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
王立邪邪地一笑,“别死心眼,挣钱干什么?不就是玩吗?你来这里的机会不多,这里的妮子还真不错,可别错过。”
大门口挤满了人,人群的上方是一层五彩缤纷的伞。雨水把很多人搞得很狼狈,头发如温布,身上也湿一块干一块的。但很少有人在意这一点,他们大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雨中从校园内奔过来的人的脸上,似乎答案全在那上面写着,每个人的成败也都在那上面写着。也有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儿面面相觑的,那是被清出的考生和他们的主顾。失败的沮丧并没有使他们立刻回头,他们非常渴望看到别人的脸也被沮丧的阴云笼罩。”
一阵疾风吹过,有几柄伞脱手而起,如张着翅膀的大鸟般在阴雨的空中飞翔。
黑马和张浩、老王焦急地注视着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的明成和王立。张浩眼中的神情令明成觉出这次考试在他心中的地位。
“怎么样?”明成一走出大门,张浩立刻把雨伞递过来。
“一般吧。”明成低声说。
黑马长出了一口气,他了解明成的“一般”是什么意思。
“可把我们吓死了,”张浩说,“看见一个个给从里面清出来,我真担心。”
“差一点,”王立说,“明成差一点儿,就冲这危险劲儿,你再加钱吧!二百块钱还不够玩一夜的呢。”
张浩惊讶地扭头看看黑马,黑马连忙说,“走走,吃饭去,吃饭去。”
在饭桌上,明成把考前检查的事说了一遍。王立插话道,“今天上午是这样,到下午,明天,还不定有什么新花样翻出来,真给弄出来,我们少拿点钱倒无所谓,可别耽误了你们领导的终身大事。”张浩沉吟了半晌,和黑马、老王商议了一下,决定晚上在乾坤酒楼摆一桌,请请监考老师。黑马愁道:“只是咱不认识监考老师,怎么请呢?”王立立刻拍了拍胸脯说,“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但有一点,请人可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能成的。”张浩起身走到柜台前,要了两包“红塔山”甩给王立,称赞说,“你这人将来准成大气候。”王立笑了,端起一杯啤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午饭后明成没有休息。离下午的考试还有一个半小时,明成决定到市中心的书店转转,有几种复习资料他很需要,在林城不容易买,行署素有文化城之称,也许能憧上运气。雨星星点点地下着。明成打着伞,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到一家私人书店门前停住了脚步。书店里空落落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边啃一块面包边照管生意。她冲明成点点头说,“买什么书?”明成脸红了一下,“随便看看。”女孩热情地邀他进柜台内看,然后仍旧坐下,一口一口,用鲜嫩的嘴唇与那块老面包搏斗。
复习资料很多,明成感到自己犹如从一孔寒窑走入了灯红酒绿的荤菜铺,到处都是尝所未尝见所未见的新鲜玩艺儿,由不得你不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似乎有一种温馨的氛围包裹着身体,明成的心里满溢着一种温柔羡慕的情绪。他看中了一本历年文理科高考试题集,这是一本很厚的书,封面用红蓝双色绘成一支金笔的图案,显得很淡雅很素净。明成去年高考前就希望拥有一本这样的书,今年这种渴望更强烈了。明成决定买两本,自己一本,另一本给大弟。大弟虽然明年才高考,但提前看一下,熟悉一下题型和出题特点对提高判断力一定大有帮助。然而当明成看了定价后,他的决心动摇了。十五元整,他暗暗摇了摇头。两本书三十元,他出不起这个钱。犹豫了很长一会儿,一咬牙,明成买了一本。给大弟看吧,他想,大弟比自己聪明;还是尽着大弟吧,如果大弟能在七月以前看完。自己也还可以看几天,虽然时间太仓促,也只好这样了。
明成拿了书转身要走,忽然有一本全黑封面的厚书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位老历史学家写的《国子监》,装帧十分精美,拿在手里滑腻腻沉甸甸的。明成知道古时的国子监就是现在的大学,忍不住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信手翻了几下,一段长长的文字便闯进眼帘:“枪手”一词始于何年无文字记载,但据本人考证,此词概源于清朝中叶捐监盛行之年,既可捐监,每科应考举子包请枪手情可知矣。然亦可能始于立监之初,此取其相辅相生之意也。据本人探访查询,包请枪手之费,有百两白银至五十两不等,但五十两以下者,概未尝闻。清朝科举之风之腐败,政治之昏聩,由此可见一斑。枪手,实古之代考者也。
明成脸红了,没想到自己信手一翻,竟翻出这么一段渊源来。原来自己是枪手,明成想,不知古时那些枪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或许是满不在乎,或许如自己一样,时时刻刻被一种羞耻心包围。他眼盯着那段文字,心里的滋味如同喝进了半瓶醋,酸酸的。又无从表达,只好任其发酵,任其冒泡。
“要吗?”女孩子问。
明成仓皇地摇摇头,脚步绵软无力地走了出去。
下午的考场还算平安,只请出去一个考生。然而明成却比上午还要烦躁不安,他在走进考场大门之前看到了卫妹。卫妹和那个中年男人一起从一条窄小的胡同里拐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崭新的鼓鼓的塑料编织袋,一转身进了家属院的铁门。当时明成想追过去,但是刺耳的预备铃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下午考的是地理和政治。明成心慌意乱地做完了试卷,就半侧身子坐在那里等待铃声。外面到处是积水,潮湿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拂起一片片水雾,吹出一圈圈涟漪。铃声响过之后,明成急匆匆地冲出了教室。
他估计卫妹和那位中年男人一定还没有办完事,一定可以等到的。教室门前,王立正和两位监考老师低声说着什么,看到他,便喊了一声,让他等一下一块儿走。明成咕哝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话,脚下并不停留,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空阔的校园里此时已涌满了人,年轻的身影如七色彩云,飘得到处都是。在大门口,明成遇到了张浩和老黑。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自己有事,便心急火燎地走进教委家属院对面的一家茶馆,两眼紧张地盯着那道红色的铁门。半个小时过去了,卫妹还没有出现一明成决定等到天黑,无论卫妹有没有走掉,对于他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太阳渐渐落下去了。正当明成感到绝望的时候,卫妹终于出现了。卫妹空着两手,身边走着那个斯文的男人。斯文的男人此时并不斯文,他一边低头急急和卫妹说话,一边用手做出一些加强语气的动作,还不时偏起头,向卫妹的身上狠狠地盯上一眼。明成尾随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四、五十米的距离。约摸走了一千米左右,卫妹左拐,不见了身影。明成在距拐弯处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家旅社,看样子是私人旅社,外表虽然花哨,却显得脏兮兮的,如一张十天未卸脂粉的脸。门口坐着一位半老徐娘和一位涂抹得像石膏储蓄罐一样的小姐。发现明成在那里张望,“徐娘”使了个眼色,小姐便站起来,向明成招招手、明成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明成回到宾馆,天已黑下来了。黑马和张浩的门锁着。小谢从服务室走出来,交给他一张纸条,是黑马写的,要他回来后立刻赶到乾坤酒楼去。“乾坤酒楼很远,还是别去了吧!”小谢说着,就把一杯茶水递过来。明成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地走了。
