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尽碰到不愉快的事。为了向马车夫作交待,让他在我们吃完饭后来接我们,圣卢耽搁了几分钟,我只好一个人先进去。然而,作为倒霉的开端,我走进转门就以为出不来了,因为我对这种门还不习惯。(附带说一句,对于用词喜欢确切的人来说,这个外表平静的玻离转门叫做旋转门,是从英语的revolvingdoor①译过来的。)这天晚上,老板怕被雾淋湿不敢到外面去,也不敢离开他的顾客,就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听新到的顾客发出愉快的抱怨。顾客的脸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因为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遇到了不少困难,最后终于到达咖啡馆。然而,当他看到一个走不出玻璃门翼的陌生人进来时,他那迎客时的亲切而诚恳的笑意顿时从脸上消失。陌生人的这种显而易见的无知,使这位主考官皱起双眉,真想不说“dignusestintrare”②二字。更糟糕的是,我跑到贵族专用的咖啡厅去了,老板气势汹汹地过来把我撵走,粗暴地要我坐到另一个厅的座位上,所有的侍者立即仿效主子,也对我粗暴起来。我位置所在的软垫长凳上坐得满满的,恰好又面对着希伯来人进出的专用门,门不是旋转的,不停地开和关,给我送来了可怕的冷风,因此,我更感到扫兴。我提出换一个座位,老板却一口拒绝,对我说:“不行,先生,我不能为了您而麻烦大家。”他很快就把我这个珊珊来迟的给人制造“麻烦”的用餐者忘记了,因为他被新来的顾客吸引了过去。正如旧小说里所讲的那样,新来者在进入这个温暖而安全的避难所时,在要啤酒、凉鸡翅膀或糖水酒之前(供应晚餐的时间早过了),先要付自己的份子,讲一讲自己的奇遇。避难所的温暖和安全与他们刚才脱离的环境对照何等鲜明,因而,里面笼罩了篝火前才有的那种互相开玩笑的欢乐和友爱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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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旋转门”的意思。
②拉丁语,意即:“请进”。
有一个人说,他的马车绕残废军人院转了三次,可他却还以为已经到协和广场那顶桥上了。另一个说,他的车子想顺着香榭丽舍大街行驶,却不料开到爱丽舍圆形广场的一个花丛中去了,用了三刻钟才从里面走出来。接下来是对浓雾,对寒冷,对街上死一般寂静的哀叹,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这得归功于咖啡厅(除我的座位)温暖而舒适的气氛,归功于使人眯起眼睛(因为习惯于黑暗)的强烈灯光和使耳朵恢复活动功能的谈话声。
来者很难保持沉默。他们认为路上遇到的波折稀奇古怪,闻所未闻,不说出来心里不安宁,于是就用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攀谈的人。老板也把等级观念抛置一旁:“富瓦克斯亲王从圣马丁门来这里时迷了三次路”,他毫无顾虑地说道,边说边笑,一面还作介绍似的,把那位大名鼎鼎的贵族指给一位以色列律师看。可在平时,律师和亲王中间却隔着一道比横在两厅之间的风景挂毯更难逾越的障碍。“三次!你看看”,律师用手摸了摸帽子说道。亲王不欣赏这种套近乎的话。他属于这样一类贵族,对人蛮横无理(即使是对贵族,除非是一流贵族)似乎是他们唯一的消遣。这些年轻人,尤其是富瓦克斯亲王,从来不回答别人的致意,如果对方有礼貌地重犯错误,再一次同他打招呼,他们就报之以冷笑,或愤怒地仰起头;看见一个曾为他们效过劳的老人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和谁都不握手,不打招呼,除非是公爵或公爵给他们介绍的亲朋好友。他们青春年少,放荡无羁,这助长了他们的傲慢无礼(即使是资产阶级出身的青年,也一样忘恩负义,缺乏教养,一旦接连几个月忘记给一个丧偶的恩公写信,以后再见到他时就干脆连招呼也不打)。但是,这种傲慢态度更为一种极端崇尚特权阶级的时髦主义所激发。事实上,正如有些神经质的人步入成年后症状会减轻一样,这些极端崇尚时髦主义的年轻人成年后也会慢慢地冷下来。一旦过了青年时代,就很少有人再傲慢无礼了。他们一直以为傲慢就是一切,可是他们突然发现(亲王也不例外),除了傲慢,还有音乐、文学,甚至还可以当议员。人的价值等级一下改变了,从前他们甚至不屑一顾的人现在也可以进行交谈了。但愿那些脾气随和、忍耐力强的人能交好运(如果应该这样说的话),四十岁时,能得到他们在二十岁时没能得到的恩宠和优待!
关于富瓦克斯亲王,既然已经提到他了,还是作个交待:他是一个由十二至十五人组成的小圈子的成员,还属于一个范围更窄的四人小组。这个十二至十五人的小圈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但我们认为富瓦克斯亲王没有),那就是每个人都具有两副面孔。他们债务累累,在他们的供货人眼里,他们似乎是一伙无耻之徒,尽管供货人非常乐意称呼他们:“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们想通过所谓“富有的婚姻”(又称“大口袋婚姻”)摆脱困境,但因为只有四、五个人选拥有他们所觊觎的丰厚嫁妆,因此,好几个人为争夺一个未婚妻而明争暗斗。他们互相保密,当其中一个在咖啡馆里宣布:“我杰出的朋友们,我太爱你们了,不能不向你们宣布我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这时,好几个人会同时发出惊叫声,他们中许多人以为他们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事已十拿九稳,因此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失去冷静,忍不住发出愤怒而惊愕的喊声:“那么,比比,你认为结婚是一件乐事罗?”夏特勒罗亲王禁不住喊道,他惊奇而绝望,连叉子都掉下来了,因为他认为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即将公布,但不是同别人,而是同他夏特勒罗亲王。然而,上帝知道,他父亲曾巧妙地对昂布勒萨克一家讲过比比母亲的坏话。“结婚使你感到高兴?”他禁不住又问了一遍。比比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他把这桩婚事“半公开”后,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决定该采取的态度,他笑容满面地说:“我不是为结婚而高兴,我对结婚不大感兴趣,我是为娶戴西·德·昂布勒萨克而高兴,我觉得她很迷人。”这时,德·夏特勒罗先生已恢复平静,但是他想,他应该尽快转向第二和第三号有财有势的候选人德·拉加努克小姐或福斯特小姐,请求那些焦急地盼望他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结婚的债权人再耐心地等一等,他还要对那些曾听他讲过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很有魅力的人作些解释,告诉他们这门亲事对比比合适,要是自己娶了她,可能会同家里人闹僵。他还要说,德·索莱翁夫人曾讲过,如果他们俩结婚,她不会接待他们。
但是,尽管在供货人和饭馆老板眼里,他们似乎一文不值,但他们却还有另外一面,一旦回到上流社会,他们就不再是那个荡尽家产,企图不择手段地弥补窟窿的人了。他们又变成某某亲王先生,某某公爵先生,人们只根据他们的纹章计算他们的财富。一个几乎拥有亿元资财的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的公爵也得让他们走在前面,因为他们是一族之长,要是在从前,他们是一个小国的国君,有权在自己的领地铸造钱币,等等。他们中如果有人走进这家咖啡馆,另一个就低头装作没看见,免得迫使来者同他打招呼。因为为了继续做追逐财富的美梦,他请了一位银行家在这里吃晚饭。上流社会的人每每在这种条件下和银行家打交道,总要损失十几万法郎,但他不接受教训,又会同另一个银行家打交道,继续烧香,拜佛。
但是,富瓦克斯亲王很有钱,他不仅属于这个由十四、五个风雅青年组成的小圈子,而且还是另一个更严密、更不可分离的四人小组的成员。圣卢就属于这个小组。人们请他们吃饭从不漏掉一个,把他们叫做四个行为不端的青年,总看见他们在一起游荡,他们上谁家的城堡作客,主人们总要把他们安排在相通的房间里,再加上他们个个长得英俊漂亮,因此,传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对于圣卢,我可以毫不含糊地为他辟谣。但奇怪的是,尽管后来人人知道这些谣传确有其事,可他们自己对另外三个人的所作所为却一无所知。然而,他们谁都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其他三人的情况,也许是为了满足一种欲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为了雪恨,为了阻拦一桩婚事,在争夺未婚妻的角逐中,战胜那位已经暴露的朋友。这个由四名柏拉图信徒组成的小组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员(四人小组从来都超过四人),这第五个比其他四个更信奉柏拉图主义。但他一直受到宗教的束缚,直到四人小组解体,他本人结婚为止。他成了一家之主,恳求路尔德再给他生一个男孩或女孩,但在这之前,他要投身于军队。
尽管富瓦克斯是这等人,但因为律师在他面前说的话不是直接对他的,他的怒气也就不象可能的那样大了。而且,今晚的情况有些特殊。再说,律师今后是不可能同他富瓦克斯亲王建立联系的,正如送他来的马车夫不可能同他交往一样。因此他认为可以回答对方的问题,他觉得,在这大雾天,律师好象成了他在遥远的狂风怒吼或浓雾笼罩的沙滩上邂逅相遇的旅伴,但他却摆出高傲的神态,装出不是对律师讲话的样子说:“迷路还不算,而且怎么也找不到路了。”老板对亲王看法的正确性大为赞叹,因为今天晚上他已听到过好几次了。
事实上,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把听到或读到的东西同他熟悉的一个经句加以比较,如果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就会感到由衷的赞赏。这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精神状态。如果把这种精神状态用到政治会谈或读报中去,就能形成舆论,导致最严重的事件。阿加迪尔①事件就是一例。如果许多只欣赏顾客或报纸的德国咖啡馆老板说,法国、英国和俄国在“找”德国的“麻烦”,那么,阿加迪尔事件就有可能上升为战争,尽管战争没有爆发。如果说历史学家不无道理地放弃了用国王的意志解释人民的行动,那么,他们应该用个人的,普通人的心理代替国王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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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加迪尔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1911年10月1日,德政府派去炮舰,抗议法军进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内斯。双方谈判结果,法国在摩保持自由行动的权利,但作为交换,把刚果的一部分让给德国。
近来,在政治方面,我刚到达的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只把他这种背书先生的精神状态应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个顾客的讲话中或在一张报纸的文章里没有发现他熟悉的字眼,他就声称文章枯燥无味或顾客不够坦率。富瓦克斯亲王恰恰使他极为赞叹,因此亲王话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话茬。“说得好,亲王,说得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确无误),正是这样,正是这样”,他高兴地大声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话来说,他“乐得心花怒放”。但是亲王早已走进小咖啡厅不见人影了。接着,正如不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件,生活总会重新开始一样,从雾海中走出来的人有的要饮料,有的要晚餐;在订晚餐的人中,有几个年轻人是赛马俱乐部成员,由于天气异常,他们毫不犹豫地在大咖啡厅的两张餐桌上就坐,离我很近,仿佛一场洪水在小餐厅和大餐厅之间,在所有这些历尽艰险方走出雾海、被饭馆的舒适激发出热情的人之间,创造了一种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的,可以同挪亚方舟中的气氛相比拟的亲密无间的气氛。
蓦地,我看见老板弯腰行礼,领班全都跑了出去,吸引了顾客的目光。“快,给我把西普里安叫来,给圣卢侯爵准备餐桌,”老板喊道。在他眼里,罗贝不仅是一个享有崇高威望的大贵族老爷,就连富瓦克斯亲王也对他敬重三分,而且还是一个生活奢侈、舍得把大把钞票扔给他的顾客。大餐厅里的顾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餐厅里的顾客争先恐后地同他们的朋友圣卢打招呼,而圣卢却一个劲儿地擦鞋底。但是,就是他正要进入小餐厅时,发现我在大餐厅里。“天哪,”他叫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对着大门口,大开着”,他说,说完朝老板狠狠瞪了一眼,老板连忙跑去关门,一面把责任推到侍者身上:“我老对他们说要把门关上,可他们总不记得。”
