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满祈愿的花篮 第20章

  她已经怀上了乔蒂安的儿子。如果这时她能将他抱在怀里,那么孩子的种属再清楚不过了。
  几秒钟之前,小东西还荡然无存,只是一个念头,一种心愿。现在,他已是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完全地孕育在她的体内。斯波兰达将手覆在自己的腹部,手指颤抖着。手掌下面,生存着她的宝贝,她对这一现实感到敬畏。那是她的也是乔蒂安的儿子。
  她蓦地抬起头来看她的夫君。"乔蒂安,"她柔声唤道,"乔蒂安。"
  酣睡中的他听不见她的呼唤声。
  她又捅捅他的肩膀。
  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决定明天早上再告诉他。而现在,这整整一个夜晚,那珍贵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微笑着,再次朝着乔蒂安的胸膛垂下头去,想象着她的宝贝将会是什么模样。他的双眼如雨点般的银色,还是像紫罗兰花的淡紫色?他的头发如王冠般的古铜色,还是浑黑色的?他将继承精灵界的一切权力,还是做一个人?
  她所怀着的小男孩究竟是谁?
  斯波兰达再一次望着乔蒂安,快活得几乎要咯咯地笑出声来,她的双眼打量着他那出色地雕刻出来的脸庞的每个部位。当她凝视着熟睡中的他时,主举回想起他俩的做爱,他俩的圣诞节。她记得她是如何同他相遇,他又如何将她带到这里的桦诗庄园的。她也记得他那频频发作的火爆脾气,以及大笑时那动听的声音。
  她思念着他俩在繁星闪耀的天空中度过的夜晚,两人之间所有的唇枪舌剑,以及两人在他的领地上的驰骋,他骑着马纳斯,而她则骑着蜻蜓。
  她记得有关他的一切,她所知道的一切,以及他俩共享的一切。
  无需他张口,她便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需他显露,她已察觉他的情感。和他分离时,她就会牵挂他。他的喜怒哀乐,也就是她的喜怒哀乐。
  她感到自己已经委属于他,就好像有一条扯不断的线将自己同他缝纫在一起。同他在一起,她是多么幸福。它超越了她以往拥有过的幸福。
  自从她在牧场与他邂逅至今不过两个月时间,但她懂得,和她同乔蒂安天各一方的所有岁月相比,这两个月尤为可贵。
  深沉而有力的情感之河在她的体内流动,它源自于她的心灵,缠绕着他的肺腑。就好像一簇破土而出的缠绵的藤蔓,攀援着自己周围的世界。
  她的耳朵感受着乔蒂安的心脏富有节律的搏动,这是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声音。斯波兰达深情地舒了口气……
  她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知道,她爱着他。
  她从床上飞了起来,悬停在熟睡着的乔蒂安的上方,她的全身散发着明亮的光辉,使屋里就像洒满了午后的阳光。
  她爱乔蒂安,她真的太爱他了。不知怎的,真不知怎的,人类情感的魔术已往在她身上施展出神奇的魔力。
  她想,她的内心将真正地充满欢乐。
  "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她俯身朝着夫君悄悄耳语,"还有爱,有史以来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幸福的夜晚吗,乔蒂安?"
