又想出个鬼点子,还要让小两口说悄悄话儿,他在外面听窗。
“你愿意当我媳妇吗?”荷妞假装在周檎耳边打喳喳。
“我愿……不愿意!”周檎忍无可忍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荷妞大怒。
“牛不喝水强接头,”周檎含着眼泪儿说,“强扭的瓜不甜。”
荷妞哈哈大笑,说:“不愿意也晚啦!你跟我拜了花堂,生米做成熟饭了。”
后来,周檎逃避他们,跟望日莲作伴了,也玩拜花堂;荷妞不答应,找碴儿跟望日莲打架,说望日莲抢走了她的媳妇儿。郑整儿还吓唬周檎说:“你跟望日莲拜花堂,二和尚知道了要打折你的腿;还是当荷妞的媳妇儿吧,我心甘情愿让你们入洞房。”
不过,他们一天天大起来,郑整儿也不那么大方了。周檎上了潞河中学,放假回家,来看他俩,荷妞一跟周檎亲热,郑整儿就像搬倒了醋缸。他俩成亲那一天,周檎正赶上期末大考,第二天才赶回来,荷妞笑道:“媳妇儿,你来晚了一步,我娶了别人了。”周檎打趣地说:“整儿哥言而无信,他说过心甘情愿把咱俩配成夫妻的。”郑整儿嘻笑着说:“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哥哥我替你把这颗苦瓜一口吞下去吧!”
两人圆房已经三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整儿娘盼孙子盼得中了邪;东庙烧香,西庙拜佛,长途跋涉,叩头朝山,祈祷苍天慈悲为怀,不要让郑家断了香烟。但是,荷妞照旧月月开花不结果;她万分难过,觉得对不起公婆的养育之恩,常常暗自哭泣。郑整儿却不怪她,软言柔语,给她消愁解闷,又教她在饭桌上装呕吐,嚷叫想辣椒酸杏吃,哄骗老婆婆信以为真。老人家真当是儿媳妇有了喜,满街满巷奔告亲朋好友,说她只要抱上孙子,哪怕砸锅卖铁,典尽当光,也要请亲朋好友们吃一顿风风光光的喜酒。老人家没有等到孙子落生,就卧病不起,临咽气,拉着儿媳妇那满是硬茧的大手,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一遍一遍地叮咛:“闺女,往后你什么也别操劳,只给我照看好孙儿。”荷妞跪在炕沿下,哭成个泪人儿。
荷妞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一个偏方,一天两口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光光亮亮,带着一身小孩子的红裤绿袄,来看望一丈青大娘,开口要借何满子用一用,给他们暖窝。何大学问跟郑端午是姑表兄弟,一丈青大娘怎能不答应?不过却笑出了眼泪,骂他俩是一对儿荒唐。
这是去年的事,何满子已经五岁了。他来到郑家,每天好吃好喝,奉若子孙娘娘驾前的金童,一到晚上,就叫他睡在荷妞的被窝里,荷妞把她那像葫芦一般硕大的乳房,塞进他的嘴里,这叫开怀。然而,偏方也不灵,荷妞依然不见有喜的征兆。两年里,婆婆亡故,公公残废,拉下天圆地方的饥荒,家无隔夜之粮;但是他俩却还像童年时代,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而且,干脆收了何满子当干儿,也不想再暖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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