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教训她,要她放谨慎些。她不是坏女孩,可是叫人讨厌。用不着她到处管闲事。又没请她来,她干嘛死缠着我们?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叫她滚蛋了!再说,她头发那个样子,我很讨厌,看上去很不正经。”
阿尔贝蒂娜与我说话时,我凝望着她的双颊,心里琢磨着:她那脸蛋会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颊不是鲜艳,而是光滑,连成一片的粉红,稍带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带着一层蜡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对某一品种的花朵极为热衷一样,我对那双颊产生了狂热。
“我从前没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说。
“你今天倒对她看得很仔细,人家简直要说,你想给她画像呢!”她对我说。明明我此刻仔细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这也无法叫她情绪平息下来。“不过,我不认为她会讨你喜欢。她一点不会调情。你大概喜欢会调情的姑娘吧,你!无论如何,她再也没有机会耍粘乎,也没有机会叫人甩开她了,她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别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吗?”
“不,就她一个人。她和Miss①,因为她要补考。她得闷头用功了,这可怜的孩子。我向你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能会撞上一个好题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个女友就碰到过《叙述一下你目击的交通事故》这样的题。嘿,真是好运气!可是我也认识一个姑娘,她要阐述(而且还是笔试)的题目是:《在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②之间,你更喜欢谁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这个题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说吧,就不该向女孩提这样的问题。女孩应该和别的女孩关系密切,而不应该认为她们应该找男士作朋友(这句话向我表明,接纳我进那小帮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浑身颤抖)。不过,不管怎么说,即使向一些年轻人提出这个问题,人家能找出什么话来说呢?有好几位家长都给《高卢人报》③写了信,抱怨这类题目太难了。更不象话的是,在一本得奖最佳学生作业集中,这个题目竟然作了两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决于考官。有一个考官要求回答说菲兰特是个交际老手,溜须拍马,骗子;而另一个考官则要求回答说,不能不赞美阿尔赛斯特,但是由于他太好寻衅,脾气太坏,要作朋友嘛,最好还是挑菲兰特。连老师之间意见都不统一,你怎么能叫可怜的学生搞清楚呢?这还不算,问题是一年比一年难。希塞尔恐怕非得走后门才能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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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英国女家庭教师。
②莫里哀喜剧《愤世嫉俗》中的两个人物。
③该报的思想倾向为反动和保皇。自1882年阿尔图尔·梅耶重任该报社长以来,在使君主主义者归附布朗基主义上起了重要作用。阿尔贝蒂娜的这句话,除了告诉我们邦当家里阅读这份报纸以外,还给我们一个信息,就是她的排犹主义思想从何而来,因为《高卢人报》是坚决反对宣布德雷福斯无罪的。
我回到旅馆,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来,我央求她让我出去远游一次,条件很好,时间大概是四十八小时。与外祖母吃了午饭,叫了一辆马车,吩咐将我拉到火车站去。希塞尔在车站看见我,大概不会感到惊讶。待我们在东锡埃尔换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便有带单独过道的车厢。待Miss打盹时,我就可以将希塞尔带到僻静的角落去,与她订我回巴黎以后的约会,我尽量赶快回巴黎。然后根据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说不定我会一直将她送到冈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车回来。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间曾经长期犹豫不决,又想钟情于她,又想钟情于阿尔贝蒂娜,又想钟情于那个明眸少女、又想钟情于罗斯蒙德,她会怎么想呢!既然我与希塞尔彼此有情,即将结为同心,我对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况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已经不喜欢阿尔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见她对我扭过头远去,为的就是我与希塞尔说话。在她那赌气垂下的头上,脑后的头发与别处不同,颜色更深。头发闪着光,似乎她刚刚出水。这使我想到一只落汤鸡,这样的头发使我从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心灵的体现,与迄今为止那略显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脑后闪亮的头发,有一阵,我能从她身上看到的,就是这个,我继续看见的也只有这个。有的商店在橱窗里这次陈列着某一个人的这张照片,下次又陈列出她的另外一张照片。我们的记忆与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来说,在一段时间内只有最新的照片摆在那里供人观看。
车夫扬鞭催马,我倾听着希塞尔对我道出的细言软语,这完全是从她那嫣然一笑和伸过来的手中衍生出来的。这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处于还没有钟情于人而希望钟情于人的阶段,我不仅心怀肉体美的理想——诸位已经看到,我从每个过路女子身上远远辨认出这种理想美,但这过路女子距离要相当远,以便她那模糊的线条与这种认同不要发生矛盾——而且心里怀着一个精神幽灵。这幽灵随时准备化身为人,那就是即将钟情于我,即将向我道出爱情喜剧台词的那个女郎。这出爱情喜剧,自童年时代起,在我头脑中已全部写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爱的少女全都一样愿意扮演这出戏,只要她们外形过得去。在这个戏中,不论我召来创造这个角色或重演这个角色的新“星”是谁,剧本,剧情变化,甚至戏文,都保持着不变的形式。
虽然阿尔贝蒂娜并不热心为我们介绍,过了几天,我还是认识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帮子人。除了希塞尔之外,她们依然齐集在巴尔贝克(由于在车站道口前马车停留时间很长,加上列车时刻表的变化,我没有赶上火车,我抵达车站时,火车已开走五分钟了。再说,这时我已经不再想着希塞尔了)。此外,我也认识她们的两、三位女友,是应我的要求,她们给我介绍的。这样,通过一个少女再认识另一个少女,希望与这个新认识的少女一起得到快乐,于是那刚刚认识的一个,便好似通过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种的玫瑰花了。在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个花冠一个花冠地溯源而去,认识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乐,又使我转回到通过哪朵花认识了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夹杂着向往和新的希望。
过了不久,我就终日与这些少女相伴了。
可叹!在最鲜艳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无法觉察的小斑点来。今日绽成花朵的果肉,经过干燥或结实的过程,会变成籽粒。对于一个老练的人,这无法觉察的数点已经勾画出籽粒那不变的、事先已经注定的形状。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一艘船,如醉如痴。涟漪以其优美的姿态吹皱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动不动,可以入画,因为大海是那样平静,根本感觉不到海潮的汹涌。那船只犹似涟漪。在注视人的面孔的一瞬间,人的面孔似乎是不变的,因为这面孔演变的进程太慢,我们觉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这些少女身旁的她们的母亲或姑母,就能衡量出这些线条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走过了多少距离。一般来说,其丑无比的家伙在内部引力下,这些线条已经到了目光无神,面庞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再也沐浴不着阳光的时刻。即使在那些自认为完全摆脱了自己种族束缚的人身上,犹太爱国主义或基督返祖遗传都是根深蒂固而且无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那盛开的玫瑰花之下,与上述思想根深蒂固,无法避免一样,隐匿着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肿的身躯。这个,她们自己也不知不晓,将来是要伺机出现的。那时会叫人大吃一惊,但是实际上已在后台随时准备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场了,正像什么德雷福斯主义,教权主义,民族和封建英雄主义,一俟时机呼唤,便骤然从先于本人个性的本性中跳出来一样。一个人中将这本性分辨出来。甚至在精神上,我们也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其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思想,象某种隐花植物,某种禾本科植物一样,事先便拥有某些特点,而我们以为这些特点是选择而来的。我们只抓住次要的观念,而意识不到首要的原因(犹太人种,法兰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产生出次要的观念来,到了希望的时刻我们会将这首要的原因表现出来。有的观念我们觉得似乎是思考的结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卫生而得来。正象蝶花科植物其形状来源于其种子一样,说不定不论我们赖以生存的观念也好,我们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从我们的家庭传下来的。