  实在是乐不可支,她像鹰一样变换着各种速度和姿势,满屋飞翔起来,灿烂的星星如雨点般从天花板上落下,每一堵墙如打磨过的银器一般开始放射光亮。
  一瞬间,星星消失了,墙面也停止了放光。斯波兰达一点点放慢速度,停止飞舞。她飘落到地板上,脸色苍白,身躯哆嗦着。
  她的快乐被一种刺心的意识所扼杀。
  她爱着乔蒂安,但是在一个月之内,她必须离他而去。她不能久留这人类世界。倘若不从,她就会死去。
  "死,"她低语着,那字眼朝着乔蒂安睡着的床飘去,"唉,我们那未出生的孩子会因为她而丧生。"
  他俩的孩子,这宝贝是乔蒂安的,也是她的,而她得带着孩子离开他,到霹雳卫郡去。
  她的眼中滴出钻石泪珠,溅落到地板上。她想到了婚约。对于她的曾祖父来讲,很久之前同弗吉尔·特里尼特订下的协议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协议。
  她理解他不择手段地来拯救他的种族,但他并未考虑过那个将成为特别的孩子之父的特里尼特后裔的情感,没有想过那个被选中的人类的男子在失去他的宝贝儿子之后的心情。
  斯波兰达意识到,她也一样没有考虑过。在祈求怀孕的时候,她也和她的曾祖父一样冷漠无情,从未思考过这么一个事实:霹雳卫郡之得将是乔蒂安之失。
  她当初来到乔蒂安这里时,还不懂得爱,这已无关紧要。她现在已经知道什么是爱,因此,她也能够理解,偷偷地带走他的儿子将会毁了乔蒂安。
  她不能将有关小宝宝的事情告诉他。他完全有权知道他将为人父,但是她不能告诉他。
  深沉而无声的啜泣使她屈服。她父亲对爱的描绘只对了一半,她痛苦地意识到。不错,情感可以赋予你深厚而又无法形容的欢快。但就爱而言还有另外一面,黑暗的一面,这一面会带来极度的痛楚。
  斯波兰达潜入了她的闪闪发亮的光雾之中。
  有生以来第一次,抚慰的光环并没有给她带来舒畅。
  乔蒂安和斯波兰达并排坐在餐桌旁,他仔细地观察着妻子。醒来时,他发现她正站在卧室的一扇窗前,透过窗玻璃出神地向外凝望。她承认昨晚睡得不多,此外再未多吭一声。更使他不明白的是,她竟竭力不朝他看一眼。
  他用手抚着她,"真的没有什么事吗,精灵?今天早上你异乎寻常地平静。"
  她只盯着自己的盘子,好像这精致的瓷器是世上值得一年的最有趣的东西。"不,"她低声说,"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这谎言扎得她双眼泪水涟涟。她连忙眨眨眼睛挤掉钻石泪珠,以免乔蒂安看见。
  "施鲁斯伯里牧师驾到,爵爷。"一个仆人报告着走进屋内,"牧师要求与你见一见。"
  乔蒂安心中掠过一丝敌意。牧师多半是来暗中窥视他和斯波兰达的,当然,他会找借口说是圣诞节募捐而来。
  圣诞节,乔蒂安想,他不能在这神圣的日子里打发他走,"让他进来。"
  一会儿,牧师便走进餐室,"爵-爵爷,圣-圣诞快乐。"
  乔蒂安过去从未听到过这位饶舌者如此结结巴巴地说话。多年来,数小时的教堂布道和在整个地区不断地说长道短,牧师已经练就出如簧的巧舌。"我想你是来收集捐物的吧,牧师?"
  牧师摇摇头,"我是来-来告-告诉您,我将不再能-够继-继续担任桦诗庄-园牧师之职。我-因为一些奇怪和不幸的原因,我好像-像失去了体-体面地说-说话的能-能力。作为牧师,我得于每个礼拜日布道,然而我不-不能带着口-吃的毛病布-布道。"
  听着他结结巴巴的说话声,乔蒂安心头掠过些许怜悯,但仅是些许而已。此人言语上的受损会有效地减少他那火速传播的闲言碎语。乔蒂安为此感到庆幸,因为不少人吃过施鲁斯伯里牧师散布的谣言的苦头。
  "我会让你得到一份丰厚的退休金的,牧师。"
  "谢谢您了,爵-爵爷。别了,再次祝您圣-圣诞快乐。"
  "你对此有何感想,斯波兰达?"牧师走后,乔蒂安问道,"英国最尖刻的舌头之一失去了它的利刃。"
  "哎。"她喃喃道,再次避开他的目光。
  乔蒂安决定让她独自去沉思一会儿。他一抬头看见厄尔姆斯特德正站在餐具柜旁。男管家一只手拿着一只微小的沙蟹,另一只手按摩着自己的头。
  乔蒂安感到奇怪,好像这人患上了某种发痒的头疹,"厄尔姆斯特德,你在干什么?"
  厄尔姆斯特德因终于引起了公爵的注意而一哆嗦,他微笑道:"我正在整理头发,爵爷。"他得意地宣布。沙蟹夹了一下他的拇指,他脸部的肌肉微微地一阵抽搐。
  "你的头发,我看到了。"然而乔蒂安根本没有"看"。天哪,他们一个个都出了什么问题?斯波兰达一言不语,而厄尔姆斯特德正整弄着他并不存在的头发!
