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村里,处处是金色的小山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谷香气,跟蒙蒙的水雾混合在一起。
经过几天连明带夜的战斗,庄稼已经进场了,然而,这虽然是一年劳动的尾声,但却是最紧要的关头,只有把粮食送进囤里,送到国家的粮库中,才能喘一口气。
每天夜里,村里村外的各个角落,树影后,墙拐角,静静地站着岗哨,但却并不走动。大场里,金色的小丘下,搭了窝棚,住着人,但也不出声音。
刘景桂是那么精力充沛,他每夜很少睡,总是避在暗影里,在村庄内外游动,谁也不知道他。
夜很黑,没有月亮。在村南大场里,东边窝棚住的是富贵老头,西边窝棚住的是长寿老头,他们各自守卫着本队的粮食垛,谁也不理谁。
富贵老头靠窝棚口坐着,他望望西边那窝棚,那窝棚口的火亮一跳一跳的,他知道,长寿老头子这几天的熬夜,已经熬乏了,收割的时候,他吆喝喊叫,骂这个骂那个,结果他们生产队提前完成了任务。富贵老头从前恨他,现在恨不起来了,但是却产生了嫉妒,他认定长寿老头肚里有鬼点子,他斗不过他。
西窝棚口,火亮一明一灭,富贵老头知道,老头子支持不住了,用吸烟刺激困吨的头脑,他想,应该劝老头子回家歇息。但突然想到,老头子一定是在表现自己,好被选为模范工作者,领社里的一笔奖金,于是他又嫉妒起来了。
他想到不久的分红,金色的粮食,像河水似的,流进他们的门槛,流进他们的囤里。
他又想起,银杏要嫁出去了,她的粮食是要带走的,他查过账,银杏的工分比他多,他的心疼了。……
渐渐的,他的眼睛模糊了,脑海里也像烟雾似的,眼前,好像还跳动着长寿老头烟窝里的火星。
突然,一声尖利的嚎叫:“着火喽!”
富贵老头跳起来,揉揉眼,西边窝棚那里,冒起一股浓烟,跟着蹿出一道血红色的火,呛人的喉咙,刺人的嗓子。
他看见长寿老头在火里跳来跳去,一面带着哭声地叫:“着火喽!快来救火呀!”
富贵老头提着窝棚旁边救急的水,跑过去,往火里直倒下来,火焰猛地暗了,冒了一股黑烟,但跟着又凶恶地蹿出来,他也发狂地喊:“快救火来呀!”
村里的狗咬起来,家家都乱了,突然,就听十字路口刘景桂那坚强嘹亮的声音喊道:“各家各户不要害怕,也不要出门,咱们的救火队出动了!”
果然,春枝跟根旺率领几十个青年人,各个挑着水桶来了,于是水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火焰登时像受了致命伤的恶兽似的,微弱了,熄灭了,场里散布着焦糊的气味,谷垛的一个小角,被烧秃了。
长寿老头的胡子烧得蜷曲了,他抱着头呜呜地喊叫:“都怪我,打了个盹儿,给社里造下这个损失!”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胸膛。
刘景桂一把拉住他,说道:“大爷,别难过,狗日的没烧多少,他太不合算了!”
“啊!”富贵老头猛醒了似地叫道,一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追放火的呀!”
“大叔,放火的已经抓住了!”刘景桂冷冷地笑着说,“狗日的点着火,刚出场门口,就让春宝一枪托子把他按倒了。”
“谁呀!?”大家惊讶地问道。
正在这时,村西头一股黑烟直起,小猪子在圈里吱呀呀乱叫,就听一个女人鬼似的尖叫:“乡亲们!快来搭救我们呀!”
大家又乱了,忙跑到井台,挑着水朝村西头跑去,刘景桂冷笑一声,也跟着大家去了。
村西头,田贵家的场里冒着火焰,田贵老婆披散着头发,一只奶头露在没扣怀的褂子外面跳动着,她拍打着手,“瞎眼的老天爷,你是要饿死我们家!”
“别哭了!”刘景桂厉声地命令,一不是老天爷放的火,放火的人我们抓住了。”
“抓住了!”田贵老婆陡地止住了干哭,失声惊叫。
春校应道:“是啊!你去看看吧。”
“啊!”田贵老婆身子摇了两摇,无奈何,只得心惊肉跳地跟着大家走去。
村政府点着灯,外面站着拿枪的人,田贵老婆一推门,“啊!你
……”她浑身发抖,但立刻镇静下来,骂道:“你黑夜游逛什么!家里着火了,你要让全家烧死!”
田贵垂头丧气地吸着烟,疲倦地挑起眼皮,从牙缝里哼哼着说道:“别他妈的作假了,你放火放晚了!”
“胡说!你疯了!”田贵老婆逼进一步,尖厉地喊。
田贵猛地站起来,抡圆巴掌,“啪!”地一声,揍了他老婆一个响亮的嘴巴,凶狠地骂道:“臭娘儿们!是你害了我!”说着,又用脚踹。
刘景桂一把揪住他,说道:“田贵!一人有罪一人当,你犯不着打老婆,还是坦白了吧!”