就象一株花期成熟时间各异的植物,在这巴尔贝克的海滩上,我从那些老妇人身上,看到了坚硬的籽实,柔软的块茎。我的女友们有一天可能就要成为这般物品。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此刻,正是开花时节。所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时,我总是寻找借口说我不得空闲。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时才去。我甚至无法找出一个下午按照我对圣卢许下的诺言去东锡埃尔看望他。交际聚会,严肃的谈话,甚至友好的闲聊,如果要占去我与这些少女外出的时间,对我产生的效果,简单就和到了早餐时间,不是带我们去吃饭,而是去看画册一样。我们以为和他们在一起得到乐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妇女,对我们来说,只触及到一个不坚固的表平面,因为我们只通过压缩为这个表平面的视觉感受去认识他们。这种视觉感受朝少女奔去时,则是作为其它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它感官将到她们一个个身上去寻找色、香、味的各种优点,将品尝这各家之长,甚至无需借助于双手和双唇。借助于情欲十分擅长的移植艺术和综合天才,各种感官足以在双颊或酥胸的色彩下还原成手的接触,初次品尝和严禁的接触的感受,会赋予这些女郎甜蜜蜜的坚固形态。在玫瑰园采美或在葡萄田里用眼睛吞食着一串串葡萄时,也是如此。
坏天气吓不住阿尔贝蒂娜,人们有时见她在飘泼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骑着自行车飞奔。虽然如此,如果下雨,我们则到游艺场去度过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艺场简直就不行。我对从来不进游艺场的各位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蔑视到了极点。我心甘情愿地帮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师。我们一般总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领导权的雇员的申斥,因为我这些女友从衣帽间到礼堂去,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从所有的椅子上跳过去不可;回来的时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来不可。她们用美妙的手臂动作保持平衡,一面唱着歌,犹如古老年代里的诗人那样将各种艺术形式揉进这青春年少的时光。对于古老年代里的诗人来说,各种文学体裁尚未分开,他们在一首史诗中可以将农谚和神学训示混杂在一起。我说“我这些女友”,就连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为如此,我第一天时还以为她是充满激情的女孩呢!实际上与此相反,她瘦弱,聪颖,那一年身体极为不适。即使如此,她仍不顾自己的健康,为那个年龄的特点所驱使。在这种年龄,不顾一切,快活时将病人与身强力壮的人混为一谈。
这个安德烈,第一天时我觉得她最为冷淡,实际上她比阿尔贝蒂娜文雅、多情、细腻多了,她对阿尔贝蒂娜表现出大姐姐那种抚慰、温存的疼爱。她来到游艺场,坐在我的身边,与阿尔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绝跳一场华尔兹,甚至在我疲倦时,放弃去游艺场,到旅馆里来看我。她表示对我的友谊,对阿尔贝蒂娜的友谊,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证明她对内心情感体会极为聪慧,令人心情舒畅。这种聪颖可能部分源于她的病体。她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原谅阿尔贝蒂娜的孩子气。快活的事对阿尔贝蒂娜产生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现出来,她不会象安德烈那样,坚决拒绝,而宁愿与我谈天……
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的时刻即将来临,如果我们大家都在一起,阿尔贝蒂娜自己作好准备,然后朝安德烈走过来,说:
“喂,安德烈,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走?你知道的,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
“我不去,我留下来和他聊天,”安德烈指着我,这样回答。
“可是,迪里欧太太请了你,你是知道的,”阿尔贝蒂娜大叫起来,似乎安德烈打算与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请了她这一点来解释。
“你看,我的小姑娘,别那么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尔贝蒂娜并不坚持,生怕人家也劝她留下声。她摇摇头: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回答,“对一个喜欢慢性自杀的病人,就是这么说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说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着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说道,用微微一笑环视她的女友。这微笑既抚慰她,又对她作出评断。
在爱好消遣娱乐这一点上,阿尔贝蒂娜与少年时期的希尔贝特有些相似。在我们相继爱恋的各个女子之间,总存在某种相似之处,虽然也有所变化。这种相似,与我们气质的固定化有关系,因为这些女子是我们的气质所选择的,而将所有与我们既不相反,也不相辅的女子,也就是专门既满足我们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们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这些被选中的女子,是我们气质的产物,是我们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个小说家,在描写他笔下主人公的生活时,可以将他历次的恋爱描绘成几乎完全相似,而并不给人以自我抄袭的印象。相反,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创造,因为虚假的革新总不如旨在暗示一个崭新真理的重复更有力量。在堕入情网者的性格中,小说家还应该指出变异的迹象,随着进入人生其它纬度上新的地区,这种变异的迹象更加突出。如果对自己笔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绘出不同的性格,而对自己心爱的女子,则没有赋予她任何性格,说不定这位小说家就再次表达出了另一条真理: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我们了解他们的性格。但是对一个人与我们的生命合而为一的人,很快我们就再不能将她与我们自己分开的人,对于她的动机,我们不断地作出各种令人不安的假设、对这假设又不断作出修改,对这样一个人,我们怎么能够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对于我们爱恋的女子,我们的好奇心是从理智之外升腾起来的,其驰骋大大超越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们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也做不到。我们惴惴不安调查研究的目标,要比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更为紧要。这些性格上的特点与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变化丰富的组合构成了肌肉花纹般的特点。我们直觉的辐射穿透了这些,带给我们的影象完全不是一张特殊的脸的影象,而代表着一副骨架那阴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尔贝蒂娜则贫穷而又孤苦无依,因此安德烈怀着极度的慷慨让她分享自己的奢华。说到安德烈对希塞尔的感情,则与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样。果然不久阿尔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尔的来信,大家便有了这位女大学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尔专门写来,要将她旅途和抵达的消息告知这一小帮子人,同时也请大家原谅她的怠惰,尚未给其他人写信。安德烈说:
“我明天就给她写信。如果等她先来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么粗心大意。”
本来我以为她与希塞尔龃龉得要死,听到她道出这番话来,我真是大为惊异。
安德烈朝我转过身来,补充了一句:“显然你大概不觉得她如何出类拔萃,可她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对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结论,安德烈与人龃龉时间不长。
除了这些下雨的日子,我们应该骑自行车到悬崖上去或到乡间去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我就要极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丝没有将我的衣物准备好,我就要叽哩咕噜地埋怨。弗朗索瓦丝受到夸奖,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时候,她是谦恭,谦虚而又可爱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点点错,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骄傲而气恼地挺起腰板——年迈已开始使她弯腰驼背了。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发条,她满意和快乐的情绪与要她做的事的难度成正比。她在巴尔贝克要做的,都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以致她几乎总是现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会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没有刷,或者我的领带没有整理停当时,她那不快的神情会突然增加一百倍,还要加上冷嘲热讽的表情。本来她能做到千辛万苦而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现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装不在应在的地方,她就不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样精心将这件上装“收藏起来,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尘”,而且还要对自己的活计照理夸奖一遍,抱怨她在巴尔贝克可不是度假,在这里就找不着第二个人过她这样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叫自己的东西这么乱,你去瞧瞧,是不是换个别人,在这乱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个头绪来。就连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要么她就摆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着我,一言不发。可是一关上房门,进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于是话语响彻走廊,我猜想那是骂人的话,可是又跟剧中人上场以前在边幕上道出的头几句台词一样,叫人听不清楚。何况我这样穿衣打扮准备与女友们外出,即使什么也不缺,弗朗索瓦丝情绪也很好的话,她也要表现出叫人无法忍受的样子。在我感到有一种需要,要对人谈谈这些少女的时候,我在她面前曾就这些女孩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现在,她利用这些笑谈,摆出向我透露什么的样子。