  "是的,我的头发,尊敬的主人。"厄尔姆斯特德说道。他离开塞得满满的餐具柜旁自己的位置,走向餐桌,弯下身去让公爵看清他的头。
  乔蒂安无法相信他最终看到的东西。在厄尔姆斯特德的头上,有一屋深棕色的细毛。虽说它并不长得足以让他去整理,然而它确实和头发没有什么两样。
  "它确实是头发,安伯维尔老爷!"厄尔姆斯特德声明道。他抬起手来,再次拍拍这精细的黑色软毛,满脸堆笑。"昨晚在正子夜时我注意到了它,而且我……哦,原谅我,尊敬的主人,我并不想再说下去了。"
  "请继续说下去。"
  "我实在是太激动了。"厄尔姆斯特德脱口而出,"爵爷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头发。在我还是个年轻人时,我就开始掉发。看着它长成黑色,就好比一种心愿变成了现实!而且没有一缕灰发。谁能想到一个在我这样年纪的人会长出灰发?有谁呢?而且,我新长的头发和我年轻时的头发颜色一模一样。"
  一个心愿变成了现实,乔蒂安静静地重复着。他的目光移到了斯波兰达身上。她脸上的一种表情准确地告诉他,她已经做了些什么。
  "今天是圣诞节,厄尔姆斯特德。"她说道,避开乔蒂安的眼睛,反而看着咧嘴而笑的男管家。"确实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日子。"——当一个侍者向她的盘子里盛水果时,她停顿了一下。——"所以,为什么你的心愿不能变成现实呢?我完全可以肯定,你的新头发会继续增长、变厚。"
  厄尔姆斯特德将沙蟹推入口袋,继续按摩着他毛茸茸的头部,"我——"
  "他身体好了,安伯维尔夫人!"弗劳利太太叫嚷着冲进屋里。"弗劳利先生终于好了!"她来到桌边,高大的身躯由于快乐而颤动着。
  "弗劳利太太。"乔蒂安喝道,对她喧闹的话语和不得体的举止略有些不快。
  她咬了咬下唇,"原谅我的鲁莽,尊敬的主人。可是我丈夫一个多月来身体一直不好,他的心脏如此衰弱,医生断定他不久就会死去。"
  "对此我感到抱歉。"乔蒂安说,当另一个仆人在他的盘中添上薄薄的嫩牛排、用浓厚的溶开的奶酪覆盖着的鸡蛋以及闪闪发亮的炒洋葱时,乔蒂安将身子朝椅背靠了靠。
  "噢,然而他现在可好了,尊敬的主人!"弗劳利太太称道。她拉起公爵夫人的手,用自己胖乎乎的手指捏着夫人纤细的手指。"他已经恢复元气,安伯维尔夫人。昨晚,时钟敲了十二下,他从床上起身,索要食品和饮料,要我尽快给他弄来!今天早上,他同我满屋子地来回跳舞,庆祝圣诞,身体真棒,又一轮四十六年的婚后幸福!哦!尊敬的主人,这只是一个心愿——"
  "却成了现实。"乔蒂安再次扫了斯波兰达一眼,说道。
  "我真为你和你的丈夫感到高兴。"斯波兰达细声说道。
  "你可以和你丈夫一起呆上一天,弗劳利太太。"乔蒂安宣布,"今天桦诗庄园的房屋无需打扫。厄尔姆斯特德,你也可以休假一天。"
  "哦,不过在你离去之前,请给我留下这只蟹。"斯波兰达请求道。
  "当然,公爵夫人。"男管家回答。"我发现它在厨房的一盆水中游来淳去。它肯定是随着昨天送来的鲜鱼来到桦诗庄园的。"他从口袋中拉出那只蟹,将它放在公爵夫人的奶油杯旁。
  蒂里舍斯从一旁急忙奔到桌边,又匆匆离去。
  "告诉泰西和所有其他仆人,他们今天也都放假。"乔蒂安补充道:"祝你们大家都过一个快快乐乐的圣诞节。"
  一时间,家仆们都直愣愣地看着公爵,对他这一异常的慷慨感到吃惊。接着,不一会儿,餐室里的仆人已经一个不剩,每个人都急于和家人及朋友投入到庆贺圣诞的活动中去。
  "那是一个非常友善的举动,乔蒂安。"斯波兰达赞扬道。
  "是的,不过你是否注意到,我一直拖延到我们吃上早饭才放他们走?"他想用这句话来逗她发笑,可她只是拿起她那把纯银餐叉,动手在盘子里拨弄起葡萄、橘子块和樱桃来。
  "斯波兰达,你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我想知道是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从未看见过你那么高兴过,到处跳舞、飘荡,一会儿咯咯大笑,一会儿抿嘴微笑,纵情享受着你的人间的第一个节日,而今天正是圣诞节,你这样子看上去好像是你的世界被砸得粉碎似的。"
  "粉碎,"她若有所思地说。真是对她的心境的准确描绘。
  她强迫自己正视他那关怀的目光,"让我们去看看我的母马好吗?乔蒂安?"