我想到他那边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几个餐桌的顾客给我让路。“你起来干十么?你喜欢在那里,不喜欢在小餐厅,是吗?可是,我可怜的小家伙,你会冻僵的。请您把这扇门给我堵死,”他对老板说。“这就堵,侯爵先生,从现在起,再有顾客来,就从小餐厅进,这好办。”为了显得更热情,他命令一个领班和好几个侍者去执行任务,同时大声威胁说,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惩罚他们。为了使我忘记他一开始对我的态度,他对我表示出过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让我感到他对我尊敬是因为他那位有钱的贵族顾客对我很热情,于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个人对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后有位顾客在么喝,老板转过头去。我听到的不是:“鸡翅膀,很好,再来点儿香槟,但要掺点水”,而是:“我喜欢甘油。对,要热的,很好。”我想看看给自己强加这样一份菜单的苦行者是谁,但我立刻又把头转向圣卢。因为我不想让这个奇怪的美食家认出我。我认识他,不过是一位医生罢了。他是被浓雾困在咖啡馆里的,一个顾客利用这个机会向他求医。医生和交易所的经纪人一样,说话总离不开“我”。
我眼睛看着圣卢,思想却在别处。在这家咖啡馆的顾客中,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中,有不少外国人,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文人和画家,他们披着矫揉造作的短斗篷,戴着1830年的领带,再加上动作很不灵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们却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有些人为了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故意装疯卖傻,引人发笑。他们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实学而又非常敏感的人。这些外国人——主要是犹太人,当然是指那些没有同化的犹太人——让那些对怪模怪样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就象布洛克使阿尔贝蒂娜感到讨厌一样)。一般说来,人们很快就会承认,即使他们过长的头发、过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连贯的手势令人生厌,但单凭这些就对他们作出评价的做法是幼稚的,他们心胸开阔,心地坦诚,你在同他们交往中会深深爱上他们。尤其是犹太人。他们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怀恢廓,待人诚恳,与这些品质相比,圣卢的母亲和盖尔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们冷酷无情,具有虚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们只会鞭鞑丑闻,他们竭力为基督教辨护,最终必定导致(利用他们唯一受到高度评价的智慧,通过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场基于金钱关系的豪门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点以怎样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组成新的品质,在圣卢身上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胸襟开朗和心地坦率这些可爱品质。因此,应该对法国说几句赞美话:这些品质如果存在于一个纯法国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身上,会绽开出优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态形容也许有点过分,因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个外国人,不管他多么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这样优雅的风度的。当然,精神和道德品质,别人也有,尽管有些人外貌让人厌恶,使人不悦,令人发笑,但这些品质仍不失其可贵。然而,那些从公正的角度看来是美丽的,用精神和心灵去衡量是有价值的东西,不仅赏心悦目,色彩优美,精雕细琢,而且内心和外表完美统一,这毕竟是一件好事,也许只有法国人才能做到。我凝视着圣卢,心想,当一个人既有风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洁雅致的内心,还有一个玲珑别致、巧夺天工、可与停栖在贡布雷周围草地鲜花上的蝴蝶双翼相媲美的鼻翼,这毕竟是讨人喜欢的;我想,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纪以来就存在,不会随我们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国艺术代表作,不是圣安德烈教堂的石头天使,而是不分贵族、资产者和农民的普通法国人,他们的脸部线条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与圣安德烈教堂遐迩闻名的门廊上的雕刻一样,历史悠久,但仍富有创造力。
老板暂时离开我们,亲自去安排关门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坚持要我们吃“肉铺出售的肉类”,因为家禽肉没有名气),回来后他对我们说,富瓦克斯亲王先生很想到紧挨侯爵先生的一张餐桌上来用餐。“可是都坐满了呀,”罗贝看见我周围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回答道。“没关系,只要能让侯爵先生高兴,我可以请他们换个地方,这不费什么事,为了侯爵先生,这是可以做到的!”“这得由你来决定,”圣卢对我说,“富瓦克斯是一个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讨厌,他不象许多人那样愚蠢。”我回答罗贝说我肯定会喜欢富瓦克斯亲王的,但我难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饭,我感到无比高兴,所以更喜欢和他单独在一起。“啊!亲王先生的大衣漂亮极了,”我们商量的时候,老板说。“是的,我看见他穿过,”圣卢回答说。我想对罗贝说,德·夏吕斯先生把认识我的事对他嫂子隐瞒了,想问问他这是为什么,但是富瓦克斯先生来了,我只好作罢。他已走到我们跟前,是来看看我们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罗贝给我们作了介绍,并坦率地告诉他,他要和我谈话,不希望有人订扰。亲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别时,笑着指了指圣卢,好象在为圣卢的简短介绍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让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绍得详细一些。但在这时。罗贝就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的伙伴一起走了。临走前对我说:“你坐下别动,先吃,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去小餐厅了。我听见那几个我不认识的优雅公子不怀好意地在议论年轻的卢森堡大公(前纳索伯爵)的荒唐事,心里非常难过。我是在巴尔贝克海滩认识卢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间,他向我表示过深切的同情。他们中有一个人说,卢森堡大公曾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妻子经过时,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说(这不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实,因为这位年轻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经过时,大家应该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经过时就不同了,因为她要求男人们都睡觉。”接下来有人说他今年去海滩看望他姑妈卢森堡公主时,下榻在大饭店,他抱怨经理(我的朋友)没有在堤坝上升卢森堡国旗。然而,卢森堡国旗不象英国或意大利国旗那样出名,那样有用,化了好几天才弄到,这使年轻的大公极不满意。我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但我决定,如果我去海滩,一到那里就去问饭店经理,以便确证这完全是凭空捏造。我在等圣卢时,请求老板给我送些面包来。“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开玩笑地装出神情忧郁的样子。“啊!对不起,伯爵先生!”我没有来得及再次提出抗议(不然,我就可能变成侯爵先生了),因为圣卢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很快就出现在大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亲王的骆马毛大衣,这时我才明白,他怕我着凉,特意向亲王要来给我穿的。他老远就做手势让我别动,他向我走过来,但是得再一次挪动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换一个位子,他才能坐下来。靠墙的一圈放满了红天鹅绒软垫长凳,除我之外,还坐着三、四个赛马俱乐部的青年,都是圣卢的熟人,因为小餐厅已经客满,他们就坐到大餐厅里来了。圣卢一进大餐厅,就轻盈地跳上软垫长凳。桌子之间拉着电线,离地有一定高度;圣卢犹如赛马跳障碍似的,敏捷而顺利地从电线上跃过去。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免得让我挪位置,因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又为我朋友完成这个空中杂技动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绝。惊叹的不止我一个,因为老板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赛马场圈栏外的赛马迷,一个个都被慑服了,当然,这个杂技动作如果是一个地位较低、花钱较吝啬的贵族顾客做的,他们也就不会如此惊叹了。一位伙计似乎惊讶得动弹不得,端着一盘菜呆呆地站着,忘记了一旁还有顾客等他去上菜。当圣卢必须从他朋友们的身后经过时,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稳,大餐厅的里首响起了一阵审慎的掌声。最后,当圣卢走到我身边时,就象一个值星长官走到君王观礼台前那样,准确无误地一下收住脚步,俯下身体,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将那件骆马毛大衣递给我,接着很快坐到我身边,没要我做一个动作,就把大衣当作轻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说说你的意见,”罗贝对我说,“我舅舅夏吕斯有事要对你说,我答应他让你明天晚上去他那里。
“刚才我正要同你说他。不过明晚不行,我要到你盖尔芒特舅妈家去吃晚饭。”
“对,明天奥丽阿娜要举行大酒宴。我没有得到邀请。不过,帕拉墨得斯舅舅不愿意你去。你不能改变主意吗?如果不行,晚宴结束后,你无论如何要到帕拉墨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见你。你看,十一点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点,别忘了,我负责通知他。他气量很小。你不去,他会记恨你的。奥丽阿娜的晚宴总是早早就结束的。如果你只在那里吃晚饭,十一点钟一定能赶到我舅舅家。至于我,我本该去见奥丽阿娜的,是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问题,我想换一换。她在这些事上一向很热心,她对德·圣约瑟夫将军很有影响,我这件事归将军管。不过,你不要同她提这件事。我已经给帕尔马公主说过,事情会很顺利的。啊!摩洛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讲给你听。那里的人精得很,说他们聪明也可以。”
“说到摩洛哥,你不认为德国人会在那里同我们打仗吗?”