其实,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这种性情永远不会与一条笔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弯弯曲曲令人惊异。别人发现不了这些弯路,我们要从这些弯路走过,很困难。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处”,“安德烈或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这个点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就要强迫我走上弯弯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迟迟动不了身。我吩咐给我准备夹chester①和生菜的三明治和买点心时,也是这样。这是准备到了吃茶点的时候,我和这些少女们在悬崖上吃的。可是弗朗索瓦丝宣称,她们如果不是这么看重物质利害的话,本可以轮流出钱买嘛!外地的贪婪和庸俗这整个返祖现象倒来救了弗朗索瓦丝。在她看来,简直可以说,死去的欧拉莉那分裂的灵魂在我的女友这一小帮子人那迷人的躯体上找到了比在圣埃罗瓦身上更优美的化身②。听到这些谴责,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这种地方,从这里开始,这乡间熟悉的小路竟变成无法通行的死胡同。幸亏时间不太长。这乡间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丝的性情。后来,上装找到了,三明治准备好了,我便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烈,罗斯蒙德,有时还有别人。于是,我们动身,步行或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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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柴郡乳酪。
②见《贡布雷》,女圣徒欧拉莉在勃艮第变成了圣埃罗瓦。
如果是从前,也许我更喜欢天气不好时这样去散心。那时,我极力在巴尔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乡”,风和日丽的天气在那时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时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这个为云雾笼罩的古老地区。现在,我从前鄙视的、视野中避开的一切,不仅是阳光的变幻,甚至还有竞渡、赛马,我都狂热地追求了。与我过去只希望看见风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样的,这些都与美学观念相关。这是因为,我和女友们有时去拜访埃尔斯蒂尔。少女们在场的时候,他更喜欢拿出来给大家看的,是根据驾驶快艇的俏丽女郎画的几幅速写或取材于巴尔贝克附近一个跑马场的一幅草图。我首先腼腆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说我从前不愿意参加那种地方的集会。
“你错了,”他对我说,“是那么美,又那么奇!首先,那个特别人物,骑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着他!他穿着鲜艳夺目的绸上衣,在遛马场前,神情抑郁,面色发灰,与他紧紧牵住的旋转跳跃的马化成了一体。分析出他那职业性的动作,显示出他构成的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该是多么有趣!在赛马场上,马衣也形成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在赛马场这个光芒四射的广阔天地上,各种事物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阴影,反光,这么多,光看见这个,简直叫人惊异!女人在赛马场上可以显得多么美!尤其是首场式,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种类似荷兰有些湿气的光线里,感觉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气在阳光里上升,这里还有衣着极为华丽的女子。这样的光线大概来自海滨的湿气。我从来没见过在这样的阳光中,坐马车前来或将望远镜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么希望将这阳光表现出来呀!我看赛马归来,就像发了疯一样,有那样强烈的工作欲望!”
然后他对游艇盛会发出赞美,比对赛马更有甚之。于是我明白了,盛装女子沐浴在海滨赛马场那海蓝色的阳光之中的竞渡,体育比赛,对一个当代艺术家来说,可以是与委罗内塞或卡帕契奥这样的画家那么喜欢描绘的节日同样有趣的题材。
“他们作画的城市,”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这些节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质,所以你的比喻就更准确了。只是那个时代登船的美经常存在于其沉重、复杂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样,一般这是为招待某使节举行的,与卡帕契奥在《女圣徒厄休尔的传说》中所表现的相仿①。船体庞大,造得如同建筑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陆两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于铺着深红色锦缎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动船桥,船只停泊了。就在镶嵌着各色大理石的阳台旁,载上身着樱桃红织锦或绿色花缎的妇女。阳台上方,别的妇女身着黑袖白衩、缀着珍珠或镶着镂空花边的长袍,探身观望。人们再也不知道陆地在哪里终止,大海从哪里开始,什么是宫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桨大木船和彩船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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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九幅油画组成的画卷,第一幅《女圣徒厄休尔来到科隆》完成于1490年,五、六年之后完成全部,其中有《外交使节》及《情侣话别》等场景。此画卷自1812年起属于威尼斯美术学院画廊,普氏1900年威尼斯之行时欣赏过这些油画。
②古代威尼斯大公在耶稣升天节这天所乘的船只。
对埃尔斯蒂尔为我们描述的这些服饰细节,这些奢华的形象,阿尔贝蒂娜聚精会神、十分起劲地听着。
“啊,我真想看看你说的那镂空花边,威尼斯花边,太漂亮了!”她大叫起来,“我真想去威尼斯!”
“说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赏到从前那里人们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尔斯蒂尔对她说,“现在只能从威尼斯画派画家的画幅上见到这些,或者难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见,有时甚至会有一种衣料拿出来销售。不过,据说有一位威尼斯艺术家,叫福迪尼①的,他找到了织这些衣料的窍门。再过几年,妇女们就可以身着锦缎出来散步,尤其是身着锦缎待在家中了,与威尼斯为其贵族妇女设计的用东方图案装饰的锦缎一样精美华丽。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对于今日之妇女,这种服装是不是太不符合时代,哪怕是为竞渡招徕看客。咱们那些现代化的游船,可与往昔那‘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时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内部陈设,艇上人的衣着打扮,最动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简易、朴素,我是多么爱大海!我向你们坦率承认,比起委罗内塞,甚至卡帕契奥时代的服装式样来,我更喜欢如今的式样。咱们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于一色,简单,明亮,漆成灰色,阴天时,显得蓝莹莹的,奶油一般线条模糊。——尤其是在中型游艇里,我不喜欢庞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这就跟帽子一样,得有个尺寸。人活动的舱室必须像个小咖啡馆模样。一艘游船上妇女的打扮,也是一样。最优美动人的,是轻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细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纹布,在阳光下,在碧蓝的大海上,变得跟白帆一样雪白耀眼。话又说回来,会穿衣服的妇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赛马场上,莱娅小姐戴一顶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阳伞,真是迷人!为了得到这把小阳伞,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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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福迪尼全名为玛丽亚·福迪尼·德·玛德拉佐(1871—1949),为西班牙画家玛丽亚·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经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的寓所中,数年潜心研究,力图复活威尼斯历史上最美的服饰。前文谈到的卡帕契奥的画《女圣徒厄休尔的传说》亦为他的样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帮助下,他设计出不少服装,也创作了一些画,制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饰等等。普氏对他极为佩服。
这把小阳伞与其它阳伞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于别的原由,是女人爱俏。正象弗朗索瓦丝谈到蛋奶酥时说“这是耍魔术”一样,原来那差别就是剪裁不同。
“小极了,圆极了,像一把中国阳伞!”埃尔斯蒂尔说。
我提到某些妇女的阳伞,埃尔斯蒂尔都说完全不是那样,他觉得我说的那些阳伞都其丑无比。他是一个鉴赏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阳伞,他都觉得难看得吓死人。这些人的阳伞与叫他着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玩艺儿之间小小不然的差别,他就能将这个说成了不得。在我看来,一切奢华都会使人思想贫乏。他与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种“极力画出与这一样美的东西”的绘画欲望。
“你们看,这个小姑娘已经明白那帽子和阳伞是什么样的了,”埃尔斯蒂尔指着阿尔贝蒂娜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的双眼闪烁着觊觎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发财,好买一艘游艇啊!”她对画家说,“内部装修,我一定向你请教。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①的竞渡该多美!有一辆汽车怎么样?女子汽车服装式样,你觉得漂亮吗?”