  "是它在烦你的心吗?是因为你没有见到你的第二件圣诞礼物这桩事情吗?"他往嘴里塞了三口鸡蛋,将餐巾扔到桌上,站起身来。"我们去晨骑吧。"他说着,帮助斯波兰达离开椅子。"我不敢保证它会像昨晚的那一次一样愉快,不过我们得试试。"
  斯波兰达一语不发,跟着他走下楼,换上蓝色的天鹅绒女骑装。
  "你赤着脚骑马?"看着她从长长的裙子底下隐约显露的裸着的脚步趾,乔蒂安问道。
  望着斯波兰达将脚伸进他为她买来的软皮靴子,乔蒂安发现她很不对劲。直至今日,她还固执地拒绝在脚上套一副长统袜。
  "斯波兰达,"他抓着她的肩膀说道,"我一定要你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使你这般苦恼?"
  她强迫自己面对他那尖利的目光,"让我告诉你吧,昨晚我睡得很少,乔蒂安。"她淡然说道,"我只是太疲倦了。"
  "那么今天早上你不想骑了吗?"
  "我想。"
  乔蒂安注意到,她看上去依然不很热情。他想试试接吻能否使她产生一些闪光,他将她拉向自己,将嘴歪着扣在她的嘴上。
  斯波兰达明白他的意图,然而他的吻所给予她的力量并不会改变这一事实:她不久将被迫离开他,而且还要带走他的儿子。
  "你没有发光。"乔蒂安生硬地说。
  "发光?"
  "当我吻你的时候,你总会微微闪光的。"
  天哪,那人怎么没完没了地向她发问?"我是——"
  "累了。"
  "嗯。"她使出很大的劲向他微笑着。
  他一眼看出她是在强作笑颜,但又想不出办法让她说出令她心烦的事情。她对他隐瞒了什么事情,这使他感到心灰意冷。
  他护着她下楼,期望她那头新得的母马能使她快活。"瞧,斯波兰达,下雪了。"他说。当他们走出屋子时,看到天空中飘下雪片来。"圣诞节里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它使人想笑,你说呢?"
  "嗯。"她擦着鞭梢上的雪花。
  "那么你为什么不笑?"
  再一次地,她装出欢乐的笑容。
  再一次地,他看出她在假装。"我想你喜爱大自然。"
  "我喜欢。"
  她老是死气沉沉的样子使他开始失去耐心,他感到一阵恼怒。他带着她走向马厩,不再多说一句话。"赫伯金斯,给公爵夫人的母马装鞍,一定要用我先前送来的马鞍和马勒。"
  "是,老爷。"赫伯金斯应道,他的声音粗嘎刺耳。他很快将那匹漂亮的栗色母马牵出马厩。"那是匹好马,年壮而又有灵气,而且温顺得连小孩也能骑。我已经伺候了它一上午。"他笑着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拥有新玩具的小伙子一样。"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母马油亮的颈毛,想知道公爵和公爵夫人是否会注意到他的口吃病没了。"我想老爷和夫人能够不费事地听我说话了,今天早上我的喉咙有些嘶哑,昨晚麦伦克劳富特子夜的钟声将我敲醒,我躺在床上埋怨所有的声音,余下的时间主少我的狗交谈。如此好几小时单方面的谈话使我的嗓子哑了,就是这样弄成的。"
  乔蒂安从来没有听过赫伯金斯如此侃侃而谈。他的口吃病经常令他缄口不语。
  他的口吃病……什么口吃病?
  又一个心愿成为现实。桦诗庄园的精灵的回报。他思索着。"我想,任何一个人,只要没了口吃病,就会沉溺于滔滔不绝的言谈之中。"
  赫伯金斯咧着嘴笑道。"病没了,尊敬的主人,自从我孩提时学说话开始我就口吃。我得了这毛病而现在没了。真是个从天而降的奇迹。"他哼着曲子,将母马牵到牲口棚的一端,和三位装鞍的小伙子一起,手脚利索地为母马装上鞍座,套上笼头。
  "施鲁斯伯里牧师。"乔蒂安仍然注视着赫伯金斯,低声说道,"今天早上牧师说话结结巴巴,斯波兰达,是你将赫伯斯金的口吃病转到了他的身上?"
  "嗯,那是我干的。"
  "把痛苦转移到庆受惩罚的另一个人身上,这就是精灵们如何帮助人类摆脱生理疾病的办法吗?"