黑马把酒席安在二楼的一个小间里。明成赶到的时候,菜已上了不少,一位服务员小姐正把一瓶古井贡酒打开盖子,另一位小姐则把一瓶烟台红葡萄酒倒在女教师面前的高脚杯里,酒液血红,与女教师的嘴唇相映成趣,令人感到美酒与女人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明成看到陈老师和女教师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当了十几年学生的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心里忍不住起了一阵羞涩。
谁也想不到陈老师很能喝,黑马与之连碰了七杯,以为夫子型的他即使不口舌木讷也会满眼酒色,不想七杯酒刚好逗起了他的酒兴,惹得他又回敬了黑马七杯。女教师也毫不客气,把小姐让出去以后便自斟自饮,将一双筷子使得风轮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拘束。菜未过半,黑马便有些招架不住,就向老王和张浩使了个眼色,搞起了车轮战。一战下来,两败俱伤,搞得大家眼神都飘飘的。女教师的脸蛋香喷喷,红艳艳,显得神采飞扬。陈老师用手罩住杯口,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说,“君子不食无名之禄,请诸位把意思说出来吧。”
黑马又强行把他的杯子满上,“也没别的意思,这两位——”他指指王立和明成,“是我的兄弟,一个叫王中良,一个叫张浩,都在您二位监考的班里考试。偏偏他们两个久已不上考场,上场晕,晕场。我今天寻思着,请二位来坐坐,大家熟悉一下,好使他们的心理负担轻一些,考得好一些。”
“就这些事喽。”女教师莺声燕语,眼角扫了扫坐在一边一脸赤红地点头的。冒牌张浩和王中良。
“这个任务好完成。”陈老师说。
几个人便同时哈哈一笑。黑马使了个眼色,王立和明成站起来,一人敬了两位老师两杯。然后张浩走到壁橱跟前,从中取出两条“红塔山”和一只金利来真皮大红女包,“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二位老师笑纳。”
陈老师倒还镇定,女教师却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眼神立刻如皮包般通红锃亮。她站起来,在未接到皮包之前,两只素手相互绞着,嘴唇微微张着。“金利来,银利来,女工真皮皮包,女士的潇洒。”黑马笑着,把皮包递到她的手上。
送走了二位教师,站在饭店门口,黑马说,“我操,再坐下去我就失态了,那女人真漂亮,不知道操起来会有什么感觉。”一向稳重的张浩酒后也有些失态。他拍拍黑马的肩说,“你那什么,档次不够,好马配玉鞍,你那鞍子太糙。”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行人走到三路车七路车站台时,明成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黑马笑道:“这里女孩子很开放的,一个人可要小心点。”
明成没心思理他,抱着膀子靠栏杆站着,静候七路车的到来。
大弟的学校很远,十站路把明成坐得屁股生疼,下车的时候腿一瘸一瘸的。校门早关了,明成不得不翻墙头进去。教学楼里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学生在上自习。看到他们灯下凝神苦读的神态,明成心头忍不住泛酸——如果不是替人考试,自己也该正坐在灯下熬夜呢湘比之下,自己活得好没劲,细想一番,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没有。
明成摸到大弟的寝室门口时,正有一人开门出来,端了一盆水要泼。明成轻喊了一声,那人一慌神,盆与水一起泼了出来。溅了明成一身。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明成认出那正是大弟。大弟把他领进屋,走过六、七张双层床,来到一张破旧的双层铁架床前。大弟睡下铺,床上凌乱地堆了些书,一支指头粗的白蜡烛在床头的一个铁孔中发出晃悠悠的黄光。明成四下环顾,发觉在这足有二百个平方的大屋里有一股黑气缭绕在中间梁上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前,二十余张床位上点燃着十来支蜡烛和几盏油灯。大家很安静地看着书,有几个还完全赤着身子,光光的屁股泛着青幽幽的光。
“总之,你必须向我道歉!”一个声音忽然从大弟的上铺传来。
明成给吓了一跳,定睛看时,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穿了一条短裤趴在枕头上,一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里含着几星泪花。
“屁!”大弟说,“我要你向全社会道歉!”
明成又给吓了一跳。
“好了,别吵了,烦不烦呢!”远处一张床位上一个声音响起来。
“就是,别烦了。”几个声音附和着。
“怎么回事?”明成低声问,同时,把那本复习资料交给大弟。
“走,外面说去。”大弟吹了蜡烛。
“总之,你要向我道歉。”那男孩子又说。
三中的操场很大。圆圆的,一盏小灯在跑道尽头的一根木杆子上闪亮,如一颗弱不禁风的垦。天空中有一团团乌云疾驰而过、偶尔有几颗弱小的星星露出,闪了几下就不见了。沉沉的黑色如尘沙一般弥散在夜风里,不时有几洼积水被踩飞,发出轻轻的怪声。
明成和大弟并肩走着,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大弟又长高了。瘦瘦的身材如一株即将粗壮的梧桐树,给人以力和美的感受。
“为什么会吵架?”明成低声问。
“他气人,”大弟愤愤地说,“跑去代人考试,回来后竟买了二斤糖果分给大家吃,说是人生第一次劳动所得。简直是没羞没臊!我看不惯他,就奚落了他几句。没想到他脸皮子挺薄,这说明他还懂得一点礼义廉耻。”
大弟说话带有浓郁的书卷气,给人一种无法亲近感。然而面对这样的声音,令人无法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阴暗。
明成沉默良久,感到实在无力再说什么。“难道——”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你这样看待代考?也许,他另有苦衷呢?”
大弟冷笑一声说,“他会有什么苦衷?学生的苦衷是学习搞不上去,他倒好。我一向认为代考不只是一种作弊行为,应该上升到犯罪的档次去认识。那是诈骗,合伙诈骗,诈骗国家,诈骗别人,诈骗良心。我如果有提案权,我会建议为此专门立法,判上五年十年,看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事发生!”
明成身上一阵阵发冷,他忍不住抱紧了膀子,无奈地望着跑道尽头那盏时明时暗的孤灯。也许那盏孤灯有一天会被忽强忽弱的电流烧毁,也许有一天它会被孩子一时性起击出的石子击碎。但没人会注意这些。至多,某一天一个电工抬头望望,低声咕哝一声什么,再换上一只新泡。明成感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有类似的遭遇,一声轻响,便宣告了一个粉身碎骨。
明成把昨天黑马给他的一百块钱掏出来说,“这是一百块,你节省着用。”
大弟摇了摇头说,“卫妹姐已给我五十了。”
“卫妹?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
大弟说昨天下午他正上课,卫妹把他叫了出去,说是出差,顺便来看看。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只站在校门口看,没有走过来。他问那是谁,卫妹说是乡里去年刚上任的教办室主任,自己来只是协同主任办点公事,说完就匆匆告辞了,连家里情况怎么样都没来得及谈。
“你们该不是闹别扭了吧?”大弟问,“你们俩都在这里,竟然会相互不知道?”