“不漂亮,”埃尔斯蒂尔回答说,“不过,将来会漂亮的。再说,时装大师很少,也就一、两个:加洛②,虽然花边用得有些太多;杜塞③,谢吕伊④,有时还有巴甘⑤。其余的全都吓死人。”
“如此说来,着卡洛店的服装与着普普通通的裁缝做的衣裳,差别很大喽?”我问阿尔贝蒂娜。
“当然大极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说,“噢,对不起。只是,唉!别处三百法郎的东西在他们那就要两千法郎。但是确实不一样,对于完全外行的人来说,看上去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确,”埃尔斯蒂尔答道,他倒没有说,那差异之大,就和兰斯大教堂的一尊雕象与圣奥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⑥之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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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考斯是英国怀特岛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场及竞渡而著名。
②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号开设服装店,确实设计出带花边的紧腰女用衫。
③杜塞父子服装店设在和平大街17号(1853—1928,也有说是21号的),专营衬衣,高级素色手帕,绣的数字及家徽等。其设计构图简洁,多用黑色。埃尔斯蒂尔对高雅而简洁的美极为爱好。
④谢吕伊于1902年在旺多姆广场2号开业(有说是21号的),直至1915年的旧金山博览会时仍然代表巴黎时装。
⑤巴甘夫人于1891年(又一说是1880年左右)开店,店址在旺多姆广场。1900年左右迁至和平大街3号。顾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时、葡萄牙王后,也有半上流社会的妇女。她的专长是缎子与丝绒并用的舞会服装。
⑥巴黎圣奥古斯丁教堂建于1860—1871年,建筑师为巴达尔,其风格吸取意大利文艺复兴及拜占庭艺术之长。教堂前有保尔·杜布瓦作圣女贞德雕像,乃为兰斯贞德像之仿制品。
“对,说到大教堂嘛,”他专门对着我说,因为我们有一次聊天谈到这个问题。那些姑娘们没有参加那次谈话,再说,那也绝不会使她们感兴趣。“那天我对你谈到巴尔贝克教堂就象一座高大的悬崖,是当地的石头垒起的大悬崖。可是,相反,”他指着一幅小彩画对我说,“你看这些悬崖(这是一幅草图,取景于克勒尼埃①,距这里很近),你看这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岩,又多么会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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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勒尼埃确实位于特鲁维尔附近。普氏1905年7月14日致露意莎·德·莫尔南的信中曾谈到这个地方。
果然,简直可以说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墙。但是,这是酷热的一日画的,那山岩似乎碎成了齑粉,炎热似乎使山岩蒸发了。炎热吞饮了一半大海,在整个画布的大小上,几乎化成了气体状态。在这阳光似乎已将现实世界摧毁的日子里,现实世界则集中在几个色彩阴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由于对比鲜明,这些人使你对生命产生更动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凉爽,逃离了火热的海面,躲在山岩脚下,避开阳光。有些人象海豚一样在水上慢悠悠地游着,紧贴着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发蓝的身躯使船体显得更高大。说不定正是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凉爽的情形,最使人产生这一天那种炎热的感觉。正是这一点叫我发出感叹,我没有见识过克勒尼埃,多么遗憾!
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说,我肯定去过一百次了。如此说来,有一天看到克勒尼埃就会不知不觉地、意料不到地给我以这种对美的渴求了,虽然并不正好是迄今为止我在巴尔贝克的悬崖中寻求的自然美,更确切地说是建筑美。尤其是我,出门去为的是看暴风雨的王国,在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过程中,我们经常只是远远地从树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见大海。我从来不觉得大海真实,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万顷波涛。我可能只喜欢看到在冬日裹尸布包裹下一动不动的大洋。我真不大能相信,现在我梦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坚固性与色彩的、只不过成了一团白雾的大海!但是,埃尔斯蒂尔,正像那些在因炎热而变得麻木迟钝的船中堕入遐想的人一样,对这样的大海的魅力,已经深得个中三昧,已经善于将海水那觉察不到的涌动,欢乐的一分钟那脉搏的跳动报道出来,固定在画布上了。人们看到这具有魔力的肖像时,只会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寻回那逝去的时日,寻回它那转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访问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对着大海,我总是极力从视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张着帆的游艇——那帆颜色太白,好似海滩礼服——即排除一切妨碍我说服自己我是在凝望着自古不变的水流的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以前,这水流就已经宣泄着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这幅海景上,一位少妇身着巴莱日纱①或细麻布的长裙,站在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她将一条细白麻布长裙和一面国旗这“双重”教权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酝酿起一个贪得无厌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见白细麻布长裙和国旗。风和日丽的日子仿佛给这雾气与暴风雨笼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罗万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观,标志着一个时间的简单休止,相当人们在音乐中称的休止符。现在,在我看来坏天气则成了某种悲惨的变故,坏天气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热切地希望到现实中去找到使我那样激动的事物,我希望天气晴朗,以便能从悬崖顶上看到与埃尔斯蒂尔的画中同样的蓝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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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莱日纱纬纱为毛,经纱为棉或丝,产于比利牛斯山区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为巴莱日,此种轻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从前我设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类的出现,而且与令人厌烦的各种工业的完善设备相抵触。这些工业设备直到今日还叫我一参观万国博览会或进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时我看大海,只是极力观看没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头脑中保持千古不变的大海的形象,与大海与陆地分离的年代同时,至少也与希腊最初存在的几个世纪同时。这样我便可以反复吟咏布洛克喜爱的“勒贡特老爹”的诗句,并视为永恒真理:
他们出发了,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之王,
将英雄赫楞手下的长发勇士,
带往惊涛骇浪的大海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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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诗句源于勒贡特·德·利尔的悲剧《复仇三女神》。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动作对已经完工的帽子进行最后的修饰,对蝴蝶结或羽毛再至关重要地抚弄一下,这种动作使他很感兴趣,想在绘画上表现出来,就与表现骑手的动作一样(这叫阿尔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会见到。赛马和竞渡,则要待我重返巴尔贝克才会见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尔贝克已经不再举行赛马和竞渡。就连载着身穿白麻细布衣裙妇女远去的游艇也已经无处寻觅了。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从我在她们父亲家里用过晚餐,见了她们就不得不打招呼。我的女友们不认识她们。
“家里不许我和以色列人玩,”阿尔贝蒂娜常说。
她将“以色列”说成“以射列”,这种读音方法,即使你没听见这句话的开头,也足以告诉你,这些信仰虔诚的布尔乔亚家庭小姐对于上帝的选民并不怀有好感,说不定她们还会轻易相信犹太人将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杀之类的话。
“何况你的那些女友举止很不像样,”安德烈对我说,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与这个部落相关的事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经验丰富的人那种格言警句式的口气。
说老实话,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体,无精打采,胆大包天,又摆阔,又邋遢,不会叫人产生良好印象。她们有一个表妹,只有十五岁,她对莱亚小姐之倾倒令整个游艺场产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对莱亚小姐的艺术才能极为赏识,但是他对男性演员的艺术才能却缺乏判断能力。
有的日子,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餐馆去吃茶点。这里的农庄叫什么埃戈尔·玛丽-泰蕾斯,爱尔朗十字架,琐事,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这一小帮子选择的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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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尔朗十字架田庄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田庄位于卡布尔与特鲁维尔之间。
有时我们不到哪个农庄去,而是一直攀登到悬崖之巅。一到,坐在野草上,就将带来的三明治、糕点包打开。我的女友们更喜欢吃三明治,见我只吃一块用糖装饰成峨特体的巧克力点心或一块杏子排,都惊讶不已。这是因为,面对加了chester和生菜叶子的三明治这种崭新而无知的食品,我无话可说。而点心受过教育,水果排又絮絮叨叨。点心里有奶油的平淡,水果排里有水果的鲜味,它们对贡布雷、希尔贝特(不仅是贡布雷的希尔贝特,而且是巴黎的希尔贝特。她吃茶点时,我又寻回了贡布雷和在贡布雷的希尔贝特)所知甚多,使我忆起上面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那些盛小炉点心的盘子①。弗朗索瓦丝一天又一天地今天将《阿拉丁和神灯》,明天将《阿里巴巴》,《睁眼睡觉的人》和《辛伯达携带全部宝物登上巴索拉船》②送给姨母莱奥妮时,这些故事的“臣民”们真叫我的姨母开心透了。我真希望再见见这些碟子,可是外祖母不知道这些碟子后来命运如何了,而且她认为那不过是当地买的十分俗气的碟子罢了。这都无关紧要,反正在那香槟省灰濛濛的贡布雷,碟子上的商标依然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图案,正如黑呼呼的教堂内宝石闪动的彩绘玻璃,正如我的房间里黄昏时节那走马灯上映出的影像,正如在车站和省属铁路的风景照前的印度金钮扣和波斯丁香,正如在那外省老太太的阴暗住宅中我姨母那一套中国古瓷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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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列奥妮姨母的盘子每一打一套故事。
②这些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论的七重天,而只有两重:一重较深——大海,高处的一重较浅。如果我带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艺儿,能讨得女友中这一位或那一位的欢喜,她们会那样骤然喜形于色,一瞬间她们那透明的脸庞便变得火红。她们的嘴压抑不住那欢喜,一定要让那欢喜表现出来,于是便开口大笑。我们品味着这种喜悦。她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彼此的面庞相距不远。将一个个面庞分开的空气勾画出碧蓝的小径,有如园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够来回走动而在玫瑰丛中辟出的小径。