  "嗯,那就是我们的做法。"
  乔蒂安起初点点头,但又停住,"你是说你也将弗劳利先生衰竭的心脏给了什么人?"
  "不,虚弱的心脏会要了那个接受者的命。我决不会做这种事。弗劳利先生可以通过另一种力量得到医治。一种能够听见弗劳利太太祈祷的万能的力量。"
  "那么厄尔姆斯特德的头发呢?还有你把泰西脸上的胎记也带走了么?"
  "我还没有找到应该承受泰西红色胎记的什么人,不过,厄尔姆斯特德的秃头现在属于——"
  "马来了,公爵夫人。"赫伯金斯牵着马走过来说道。他将缰绳交给夫人后,又去为马纳斯忙活了。
  "你那母马的名字叫秋火。"乔蒂安说,"那恰好是它的外套和你的头发的颜色,斯波兰达。我想你会喜欢它的,可是你看着它时连笑都不笑。"
  "和它在一起我很愉快。"
  他看不见她双眼中有一丁点的闪光,也没有热情的冲动。
  这使他恼火。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提起她消沉的精神,可她仍然没有反应。好!好!如果她继续为了那些她拒绝让他知道的原因而生闷气,那对他真是没说的了。
  他转过身去,走出牲口棚,"祝你骑游快乐。"
  "你不骑吗,乔蒂安?"
  "我想两人在一起我不会快活。"
  他向庄园的府邸迈步走去,走一步,火气大一步。昨夜和今晨之间,斯波兰达见了什么鬼了?
  他咒骂这女人不信任他,不给他帮助她减轻忧愁的机会,她的悲伤,她的恐惧,还有不管什么样的该死事情。她也强迫过他谈论他的烦恼,不是吗?是的,她这么做过,而现在则是她透露令她忧伤的原因的时候了,但她却拒绝遵从。
  他回到府邸,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决心不再去想斯波兰达。他往办公桌前的椅子里一坐,开始整理一大堆商务报告,其中一封加有封缄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随即认出信件封口上盖的是珀西瓦尔·布拉克特的饰章。凶恶的预兆游遍了他的全身,他撕开来信,看到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就是昨天。
  读着下列文字的每一行,他的心窝里揪起一阵狂怒。
  乔蒂安:
  我曾想对你的婚礼表达我最美好的祝愿。不过我想现在这种良好的祝贺已无必要。显然,你是如此纵情地享受着你所选择的婚姻生活,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伴你的新娘,而不是用于投资。要不是这样,我对格洛珊斯特果园的拥有权不会唾手而得。
  祝你和安伯维尔太太圣诞快乐。
  您的真诚的
  珀西瓦尔·布拉克特
  好像能从信纸里挤出血来,乔蒂安慢慢地将信捏成一个紧紧的纸团。"他得到了果园,"他想气冲冲地大声说道,"就从我的鼻子底下,他得到了它们"他把手指用力插入头发,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穿过屋子,将面前一只脚凳一脚踢开。站在窗边,他真想一拳击穿窗玻璃。
  珀西瓦尔没有正当的理由获得那座赚钱的果园。
  没有,只有一条。
  乔蒂安紧紧地咬住牙根,以致整只脑袋突突作痛起来。自从娶了斯波兰达,他扮演了一个傻瓜的角色。不,在这之前,他就变了,从在牧场和她相遇开始。是的,从他张着四肢躺在荒芜的地上凝视着她的眼睛时开始,他的心思只在她一个人身上。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巴林顿对伊莎贝尔的爱。
  "爱。"乔蒂安嘟哝着,这字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吱吱嘎嘎作响,使他重新决定将这破坏性的情感围困起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后耸耸肩膀。情况就要变了,他发誓,大大地改变。他不再会疏于工作,疏于他作为桦诗庄园公爵的责任,他将为挽回由于父亲对伊莎贝尔的迷恋而造成的安伯维尔家族名望和财产的损失而劳作不息。如果他允许另一个女人再对它们作出危害,他将遭受谴责。
  一旦斯波兰达骑游归来,他将公然向她声明,她不能再以任何方法、形态、形式来打搅他。他不需要她的甜甜微笑、她的朗朗大笑、她的亲密陪伴以及他过去极为愚蠢地享受的任何其它东西。
  他只需要从她那里得到一样东西。
  一个继承人。
  斯波兰达在一条清冷的、泛着水泡的小河旁将秋火勒住,小河穿过环绕着桦诗庄园的树林。下马以后,她轻轻地抚摸母马光滑柔软的耳朵,让它饮上一口清纯而晶莹的河水。
  她在思考她的骑游。赫伯金斯曾经告诉她,只要乔蒂安生气或者发火时,他就会牵出马纳斯,穿过乡村疾驰一阵,野外的骑游常常可以消除乔蒂安的火气。期望这样的游骑能给她带来一样的效果,斯波兰达骑着秋火跑遍了整个安伯维尔领地。
  然而,她还是陷于深深的苦恼之中。
  她放下缰绳,轻步走向一棵粗壮的栎树,当她正要在白雪覆盖的地上坐下时,她看到湍急的河水上面出现了一个火环。
  "哈莫妮。"当她的妹妹从火环中显现时,她小声叫道。
  哈莫妮身穿埃米尔送给她的镶着宝石的缎子披风,走近栗色母马,很快地用它的鬃毛打出无数个精灵模样的结来,"哦,那太好了,"她惊叫道,"我从未对……闹过一点点恶作剧,甚至一点都不记得!"