明成把钱塞进大弟的口袋说,“别问了,有些事我自己也说不清。你要记住一点,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有困难就和我讲,我一定尽力办,咱们家几代人的希望就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哥,你快高考了吧?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明成在黑暗中苦笑笑,摇了摇头,拍了拍大弟的背,转身就走了。
七路车已停开,明成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路上黑漆漆的,偶尔有一辆货车驶过,灯光刺开一条亮亮的通道,灯光过后,黑暗又浓了许多。街两旁的建筑物似乎连成了一体,组成了两组轮廓粗糙的堤坝。风过处,有白天残余的水珠从树上滴下,打在脸上,激起一个冷颤。从南面几里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声火车的闷叫,空气似乎哆嗦了一下,继南,一阵钢铁的轰响击荡耳鼓。
想起大弟的话,明成又无言地苦笑了一下。
第一次为张浩代考之后、明成从黑马手里拿到了二百块钱,下定决心再也不重复第二次。为钱而代考,在整个过程中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巨大的耻辱,他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这事。一个半月以后,黑马又找上门来,明成毫不犹豫地回绝了。黑马没有立刻就走,在寝室里坐了一个小时,用锋利的口才再次打动了明成的心。黑马了解明成的家世,每一句话都直刺要害。黑马说,你老爹今年多大了?整六十五了吧?六十五岁的人在机关已是儿孙满堂,早已退休或离休,安享晚年了。可你老爹呢?为了三块四块钱每天要驮着百八十斤四十里五十里的跑,拱腰驼背的,弄不好还遭人呵斥,弄得一点尊严也没有。你是近二十的人了,就忍心花他一滴血一滴汗挣来的那几张毛票?你还要学习,是的、但代考不仅不影响学习,还可以检验你的学习成绩,丰富考场经验。放着钱不挣,自己心安吗?再说,你别看目前你家里还算安定,卫妹当上了民办教师,一月也有几十块的收人,弟弟妹妹还小,还不到花大钱的时候,可你想了没有?卫妹的民办教师就不需要转正了吗?你真的相信可以通过考试转正的鬼话吗?你弟弟明年就上高中,妹妹再过几年也要上高中,那都是要到县城或行署上的,你现在不积些钱,到那时又怎么办?对,你把希望寄托在考大学上。首先,我不是泄你的劲,你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考得上。要是考不上大学又失去了赚钱的机会,可不可惜?就算你有本事,考上了又怎样?上四年,每年学费加上吃穿用度没有两、三千块拿得下来吗?碰上收费高的学校,那得五、六千、六、七千,这些钱从哪里来?再说,你指望大学毕业后就可以让你爹你弟妹过好日子吗?好吧,咱们就假设你的运气好,收入高一些,那也是四、五年五、六年以后的事了,那时你老爹多大了?说句过头话,这么熬下去,也许他就看不到那一天了。是的,你的日子还长,你还有好日子过,可人活着不能只想着自己不是?你还犹豫什么呢?没有理由阿!也许,你觉得这样做丢面子?伤自尊?我告诉你,都什么年月了,还顾忌这些?那些卖肉卖身子的婊子拿了钱后不照样一心痛快地吃喝玩乐吗?与她们相比,咱们这是高尚,又何必拴一道绳子系住自己!
明成知道黑马是想方设法编了套子让自己钻,钻不钻自然是自己的事,但那套子的被编得很匀乎,令人情不自禁地要钻进去,于是答应再考虑一下。
第二天,家里传来不幸的消息,父亲患了脑溢血。
明成赶到医院时,父亲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右半身偏瘫,嘴角向右歪斜着,日诞不断地流出来,弄得枕头上脏得不堪。父亲的脸色枯黄,如涂了一层浓浓的槐豆水,两只手露在被角外面,十指如秋天树上干干的灰色的枝权。大弟和妹妹站在父亲的床头,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孤单无依的神情。病房里苍白一片,到处弥漫着来苏水的刺鼻气味,令人想吐,令人烦躁不安。明成跑进洗脸间,泪水“哗哗”地流出来,打湿了他的面颊。
卫妹催明成回去,说一切由她照料。为了给父亲治病,她变卖了家里的粮食,留下的,仅够吃到明年春末。
临走的时候,明成去拜访了医生。医生说得很明了:病由我来治,但有一点,钱由你们出,而且一定要供应及时,估计到病情痊愈,要花费五千余元。
五千余元是个巨大的天文数字,明成感到自己要垮了。关键时刻卫妹帮了他的忙。卫妹说动了校长,用学校的房产作抵押,贷了五千块钱。
明成知道卫妹贷钱的时候受尽了屈辱。卫妹说她父亲爱说一句话:什么都是该着的。明成想自己也是该着的,没有巧合,没有稍纵即逝或永恒的机遇,一切都是该着的。
从医院回去的第二天,明成去找了黑马。
这次是招工考试,代考对象是一个小妮子。明成与那小妮一起进了考场。他坐在最后一排,那小妮坐在中间。考试是在县一中举行的,考上的可以充实到公检法司。明成不是城镇户口,没有报考的权利。黑马给他搞到了一个假户口本,只在报名时起作用,考过之后一复查就作废了。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明成在考场内为那小妮儿服务。明成没想到监考老师竟是他高三时的班主任,那位一头银发的教古史的老教师。老教师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继而警惕地向门外看了看,便无声息地转身走开了。明成感激他。几个月以后这位老教师死于一次车祸。明成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简单到了清冷的程度。明成向他的棺木鞠躬三次,洒了几滴眼泪。明成想老教师也许至死也不会知道他是在替别人考试。老教师一直认为他想方设法搞到了户口,是为自己的前途考试。他为欺骗而脸红。
明成在时间过了一半时做完了试卷,然后便坐在那里等待小妮做完。小妮的背影极好看,令他生出遐想,并由此想到卫妹。小妮有父母兄长为她安排一切,还有足够的钱请人代考。她在考试过程中可以一道题也不做,只需最后在卷子的上方填上明成的名字和号码,这就成了,一切都成了。卫妹没有这样的运气。卫妹在苦心巴力挣得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后还要起五更睡半夜提心吊胆地为转正而奋斗,还要为两家人的生存而绞尽脑汁。明成的心里一时充满悲哀。人与人的差别如此之大,这又是为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曾把一切的根源归结在阶级上,现在阶级在自己所生活的这个范围内似乎不存在了,可为什么仍有这样的事发生呢?他没有来得及想通,下课铃声就响了。他在试卷上方匆忙写下小妮的名字和她的考号。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小妮的名字:曹幽兰。幽谷之兰。她多么幸运,不只拥有一个好的家庭,而且拥有一个含情脉脉的好名字。明成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曹幽兰便拿着试卷向他走来。“一起交吧?”她若无其事地说。她的话语很巧妙地掩盖了她的目的。她耽心单独交卷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怕监考老师发现试卷上的名字与她本人对不上号。明成把试卷递给她,她嫣然一笑扭着小屁股走了。
明成的好成绩是曹幽兰取胜的保障。一个月以后她的母亲和黑马一起来寻明成,说是考分很高,但有人指责幽兰作假,为了避免出事,想请他抄写一些幽兰过去的作业。明成默默地答应了。那是一摞多么厚的作业本,其中错误连篇,但他一笔一划地全部照抄了,连错误也照抄了。那些措屁股都嫌扎腚的东西,他一本正经地抄了三天。
又过了一个月,明成在街上遇到身穿橄榄绿警服的曹幽兰。曹幽兰好漂亮,在警服的包裹下显得妩媚而英姿飒爽,美妙的身子透出成熟的丰满。一双中腰小牛皮靴穿在她小巧玲珑的脚上,演示着从头到脚的风流。一小段红缨随风飘拂在圆实而活泼的臀部上。提醒街旁侧目而视的人们那里有一支枪。明成对她笑了笑,“下班了呵?”曹幽兰把头高高扬起,脚步噔噔地走了过去,如一团美丽的绿风,明媚了远处的风景。