带来的食物吃光了,我们就作游戏。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枯燥无味,有时甚至与“宝塔站岗”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可笑。但是,那个时刻,就是给我一个帝国,我也不会放弃这些游戏。这几位少女的面庞仍然洋溢着青春初绽的光彩,我的年龄则已经超出这个。这光彩在她们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画家那酣畅的画面,金色的背景上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从她们的生命中突出起来。对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来说,她们的面庞本身与黎明时那虚无缥缈的红霞混成一体,真正的个性尚未迸发出来。人们见到的,只是艳丽的色彩,在这色彩之下,还无法分辨出来几年之后的轮廓会是什么样。今日的轮廓中还没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与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员暂时有些相像罢了,造物主已向这位去世的成员尽了此种纪念性的礼节。身体已经固定不变,再没有什么指望了,再不会向你许诺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处。不久就会看到尚未显老的面庞四周头发脱落或者变白,就像在盛夏时节的大树上看到已枯的树叶一样,已经毫无希望。这样的时刻会来得那样飞快,这万道霞光的清晨是这样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爱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地步。这些少女的身体,象一块宝贵的面团,尚在发育。她们只不过是一撮可塑物质,左右她们的转瞬即逝的印痕随时都在塑造着她们。简直可以说,她们每个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转瞬即逝的表情相继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娇、惊讶的小观音。一个少女对我们流露出的热情关切,这种可塑性会赋予它极度的丰富多采和极大的魅力。当然,这种热情关切对一位妇女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妇女,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妇女,在我们眼中,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
这种关切本身,从一定年龄开始,在因生存竞争而变得线条生硬、变成永远有武士气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会带来柔和的变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从丈夫这种力量的反复作用,似乎已经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张面孔,受到母亲每日心甘情愿为子女作出牺牲的雕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张面孔,经过多年的逆境和风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别。当然,我们爱这个女子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一个女子的关切尚能在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对我们而言,她不会是相继变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对一张不变的面孔而言,乃是外来之物。而少年时代则在完全固体化之先,因此,人们在少女身旁有一种清新感。观看不断变化的形状,不断形成不稳定的对比,就给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人们面对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这种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
我为这些女友的“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或“猜谜语”所牺牲的,还不仅仅是一次白日交际聚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类。有好几次,罗贝尔·德·圣卢叫人告诉我,既然我不到东锡埃尔去看他,他可以请二十四小时的假,到巴尔贝克来看我。每次我都写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这样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么地方去走亲戚。他从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这是我的什么亲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时,肯定对我看法不好。不过,我不仅牺牲了交际活动的快乐,而且也牺牲了友情的欢乐,去选择终日在花园中徜徉的快乐,大概没有错。有这种可能性的人——他们都是艺术家,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确信自己永远也成不了艺术家了——也有义务为自己生活。友情对你们来说,是对这种义务的支出,是放弃自我。就连作为友谊表现形式的交谈本身,也是非常肤浅的胡言乱语,令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可以闲聊上一辈子,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无限重复一分钟的空虚即可,在艺术创作的单独工作中思想则是向纵深前进的,唯有这个方向对我们没有封闭,我们可以朝这个方向继续前进。越来越困难,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谊不仅像谈话一样毫无成效,而且有害。我们当中,成长规律纯属内在的人,他们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纵深方向继续进行自己发现新大陆的航行,就不会不感到烦闷。这种烦闷的印象,在我们恢复独处时,友好的情谊又劝说我们要加以纠正,劝我们激动地回忆起我们的朋友对我们说了什么话,将这些话当成是宝贵的收获。而我们与可以从外部添加石头的建筑不一样,倒与以自己的汁液滋养下一节枝干和最上层花朵的大树十分相象。我庆幸自己得到象圣卢这样善良、聪颖、人人愿意与之交往的人的喜爱和欣赏,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适应自己纷乱的印象——理清这些纷乱的印象,本是我的义务——而是去适应朋友的话语。我自己再次重复这些话(我叫活在我们身上、却与自我不是一个人的那个人给我重复这些话,人总是很高兴把思考的重担卸给他人),极力找到这位朋友的美。这种美与我真正孤独一人时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美赋予罗贝尔、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价值。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在自己骗自己,是中断了成长的过程。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发展下去,我确实可以真正地成长起来,得到幸福。在这样的朋友为我造成的生活里,我显出娇滴滴地避开了孤独、高尚地希望为他牺牲自己的模样,实际上却意识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这些少女身旁,虽然我品尝的快乐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谎言为基础。谎言极力要我们相信,我们并不是不可救药地孤独,谎言不许我们承认:我们交谈的时候,谈话的不是我们自己,那时候我们是依照别人的模样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个与他人不同的自我。
这一小群少女与我交换的话语没有什么趣味,话也很少,从我这方面又被长时间的沉默所打断。这并不妨碍她们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讲话,正如我无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着极大的乐趣听着她们叽叽喳喳。钟情能帮助人分辨、区别。在一片树林里,鸟类爱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种鸟特有的啼啭,一个平常人则混淆不清。喜爱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还要变化多端。每一种嗓音拥有的音符,都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每种嗓音对这些音符的组合方式又和人的个性变化无穷一样无穷无尽。与其中一位女友谈天时,我发现,表现她的个性而独有的那幅原画,既通过她嗓音的抑扬顿挫也通过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画出来,暴虐地强加于我。我发现这是两出戏,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畴内,表现同一奇异的现实。
肯定,嗓音的曲线与面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固定。嗓音还要变,面庞也要变。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成大人以后这个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样,在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鸣叫声中,也有长成成年妇女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音符。这些少女用双唇,怀着贝里尼①音乐小天使②的认真和热情弹奏着这件更为丰富多彩的乐器,这种认真与热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这热情自信的音色赋予最简单的事情以动人的魅力。无论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的口气道出一些俏皮话,还是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年纪最小的少女无比钦佩地听着,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喷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样狂笑起来;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比她们所作的游戏更孩子气,是稚气十足的一本正经。在古代,诗歌与音乐分别还不大时,是以不同的声调来吟诵诗篇的。她们的话语铿锵有声,有如古代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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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让蒂·贝里尼(1429—1507)。
②此处普氏指的是威尼斯圣玛丽亚教堂中围绕在圣母及圣婴身旁的那些音乐小天使。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的嗓音已经明确表现出这些小小的人儿每个人对生活的主见。这些主见是那样具有个人色彩,我们如果说这个“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那个“她从肯定到肯定”,说第三个人“她总是停在充满期待的犹豫之中”,都是用词太泛。以后,这些少女会失去这种嗓音。我们面孔上的线条差不多只是由于习惯而形成的、最后不再变化的动作而已。造物主,如同庞培的灾难,仙女变形一般,将我们固定在习惯性的动作上。同样,我们语调的抑扬顿挫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是人对事物随时之思考。
当然,这些线条不仅仅属于这些少女。这些线条是他们父母的。个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这一点上,父母所提供的,不仅是面部线条和嗓音特点这些习惯性动作,还有某些谈话姿态,某些惯用语句。这些东西几乎与声调一样自己意识不到,几乎与声调一样深刻,也和声调一样,标志着对生活的一种观点。对这些少女来说,在她们达到某种年龄以前,有些词语,她们的父母还没有交给她们,这是真的。一般来说,要待到她们长成成年妇女之后,才会完全交给她们。那些词语现在还储存着。例如,如果谈到埃尔斯蒂尔一位朋友的画,长发还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还不能使用她母亲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种语汇:“那个男子似乎很迷人。”但是,待到准许去王宫时,这样的时刻就到来了。阿尔贝蒂娜自从第一次领圣体以来,已经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样常常说“我会觉得那相当可怕”这句话了。人们还送给她一个习惯,那就是将别人对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显出很感兴趣并且极力形成有个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样。如果有人说某一画家的画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说:
“啊?!他的画好?啊?!他的房子漂亮?”