“不会,他们讨厌战争,其实,厌战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爱好和平的。他们向来要我们相信,他们想打仗是为了迫使我们让步。这可以同扑克牌赌博相比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纳哥亲王来同我们密谈,他说如果我们不让步,德国就会对我们不客气。于是我们就让步了。其实,我们不让步,也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战争。你只要想一想,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场战争将会在全世界引起怎样的反响。这比《圣经》所说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灾难性,只是时间短一些罢了。”
他对我大谈友谊、爱好和遗憾,尽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样的旅行家一样,第二天就要动身,到乡下去住几个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个地方)之前回巴黎呆一、两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头发热,他的话在我心间唤起了甜蜜的梦幻。从此,我们难得的促膝谈心,尤其是这一次,在我记忆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这是友谊之夜,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圣卢。但是,我担心,此刻我对他产生的友谊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唤起的友谊(为此,我感到有点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马儿那样小步奔跑,以优美的动作击中目标带给我的快乐中。我觉得,我所以感到快乐,也许是因为圣卢沿墙在长椅靠背上做的每一个动作能在他本人的个性特点中找到原因,但更因为这些动作与出身和教育传给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关。
首先是稳定的情趣,不是指对美的鉴赏,而是指举止风度,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在遇到新情况时,象一个应邀弹一支新乐曲的音乐家那样,产生适应新情况的感觉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术尽善尽美地发挥。此外,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的情趣充分发挥作用,不必左右考虑,然而,有多少资产阶级青年因顾虑重重而束缚了手脚,既怕礼节不周当众出丑,又怕显得过分热情让朋友嗤笑。罗贝鄙视礼节,当然,他心里从没感到要鄙视礼节,但由于遗传,这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从来不拘礼节,不摆架子,认为这样做只能使对方感到满意和愉悦。还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质,这种品质使罗贝从不把物质利益放在眼里(他在这家饭馆一掷千金,这使他成了这里——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最时髦、最受欢迎的顾客,这一点不仅可以从仆人,而且可以从所有最体面的青年对他大献殷勤的态度上看出来),他象蔑视铺着绛红色软垫的长椅子那样蔑视物质利益,刚才他确实象征性地践踏了几张长椅,它们就象一条华丽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的风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边时,才能博得他的欢心。情趣稳定,慷慨大方,这就是贵族阶级的主要品质,透过他们清晰透明、意味深长的躯体(不象我的躯体那样一片模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些品质,正如透过一件艺术品可以看出艺术家的技艺和能力一样;这些品质使圣卢沿墙表演的快跑动作明白易懂,引人入胜,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奔跑动作那样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罗贝可能会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费在鄙视出身,一味追求正义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不可的朋友外,何苦还选择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为伙伴呢?到头来,我表现出来的和给人留下宝贵记忆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并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个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形象,一个我从前一向鄙视并且设法舍弃的形象。我何苦象这样痴心地爱我这位心爱的朋友呢?到头来,他最大的乐趣是在我身上发现一种更加普遍的东西,尽管他嘴上信奉友谊,心里却不可能这样想,他寻找的快乐不是友谊方面的,而是精神的,无私的,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快乐。”这就是我今天所担心的,我怕圣卢会产生这种想法。他这样想就错了。要是他没有象他所做的那样,喜爱比他身体固有的敏捷更高雅的东西,要是他没有象这样长期摆脱贵族的傲慢习气,那么他的敏捷就会显得吃力和笨拙,他的举止就会显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需要严肃的态度才能使她的谈话和回忆录给人以一种轻薄而有才华的印象那样,圣卢为使自己的身躯具有高度的贵族气派,从不考虑怎样显示,而是寻求更高的目标,使贵族气派作为无意识的和高雅的线条溶于他的身体中。因此,对他来说,思想的高贵离不开身体的高雅,但是,如果没有思想的高贵,身体的高雅也就残缺不全。一个艺术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无需把思想直接表达出来;甚至可以说,对上帝的最高赞扬存在于无神论对上帝的否定中,无神论者认为天地万物已经十全十美了,无需再有一个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沿墙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一样动作的年轻人,我在他身上所赞赏的不只是一件艺术品;刚才,他为了我而离开了那位年轻的亲王,离开了查理七世的孙女纳瓦尔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后裔,他在我面前从不炫耀他的高贵出身和巨大财富,他在把骆马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时显得那样自信,那样灵活,那样文雅,而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传给他的特征;然而,所有这些——富瓦克斯亲王,高贵的出身和巨大的财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难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资格更老的朋友吗?我原以为他这些朋友会把我和圣卢永远隔开,然而相反,圣卢作出了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能作出的选择,毫无拘束地为我抛弃了这些朋友,他身体的动作正是他这种自由的写照,完美无缺的友谊就在这自由中实现。
盖尔芒特家族的这种不拘礼节——不是指罗贝身上表现出来的高雅脱俗的不拘礼节,因为祖传的傲慢在罗贝身上只是一件无意识的高雅的外衣,掩盖了真正的高尚的谦虚——可能会露出庸俗的傲气,这一点,我不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发现的。德·夏吕斯先生性格上的缺点与贵族的习性相重迭,至今他对我仍是个谜。盖尔芒特公爵尽管从整体上说也很粗俗(从前,我外祖母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遇见他时,对他的粗俗举止甚为反感),但他身上仍有不少旧贵族的特点。对于这一点,我去他家吃晚饭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圣卢共进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觉。
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我并没有发现他们有旧贵族的特点,正如我第一次观看贝玛演出没有发现她和她的同事们有什么差别一样,况且在贝玛身上表现出来的特征比在上流社会人士身上显示的特征要明显得多,因为她的特征随着观众注意的目标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容易理解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但是,尽管上流社会人士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以致当一个象圣伯夫①那样诚实的作家想把德·乔夫兰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龙细腻入微地一一描绘出来时,我们感到这些沙龙几乎如出一辙,毫无二致,我们从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龙生活毫无意义的结论,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据我对贝玛改变看法的原理,既然盖尔芒特一家现在对我已变得无足轻重,他们独特的风格已不再被我的想象力化成雾珠蒸发掉,我就可以把雾珠收集起来,尽管它们轻得没有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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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早期拥护文学中的浪漫主义倾向,在文艺批评方向上强调研究作家生平经历和心理状态。主要文艺批评著作有《文学家画像》、《当代人物画像》等。
那天,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公爵夫人没有同我谈起她的丈夫,再说,他们离婚的消息已传得满城风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会不会出席他妻子的晚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为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溜到候见厅,混入伫立在那里的仆人中间,窥视我的到来,准备到门口迎接我,亲自帮我脱大衣。仆人看到公爵对我的态度和从前大不一样,很可能感到纳闷,因为他们一直几乎把我当作细木匠的孩子看待,换句话说,他们对我的态度比起他们的主人来可能要好一些,但绝不会相信我能在公爵家里受到接待。
“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定会感到非常荣幸,”公爵用一种颇有说服力的口吻对我说,“请允许我把您的外套脱掉(他认为讲老百姓语言既显出他脾气随和,也能显得他幽默风趣)。我妻子怕您变卦,尽管您说好今天要来。从早晨起,我们就开始念叨:‘您瞧着吧,他不会来的。’我应该对您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比我看问题准。您不是一个轻易就能结交的人,我还以为您会失约呢。”