你他妈真贱!明成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第二年高考明成差了十分,第三年差了二十三分。十分与二十三分是一条河。把他的希望隔在了对岸,也把他仅存的自信溶在了水中。在漫长的日子里,他与黑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甚至在第三年高考前一个星期他又和黑马合作了一次。明成不感激黑马,但无法离开他,更不能得罪他。明成已对黑马形成了一种依赖心理,得罪了黑马就等于断了财路,虽是菲薄的财路,却也是万万断不得的。父亲的病远远说不上痊愈,但也不能说很糟糕,用村里人的话说,得了这样的病,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父亲半边身子不灵巧、走路要靠一张膝盖高的板凳帮衬,其实已是半个废人。在亲戚邻居的相助下,父亲勉强种了几亩地,收人仅够糊口,要供应三个孩子上学却是力不从心。父亲治病时贷的五千块钱在卫妹的帮助下还掉了一千,剩下的四千加上利息已超过了五千,何时还清渺渺无期。大弟在明成参加第二次高考的时候初中毕了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行署三中。这是唯一的令人振奋的消息,却也意味着更艰苦的日子的开始。行署三中是一所省重点中学,只要好好上,考上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那里的开销大得惊人,学费高,生活费也高,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开销。大弟虽然很节省,但每月没有一百多块钱仍然不行。大弟考上三中时,卫妹曾找明成商量过。决定大弟由明成家供济,妹妹由卫妹负责一切事宜。妹妹也十四、五岁了,再过两年就初中毕业了。卫妹说她也有些收入,能供得起妹妹。其实明成明白,卫妹的收入少得可怜,除了被乡里克扣以外,还有许多人情应酬。不过明成并没有推辞,两人彼此间早已情同小夫妻,客套完全不必要,而且,也必须照卫妹所说的去做。否则实在没有办法。明成的艰辛是一条白浪滔天的河,滔滔不尽,日夜流淌。明成的眼前时时凸现出一棵干枯的树,树上有几根尚青的枝权,而他是其中最粗的一根。他必须把担子接过来。他下了狠心要坚持下去,口里挪肚里攒。一定坚持下去。大弟和妹妹还小,他们过惯了贫穷的日子,从不会想起问一下大哥的钱是怎么来的。只有父亲理解他。父亲眼里充满了悲哀。父亲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只会用眼神表达内心的忧伤。“让你妹妹停学吧,”父亲有一次这么说,“好歹她十四正了,可以帮衬着做点小生意了。”明成摇了摇头,对父亲说,“再苦再累,学不能不上。哪怕牺牲我自己。弟妹也要上得出息。”那个晚上父亲的老眼中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望着乌黑的房脊,老人无语凝噎。当然,对于明成的艰辛,他只是感知。至于艰辛的细节,明成从没提过,他也没有回过,问了只能徒添伤感。明成在县一中上了五、六年,对于一个农村出身的手头拮据的学生一人在外会遇到怎样屈辱的待遇,他深有所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弟弟妹妹步自己的后尘。
至于将来如何,明成没有过多的打算。一年一宁考下去,一年一年代考下去,他只有这么做,他似乎别无选择。
宾馆里静悄悄的。明成脚步轻轻地摸上楼来,看见服务室里灯光暗淡,一块印花窗帘挡住了屋里的一切。他走到自己门前,刚要开门,忽然屋里传出一些响动。他警觉地将眼睛凑到锁眼前向里观瞧,屋里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连忙直起身来,原来小谢脱得光光的,正在明成的床上和黑马玩着叠人的游戏。明成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自觉脸红红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小谢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想,看上去柔眉顺眼的,怎么会和黑马搅在一起?明成开始恨黑马。心里的感觉好似黑马无缘无故糟践了一朵美丽的花。
明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了敲门。屋里一阵混乱。明成背朝门站着,眼望东面黑黑的半边天。门开的时候,黑马衣冠整齐,一脸不满的神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明成看看正梳拢头发的小谢,低头走到沙发边坐下,眼睛不敢瞟一下。小谢抿嘴一笑说,“你回来了?”明成慌乱地点点头。黑马咧嘴邪邪地一笑,“你别逗人家孩子了,人家可是好孩子,雏儿,不像你。咱们走吧,别影响他了。”
黑马和小谢刚要走,明成喊了一声:“回来。”
小谢转回身问,“是叫我吗?”
明成忙把目光躲开说,“我叫黑马。”
黑马待小时出门,把门从里面锁上说,“叫我什么事?是不是要我代你找一个?”
明成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尽。他抹了抹嘴。正色道。“明天上午我要回去。”
黑马陪笑说。“开玩笑吧?兄弟?”
明成摇摇头。
黑马走到他身边。弯腰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怎么回事?说吧!”
“我只想知道张浩准备给多少钱。”
“我昨天讲了,二百,考成了加二百。”
“那我自己去问问他。”
黑马冷结道:“你以为他会告诉你吗?这是行规,干了几年了。难道你连这都不懂?”
“那你呢?你得到多少?”
“他另外付我,这是我和他的事。”
“我不想多要,只想按行怀念五百,考成了一千。”
“你喝血呀!”黑马叫了起来,“你一定是听王立那小子讲的,他的话你能信吗?”
“我不问,你不同意。我明天走人。”
黑马急了,“啪”声打开床头灯,又“啪”一声关上,目光有些阴冷地说。“你以为其他人都是富翁,就你自己穷?你也不算算,从报考到考完回到家,到最后找人把照片再换成张浩的,我要开销多少?就拿那个临时身份证来说,你以为人家公安局是傻子,任咱哄?人家也明白这时候是考试高潮期,办临时身份证的大部分是冒名顶替的,主管办身份证的那小妮一个名额也不愿多放。为什么?挣钱的好时机,不搞是傻子、怎么办?只有送礼,送了一箱酒过去才放行,办的时候还要另交七十块钱,容易吗?你再在后面瞎起哄,我受得了吗?”
“张浩会和你单独结帐的,丁是丁,卯是卯,你不用哄我。我只要自己应得的那份,别的我不问。其实,话说明了也好,近三年了,你也没少从我这儿捞……”明成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把事情搅成这样,本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心里一烦,什么都说出来了。
“你这样逼我,会影响以后的合作的,成绩好的学生不少,而且他们会很听话。”黑马说。
明成着笑笑说,“你凭良心说,在你所接触的人中,谁会比我更傻?”
黑马无语。
又相持了十来分钟,黑马终于答应了。临走的时候,黑马拍了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记住一点,可别学坏了。”
明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到身上刺痒得很难受,使想洗个澡,拧拧卫生间的水龙头,停水了,于是他端了一只脸盆,穿了一条短裤,向洗脸间走去。
明成心里很乱,走到洗脸间门口时,险些滑倒。白色瓷砖的地面积了不少水,借着昏黄的灯光,明成看见了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头发很长,面孔很干,两只。眼睛无神,如一对落满了灰尘的小玻璃球。
背后一声轻响,小谢用小脸盆端了几件衣服进来。看到明成,她愣了一下,笑问:“你还没睡?”