  她等待着斯波兰达责骂她,但她姐姐却一声不吭。这时,哈莫妮看到了斯波兰达脸上的泪珠,钻石泪珠在令人目眩的白雪映照下,耀眼地闪着光。
  "怎么啦?"斯波兰达用鼻子吸了口气说道,"妹妹,你为什么不笑,不跳舞,不歌唱?当你看见我悲伤时,你总是这么做的。"
  在善良与罪恶之间,哈莫妮苦恼不堪。出于她的本性,她将快乐寄托在斯波兰达的痛苦之上。但是她的另一方面——她还刚刚开始意识到它的存在——又引起她的一阵同情。
  "你为什么要哭?"她强迫自己用冷漠的声音问道。
  一种吐露内心悲戚的深切需要使斯波兰达道出了她的不幸,"我已经怀上了乔蒂安的儿子,而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我必须离开他,并从他身边将孩子带走!"
  "你怀孕了?那太好了,斯波兰达!孩子将为霹雳卫郡带来力量,我得赶快去告诉父亲!"
  "等等!"斯波兰达大声叫道,从她坐的地方飞了起来,在潺潺流动的小河上面追上哈莫妮。"不要告诉他,哈莫妮,我在人间还得呆上一个月时间,如果你将小孩一事告诉父亲,他会强迫我立刻返回到精灵国去!他告诉我,我将嫁给乔蒂安那天,你听到过他说了些什么?你听见他说过,如果没有必要,他不会让我在人间多呆一刻。"
  哈莫妮盯着她的姐姐,她从未看到过斯波兰达如此激动不已,"你是说你不想回到霹雳卫郡去?"
  "嗯,这正是我想说的。"
  "但是为什么呢?那是你的家,姐姐,你属于那里!"
  斯波兰达转过脸去。
  "斯波兰达?"
  "我……我爱乔蒂安,哈莫妮,我无法想象要永远和他分离。"
  这时,哈莫妮重新燃起火来,她剧烈地燃烧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将火焰闷灭。"一切都不可更改了吗?"她大声嚷道,"你能永远成为第一个,斯波兰达?去做、去参与、去理解每一件需要去做、去参与、去理解的事情的、第一个精灵?"
  斯波兰达在空中旋转着,她再次面对她的妹妹,"你在说些什么?"
  "我想做懂得什么是爱的第一个精灵!"
  妹妹的嫉妒和恼怒刺痛了斯波兰达心中最后一处尚未动情的地方。一股势不可挡的情感激流破坏了她体内所有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缩小,从空中跌入了冰冷的小河深处。
  "斯波兰达!"哈莫妮尖叫道。阴寒的恐惧感几乎将她冻成固体,但是随之作出的决定使她纵身跳入凛冽的河水中。一旦觉得寒冷的河水吞没了她时,她的魔术又将她转换成液态,使她可以毫不费力地随着奔腾的水流漂动。
  在水下,她拼命寻找着斯波兰达。她顺着河水向下漂去,漂过河床,漂过堆堆卵石,漂过串串水草。
  分分连着秒秒,没完没了。她依然不见姐姐的踪影。她眼泪汪汪,打着旋涡的流水立刻将她双颊上的钻石泪珠夺走。
  希望消失了,就像一颗露珠受到灼热的太阳光线的拷打。斯波兰达走了,这时,失去姐姐的痛切之感紧紧揪着哈莫妮的心脏,几乎使它停止跳动。
  "斯波兰达。"她轻声呼唤,她的呼唤将水泡送到了河水的表面。她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她开始浮出水面。
  然而,一群彩虹色的鱼儿马上围住了她,咬住她的液态形状不放,然后又从她身边急游而去。哈莫妮被它们奇怪的举动搞糊涂了,她看着它们游向一堆掺着些许卵石的沙丘,在那里它们用嘴和尾巴掀动起沙粒来。
  哈莫妮立即意识到,鱼儿们是在告诉她,斯波兰达被埋在了湿沉的沙子里。她加入到鱼儿当中,将姐姐从咕噜作响的游沙中用力拉出,动作比湍急的河水还要书刊号。她将斯波兰达护在胸口,洲出了飞溅的流水。
  哈莫妮将她安放在河岸上,把自己变换成另外一种火球,伸出火焰,舐着仰卧的斯波兰达。
  灼热很快拯救了斯波兰达,她喘息着坐起身来,拂去粘在脸上的湿淋淋的头发。
  "你这个愚蠢、古怪、荒唐可笑而又丧失理性的家伙,比一群下贱的笨蛋还要傻!"哈莫妮怒气冲天地叫嚷道。"你好大的胆,竟敢这样吓我!为了设法救你我差点儿被淹死,斯波兰达!如果我稍微有点知觉的话,我会把你留在水下的坟墓里的!"