据说公爵是一个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当他用“德·盖尔芒特夫人”称呼他妻子时,人们会感激他,就象感激坏人难得的仁慈一样,因为这个称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张开了保护的翅膀,同她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盖尔芒特公爵亲热地抓住我的手,准备领我到客厅去。有些日常用语,出自农民之口,会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们反映出某种地方传统的残余,或某个历史事件的痕迹,即使说话人可能不知道这个传统和事件;同样,德·盖尔芒特先生那种彬彬有礼的神态——整个晚上都对我这样——就象一种延续了数百年的风俗习惯,尤其象十七世纪遗留下来的习俗,使我着迷。旧时代的人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我们总认为他们表达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认为他们有深邃的思想;当我们发现荷马史诗中的一个英雄和我们有相近的感情,发现汉尼拔在卡纳埃战役中巧用佯攻战术,引诱敌人攻击侧翼,然后突然包围敌人时,我们会大吃一惊;我们似乎把这位诗人和这位将军想象成动物园中的动物,同我们有天壤之别。甚至在路易十四宫廷中的某些显贵身上,我们也会有意外的发现:当我们阅读他们给一个地位比他们卑微、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人写的信时,发现他们用词非常谦恭,我们会不胜惊讶,因为这些词骤然向我们泄露了这些达官显贵内心的一套信仰,他们从不公开说出他们的信仰,但却受其支配,他们尤其相信,出于礼貌,他们必须装出动感情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发挥礼貌的作用。
这种想象出来的、过去距我们十分遥远的看法,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会在莪相①那样平庸而故弄玄虚的诗人的作品中发现非凡的美。如果说我们在看到古代抒情诗人具有现代思想时,会大吃一惊的话,那么,当我们在一篇被认为是古老的盖耳语②的诗歌中,发现有一个我们认为只有当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时,就会赞不绝口了。一个有才华的翻译家翻译一位古代诗人的作品时,只要加进几段当代的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发表过的诗,虽然不很忠实原著,但却趣味盎然,这就能使这位诗人立刻具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传百世。这本书如果作为译者的原著发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为译作发表,也许就能成为一部杰作。过去不会转瞬即逝,而会留在原地。一场战争开始几个月后,从容地通过的法律条文仍能对它起作用,一个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后,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样,几个世纪后,一个研究某遥远地区的地名和居民习俗的学者,仍然能发现一个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罗多德③时代的传说,这个传说已变得难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遗忘,但它作为一种更浓密、更古远、更稳定的气味,存在于现在,存在于一块岩石的名称或一种宗教仪式中。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举止言谈中,也存在着一种传说,没有上面提到的传说悠久,是宫廷生活散发的气味。过一会儿,当我在客厅里(因为我没有马上去)又遇见他时,我将再一次闻到这个传说的气味,就象闻到一种古老的气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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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莪相是苏格兰传说中的诗人,相传生活在三世纪,他的诗是口头传下来的,受到后人的模仿和崇拜。
②盖耳语是苏格兰北部居民的语言。莪相的史诗是从盖耳语翻译成英语的。
③希罗多德(约前484—425),古希腊历史学家。在西方史学中有历史之父之称。所著《历史》以记载希波战争为主,也叙述了希腊、波斯、埃及与西亚各国的历史、地理和风俗习惯。
在离开前厅时,我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愿意为您效劳。这么说,埃尔斯蒂尔先生是您的朋友罗?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对他这样感兴趣。因为我同他有点认识,他很讨人喜欢,用我们父辈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不知道您喜欢他,否则我可以请他赏光来这里吃晚饭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会很高兴的。”当他象这样竭力想发扬旧制度①的传统时,他身上反而很少有旧制度的气息,但当他没有这个愿望时,他又成了旧制度的化身。他问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画,说完就给我带路了,每经过一道门,他就彬彬有礼地给我让路,当他为了给我带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头时,他就说声“对不起”:这出戏,在我们能大饱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盖尔芒特家族的许多人为其他来宾演出过(自圣西门讲述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祖先为履行无谓的绅士职责,一丝不苟地向他大尽地主之谊以来)。我对公爵说,如果我能一个人在埃尔斯蒂尔的画前呆一会儿,我将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识趣地退下了,走时对我说,我只要到客厅去找他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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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制度指法国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时代。
当我一个人和埃尔斯蒂尔的画促膝对语时,竟完全忘却了开晚饭的时间;就和在巴尔贝克海滩时一样,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现了有着无与伦比色彩的世界,这个世界仅仅是这位大画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说的话毫无关系。墙上挂画的那几个地方,彼此十分协调,犹如幻灯投射出来的灿烂图像,在目前情况下,幻灯好比是画家的脑袋,当我们只是刚认识画家,对他还很不了解的时候,换句话说,当我们刚能看见幻灯头,彩色玻璃还没有装上的时候,我们就想象不出幻灯的奇妙。有几幅画在上流社会人士看来也许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看来却比其他几张更有意思,因为它们能使我们再次产生幻视,向我们证明,如果不用推理方法,就不可能识别上面画的是什么。我们乘车时,不知多少次发现前面几米远处有一条光亮的长街,其实不过是一堵照得很亮的墙,它使我们产生了长街的幻觉!既然如此,用在瞬间幻觉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于平时面貌的形象来表现一个物体——不是用象征主义手法,而是真心诚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这不很符合逻辑吗?其实,物体的外表和大小同我们认出这些物体时所回忆起来的它们的名称是不相关的。埃尔斯蒂尔竭力想从感性认识中得到理性认识,常常想把我们叫做“幻视”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印象分析出个头绪来。
有些上流社会人士对这些“丑恶作品”很是反感,当他们看到埃尔斯蒂尔也象他们那样钦佩夏尔丹①、贝罗诺②等画家时,甚感吃惊。殊不知埃尔斯蒂尔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象夏尔丹和贝罗诺那样,在真实面前作过努力(当然,他对某些研究显示了特别的兴趣),因此,当他停止为自己创作时,他很欣赏他们有和他相同的企图,他作品的某些细节似乎被他们提前画出来了。但是,上流社会人士绝不会通过想象,把这种能使他们喜爱夏尔丹的画,至少能使他们对他的画看得顺眼的时间观念加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可能会对自己说,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们越来越接近人生的尽头,他们已经看到,在他们认为是安格尔③的一幅杰作和一幅永无出头之日的劣作(例如马奈④的《奥林匹亚》)之间存在着的不可逾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在他们看来,那两幅画现在好似一对孪生姐妹。但是,我们不会利用这些教训,因为我们不善于把特殊推广到一般,总认为自己面临的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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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
②贝罗诺(1715—1783),法国画家,擅长肖像画。
③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尤其擅长肖像画。古典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
④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传统的基础上革新技法,从而引起学院派的歧视。《奥林匹亚》是他的代表作。
有两张画,画的是同一个男士,比其他几张更现实主义,采用了一种旧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动。在一张画上,他穿着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厅里,另一张展现了在河边举行的民间狂欢,他穿着短上衣,戴着礼帽,显然是狂欢会上的多余者。这后一幅画说明他不仅是埃尔斯蒂尔常用的模特儿,而且是他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赞助人,埃尔斯蒂尔喜欢让他出现在他的画中,正如从前卡帕契奥①喜欢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象的显贵画进他的画中,以及贝多芬喜欢在他心爱的作品扉页写上他心爱的罗道尔夫大公的名字一样。这幅河边狂欢图有一种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妇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无数反光,这些都鳞次栉比地展现在埃尔斯蒂尔从一个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的下午裁切下来的这一方画面上。在一个跳舞跳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停下来小憩片刻的妇女的裙子中能感受的绚丽多采、引人入胜的韵味,同样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风帆上,在码头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树叶丛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尔贝克看到过一幅画,蔚蓝天空下的医院简直可以和教堂争艳比美,我仿佛听见医院在歌唱(这时的埃尔斯蒂尔要比迷恋中世纪艺术的风雅的埃尔斯蒂尔和理论家埃尔斯蒂尔的胆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风格,也不存在杰作,平淡无奇的医院和光辉灿烂的教堂正门具有同等的价值”;而现在,我似乎也听见这幅《水边狂欢》在歌唱:“这个妇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业余画家散步走到这里,也许对她不屑一顾,想把她从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现的充满诗意的画面上清除出去,这个妇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着同样的光辉,不能说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宝贵,普通的裙子和美丽的船帆是有着同样反光的两面镜子。