明成转过睑去,点点头说,“这么晚了还洗衣服?”
“干这一行的,只有这样。”小谢说着,把脸盆放在明成身边,悉悉碎碎地洗起来。她穿了一件红色短衫和一条浅黄色短裤,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显出一段自然的风流来。她的腿很光很滑,时不时无意有意地与明成的腿碰一下,搞得他身上一阵激灵,一阵燥热。明成无法否认小谢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种女人永远令人穷于应付,无可奈何。明成只好很简单地洗了洗,急急忙忙地走回去。
明成还未来得及关严门,小谢一溜身子挤了进来。
“我不再找借口,”小谢说,“我不要说别的。”
“这不行,这不行。”明成一边说,一边想把小谢往外推,手刚伸出去,又觉不大合适。就把双手停在半路,呆立在原地不动。
小谢嫣然一笑,转身闭好门,就过来抱住了明成,一双手动情地在他身上揉搓着。“真好,”小谢说,“真好,你真是第一次吗?真的没有过其他女孩子吗?”
明成的心一阵阵作疼,卫妹的影子梦魇般在眼前闪过,加重他的痛楚。卫妹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委家属院?难道今年的转正指标她拿到手了?和那个男人形影不离又说明了什么?既然卫妹怕见他,那她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私。
小谢的手仿佛施了魔法,令他本来充满了厌恶的心溢满了渴望。他开始迎合她。在吸顶灯光的笼罩中,这女人美妙绝伦,他难抵诱惑。
小谢拥着他往床边走。她用细嚼慢咽的小手把明成剥光,一阵狂吻滥啃,然后慢慢除去自己的衣衫。明成惊呆了,眼前的小谢对于他不只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奇妙的世界,迷幻的世界。婊子也会这么美好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然而他无暇细想,小谢羔羊般的身子如一朵白云,在薰风的鼓动下热烈地扑压下来。
他一心狂乱地倒了下去。
就在他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压在床头柜上一只茶杯下的字条。他一把推开小谢,抓过字条来。那分明是卫妹的笔迹:
明成,晚上来找你不在。明晚六点半等我,
后晨一起回去。
“晚上有人找过我?”明成急切地问。
“对,一个女的。我问她和你什么关系,她说是同乡。我寻思着是在这儿打工的。”
“一个人?”
“对,只一个人。你不在,她就留了个条。”小白说着,又偎了过来。
在明成的眼里,小谢美妙绝伦的身子顿时变作一条花花绿绿的屋龙蛇,那蛇的信子一伸一伸的,细长的身子滑腻腻的,似乎还有一股口涎的腥味。明成厌恶地躲开她,穿好衣服、又把她的衣服掷过去,“赶紧走吧,我明天还要考试。”
小谢楞了一下,瞥了字条一眼,冷笑了一声,“好一个童男子。”
小谢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把手伸过来。
“干什么?”明成问。
“钱。”
羞愧如冷气一般袭击了明成的全身。他把头垂得低低的,在口袋里掏摸了半天,取出十块钱来。
“十块?”小谢讥讽道,“十块钱够买一本人体摄影吗?这么细细地稀罕了半天,就这么一张,你当我什么人了?”
“那,你说要多少?”
“五十!”
“五十?”
“对,一个子儿不能少,不然——”小谢说着,走过去又要抱明成。明成笨拙地躲开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明成一咬牙,又掏出三十块钱来,红着脸说,“就这四十,再没了。”
小谢接过钱去,突然温柔地笑了笑,抱住他的头在他脸上狠亲了一下,“小伙子,你真好,怪我没口福。”
小谢走后,明成坐在沙发上一次次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心里懊悔不已。
四十块钱,他想,我他妈昏了头了。
他又拿起卫妹留下的字条,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阵敲门声把明成惊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天光已大亮。
黑马进门后看着睡眼惺松的明成,坏坏地笑着说,“有了钱,你小子也能祸害。”张浩在黑马身后说。“昨天回来晚了吧?走,吃点好的,提提神。”黑马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人家昨几夜里吃过人参了。”
明成看看黑马总发一下狠,又觉不必再伤和气,便不理睬他,随手门带死。
进场铃声比昨天提前响了几分钟。王立和明成坐在考场内,望着陆陆续续走进来的考生,说着亲话。
“你高考几年了?”王立问。
“三年,今年是第四年。”
“有把握吗?”
明成摇摇头。
“这样吧,”王立说,“我替你高考,你出三千块,只要三千,保证考上。”
明成猛然一愣。
“虽然是哥们儿,”王立笑笑,点了一支烟,“我也得收点,商品社会嘛,干什么不得加点彩头?我不要,你会不好标思。对吧?还有,我可以下保证,一准考上,考不上分文不收。你别看我嘴上设遮拦。但成绩上绝不含糊。”
“高考。也可以代吗?”明成说,“那可是高压电呀!”
“那就看你的道行了,”王立说。“再高的电压,不是也有电不死的电工吗?当然,这方面是难些,不像其它的。如果你报考体育专业,会好得多。你的文化课成绩考体育专业十拿九稳,我可以到运动场上代你考体育、这上面漏洞大些,我已干过三年了,没一次失手,在体育上我可是健将级。当然,你想考别的也行,文科也行,英语科也行、包我身上好了。”
明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王立急了,说,“你可别以为我是想算计你。告诉你,别人找我我还不一定干呢!我这人富有同情心,看你满可怜的,想帮你一把。你也别疼钱。你就不想想,你一考上,有文凭。有户口,有工作,有地位,有经济。不是我帮你,你拿钱买得吗?就算你走运,自己一努力,考上个自费生或氏培生,一年也要拿个五、六千,你出得起鸣?好好想想。哪样划算?三千,我可只要三千。哪儿凑凑弄弄整不上这个数?”
明成沉吟了一下说,“我回去好好想想。”
“不成功,就成仁,”王立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机会也不多了,是该下赌注的时候了,孤注一掷也不为过分。”
正说着,门口一暗,监考老师进来了。
明成和王立都吃了一惊,进来的不是陈老师和女教师,换人了。
“恶心!”王立说,“昨儿那两人真恶心。”
“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明成说,“这可能是考务委员会统一安排的。”
“你懂什么,”王立气愤地说,“他们昨天一定知道换人的事。他们这是既不犯原则又落财,还让你哑巴枯黄连。这些人,我都看透了。”
新换的监考老师仍然是一男一女,不过岁数都挺大,快到退休年龄了,一头华发,一脸皱纹,监考证规规矩矩地别在胸前。
与昨天一样,考前,要验明正身。姜是老的辣,两位老教师一下手,立刻有三名考生给清了出去。明成在佩服的同时心里紧张不安,还有一天的考试,他不想功亏一篑。
“我想声明一点,”男教师说,“我们已请出去了三位,其他的。有没有代考的?有!不过,我想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自己站起来走出去。你们也看见了,刚才那几位我们记了号码姓名,那是要严办的。如果现在你们自己走出去,我可以不记,既往本咎,不影响你们自己以后的发展,昨夫的卷子也不作废。如果你成绩好,昨天三门课的分数也可以达到录用钱了,你出去了反而省事。如果给我查出来,对不起,前三门也作废,还要建议你所属的地方按规则严办。想二想,哪一种选择合算些?”