田贵浑身像筛糠似地颤抖,他怯懦地跪下来,说道:“景桂兄弟,我坦白,我是个混蛋哪!我让一个坏蛋给骗了,我后悔也晚啦!”
“是什么人?”刘景桂把他从地上拉起,问道。
田贵哭道:“你们跟我去抓吧!”
“在哪儿?”
“在我们家牲口棚的地窖里。”
“有枪没有?”刘景桂盯紧问道。
“没有,只有一把宰猪刀子。”
大家拥着田贵,奔他家去,田贵老婆昏倒了。
田贵掌着灯,来到牲口棚里,照见牲口棚角落的一个黑窟窿,田贵哆哆嗦嗦地把油灯端到洞口,火苗儿跳着,变绿了,田贵低低叫:“六老板,六老板!”
“顺手么?”里边一个沉闷的声音。
“顺……你出来!”田贵上牙磕打着下牙。
一个毛团团的东西爬上来,根旺一拉枪栓,“不许动!”
那家伙一愣,跟着猛地击了田贵一拳,“妈的……你出卖了我!”
油灯落在了地上,摔碎了,牲口棚里一团漆黑,但立刻几道手电光射出来,张顺跟虎兴早把那家伙摔在了地上。
手电光照下,这家伙满脸毛扎扎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发绿,闪着贼光,一身衣服沤得发霉了,发出令人恶心的臭气。
“带走!”刘景桂命令。
村政府里,俞山松和区乡公安工作人员全来了,大家退了出来,只留下景桂和春枝。
俞山松问道:“田贵!你怎么跟他勾结在一起的?”
田贵半边脸浮肿起来,嘴角和耳根凝着血,他捂着脸,呜咽着说:“他早先是还乡团里一个队长,解放后押了他三年,放他出来,他做投机生意,囤积粮食,就跟我认识了。粮食统购统销时,他破坏政府法令,被没收了一百多石粮,他恨死了人民政府了,去年完秋,他在他们那一带作贼放火,捉拿得紧,就跑到我这里躲避来了。”
“你为什么收留他?”
“我不想收留他,他拿起把宰猪刀子跟我拼命,又花言巧语哄骗我老婆,我老婆财迷了心,我又怕他,就留他住下来了。”
“那么春天破坏丰产实验地,一定是你们干的了。”
“是他逼我干的!”田贵哭丧着脸。
“那几个人呢?”
“有枪茶棚的富农王三,松子铺的粮食贩子刁麻子,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住在王三家里。如田贵说完,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俞山松转过脸,眼光正碰上那家伙的一双恶眼,那家伙坚持了一会儿,低下了眼皮。
“你说!”
那家伙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他冷笑几声,说道:“您别信他的话,都是我们俩干的,他是主谋,写信叫我来的。”
“你胡说!你胡说!”田贵捧着腮帮子,跳着脚。
“你别蒙人了,”春枝走上前来,“那次我跟着你们,看见有好几个人。”
那家伙笑了笑,说道:“您没记错吧!那天夜里下雨,天很黑,恐怕您看差了。”
春枝气得涨红了脸,“你狡猾!”
“他狡猾,是还有三个人呢!”田贵诌媚地作证。
俞山松一挥手,“带到区里去!”
第二天,是晴得蓝盈盈的天,山楂村昨夜那紧张的空气消失了,农业社在太阳光下打场,远远就听见扇车的嗡嗡声,风干了的金色的小米,像急流似地流泻下来。
刘景桂和春枝从区上回来了,离山楂村不远,他们看见野地里的一个秆秸垛后面,坐着躺着许多人,他俩非常奇怪,便加快了脚步。
快走近了,一个人站起身,迎着走过来,是麻宝山。
“景桂,你们回来了,”麻宝山声音低得听不见,“我们都受了田贵的骗。”
刘景桂看秆秸垛后面,都是那些曾经表示过要入社的中农。他温和友爱地说:“是啊!以后只听党的话,万不能信富农的谣言了。”
“一定记住!”麻宝山叹息着,“我想问你,社里是不是要把公积金提高到百分之十?”他眼睛盯着刘景桂。
“今晚上社务委员会讨论这个问题。”
“按照党的指示呢?”麻宝山仰脸问道。
“党的指示是,必须坚持根据社员自愿,根据逐年生产发展的结果,并在确实保证社员的实际收人有一定增加的前提下,采取由少到多的方针。”
麻宝山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的意见呢?”
刘景桂笑了,“我完全按照党的指示办事。”
这时,那群中农完全围上来了,他们个个都露出喜色,像干渴喝了口清泉水,听着刘景桂的话。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麻宝山高兴地咽了口唾沫,“明年劳股地股是不是要改为三七分红?”
刘景桂说:“也是今晚上讨论。”
“按照党的指示呢?”一个在圈外伸着脖子的中农抢着问道。
“党的指示,要在全体社员自觉自愿的同意下,逐渐降低土地分红的比例。”
“你的意见呢?”
“我跟党的意见一样。”
大家长出一口气,“这回我们就放心了,谢谢你,景桂!”
等刘景桂和春技进了村口,他们又跑回林秸垛后面,开起小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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