总而言之,她们出生的省份所强加给她们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遗产更普遍。她们的嗓音就从出生的外省得来,她们的声调紧紧咬住这乡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拨动一个低音音符时,只能使她那发声乐器的短粗弦发出一个带唱腔的音,与她那南方式的五官端正非常和谐。罗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与永不休止的顽皮话相呼应,不论她带着自己那个省的口音说什么,都是如此。我发现,这个省份与决定抑扬顿挫的少女气质之间,进行着美妙的对话。是对话,而不是不和。没有任何不和可以将少女与她的故乡分离开来。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对于使用这些材料的天才所产生的反作用,赋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对于建筑师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细木工的作品也好,抑或音乐家的作品也好,这种反作用都不会使他们的作品个人味道减少,反映艺术家个性最微妙的特点也不会不细致,因为艺术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上创作。他依从了白蜡树上特有的木节,他在写作中考虑到音响的来源及限制,考虑到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我意识到这一切,我们的交谈却那样少!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或圣卢在一起的时候,我会通过话语表示快乐,比我更正感受的快乐多得多。我离开他们时,总是身心疲惫。相反,静卧在这些少女当中,我丰富的感受无限地超越我们贫乏而稀少的话语,淹没了我不动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奔过来,消逝在这些初放的玫瑰花脚下。
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终日在花园或果园中休息,一股花香或果香对于他那悠闲怠惰生活赖以组成的千万琐事来说,绝不及我的目光在这些少女身上寻找的色与香对我感染之深,她们的甜美最后与我融成一体。葡萄就是这样在阳光下积聚起自己体内的糖分。这些如此简单的游戏,慢慢地继续着,给我的内心带来了轻松,幸福的微笑,隐隐约约的头晕目眩,一直叫我闭上了眼睛,正如那些无所事事,终日躺在海边,吸着盐风,晒黑皮肤的人一样。
偶尔,哪一位少女热心的关怀会在我心上唤起激烈的震颤,在一段时间内移开了对其他人的向往。有一天就是这样:阿尔贝蒂娜说:“谁有一支铅笔?”安德烈给了她铅笔,罗斯蒙德给她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正在书写,严禁观看。”她把纸贴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将每个字母工工整整画出来,然后把纸递给我,对我说:“注意,别叫别人看见!”我将纸条打开,看到她给我写的是这么几个字:“我很喜欢你。”
“咱们别写蠢话了,”她向安德烈和罗斯蒙德转过身去,高声叫道,口气激烈而又庄重,“今天早晨我收到希塞尔给我写的信,我得给你们看看。我真是疯了,这信就在我口袋里,对我们会大有用处!”
希塞尔认为应该将她为得到中学毕业证书所写的作文给她的女友寄来,以便她读给其他女友听听。有两个题目供希塞尔任选,在难度上更超过了阿尔贝蒂娜对出题难的担心。一个题目是:索福克勒斯从冥府致函拉辛,以安慰《阿达莉》上演失败;另一个题目是:《爱丝苔尔》首演之后,塞维妮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向她表达为她不在场而深感遗憾的心情。请拟信稿。这两个题目里,第一个最难。希塞尔卖劲得很,大概感动了考官。她选了第一个题目,阐述得非常精采,结果得了十四分①,评分委员会并向她祝贺。若不是她西班牙文考试“考砸了”,说不定她能得到“优秀奖”呢!阿尔贝蒂娜立刻给我们读了希塞尔寄给她的作文考卷,因为阿尔贝蒂娜也要参加同样的考试,她很希望听听安德烈的意见。安德烈在这方面比她们所有的人都厉害,可以给她出些好主意。
“她真够走运的,”阿尔贝蒂娜道,“这正是她的法文老师叫她在这做过的一个题目!”
希塞尔写的索福克勒斯致拉辛函,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朋友,
至今无缘与您相识,冒昧致函,乞谅。新作《阿达莉》岂不表示您对拙作已进行过充分研究?您不仅通过悲剧中主角或主要人物之口道出诗句,且为合唱队写出了精彩诗句。请允许我毫不阿谀奉承地告知于您,据说在希腊悲剧中这合唱队尚可应付,但在法国,此乃地地道道之创举。何况您的天才如此精雕细刻,如此敏税,如此迷人,如此细腻,如此高尚,已达炉火纯青地步,本人向您致贺。阿达莉,若阿德等人物,您之对手高乃依均无法超出其右。性格粗犷,情节简单、有力。此悲剧并不以情爱为机关,我向您致以真诚赞美。
最有名的格言亦非永远最正确。我向您引证的例子便是;
对这一激情动人的描绘,
是打动人心的最可靠之路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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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以二十分为满分。
②布瓦洛:《诗艺》,第三章。
您表明您的合唱队所洋溢的宗教情感并非无法打动人心。广大观众会晕头转向,真正的行家则会给您以公正评价。
谨致衷心祝贺并致崇高敬意。
阿尔贝蒂娜朗读过程中,双眸不断闪动,熠熠生辉:“真要叫人相信,她这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念完以后,她大叫起来,“我从不相信希塞尔能下出这样的蛋来!还有她引的诗句!她是到什么地方去偷来的呢?”