女教师说,“只留一分钟时间。”
这是攻心术,明成想,这是攻心术。但是他心里却一下给搅得很乱。一个声音对他说,出去吧,不然查出来可就完了,连高考也完了。他想站起来。王立在后面狠踢了他一下。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坐下,坐下,坚持住就可以多拿五百块钱;五百块,家里不是很需要钱吗?
一个考生从座位上站起来,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好,有勇气,”男教师说,“还有谁?只剩五秒了。”
没有人再站起来,男教师看看表,对女教师说,“还有三分钟才发卷子,再梳一遍。”
明成的心里忽然很难过。如果没有我这样的人,大家岂不都宽心了?他想,生活在夹缝中,还不如不生活的好。”
明成多变的表情引起了男教师的注意。他看着明成的眼睛,漫步走了过来。
男教师问了一番,与昨天上个女教师问的大同小异。明成以为快结束了,不料他忽然用很友好的口气说,“你们县工商局有我一个老同学,不知他近来可好?”
“是吗?”明成心里“咚咚”敲敲,脸上还要勉强挤出一些笑:“他叫什么?”
“赵兴山,五四届的暨南师范大学毕业生。我们那一个班,五十人,就他一人没教书。干了工商,我现在想起来,觉着他挺可惜的。”
明成看着老人温厚的目光,沉吟了一下,以老人的年龄,他老同学退休了也说不定;当副局长了,才提拔的,都有可能。看来,老人和他老同学联系并不多。
明成清了清嗓子、刚要回答,脚后跟猛然一疼。他差点喊出声来,他知道那是王立用皮鞋狠狠地揉了他一下。这一下把明成踢得清醒过来,身上激凌凌出了一片冷汗。
“没听说过呀,”明成故作沉思状,“你记错了吧?我在那儿也待了好几年了,全局三十多人我都熟。要是赵兴山在,我不可能不知道。”
老人笑了,对面的女教师也笑了。两人点点头,踩着铃声走回讲台。
明成回过头感激地看了王立一眼,同时心里龃龉得难受,觉得刚才那几分钟简直不是人过的。
下午四点半,考试全部结束。
明成长出了一口气,黑马和张浩也长出了一口气。黑马和张浩暗暗赞叹运气好。明成和王立简单地对了对答案,正想进茶棚喝杯茶,张浩说,“咱回吧!”
黑马抬腕看看表说,“时间晚了,肯定没车了,有车也挤得很。这样吧,这几天够憋屈的了,咱们到街上好好转转,买点东西,散散心,晚上让老王和张局长带咱们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明成摇摇头说,“待会儿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老王对王立说,“小王,你离校两天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系主任在我的病假条上批了三天假,不碍事。”王立一抄明成的手:“走吧,兄弟,玩玩散散心,有什么事夜里再办。”
明成只好答应了。
大明街是这座城市的中心街,是最热闹的所在。拐过学校门日的成阜路,往右再一拐就上了大明街。人流如海,车流如洋,喧嚣声如潮,时时把耳朵激荡得嗡嗡作响。高楼林立,广告牌傲然挺胸,提醒人们一个繁华的商品社会的存在。在一些大商场门前的停车场上,涌动着无数的小商贩,身背几只鼓鼓的大包,手里托着一些鼓鼓的小商品,粘胶一样盯住往来的行人。有一家公司上午刚刚开张,门前彩带飞舞,炮纸满地,两排礼仪小姐身披彩绸,被抛弃的新娘般向人们讪笑。在街市的上空,每隔一段距离便飘游着几只五彩斑斓的硕大气球,上面写着XX集团XX公司向广大用户致意的敬辞。明成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一会儿,来到全市最大的文峰商业大楼跟前。黑马带头往里走。明成看看对面钟楼上的大钟。故意落在后面。待几个人都走了进去,他一转身,越过马路,来到公共汽车站台前。
站台边的栏杆上缚了两根细长的竹杆,竹杆上扯着一幅一尺多宽九尺多长的红布,上面用魏体写着几个黑黑的大字:希望工程——百万爱心行动。一张泡桐木红漆桌摆在横幅下,桌子上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募捐箱,张着一张饥饿的嘴巴,可怜兮兮地面对来往的人i#名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站在旁边,手里持着一只小喇叭,一脸疲惫的神色。除了等车的,没有人停下来。落在募捐箱上的,只有一些希望古怪的目光。明成走到箱子跟前,掏出五块钱放进去。男生感激地看看他,说了一声“谢谢”。女生则递过一个本子来,要他签名。本子上疏疏落落地写着几个名字,明成摇摇头说,“自己帮自己,签名干什么?”
四路车只开至风车巷口,距秀园宾馆还有一段距离。明成只好步行。天上没有太阳,也见不到一丝蓝色。无际的黑云厚厚的,鳞甲般有规则地排列着,铠甲一样遮在眼前。时近黄昏,空气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似可嗅到一股潮湿的腥味。到处是热气腾腾的景象,与恶劣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照。置身在酣畅淋漓的商品风景中,明成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波动。他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浪在拥挤着他,裹挟着他。也许有一天会走到自己从未想到过的地方。他有这样的预感。
钟楼的时钟指针指向了六点。明成不觉加快了脚步。他担心卫妹会提前去,会等得不耐烦的。想到就要到来的会面,明成既感轻松,又很担忧。见到卫妹后她自会解释清楚,那时又可以和好如初了。想到两人可以同车回家,在四百里地的途程中坐在一起,他的心忍不住兴奋得“咚咚”直跳。但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见了卫妹,自己又如何解释?卫妹可以说出一千个理由,他却没有一个理由。实话实说吗?他想,那样会把卫妹深深伤害,卫妹设计的远景曾令两人久久陶醉。如果卫妹知道了事实,无论他有着怎样的动机,都会深深地伤害她。卫妹的幻想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你上大学,我转正当公立教师,我们在城里安家,把老人都接到一起,和和美美地过小日子。”卫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动人的光华,神情痴迷而天真。两个农村青年的理想是其他人不费一枪一弹就可以做到的,也是最质朴无华的。
她也受过很多伤害,我不能再伤害她了。明成想。