事物的全部价值存在于画家的眼光中。”然而,画家善于把流逝的时光永远定在这光辉的一瞬间:那位妇女跳得浑身发热,停下来歇息,那棵树周围笼罩着阴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层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为这一瞬间使我们感受到千金之重力,这幅绝对静止的画面给人以转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觉到妇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阴影就要移动,黑夜就要降临,使人感觉到欢乐就要结束,生命正在消逝,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时展现出来的瞬间一去不再复返。我还在几幅神话水彩画上看出瞬间还具有另一个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特点。这几幅画是埃尔斯蒂尔的早期作品,也用来装饰这个客厅了。上流社会的“先进”人士也会“赶一赶”时髦,挂几幅这样的画,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当然,这些面不是埃尔斯蒂尔的上乘之作,但主题构思很真实,这就使它们避免了平淡无奇。例如,文艺女神画成了象化石那样的人类,但在神话时代,不难看见他们乘着暮色,三三两两地沿着一条山路漫步。有时候,一个在动物学家眼里具有某种特征(表现为无性别特征)的诗人和一位文艺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种类,但和睦相处,同来同往的创造物。在其中一张水彩画上,我看见一个诗人因长时间走山路而精疲力尽,他在路上遇到一个马人②,见他疲惫不堪,马人动了恻隐之心,让他骑在背上,带他回去。还有几张水彩画展现了无边无际的风景(神话场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据极小的位置,仿佛要从画面上消失),不论是高山,还是大海,都画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加之夕阳的偏斜度和阴影瞬即消逝的时间性,都画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现了那一小时,甚至是那一分钟的情景。通过这种方式,艺术家不仅使神话的象征具有瞬间性,而且还赋予这种象征以一种历史的真实感,把它置于确定的过去加以描绘和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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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1460—1525),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最有名的叙事画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观看埃尔斯蒂尔那些画的过程中,不时地响起来宾按门铃的丁咚声,这声音将我轻轻摇晃,把我带入梦境。但铃声已有一阵没响了,寂静终于把我从梦幻中唤醒(当然比铃声送我入梦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兰多尔①演奏结束后出现的静穆把霸尔多洛②从睡梦中唤醒一样。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经开始,就赶快向客厅走去。在埃尔斯蒂尔画作收藏室的门口,我发现有一个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说不上是老了还是头上补了白粉,看上去象一个西班牙部长,但对我毕恭毕敬,仿佛把我当成了一个国王。我从他的神态中感觉到,他似乎还可以等我一个钟头,但我想到我耽误了大家吃饭,尤其想到我答应圣卢要在十一点赶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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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兰多尔是意大利喜剧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国喜剧家博马舍(1732—1799)在他的作品《塞维勒的理发师》中,让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玛维华伯爵自称是兰多尔,以引诱女主人公罗丝娜。
②霸尔多洛是《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专制、愚蠢、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他身为贵族小姐罗丝娜的保护人,企图用强制和蒙骗的手段娶她为妻。霸尔多洛成了爱嫉妒、爱生疑、狡诈而贪婪的保护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长带我去客厅(在路上,我碰见那位受门房迫害的听差,我问他未婚妻最近情况怎样,他喜形于色,对我说,正好明天是他们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呆在一起,他一个劲儿称赞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肠)。我担心德·盖尔芒特公爵会不高兴。谁知他却笑容满面地把我迎进客厅,他这种高兴显然部分是出于礼貌而装出来的,但也是真诚的,因为我耽误了那么久,他已饥肠辘辘,再则,他意识到满屋宾客也和他一样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确,后来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钟。盖尔芒特公爵大概认为,既然大家已经挨饿了,再延长两分钟也不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既然出于礼貌他把吃饭时间推迟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推,让我相信我没有迟到,大家没有等我,岂不更礼貌周全。于是,就象离开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还要等几位客人似的,他问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有何印象。但刚问完,他就和公爵夫人步调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让人看出他饥肠辘辘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客人。仅仅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周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尔①,骤然被带进了贵妇中间,而在这以前,我除了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见习过一段时间外,一直生活在我母亲身边,生活在贡布雷和巴黎,习惯受到经常流露出不满的资产阶级妇女的保护和警惕,她们从来只把我当作小孩子。但在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那些袒胸露肩的贵妇(她们的玉肌从含羞草干茎两侧或从玫瑰花宽瓣儿底下显露出来),只是以爱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视,似乎仅仅因为羞怯才没敢上来拥抱我。尽管如此,她们中许多人在生活作风方面是无懈可击的,我是说许多,而不是全部,因为最正派的贵妇对轻薄女子也不会象我母亲那样深恶痛绝。行为不端会遭到玉洁冰清的女友反对,但在盖尔芒特社交圈内,尽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却不把这当作一回事,要紧的是必须把持续至今的关系继续保持下去。大家佯装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给了一个愿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龙”能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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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西法尔是德国诗人和作曲家瓦格纳的歌剧《巴西法尔》中的主人公。纯洁的巴西法尔受到巫师女儿的引诱,但他终于战胜了巫师及其女儿,最后成为国王。
公爵对其他客人显得无拘无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们学习什么和教他们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却很拘谨(他对我的长处还一无所知,这使他对我产生了一种类似路易十四宫廷的大贵族对资产阶级部长可能产生的尊敬),因此,他显然认为,我认不认识他的客人,至少对我(如果不是对他的客人的话)是无关紧要的;我这边害怕给他丢脸,老想着怎样给他的客人留下个好印象,他那里却只关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给我留下好印象。
再说,一开始就发生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戏剧性小插曲:我刚迈进客厅,还没来得及向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问候,公爵就象要给人一个意外的高兴似的,把我带到了一个矮个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对她说:“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给您拽来了。”然而,我还没有被公爵推到这位夫人跟前,她就闪动着乌黑而温柔的大眼睛,频频向我送来狡黠的就象我们向一个可能认不出我们的老熟人发出的微笑。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想不起她是谁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却把头转向别处,避免对她的微笑作出反应,直到公爵把我介绍给她,我才算摆脱困境。在这期间,那位夫人继续让她的微笑保持不稳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想听到我说:“啊!夫人,我想是的!妈妈如果知道我们又见面了,她会多高兴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象她刚才急于想看到我象熟人那样向她问候,好让她无限延长的微笑就此终止。但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似乎只介绍了我的名字,我对这位我似乎应该认识的陌生女人仍然一无所知,而她也没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绍,尽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亲热。因为当我走到她跟前时,她不是把手伸给我,而是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亲密地同我交谈,好象我也知道她回忆起来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对我说,阿尔贝——我想大概是他的儿子——没有来一定会感到遗憾。我在老同学中寻找叫阿尔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为她去世已经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无所获。我从那双温柔的、不停地闪烁着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象看不清甚至闪耀着阳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样。