  斯波兰达很快恢复了意识到记忆,"我——"
  "你竟然会去死!"哈莫妮讨厌她摇晃着的头,"而且全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人!"
  "乔蒂安。"斯波兰达轻声说道,"我爱他,哈莫妮,然而我又得离开他!"
  "你仍然能够经常见到他,斯波兰达!在你和他相遇之前,你总是一直注视着他,你不记得了吗?"
  "那不是一回事。我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父亲决不会答应这样的事情。"
  斯波兰达眼中的钻石泪珠夺眶而出,哈莫妮抡起手来,打了她姐姐一大巴掌。"快不要再哭哭啼啼说这件事了,斯波兰达,听着我说!"
  斯波兰达从忧伤中震惊过来,她停止了哭泣,用一种困惑和希冀的神情注视着她妹妹。
  "像你这样个傻瓜,叫你一声'姐姐',我真感到难为情,"哈莫妮厉声说道,"假如解决你的难题的办法是一条吞火吐焰的龙,它会跳将出来,将你烧死!"
  "办法?"斯波兰达问。
  现在少许平静了些的哈莫妮,躺在沙地上,望着带霜的树枝在她的上方摇曳。当她拿定主意让斯波兰达自己去猜测解决办法时,嘴唇上出现了调皮的微笑。"埃米尔和我相爱了,"她得意洋洋地宣布道,"这就是今天早上我要来告诉你的消息。昨天晚上,我们离开桦诗庄园,乘坐一艘漂亮的帆船在地中海上游览。晚风阵阵地吹来,饱满的风帆将我们带向大海的远处。在甲板上,埃米尔将我搂在怀中,亲吻着我,告诉我他爱我。你一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难道你不懂吗,斯波兰达?"
  斯波兰达痛苦地点点头,"它意味着你能够永远留在人世间。埃米尔的爱将使你生气勃勃,安危无恙,因为人类之爱是最有效的魔术……最有效……"她从河畔腾空而起,飞回寒冷的天空。"哈莫妮!天哪,我怎么会这样傻!"
  "对你来说,它总是来得自然而然。"
  "你知道我得做些什么,妹妹?"
  哈莫妮骨碌碌地转着眼珠,"我一点也猜不出。"
  "我将去赢得乔蒂安的爱!不管怎么样,我要让他同我相爱,然后我就无须返回精灵国。"
  "实在是个绝妙的主意。"哈莫妮答道,她打了个呵欠。"真奇怪,我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这过别忘了,尽管乔蒂安的爱可以使你不必返回精灵国,但你还须征得父亲的准许,让你留在这里,而你知道父亲是会怎么做的,斯波兰达。"
  斯波兰达愿向由哈莫妮的告诫引起的忧愁屈服。她一定能够以某种办法和形式,说服他的父亲准许她留在人间。"我会处理她我所面对的难题的。"
  "你还有另一个难题,那就是你有责任将你现在怀着的孩子交给霹雳卫郡,"哈莫妮提醒道,"婚约的内容不可改变,我们的生存有赖于这孩子,斯波兰达,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更改这个事实。如果你的孩子继承了精灵国的所有权力,某一天他将成为霹雳卫郡的国王。父亲决不允许一个未来的国王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除非那是他的王国。"
  斯波兰达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但是——"
  "一旦你赢得了乔蒂安的爱,向他说明一切,告诉他……嗯……告诉他你将给他一打的孩子。当然,如果他知道你能给他另外一屋子的子女,他不会为失去一个而难过。此外,我可以肯定,如果父亲忍心让你和乔蒂安呆在一起,他同样也会决定允许乔蒂安和这孩子往来,既可在霹雳卫郡,也可在桦诗庄园。使乔蒂安变小以便让他能够进入我们的世界,那是件简单的事情。"
  斯波兰达深深知道她丈夫决不会同意让他的儿子在精灵国中养大。这男孩将是他的继承人,桦诗庄园下一任的公爵,为了照管这孩子,他会亲自去和邪恶展开斗争。
  斯波兰达唯一希望的是爱的力量能够求索,寻找并交出那个难题的答案。
  现在,她将集中精力去获得乔蒂安的爱。她迅捷地跨上秋火,向哈莫妮挥手告别,喝令母马快步跑回马厩。
  将马交到仁慈而能干的赫伯金斯手里后,她疾步走过铺着卵石的小径,穿过院子,不久便到了府邸。
  "乔蒂安?"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叫着,"乔蒂安?"