卫妹在当上民办教师的第二年春天,参加了县教委举行的领取合格证考试。题目很简单,根据题目卫妹了解到县教委仅仅要求属下的民办教师具备初中毕业的水平。到了夏末,卫妹领到了合格证,这样,她便取得了参加转正考试的资格。转正考试是教委逐步取缔民办教师的一种手段,据说将来有一天会一声令下全部撤聘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同时,这也是教委创收的一种方法。报名费一人一百元,全县有资格参加考试的教师不下两千人,仅此一项,一年可创收数十万。转正考试分散在县城十余所中小学举行。卫妹的考场正好在一中。明成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得卫妹轻装上阵,考试结束感觉良好,因为绝大部分试题可以在初中课本或复习资料中找到。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明成和卫妹挤在旅社里一遍一遍地核验答案,得出的总分用课程数去除是九十五,这个结果令两人欣喜欲狂。根据往年考试的总体成绩,这个分数在前十名之内。一个月以后教委下了文件,公布了初选者的名单及他们的分数,共一百名,没有卫妹。卫妹不信,一遍一遍地看,看到最后,忍不住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她原先推算的分数正确,名次应排在第七。明成知道后去找了黑马,请他帮忙查查分数。黑马说,“晚了,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查个什么劲?查着了又当如何?你有本事拿着他们的手去改文件吗?”明成说;“那怎么办?辛辛苦苦得来的劳动果实不能白丢呀!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黑马笑笑说:“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丢了,他不是仍然活到了八十多岁吗?明年早点留神,机会还会有的。”明成告诉了卫妹。卫妹咬了咬牙,淌了几滴泪水,什么也没说。
第二年开考前两天,明成通过文科复习班的班主任找到了教委小教科的一位工作员,是比明成高两届的学兄。学兄答应一定留心。明成很感激,给他搬了一箱饮料。过了半小时,学兄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让明成去一趟。明成去了,学兄把抄下来的分数给了他。那是个好数字,平均每科九十四分。学兄说据可靠消息这个成绩可以占到第七或第八名,而今年的转正名额,按保守数估计,也在六十名以上。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明成高兴极了,问学兄:“还要不要做什么工作?别到时候鸡飞蛋打。”学兄点了点头说,“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长,不过,也许能使上点力气,我试试。”明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咬牙,掏出二百块钱递过去,“这个麻烦你请客。”那是黑马昨天才交给他的,是他替轴承厂一个副厂长代考的收入,好钢用在刀刃上,明成豁出去了。初选的文件上果然有卫妹的名字,高高地排在第五位。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卫妹从多教办室复印了一份文件带回家,把全村人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卫妹的父亲送谁就把那份文件给谁看,兴奋地说,“看看,看看,咱卫王庄几十年了,总算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了。”明成的父亲也很高兴,到邻村赊了五斤猪肉,掺上粉条白菜,煨了满满一大锅,把卫妹的父亲请到家里。老弟兄俩忆苦思甜,边吃边喝,一气干了一斤小药子酒。酒后说醉话。明成父亲硬着舌头对亲家说,“老哥,我可说一句多心的话,卫妹快吃上皇粮了,快从公家帐上领工资了,我家明成可是白丁一个,该不会出什么变故吧?”卫妹父亲一拍大腿说,“你说这话是打我的老脸哇!你要是不放心,赶明儿卫妹的户口本发下来,不是还能带一个户口吗?给你家小闺女得啦!”两家人高兴劲儿还没过,教委的终选文件下来了,上面横七竖八排列了六十个名字。卫妹又一次深深地失望了,六十个五彩缤纷的名字,看着令人眼馋,只是没有她的。卫妹一气之下跑到县教委人事科去问,给人家一顿话呛了回来。人家说;“分数就是全部吗?分数只是参考,参考是什么意思你在不憧?年年初选又落选的人太多了,要都像你这样跑到教委来问,我们还怎么办公?”卫妹含着两汪泪水去找明成说,“明成,我不想活了,活人怎么这么难呵!”明成跑到学兄家,学兄正和几个昔日学友聚会。见了他,学兄摊了摊手说,“终选名单是头头们亲自定的,我插不上手,实在对不起。”这时一位学友插嘴说,“他妈这回那几个小子又捞足了,哪个转正的不送给他们千儿、八百的?”学兄对明成说,“你也听到了,千儿、八百,但是三千、二千也不一定就有把握,还得会走这个路子。我不行,你就是交付我五千,我也送不出去,也办不成这个事。”当时学兄正为入党的事和领导闹意见、情绪很低沉。明成见说不出个头头道道来,只好走了。
那是个漆黑而悲观的夜晚,明成和卫妹坐在学校的操场边,眼望着面前一塘漆黑的秋水发呆。夜气很凉,卫妹的手更凉。偶尔从池塘里跳出一条小鱼,轻微的击水声把卫妹吓得全身一哆嗦。“算了,卫妹,”明成说,“明年重新来过就是了。”卫妹伤心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明年,明年又能怎样呢?”明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在这样的时候,一切安慰都是空话。他伸出手臂,把卫妹冰凉的身子拥在怀里,心疼得无以复加。
明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在浓重的露水中,他们相拥着坐了整整一夜……
明成赶到秀园宾馆时,已是六点二十分。
整个三楼只有小谢一个人。明成走到服务室门前,迟疑了下,走了进去。小谢正在吃晚饭,一只矮墩墩的白瓷缸子里盛了半碗稀饭,缸盖里排着几片广式香肠,散发着甜香的肉味。
“吃饭呢?”明成的声音很低。
小谢白了他一眼,没回答。
“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人找过我?”
小谢摇摇头。
“我有急事,你看——”
小谢狠盯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
明成只好转身走开,刚走两步,小谢在他身后怪声怪气地说,“我当是干什么的,原来是个代考的。唉!这年头,为了钱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明成无言。他并不恨小谢,他想自己毫无理由恨小谢。他所做的事与小谢所做的事没有任何区别。
明成在自己房间里等到七点,仍不见卫妹的影子。他实在坐不住了,就在服务室给黑马留了个字条。急匆匆地向卫妹住宿的旅社奔去。
旅社门前灯火辉煌,虽然地处偏僻,仍显出一派热闹景象。旅社开门不大,一块横匾低低地悬在头顶,上面用金粉写着旅社名字以及内部设施。旅社门前是一片约五、六十个平方的空地,停着几辆摩托和自行车。门东边是一堵高墙,门西边是附设的一家日用品商店,店门前散坐着三、四个彩衣女子,老板娘也在,几个人脸上上了晚妆,显得红艳甜美。柜台上一只音箱里一个香港女音唱得正欢;“爱情是那黑夜的手,对你毫无保留,只要你需要,随时可以取走。”
明成离旅社还有四、五步远,一个红衣女孩便站起来迎过来说,“先生住店呀?请随我来。”
明成跟着她走进门,迎面看见一张破旧的服务台和几张破沙发,后墙上挂了一张乌眉皂眼的风景画。红衣女孩手搭在柜台边说,“在我们这里住宿可好了,有食堂、浴池,还有单人房间、一夜晚才十块钱,干什么事都很方便的。你想住什么样的?”