她问我,我父亲是不是太劳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尔贝一起去看戏,我的身体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为被搞得晕头转向,回答时稀里糊涂,语无伦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这句话说得比较清楚,她听后百般体贴地亲自把一张椅子挪到我身边,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对我从没有这样过,因此我很不习惯。最后,公爵的一句话使我解开了谜团:“她觉得您很可爱”,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颤了一下,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我和外祖母——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我们认识卢森堡公主的时候。我茅塞顿开,我明白尽管面前这位夫人和德·卢森堡夫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根据给她充当骑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语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类的人物,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认识我的家庭,也不认识我,但她血统高贵,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因为她是帕尔马亲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同样是亲王的表兄)。她对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类证明,不管他们出身如何贫寒,如何卑微,她绝不歧视他们。说真的,我本该从她脸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见卢森堡公主在海滩上买了几个黑面包送给我的外祖母,就象送给布洛尼动物园中的一头牡鹿一样。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绍给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点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他们自己也没有费神提醒我不要过分相信他们这种和蔼可亲的神态。就拿盖尔芒特夫人来说,在歌剧院看戏那天,她曾亲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当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时,她却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给某人一个金路易后,以为情理上已说得过去,就可以一劳永逸。德·夏吕斯先生更是反复无常。不过,读者以后会看到,我还认识一些属于另一类型的殿下和陛下,她们以王后自居,说话的习惯和她们的同类很不一样,却跟萨杜①剧中的王后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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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杜(1831—1908),法国剧作家,开始时写了一些反映资产阶级生活的戏剧,但后来致力于历史题材,不追求真实性。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是因为在聚会上不允许有殿下不认识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现,就必须一秒钟也不耽搁地把他介绍给殿下。圣卢也是象这样急忙地让人把他自己介绍给我外祖母的。况且,出于宫廷生活的遗风,即社交礼节的需要(宫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变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尔马公主说话时采用第三人称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怜悯和公正更基本的责任,而对仁慈和公正,他们——至少他们中的一个——却往往不在乎。
我这一生还没有到过帕尔马①(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开始过复活节以来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尔马公主在这个举世无双的城市中拥有最美丽的宫殿,她生活在这座四壁辉煌的宫殿中,深居简出,与世隔绝,沉浸在她的姓氏散发出的浓密而无限美妙的、和夏天无风的夜晚笼罩在意大利一个小城广场上空的气氛一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切都应该千篇一律地散发出她的姓氏的气息,因此,认识帕尔马公主,就如同没有挪动身体,而身体的一部分就已经到了帕尔马,骤然间用真实的帕尔马取代了我的大脑努力想象出来的帕尔马;这就好象到乔尔乔涅城②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对我好比是一道代数题,而认识帕尔马公主是解这道题的第一个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来我象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块脂肪吸入香精那样,使帕尔马公主这个名字吸入了无数紫罗兰花的香味,然而,当我看见这个我一直确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维利纳夫人③相提并论的帕尔马公主的时候,第二次演算也就开始了。说实话,这次演算几个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学混合法,把紫罗兰香精油和司汤达式的香味④从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净,而代之以一个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装出亲切神态的黑眼睛、小个子夫人。这种亲切的神态是那样谦卑,让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贵妇大同小异,很少具有司汤达的色彩,就和比方说在巴黎欧洲区的帕尔马街一样,这条街与其说和帕尔马的名字相符,不如说和邻近的街道更相似,与其说会使人想起法布利斯⑤了结余生的巴马修道院,不如说会让人想起圣拉萨尔车站的中央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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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尔马是意大利中部城市,建于公元前183年,十九世纪初为奥地利控制下的公国,后成为意大利的一部分。帕尔马的紫罗兰举世闻名。
②乔尔乔涅城即帕尔马城。乔尔乔涅(1477—151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画家,架上绘画的先行者,抒情诗人。
③桑塞维利纳夫人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司汤达的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法布利斯的姑妈,是一个性格刚强、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美人。
④司汤达式的香味指司汤达在《巴马修道院》中对巴马市即帕尔马市的描绘。巴马是这部小说的故事的发生地。
⑤法布利斯是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男主人公。
她侍人亲切有两个原因。首先得归功于这个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这是基本原因。她母亲不仅同欧洲所有的王族有姻亲关系,而且——这与帕尔马王族形成了对照——比任何一位摄政公主都富有。从她幼年时代起,她母亲就向她灌输新教所崇尚的训诫,要她保持傲慢的谦恭。现在,女儿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肩膀的曲线和手臂的运动,无不在重复母亲的告诫:“你要记住,即使上帝让你诞生在宝座的台阶上,使你比别人高贵,比别人富有(感谢上帝!),你也不要因此而瞧不起那些地位比你卑微的穷人。相反,对弱者应该同情。你的祖先从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莱弗亲王和絮利埃亲王;上帝大慈大悲,让你拥有苏伊士运河的几乎全部股份,此外,还使你在荷兰王国公司①的投资比埃德蒙·德·罗特希尔德②多两倍。你的家系从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谱学家建立起来了;你的两个姨妈都是皇后。因此,你说话时,千万不要让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权,并非是你的特权不牢靠(世系的悠久历史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而且,人们永远需要石油),而是没有必要告诉人家你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你的投资比谁都多,因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你要乐于帮助穷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谢仁慈的上帝赐给了你比他们优越的地位)提供可能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失身份,也就是说,可以给他们钱,甚至可以让护士照料他们,但绝不要邀请他们参加你的晚会,这于他们并无好处,但会降低你的威信,降低你行善的效果。”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时刻,帕尔马公主也想通过无声语言的外部特征表明,更确切地说,使人相信她不认为自己比她周围人更高贵。她对谁都象是一个有教养的上级对待部下,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时刻都想着帮助别人。她把她的椅子动了动。好给我留出更多的地方,还帮我拿手套,为我做了高傲的资产阶级女士们不屑于做的,女君王们乐于做的,或旧时代的仆人出于本能和职业习惯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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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荷兰王国公司是强大的石油集团,全称为荷兰王国石油输出公司,成立于1890年。
②罗特希尔德是德国犹太籍的银行世家。埃德蒙·德·罗特希尔德是法兰西银行行长。
帕尔马公主向我表示亲热的另一个理由具有个别性,但决不是她对我有什么神秘的好感。可是,当时我无暇对这第二个理由作深入的思考。因为公爵似乎急于把介绍做完,已经把我拉到另一位贵妇身边了。听到她的名字,我对她说,她的城堡就在巴尔贝克附近,我曾经经过那里。“啊,要是那次能让你进去看一看,该有多好!”她对我说,声音低低的,仿佛要使自己显得更加谦虚似的,但声调却很真挚,使人觉得她为错过了一次非同一般的机会而感到遗憾。接着,她讨好地看着我,对我说:“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我得告诉您,我的布朗加斯姑妈的城堡可能会使您更感兴趣,它是芒萨①建造的,是我们省的一颗明珠。”据她对我说,不仅她自己很愿意让我看她的城堡,而且她的布朗加斯姑妈也会为能在她的府上接待我而喜出望外。显然,这位夫人认为,大领主有必要讲几句不负责任的客套话,使殷勤待客的古代好传统继续保持下去,尤其在目前这个土地正在慢慢转入不懂得生活的银行家手中的时代更应如此。此外,她和她那个阶层所有的人一样,尽量说一些最令对方高兴的话,使对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确实了不起,认为给人家写信会使人家感到高兴,登门拜访会使主人感到荣幸,人家渴望认识他。其实,这种想取悦对方,使对方认识自己了不起的做法,有时在资产阶级中间也能看到。即使不能——真可惜!——在出身资产阶级的最可靠的朋友身上,至少也能在最可爱的同伴那里发现这种可以补偿个人某个缺点的温文有礼的行为。不过,无论如何,这在资产阶级中是孤立现象。可是相反,在绝大多数贵族中间,这一特点就不再是个别现象了:贵族教育培育了它,认为贵族伟大的想法——贵族天下无敌,不怕自卑自贱,知道待人温文有礼能使某一些人感到幸福,因而乐此不倦——使它维持了下来,它已成为一个阶级的属性。即使有些人个人的缺点与这种特点格格不入,不可能把它留在心里,但他们的词汇和手势会无意识地带上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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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芒萨(1646—1708),法国建筑家。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德·盖尔芒特先生同我谈帕尔马公主,“她比谁都有‘贵妇人’风度。”