接着,阿尔贝蒂娜钦佩的对象换了,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无减。在安德烈谈话整个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赞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安德烈年龄最长,本事也最大,别人要听听她的意见。她首先带着某种讽刺口吻谈到希塞尔的作业,继之,又用难以掩饰真正严肃的轻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写了那封信。
“还算是不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不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人家给我也出这个题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经常出这道题——我就不这么做。我怎么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尔,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首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列出我的提纲。第一行,提出问题,展开主题;然后,要放在发挥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评价,文体,结论。这样,从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题刚一展开,或者你更喜欢,既然这是一封信,可以说一入题,希塞尔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给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他不应该写:‘亲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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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确实,她本应该叫索福克勒斯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充满激情地大叫起来,“这样就好多了。”
“不对,”安德烈用有点讽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应该写:‘先生’。同样,结尾的地方,她本应找到诸如,‘先生(最多是“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仆谨拜’这一类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尔说在《阿述莉》中合唱队是创举。她把《爱丝苔尔》忘了,还有两出不太著名的悲剧,今年教师正好分析了这两部悲剧。所以,只要提到这两部悲剧,这是老师喜爱的话题,就可以确有把握考取。这两部戏是罗贝·加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斯基安的《饶命》①。”安德烈道出这两个戏名,掩饰不住善意的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情感,这种感情通过微微一笑表现出来,且是优美动人的一笑。
阿尔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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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悲剧诗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剧中均有合唱队),于十六世纪上半叶相继译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尔创作了《被俘的克丽欧巴特尔》,开法国带合唱队的悲剧先河。罗贝·加尼埃及蒙克莱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这两个剧本与《爱丝苔尔》为同一题材:犹太人的痛苦遭遇。罗贝·加尼埃(1544—1590)于1583年写成《犹太女人》,是一个复仇故事。蒙克莱斯基安(1575—1621)的剧本《饶命》于1601年写成,情节与《爱丝苔尔》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来,“你得把这两个戏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这道题,那该多走运!甚至口试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谈起这两个戏,那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尔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给她说一遍这两个戏的戏名,好把它记下来的时候,这位学识渊博的朋友都声称已经忘了,从来没有再告诉她。
“其次,”安德烈接着说下去,口气里对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蔑视,但仍为自己能叫别人佩服而兴高采烈,而且对自己怎么写这篇作文的重视,超出她希望别人对此予以的重视,“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应该很熟悉情况。他应该知道《阿达莉》是在太阳王①和几位得天独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给广大观众演出。希塞尔就此而言的行家赞美倒一点不错,不过,似乎还可以再补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朽,很可以具有预言的天才,宣称依伏尔泰③之言,《阿达莉》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才智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贪婪地饮啜着这些话语。她的双眸燃烧着火焰。这时,罗斯蒙德提议开始作游戏,她十分气愤地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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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阳王指路易十四。
②《阿达莉》为1691年拉辛应路易十四宠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请而写的悲剧,因抨击宗教,宣扬宽大容忍而触怒国王。
③伏尔泰为自己所写的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确有“《阿达莉》可能为人类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样淡漠,随便,有点嘲讽意味而又相当热情自信的口气说道,“如果希塞尔首先将她要加以发挥的总的观点都从容地记了下来,她说不定会想到我会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队所受到宗教的启发与拉辛的合唱队所受宗教之启发二者之间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虽然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合唱队一样充满宗教情感,然而他们所信奉的,并非同样的神祗。若阿德的神与索福克勒斯的神毫无共同之处。到了发挥部份的结尾,会十分自然地导致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么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一点可能有些顾虑。他可能担心这样会伤害拉辛的宗教信念,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又对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师①添上几句,宁愿对自己的对手诗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贺了。”
钦佩和聚精会神使阿尔贝蒂娜浑身发热,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则保持着女性绔绔子弟那种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几位著名批评家的一些评论,也不坏,”她说。然后我们就又作游戏了。
“对,”阿尔贝蒂娜答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一般来说,最值得推崇的,便是圣伯夫和梅莱②的论点,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错,”安德烈回答。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终拒绝给她写出那两个剧本的名字,“梅莱和圣伯夫坏不了事。但是特别应该引用德都尔③和加斯克-代福塞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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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学校就读的事。
②居斯塔夫·梅莱(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学法语教师,专门讲授修辞,写过许多文学批评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级修辞班及文科中学毕业会考法国古典大师文学研究》(1875)一书。
③费利克斯·德都尔(1822—1904)亦为法文教师,他于1859年发表《拉辛的敌人》一书。
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发表《拉辛剧作选》,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尔泰的话。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号,一般来说,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可以辨别出来我们已经堕入了情网。例如,我吩咐旅馆不要因任何人来访而叫醒我,唯独这几个少女中的哪一位来访除外;等待她们(不论该来的是哪一位)前来时,心房那样剧烈地跳动;这种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发师为我修面,不得不难堪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么气恼,等等。以这一系列信号为特征的这种状态,因这一个少女或另一个少女轮流反复出现,与我们称之的爱情不同,大概与植形动物类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植形动物类中,生命、个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动物机体是可以观察的,而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已经比植形动物更加进化,就我们从前意想不到而现在应该经历的状态的真相而言,并非更加无法肯定,除非我们后来放弃了这种状态。例如,对于我来说,这种同时将心分到好几个少女身上的恋爱状态。一心数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数爱一体,因为最常使我觉得甜美无比的,与他人不同的,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那么宝贵,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说便是这一组少女的全体,从悬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风吹拂的数小时的总体中获敢的全体少女。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的面庞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态,那样激发起我的想象能力。我无法道出使这些地点对我变得那样珍贵的是哪一个,我最想爱的是哪一个。一场恋爱开始时,也和结尾时一样,我们并非一味依恋爱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因这爱的对象而起的爱恋欲望(以后则是爱的对象留下的回忆)带着肉欲在可相互置换的魅力区域中游荡——这种魅力有时纯属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种魅力之间相当和谐,使这种爱的欲望在哪一种魅力身边都不会感到陌生。此外,在她们面前,我还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厌倦,我有能力看到她们,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们之间时都感受到深深的惊异。
显然这种惊异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时又向我们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个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样庞大,面庞与身体的线条那样丰富,很少现出同样的线条。我们刚刚离开这个人的身边,在我们回忆的绝对简单化之中,正如同记忆选择了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这个特点孤立起来,加以夸大一样,我们觉得个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身高异乎寻常;我们似乎觉得金发、皮肤白里透红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纯粹的《粉红与金色之和谐》了①。待到这位女子重新出现在我们身旁,所有构成她的平衡的被遗忘了的其它长处,以其纷乱的复杂性向我们袭来时,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红的面颊被淹没了,我们专门前来找寻的东西,被其它的特点代替了。这其它特点,回想起来,第一次时我们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料到会再度看到这些。我们回忆一下,我们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种不可避免的惊异无独有偶。还有另一种惊异,从差异而产生,并非回忆的因袭形式与现实之间差异,而是在上一次我们见到的人与今天从另一角度在我们面前出现、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新面貌的这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的面孔确实与东方某多神教神谱中神的面孔一样,是从不同角度重叠在一起的一连串面庞,凡人是不能同时完全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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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题目为杜撰,但画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这样的题目,例如《金色与黑色的夜景》,《灰与绿之和谐》,《粉红与银色音符》,《金色与栗色之和谐》等等。据说惠斯勒是埃尔斯蒂尔的原型之一。