  她使出魔法飞速探看一间间的屋子,寻遍了整幢楼房,终于在他的办公室进而找到了他。"乔蒂安。"她大声叫道,满脸堆着笑容朝着他的办公桌轻步迈去。"昨晚对我来说发生了一些极不寻常的事情,而我——"
  "坐下。"他从办公桌后望着她。
  "我想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却发生了。昨晚,你看——"
  "坐下。"
  "我同弗劳利太太、厄尔姆斯特德、赫伯金斯说过话,就在昨晚,我感受到了他们对我描述的所有症状。你睡着以后,我开始感受——"
  "最后再说一遍,坐下。"
  他的高声叫喊震慑住了她。这时她正要请求他尽量地爱她,她不想加深与他的对立,于是她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看来我得为我今天早上的古怪举止向你道歉,"她平静地说着,"我并不想惹你生气,夫君。如果我已经使你不高兴了,我请求你原谅。"
  乔蒂安移开文件,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向前倾着身子,"我有一些话要和你说,斯波兰达,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听着,你——"
  "我也有一些重要的话要和你说,我已经爱上了——"
  "你打断了我。"
  "嗳,我是打断了你。不过我要说的话是那样地至关紧要,我怕我会忍不住的,如果我不能告诉你有关——"
  "当我不睬你了的时候,你或许就有话要说了。现在,谈谈你一旦有了奇怪念头就进入我的办公室一事……你将不能再——"
  "我已经爱上你了,乔蒂安!"由于过于激动,过分期盼,斯波兰达再也坐不住,她轻轻推开椅子,"我没有想到过一个精灵也能感受如此深切的感情,然而我已确确实实地坠入爱河了。"
  她在乔蒂安的办公桌上方飞翔着,头发全部飘落在他的文件、墨水池以及台灯上。"我感到你我之间有一条牢固的纽带,就好像我已真正依附于你。当我和你不在一起时,我便若有所失。有好几次,在你张嘴开口说话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你将要说的话。当你高兴、悲伤和忧愁时,我也感到高兴、悲伤和忧愁,乔蒂安。"她柔声说道。眼中充满了璀璨的幸福光泽。"对我来说,和你相伴的短短日子,胜过了和你分离的悠悠岁月。"
  乔蒂安倒抽了一口气。他曾经要她爱他,他们在空中做爱的那个晚上要她爱他。
  而现在,她爱上他了。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乔蒂安?"
  他继续望着她,仍旧为她的宣言而感到吃惊,"你爱我?"
  "嗯。"斯波兰达深深地吸了口气,满怀着世界上所有的希望,指望着他能应允她向他提出的请求。"因为我爱你。"她柔声细气,吞吞吐吐地说着,"我想请你也以爱相报。"
  乔蒂安浑身僵直,眼珠是他全身唯一活动的部分。他瞅了一眼被他已捏成一团的珀西瓦尔·布拉克特的信。还有果园,它的失去就是因为他对斯波兰达的那该诅咒的软弱。
  然而现在她却要他爱她?
  他几乎要想大笑,但他没笑,而是从椅子中站起身来,径直走向屋门。
  "乔蒂安?"斯波兰达叫着他,一种朦朦胧胧的惊恐败坏了她的欢乐。
  他在门槛上止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你会尽量地爱我吗?"斯波兰达问,"请你务必爱我,夫君?"
  他的下颌一阵痉挛。
  "不。"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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