在公爵先生把我介绍给女宾的时候,有一个人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此人是汉尼拔·德·布雷奥代—贡萨维伯爵。他到得很晚,没时间了解客人的情况,当我进入客厅时,他看出我不是公爵夫人圈子里的人,我能进来,想必有非同寻常的资格,于是,他单片眼镜放到眉弓下,心想眼镜不仅能使他看见我,更有助于他看清我是哪一种人。他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作为真正的贵妇,拥有宝贵的采地,即所谓的沙龙,也就是说,她有时会把一个因发明了一种药品或创作了一部杰作而崭露头角的名人介绍给她圈子里的人。公爵夫人曾毫无顾忌地邀请德达伊①先生参加她为英国国王和王后举行的招待会,圣日耳曼区的人对此至今记忆犹新。那些有思想的贵妇对接近这位神奇的天才很感兴趣,因此,当她们没有受到邀请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非说里博②先生也参加招待会了,但这纯属捏造,她这样说无非是要人相信奥丽阿娜想让她丈夫当大使。更引起轰动的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用一种可与萨克森元帅③媲美的殷勤,亲临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休息室,恳求赖兴贝小姐④到他府上给英国国王吟诗,赖兴贝小姐果真接受了邀请,这在社交史上绝无先例。德·布雷奥代先生想起公爵夫人做过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他本人完全持赞成态度,因为他自己不仅是沙龙的一个装饰物,而且还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同样的方式——不过他是男性罢了——支持一个沙龙),心里揣摩着我是何许人,感到大有探究的必要。蓦地,他脑海里闪过维多⑤先生的名字,但又认为我太年轻,不可能是管风琴家,再说,维多先生名气不大,不可能受到“接待”。他觉得我似乎更象瑞典公使馆新来的专员,有人同他谈起过此人;他准备问我奥斯卡二世⑥的情况,他曾多次受到这位国王的热情款待;但是,当公爵向他介绍了我的名字后,他发现这个名字从没听说过,就断定我是一个有名望的人,不然他不会在这里看见我。奥丽阿娜尽干这种蠢事,善于把知名人士巧妙地吸引到她的沙龙里,当然只占百分之一,否则,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因此,德·布雷奥代先生心满意足地舔舔他的嘴唇,用爱闻美味的鼻孔狠狠地嗅了嗅,他的食欲被激发出来了,因为他坚信,今日的晚餐一定丰盛,再者,由于我在场,这场聚会一定饶有趣味,明天他在夏尔特尔公爵府上吃中饭时,便有了引人入胜的谈话内容。他还没有想清楚我究竟是谁——是不久前刚投入试验的抗癌血清的发明人,还是那出刚排练不久,马上就要在法兰西剧院上演的开场小戏的编剧——他这个大知识分子,“游记”的爱好者,就开始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不断地做出心照不宣的示意动作,通过单片眼镜,频频向我发出微笑。他这样做,也许是错误地认为,如果他能使一个有才华的人相信他——布雷奥代—贡萨维伯爵——把思想看得和出身一样重要,就会得到这个优秀人物的尊敬;也可能只是为了表示他感到心满意足,但在表达上遇到了困难,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同我说话。总之,他就象随木筏漂到了一个陌生地,遇到了一个“本地人”,他好奇地观察本地人的习俗,不停地向他们做出友好的表示,也没有忘记象他们那样大声喊叫,抱着捞好处的希望,用驼鸟蛋和香料同他们交换彩色玻璃小饰品。我尽最大可能不使他扫兴,接着,我和夏特勒罗公爵握手,我曾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过他一次,他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个老滑头。夏特勒罗公爵是典型的盖尔芒特,金黄色的头发,鹰钩鼻子,脸上布满了难看的粉刺,所有这些特点,在十六和十七世纪留给我们的有关这个家族的画像中就已经显示出来了。但是,我已经不再爱公爵夫人,因此,一个年轻人长得再象她,对我也没有吸引力。我在夏特勒罗公爵鼻子的弯钩上看到的是一个画家的签名,我对这个画家也许研究很久了,但现在对他已不感兴趣。我也向富瓦克斯亲王问了好,不幸的是,我遭遇到德国式的握手,手指头仿佛被老虎钳夹住,从里面抽出来时都快给捏扁了。富瓦克斯亲王同我握手时,脸上带着法芬海姆亲王式的嘲弄,或者说是善良的微笑。法芬海姆亲王是德·诺布瓦先生的朋友,因为这个社交圈有用外号的怪癖,大家都叫他冯亲王,他自己也总是用“冯亲王”署名,或者,当他给挚友写信时,干脆署名“冯”。用这个简称有时候还好理解,因为亲王的名字很长,由好几个名字组成。但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时而用丽丽,时而又用白白代替伊丽莎白,正如在另一个圈子里到处能听到金金一样。有人解释说,一些通常是游手好闲、轻薄无聊的人,为了不浪费时间,常用“鸠”代替“孟德斯鸠”。但是,他们用南迪,而不是用费南迪称呼他们的一个表兄,这就看不出能节省多少时间了。此外,不要认为盖尔芒特一家总是采用重复音节的方法给人起名字。蒙贝鲁伯爵夫人和费吕德子爵夫人是同胞姐妹,都长得很胖,但大家叫她们“小妞儿”和“小宝贝”,她们听了一点也不生气,而且也不觉得可笑,因为大家一直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很喜欢德·蒙贝鲁夫人,如果德·蒙贝鲁夫人生了重病,她会含着眼泪问病人的妹妹:“我听说‘小妞儿’情况很糟。”对于那位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双鬓而遮住了耳朵的德·莱克兰夫人,大家从来只叫她“饿鬼”。有时候,只在丈夫的姓或名上加一个a,作为对妻子的称呼。圣日耳曼区最吝啬、最卑鄙、最冷酷无情的人,被叫做拉斐尔,而他的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但和他一样冷酷无情的女伴也从来只署名拉斐拉。上面列举的不过是无数规则中的几个简单的实例,以后如有机会,还可以对其中的几个规则进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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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达伊(1848—1912),法国画家,他的画多以战场为题材。
②里博(1842—1923),法国政治家。历任外交部长、政府总理、财政部长等职。
③萨克森(1696—1750),法国元帅;具有非凡的军事天才,但他的私生活也常常引起轰动。
④赖兴贝小姐(1853—1924),法国著名女演员,创造了各种类型的少女形象。
⑤维多(1844—1937),法国管风琴家和作曲家;他创造了管风琴交响乐。
⑥奥斯卡二世(1829—1907),曾是瑞典国王。
接下来,我要求公爵把我介绍给阿格里让特亲王。“怎么,您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嚷道,然后把我的名字给阿格里让特先生作了介绍。弗朗索瓦丝常把阿格里让特挂在嘴边,因此,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好似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我看到它下面有一座古城,在紫罗兰色的海边,金色的太阳把万道光芒斜照在玫瑰色的立方形城堡上;我不怀疑,这个奇迹般路过巴黎作短暂停留的阿格里让特亲王,这个同样沐浴着金色阳光、闪烁着古色光泽的西西里岛人,是这个古城实际上的统治者。可是,唉!公爵给我介绍的这个人是一个粗俗的冒失鬼。他故作洒脱地踮起一只脚跟,转身向我问好,我感到他和他的名字毫无关系,就象他和他的一件艺术品毫无关系一样,他身上一点也没有这件艺术品的反光,他可能从来也没有看过它一眼。阿格里让特亲王一点也没有亲王的风度,一点也没有阿格里让特的神采,我不禁认为,他的名字既然和他本人相差甚远,同他的外表毫无联系,想必曾拥有一种力量,把他象别人那样可能有的一点儿诗意全部取走,装进自己奇妙的音节中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手术倒是做得很彻底,因为从盖尔芒特家的这个亲戚身上,再也取不出一点儿魅力了。因此,他既是世界上唯一的,但又是最不象的阿格里让特亲王。而且,他为自己是阿格里让特亲王洋洋自得,但这就象一个银行家为自己拥有一个矿场的大量股份沾沾自喜一样,至于这个矿和它漂亮的名字(比如叫艾凡赫矿或蜀葵矿)是不是相符,或者干脆就叫第一矿,他都无所谓。然而,当介绍接近尾声(叙述起来要费很多笔墨,其实,从我进客厅时算起,也才用了一两分钟),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巴赞象这样一个个给您介绍,我想您肯定累了,我们是想让您认识我们的朋友,但更不想累着您,因为我们希望您常来,”这时,公爵笨拙而谨慎地做了一个示意摆饭的手势,这个动作大概是他一个小时以来,也就是在我欣赏埃尔斯蒂尔作品的时候一直想做的。
有件事这里要提一提。宾客中还有一个人没有到,就是德·格鲁希先生。他的妻子(出生于盖尔芒特家族)一个人先来了,他白天去打猎,说好打完猎直接来这里。这位德·格鲁希先生出生名门,但在迷恋贵族的人看来,他的出身还不够显贵,他的祖父曾在第一帝国供职,因一开始没有参加滑铁卢战役,被错误地指责为导致了拿破仑的失败。因此,盖尔芒特亲王尽管后来不象从前那样挑剔了,但仍然经常对他的外甥女们说:“可怜的盖尔芒特夫人(即盖尔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鲁希夫人的母亲)真是太不幸了,她从来也没有能力为女儿们找到好婆家。”“可是舅舅,老大不是嫁给了德·格鲁希先生了吗?”“我才不把这号人叫丈夫呢!不过,听说弗朗索瓦叔叔向她的小女儿求婚了,这样,她们几个就不会都当老姑娘了。”
摆饭的命令刚发出,立刻就听到一片吱呀声,饭厅的几道门一下全都打开了;一位颇有司仪官风度的膳食总管在帕尔马公主前面深深一鞠躬,尔后报告说:“请夫人就座”,声调听上去好象是在说:“夫人要死了”一样,但这在宾客中并没有引起悲伤,因为他们已开始成双成对地就象夏天涌向鲁滨逊饭店那样嬉笑着朝饭厅走去,走到各自的座位旁便分开,仆人在后面给他们推上椅子;德·盖尔芒特夫人最后一个离开,她走到我跟前,让我领她到餐桌。按说我应该感到胆怯,可我一点也不,因为她大概见我站错了位置,象一个风度优雅、动作敏捷的女猎人,绕我转了半圈,让我的胳膊正确无误地挽到她的胳膊上,极其自然地把我带进了准确高雅的动作节奏中。我毫不费劲地合上了步子,况且盖尔芒特家的人对这些根本不在乎,正如一个真正的学者从不卖弄知识,在他家里我们反而不会象在一个庸才家里那样产生害怕心理。另外几扇门也打开了,从里面端出热气腾腾的浓汤,这情景犹如演技高超的木偶戏中的晚餐,姗姗来迟的年轻客人一到,随着主人一个手势,所有的机关就都开始运转了。
公爵命令开饭的手势并不威风凛凛、至高无上,而是畏畏缩缩,然而大家的响应却象上了发条的钟表那样广泛,熟练,顺从和有场面。公爵的手势虽然不果断,但我感到这丝毫也不影响大家的表演效果。我觉得,公爵所以这样局促不安,犹豫不决,是怕我看见大家都在等开饭,就差我一人没到,怕我发现大家已等了很久,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看画看了那么久,紧接着又要忍受无休止的介绍,怕我会感到疲劳和不自在一样。因此,正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手势显示了公爵真正的伟大,表明他很不看重自己的豪华,相反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但他想赐给光荣的客人却很敬重。