但是,我们惊异的原因,大部份特别来自别人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同一个面孔。我们必须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创造出我们的身外之物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种水果的味道——我们刚刚得到一个印象,便不知不觉地沿着回忆的斜坡滑了下去,结果是在很短时间内,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距离我们的感受很远了。于是,每一次重新见面都是一种纠正,将我们带回我们真真切切之所见上去。我们已经想不起来了,人们称之为记住某某的,实际上是忘记某某。只要我们还有机会重见,已经遗忘的线条在我们面前出现的那一刻,我们又认出来了,我们不得不纠正在记忆中产生了偏差的线条,就这样,无止无休而又丰富多彩的惊异使我与这些海滨少女每日的约会变得那样有益于身心健康,轻动荡——这种内心动荡从来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样——更使得对下一次聚会的期望与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从最后一次交谈那尚动人心弦的回忆中,可以明白每次散步,都对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闷棍,而且丝毫不是朝着我在自己房间的孤寂中头脑冷静时所能规划出来的方向。当我象一群蜂一样头脑里轰响着使我心潮翻滚而且久久在我心中回荡的话语回到旅馆时,早已把这个既定方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个人,我们不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被消灭了。此后他再次重现,便是一次新的创造,与紧挨在前面的那次出现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这些创造中主导一切的变化,至少有两个。当我们回忆起精神抖擞的目光,大胆的表情时,到了下一次,不可避免地会是无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气,这正是我们在上次回忆中所疏忽的地方。到下一次相见时,我们又一定感到惊异,也就是说,几乎只对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我们的回忆与新的现实对照时,给我们的失望或惊异打上烙印的,正是这个,似乎对现实进行修改,提醒我们记忆不准确的,正是这个。反过来,上一次所忽略的面庞特点,正因为如此,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实,最有纠正意味的特点,又将成为思考和回忆的材料。我们希望再度见到的,又是无精打采、圆乎乎的身影,和气而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紧闭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方面的内涵又要重新来纠正我们的愿望及其认为与之相符合的对象之间的差距了。当然,此种对初次印象的忠实,而且纯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们身边都重新得到修正的这些印象,并不仅仅与她们面部五官有关系,诸位读者已经看到,我对她们的嗓音也同样敏感。说不定她们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乱(因为嗓音不仅仅提供了与面庞同样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还是不可企及的深渊的组成部份,使人产生无望的亲吻那种头晕目眩)。她们的嗓音犹如一件小小乐器的单音,每种声音都全力以赴,却又只属于它自己。哪个嗓音,我已将它遗忘,当哪一种抑扬顿挫又将它勾画出来,我又辨认出这嗓音时,它的某一深曲线又叫我惊异。就这样,每次相见,我不得不进行校正以便回到完全准确上去,就和调音师、音乐教师或制图员进行的校正一样。
这些少女在我心中传播开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种波都对其它波的扩散进行抵制,各种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时候。这种和谐的粘合,一天下午我们玩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时,终于打破,而倾向到阿尔贝蒂娜一边。那是在悬崖顶上一片小树林中。那天我们大概人数很多,那小帮子又带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属于这小帮子的两个少女中间,我满怀艳羡地望着阿尔贝蒂娜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个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会再来的意料不到的几分钟里,就可以触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只要接触到阿尔贝蒂娜的手,甚至没有想这样必然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已经觉得甘美无比。这并不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这一小组里,安德烈的手,修长而又细腻得多,似乎过着特殊、乖乖服从那姑娘指挥而又独立的生活。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长长的,好似高贵的猎兔狗,懒洋洋地,又好似漫长的梦。突然拉拉某一节指骨,都会使那手变得更长,因此埃尔斯蒂尔还为这手画过好几张习作。从一张习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灯光下,她的双手如同两片秋叶,为半透明的金色。阿尔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与她握手时,在你的手紧握下,她的手先松弛一下,然后便抵住那握力,给人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阿尔贝蒂娜的手着力时,具有性感的柔和,似乎与她的皮肤那粉红之中稍带紫色调的色泽形成浑然一体。这样的着力似乎使你进入少女体内,进入她的感官深处,如同她那响亮的笑声与鸽子叫或某些叫喊相似一般,不大得体。某些女子,与她们握手是那样令人快乐,人们真要感谢社会文明将shakehand①变成了初次接触的青年男女之间可以允许的行为。阿尔贝蒂娜就在这样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么不近人情的施礼习惯以另一种动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每天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她那不可触知的手兴叹了。这种迫不及待要接触她的手的心情,与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颊是什么味道的心情同样强烈。如果作环坐猜物游戏时我坐在她旁边,我期望的将她的手长时间握在我的手里的那种快乐,并不在这快乐本身:那样,直到如今因腼腆而憋在心中的那么多爱情倾诉和表白,就能通过手的某些着力动作传递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着力来回答,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向我表示她接受这种感情!多么好的串通,多么美的感官享乐开端!在这样在她身旁度过的几分钟之内,我的恋爱会比自我与她相识以来有更大的进展!我感到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很快就要结束,因为肯定不会长时间玩这个小小的游戏。游戏一结束,那就为时太晚了!我简直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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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握手。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抢走。一到了圈子中间,那戒指往下传时,我佯装没有发觉,却用目光瞟着它,等待着它传到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子手里的时刻到来。阿尔贝蒂娜放声大笑,游戏很热闹,也很快活,她满脸粉红。
“我们正巧是在树林里,”安德烈指着我们四周的树木对我说,眼中含笑。那笑是只为我一个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戏的人,好象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能够相互窥视内心并对游戏作出具有诗意的评论。她甚至心细到象去特里亚侬①便不能不在那里举行路易十六式的庆祝活动的人,或者觉得在为之写了曲子的环境里叫人唱那个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样,虽然并不特别有情绪,还是唱了起来:
女士们,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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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亚侬为凡尔赛宫殿的一部份,分大、小特里亚侬。大特里亚侬建于1670年,后来1687年芒萨尔建“大理石特里亚侬”,代替了原来的大特里亚侬。关于小特里亚侬,见第260页注。
美林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如果我有闲功夫想到这个,肯定要为从这个艺术处理中找不到优美之处而难过。可那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上。参加游戏的男男女女,开始对我那么愚蠢、抓不住戒指而感到奇怪了。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她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那么快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待我终于从别人手里截住戒指时,她就要在我旁边了。必须借助于她丝毫不会起疑的一计,不然她会恼火的。在玩得热火朝天之时,阿尔贝蒂娜的长发已经散开,成了一绺一绺的卷发,散落在她的双颊上。那头发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红的肤色。
“你有与劳拉·迪安娜①、埃莱奥诺·德·居荣②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钟爱的后代一样的发辫,”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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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劳拉·迪安娜(1476—1534)为阿尔封索一世的宠姬。有人认为提香的肖像画《正在梳妆的少妇》(陈列于卢浮宫中)画的就是她。但证据并不确凿。此处普氏想的正是这幅画:一位美丽的少妇对镜自赏,手中握着半编成发辫的一部份长发。
②(前)埃莱奥诺·德·居荣(1122—1204)也以秀发而出名。但是“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钟爱”的那位女子与她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此人为德·居斯蒂娜侯爵夫人,她是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后代。但是埃莱奥诺·德·居荣的孙子娶了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妹妹,而且她的妹妹名字也叫埃莱奥诺。这可能是普氏搞混的原因。
忽然,戒指传到了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的手里。我立刻扑上去,粗暴地掰开他的手,抓住戒指。他只好到圈子中央我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而我则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阿尔贝蒂娜旁边。几分钟以前,我看见这个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绳上,随时都碰到阿尔贝蒂娜的手,我非常羡慕这个小伙子。现在轮到我了。可是我太羞涩,不敢去寻求这样的接触;太激动,体验不到这样接触的滋味。我感觉到的,只有我的心在剧烈而痛苦地跳动。
有一阵,阿尔贝蒂娜会意地将她那丰满而又粉红的面庞朝我凑过来,佯装手中握有戒指的样子,以欺骗白鼬,防止他往戒指正在传递的方向看。我立刻明白了,阿尔贝蒂娜目光中那暗示是指的这个把戏。当我看见纯粹为了游戏的需要而佯作有一桩秘密、有一种默契的目光在她眼中闪烁时,我真是心慌意乱。这秘密,这默契,在她与我之间并不存在。但是从此时起,我觉得这似乎是可能的,而且觉得天堂一般甜美。这个念头激动着我,就在这时,我感到阿尔贝蒂娜的手轻轻压在我的手上,她那抚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我看到她同时向我眨眨眼睛,极力叫别人觉察不到。顿时,直到此刻我自己尚看不清楚的一系列希望形成了:
“她这是利用游戏叫我感觉到她很喜欢我,”我高兴得上了天,想道。就在这时,我听到阿尔贝蒂娜恼火地对我说:
“快拿住啊,我递给你递了一个钟头啦!”
我的情绪立刻跌了下来。
我难过得痴痴呆呆,松开了小绳。白鼬瞥见了戒指,朝她扑过来。我不得不再次到圈子中央去,心灰意懒,望着那发疯的圆圈继续在我四周打转。所有的姑娘都与我开玩笑,诘问我。为了应答,我只好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阿尔贝蒂娜却不停地说:
“不想聚精会神就别玩!成心叫别人输,就别玩!安德烈,以后咱们作游戏的日子再不请他了,不然我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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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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