明成说,“我找人,不住宿。”
红衣女孩收了笑脸,把旅客登记本“啪”一声翻罩在台面上,说一声“你自己找”,便“噔噔”地出去了。门外立时传来一阵毫无顾忌的笑声。
明成心里有些怕,暗暗埋怨卫妹不该住在这样的地方。
找了好一会儿,明成终于找到了卫妹的名字。卫妹住在五号房。
旅社的结构很复杂,初次进来的人会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服务台左首第一间房门上写了“四”宇,往里,号渐变小,到头往右拐,又有一个走道,与之相垂直还有一个小走道。明成摸来摸去,才在小走道的尽头找到了五号房。房门很脏,明成担心弄错,便弯下腰来,想从锁眼看一下。恰在这时,隔壁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来,边走边擤鼻涕。“看什么看什么?”他嚷道。明成连忙堆出一脸笑,轻声说,“我找人。”
明成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吱扭”一声开了。明成刚要进去,眼前的景象却令他目瞪口呆。
房间很小,一张苍白的布满了蛛网的顶篷下悬着一盏十五瓦的牛眼灯泡,四壁脏兮兮的,上面散乱地贴着一些红色蓝色的纸花。一张破旧的铁皮床随便摆放着,如被人遗弃了一般。地面上痰迹浓重,丢着几个烟头。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气,焦油味很强烈,还夹杂着一股久不打扫的潮腥昧。在一张靠墙摆放的矮矮的皮沙发上,坐着卫妹的那个貌似斯文的乡教办室主任。乡教办室主任此时血脉贲张,一脸血红。他一手搂住卫妹,一手解开她上衣的一只纽扣,然后把手迫不及待地伸进去,胡乱揉搓着,揉搓着。卫妹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看到明成站在门口,卫妹眼神一下直了,继而狂叫了一声,脸部肌肉急剧地抖了几下,猛地转身朝男人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扑到对面的铁皮床上痛哭起来。
明成愣了一会儿,似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乡教办室主任站起来,捂着被抓破的右半边脸,讪讪地笑了笑,想从明成身边走过去。明成一把抓住了他,一记闷举重重地砸在他的鼻梁骨上。血猛地喷了出来。溅了明成一身。明成走到卫妹身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贱!”然后大步冲向门口。卫妹猛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哭喊道:“明成,你听我解释。”
明成不理会,甩脱了胳膊冲出门去。
待到冲进无际的黑暗之中,明成没有了一点力气,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双手抱住头,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刚才的情景梦魇般出现在眼前。最令他受不了的不是男人那只丑恶的手,而是卫妹的毫无表情的脸。
明成感到一切都完了,心里似乎有一根柱子“咯叭”一声断了,然后便有许多垃圾倾倒上去,那里成了一座黑暗的坟场。
明成知道自己这回真地完了,从此以后他将赤身露体地流浪于无垠的荒野。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他不会再寻找栖居之地,连举手抵挡一下的动作也不会有了。已经无所谓喜怒哀乐,面对眼前的一切,他只有承受的份儿了,他实在是没有了一点儿抗争的勇气。
“明成。”卫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
明成抬头看看她,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明成,你打我呀!”
“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
“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事与我无关。”
卫妹又哭了,泪水“啪啪叭叭”坠下来,打在明成的头上、脸上。明成忍不住,泪水也流了出来。
“我本打算去找你的,可他到我屋里,说有要紧事要说——
“他是谁?”
“是乡教办室主任。”
“我知道。你和他一起来干什么?”
“我——”卫妹的啜泣声传得很远,黑暗可以遮蔽形象,却从不掩埋声音——“我昨天就想告诉你的,可你不在。昨天下午办过事,回来时我发现你在后面跟着,我就想,这事说出来比不说好,免得你误会。其实我真不想告诉你,怕你伤心,看不起我,说我不择手段,可我更不想让你误会,所以就去找了你。为了转正的事,我几个月以前找过主任,他答应得很爽快,却一直没有行动。前几天,他到家里找我,说有一件事,关系到他,也关系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一趟。县教委人事科的老科长今年六十岁了,到秋季就会下文退休。主任说对于他来说这是个好机会,他一直想调到城里,苦于没有合适的职位才没动。人事科长是个好位子,许多人早就眼巴眼望地盯着。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位分管文教的县领导,如果这位领导肯说一句话,教委和乡政府两头的事一下就解决了.主任过去有个高中同学。现在地区教委当副主任,和这位县领导的关系特别好。主任决定去找他,请他做做县领导的工作,搭个线。主任说如果他当了科长,解决我的事就易如反掌。我问他我去有什么用。他笑笑说,他了解这位老同学年轻时的脾性,如果我去了,往那儿一坐,不说一句话,就可以使气氛活跃起来,把那人的情绪调动起来,好办事。我实在不想去,觉得这样做太下作。是出卖色相。但我实在太想转正了。我想了一夜,决定闯一下.如果没有勇气,不定哪天就给裁掉了。我们是前天下午到的。昨天上午,他自己出去跑了一趟,说不理想。下午,我们一道去了一次。那人的口气有些松动,我看得出来,他没安好心。主任说事情有希望,估计再过一天就可以回去。今天上午,主任邀那人到娱乐城去玩,到了中午,饭菜上好了,却不见了主任。我只好和那人一起吃。没想到他动手动脚的,还说一些肉麻的话。我一气,摔了一个盘子就走了。回到旅社,主任正站在门口等着。听我说了情况,他就去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气急败坏地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脸色很难看,说事情全给我搞砸了,心血和钱财全都白花了,还得回到县里重新开始。他说他一定会如愿,也一定会帮我转正,但是,作为补偿,他得——”
卫妹哭得说不下去了,明成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猜得出那一定是一个凄惨的表情。
“所以,你就答应了?”明成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有,我——”
“可你当时动都没动一下!”明成忽地站起来,卫妹麻木的表情又一次闪现在眼前,令他忍不住哆嗦了几下。
“我想转正呵!”卫妹忽然放声大哭。
明成一狠心,背过身去,一任卫妹的哭声把他的耳朵击打得生疼、他无法忍受卫妹的麻木。卫妹的初衷他可以理解,卫妹这么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他,是为了他和她的将来。他感谢她,但感谢与理解并不等于他可以平静地按爱,并不等于可以就此忘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无法说服自己。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艰苦的生存环境反而培养出异常敏感的自尊。
“明成。我错了。”
“你没错。”
“你原谅我一次。”
“我不能。”
“就这一次。”
“我不能,卫妹,我不骗你,我想原谅你,真的想原谅你,可我做不到。”
卫妹不哭了,她仰脸向天,似乎在寻找一颗她永远看不到的星星。
“你真的不能原谅我?”
“卫妹,你也明白,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原谅的。也许你并没有错,可是,我实在忍受不了你的麻木,你哪怕稍稍反抗一下我都可能原谅你,可你不该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想——转正呵。”卫妹的声音轻得几乎不能听见.
卫妹转身走去,轻轻的脚步声如一张纸落在地面上。明成觉得卫妹也如一张纸,一张随风飘飞的纸。
“卫妹。”明成声音抖抖地叫道。
卫妹回过身来。
“你就不想问问我,我来干什么?”
卫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本来想问的,现在不问了。”
“为什么?”
“没意义了。”
卫妹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明成没有做任何梦,连恶梦也没有一个。
第二天早上,明成和黑马、张浩一起赶到了车站。
一辆回林城的汽车正在启动,张浩要上,黑马拉住了他,说车上太挤,没座位了,等下一班吧。
明成在那辆车后排靠窗的位子上看到了卫妹。卫妹头发有些乱,面容异常憔悴,往日明秀水灵的眼睛陷得很深,一点光彩也没有。卫妹也看到了他,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明成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站外的宽阔的马路。卫妹垂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半个小时后,一行三人上了另一辆回城车。车刚刚开动,王立从站外奔进来,向明成招着手喊:“兄弟,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以降点价的,九折,如何?”
“我再考虑一下,”明成说,“过几天我写信跟你说。”
汽车驶出站口,开过繁华的商业区,上了一条水泥大道。天阴得很厉害,偶尔有几星雨水轻轻地落下来,飘到脏污的车身上,印下几点模模糊糊的痕迹。一辆拉石末的敞篷车从后面赶了上来,超车的一瞬给路面的凹坑剧烈地颤了一下,石末便如暴雨般扑洒开来,一阵疾风猛烈地吹过,天空便从明成的眼前消失了。
明成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透不过气来,眼睛也好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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