这并不是说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非同寻常,甚至没有大富翁通常有的笑料,没有暴发户——他不是——的骄横。但是,正如一个官员或一个神甫可以凭借法国政府和天主教的力量,使自己平庸的才能得到无限发展(就象一个波浪可以被身后的浩瀚海水推拥出无数波浪)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也受到另一种力量——真正的贵族礼节的推动。许多人被这个礼节排斥在外。德·康布尔梅夫人或德·福谢维尔先生就不可能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待。但是,一旦有人象我那样可能被盖尔芒特圈子接纳,这个礼节就会向他呈现出比这些古老的客厅和陈放在客厅里的绝妙家具(如果可能的话)更神奇的珍宝——给予他简朴而热情的接待。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果哪天想要讨好一个人,他就会巧妙地利用时机和环境让那人扮演主角。当然,如果在盖尔芒特城堡,他的“高贵”和“优雅”就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他会叫人套车,只带我一人同他一起进行饭前散步。看到他那样客气,我们会倍受感动,正如我们在阅读当代回忆录时,会被路易十四对觐见人的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近乎谦恭的态度打动一样。但是要知道,不管是公爵,还是路易十四,都不会使自己的行动超过礼节这个字所包含的内容。
路易十四亲政时期,那些热衷于贵族排场的人指责他太轻视礼节,圣西门说他与菲利浦·德·伐卢瓦①和查理五世②相比,是一个不注重等级的小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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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利浦·德·伐卢瓦(1294—1350),即菲利浦六世,法国国王(1328—1350)。在位时爆发了百年战争。
②查理五世(1338—1380),法国国王。在位时再度与英国开战,收回了法国国土。
但就是这个路易十四让人编了一份礼节细则,晓示亲王和大使,应该和哪些君王行握手礼。有时候在礼节上很难达成谅解,只好让路易十四的儿子王太子殿下在宫堡外接见外国君主,免得人家议论进宫时这一个走在那一个的前面了;莱茵河选侯①接见谢弗勒丝公爵②时,为了避免同他握手,就假装有病,躺在床上和他共进晚餐,解决了礼节上的困难。公爵先生总是躲避为殿下③效劳的机会,殿下听从王哥路易十四(他很喜欢他的弟弟)的建议,找了个借口让他的表兄在他起床时上楼,强迫他给他递衬衣。在礼节上必须严格履行职责,丝毫含糊不得,但是,当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时,就不讲什么责任了。路易十四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殿下,但是他这个王弟刚死几个小时,用蒙福尔公爵④的话来说,殿下“尸骨未寒”,他就哼起了歌剧中的曲子,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⑤难以掩饰痛苦和忧郁,深感惊讶,为了让欢乐回到大家中间,使弄臣下决心重新开始娱乐,他命令勃艮第公爵⑥玩牌。然而,这种对比不仅集中表现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社交活动中,而且还可以从他无意识的语言,从他所关心的事和时间安排上看出来:盖尔芒特一家不会比旁人更爱悲伤,甚至可以说,他们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他们的名字因不计其数的葬礼而出现在高卢报的社交栏中,他们认为不把名字登在上面于心不安。我就象旅行者发现色诺芬⑦或圣保罗⑧可能认识的彼此似乎十分相象的泥屋和露台那样,在这个时而温柔得使人感动,时而冷酷得令人发指,既能履行最微小的义务,又能撕毁最神圣的协约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举止风度中,我看到了路易十四宫廷生活所特有的,把情绪和道德上的不安当作纯形式问题看待的超越常规的做法,两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一传统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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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莱茵河选侯是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的丈人。
②谢弗勒丝公爵(1646—1712),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柯尔柏的女婿,富有思想,受人尊敬。
③殿下这里指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封号为奥尔良公爵。路易十四亲政后,菲利浦就被称为“殿下”。他的第二个妻子夏洛特—伊丽莎白是莱茵河选侯的女儿。
④蒙福尔公爵是谢弗勒丝公爵的重孙。
⑤勃艮第公爵夫人(1685—1712),路易十四的外甥女,嫁给了路易十四的孙子勃艮第公爵。她酷爱奢华和娱乐。是法国路易十五的母亲。
⑥勃艮第公爵(1682—1712),路易十四的孙子,法国王太子,路易十五的父亲,心地善良,为人厚道。
⑦色诺芬(约前565—473),古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认为一切事物都是从水和土而出,反对把神说成和人一样。
⑧圣保罗(约前15—62),基督教的使徒,著有《使徒行诗》和《使徒书信》。
帕尔马公主向我表示亲热的另一个理由更特别一些。她先入为主,认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不管是物还是人,都比自己家的高雅。事实上,她在其他人家里也是这样;她对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会啧啧称赞,不仅如此,她要求主人同意她第二天派厨师来学烹饪法,或派花匠领班来看花的品种。这两人的薪金都很高,有自己的车马,尤其是自认为技艺超群,无人匹敌,觉得到别人家去学习一种他们不屑一顾的菜肴烹调法或一种石竹的栽培法是丢尽脸面的事,这种石竹,论漂亮,不能和他们在公主府上早就栽培成功的品种相提并论,论色彩,不如他们的“斑斓”,论体积,不如他们的大。但是,尽管她在别人家里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露出的惊讶神态是装出来的,是为了显示她并不为有高贵的地位和巨额财富而自高自大,因为自恃高傲是她的祖先所禁止的,也是她的母亲要掩饰的,和上帝不能容忍的。然而,她却真心实意地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厅看作圣地,每行一步,都有奇怪的发现和无穷的乐趣。一般地说(但这远远不能解释帕尔马公主的这种思想状态),盖尔芒特家和贵族社会的其他成员有明显的不同:他们更高贵,更非凡。乍一看,他们给我的印象完全相反,我觉得他们平平淡淡,同其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没有两样。我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先看到的是名字,正如我根据巴尔贝克、佛罗伦萨和帕尔马的名字进行遐想,形成了先入之见一样。在我的想象中,这个沙龙里的女人都是萨克森小塑像般的人物,但实际上,她们和普天下大多数妇女更相象,但是,盖尔芒特家族也和巴尔贝克、佛罗伦萨一样,一开始会使我们的想象力大失所望,因为他们和他们的同类没有两样,与他们的名字相差很远,但紧接着,就能使我们看到他们与众不同的特点,虽然微乎其微。他们有着特别的外貌,皮肤呈粉色,有时甚至呈紫色,即使是男性盖尔芒特,也无一例外地长着轻柔而秀美的、亮得几乎可以照人的金发,一绺一绺的,象地衣墙草,又象猫的皮毛(与这金光灿灿的头发相对应的是智慧的闪光,因为在谈及盖尔芒特家族的肤色和头发时,也得说说和莫特马尔家族①精神相仿的盖尔芒特家族精神)。他们有一种在路易十四亲政前就已变得更加纯粹的,由于他们公开张扬而为大家所承认的贵族品质。所有这一切,外貌、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及贵族的品质,无一不使盖尔芒特家族哪怕是在由极其珍贵的物质组成的贵族社会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分布在这个社会中,但一眼就可以把他们辨认出来,就和矿脉一样,金黄色的纹理标志着碧玉和缟玛瑙,更确切地说,他们闪闪发光的头发形成飘洒的波浪,一绺绺乱发犹如可以曲折的光线,沿着泡沫状玛瑙的两侧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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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特马尔家族是罗什舒阿家族的分支,以法国上维埃纳省的莫特马尔村命名。
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至少是那些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不仅有完美的肌肤,漂亮的头发,明澈的眼睛,而且他们在站立、行走、致意、握手和握手前举眸凝视时,都有他们独特的姿态,因此,他们和上流社会中的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就象社交界人士明显地区别于穿劳动服的农场主一样。尽管他们待人和蔼可亲,但人们仍然会想:他们走路似燕子展翅般轻捷,致意如玫瑰点头般优雅,当他们看见我们走路、致意和出门时的样子,难道就(尽管他们掩盖得很好)没有权利认为我们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是大地的骄子吗?后来,我意识到,盖尔芒特一家确实认为我不和他们同类,但我却引起他们的羡慕,因为我有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但他们却公开认为是唯一重要的长处。可是,又过了一些时候,我感觉到他们公开发表的信念只有一半是真诚的,在他们身上,蔑视或者说惊奇与赞赏和羡慕同时存在。盖尔芒特家族固有的身体柔韧性有两种表现特点:一种是动态的。他们的身体时刻都在动。比如,一个男性盖尔芒特向一位女士致敬时,他的身影是一系列不对称的和神经补偿性的动作保持不稳定平衡的产物,一条腿拖着步子,这也许是故意的,或者因为在打猎时经常摔跤的缘故,为了使这条腿跟上另一条腿,他让躯干微微偏斜,让一个肩膀稍稍抬高,与躯干的偏斜形成平衡,致敬时,把单片眼镜架到眼睛上,使得那只眼睛上方的眉毛耸起来,让那绺头发落到额头上。另一种柔韧性,和贝壳式小船永久保留着的风、浪或航迹的形状相仿,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静中有动的风格,鼻子成钩形向内弯曲,上面是暴眼睛,下面是两片薄嘴唇,如果是女的,从这两片薄嘴唇中流出的是嘶哑的声音,一看到他们的鹰钩鼻,就会想起十六世纪那些研究古希腊文化、过着寄生虫生活的系谱学家出于好意为他们家族编写的荒诞无稽的起源说。当然,这个家族确实有悠久的历史,但也不象系谱学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仙女受胎于一只神鸟的产物。
盖尔芒特家族不仅相貌颇具特色,而且思想也很特别。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虽然生活在纯之又纯的“上层”贵族社会中,但却装出对贵族毫不重视的样子。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希尔贝亲王。他是“玛丽·希尔贝”的丈夫,思想陈腐,他和妻子一道乘车外出时,总让妻子坐在他的左方,因为虽然她出身王族,却不如他的血统高贵。不过,他是例外,只要他不在场,家里人总把他当作笑料,津津有味地谈论他的最新轶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出身于盖尔芒特家族,说实在的,在某种程度上,她已变得和她家里人有点不同了,比他们更讨人喜欢。她主张把精神生活放在一切之上,政治上拥护社会党,致使有些人心里想,确保她维持贵族生活的守护神藏在她府上的什么地方。这个守护神从来都不显形,但肯定有时躲在候见室,有时藏在客厅里,有时又蜷缩在梳妆间,提醒奴仆们不要忘了对这个不信爵号的女人称作“公爵夫人”,提醒这个只爱读书,对舆论毫不重视的女人八点一过就动身到她的弟媳妇家去吃晚饭,并且要穿上袒胸露肩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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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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