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传来了一阵门链门栓的响声,房主小心翼翼地把门开了一条缝,我一进去又立即关上了。
“到厨房去,什么也别碰。”房主一边忙着插好门栓,一边说。我摸索着走进厨房。
火光挺好的,却照亮了我见过的最寒酸的房间。橱柜上有几只盘子,桌上有一碗粥,一把角质勺,还有一小杯啤酒。除了上述东西,这间圆顶石砌大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墙边一排锁住的箱子和屋角带挂锁的柜子。
那人挂好最后一道铁链后,来到了我面前。他看上去卑微、佝偻、削肩、灰脸,年纪大约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他没穿外衣和马甲,褴褛的衬衫上套了件法兰绒的睡衣,头上扣了顶睡帽,他很久没有理胡子了。叫我最难受甚至最气馁的是,他看着我却又不正视我。他的模样,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生来就是如此,叫我捉摸不透,不过他看上去很像一个年老无用,留在这儿免费食宿看管这幢大屋子的仆人。
“你饿吗?”他问道,抬眼朝我膝盖那么高的地方看了一下,“你可以喝那点粥。”
我说那恐怕是他自己的晚饭。
“噢,”他说,“我不吃没事儿,我喝啤酒,可以润润嗓子治咳嗽。”他喝掉了半杯啤酒,一边喝一边还留心看我。突然,他把手伸出来。“信呢?”他问。
我告诉他信是给贝尔弗先生的,不是给他的。
“你以为我是谁?”他说,“快把亚历山大的信给我。”
“你知道我爸爸的名字?”
“不知道才怪呢。”他答,“他是我的亲兄弟。看上去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和我的房子,还有我的粥。我是你的亲大伯。戴维,我的孩子,你是我的亲侄子。把信拿来,坐下,喝饱肚子。”
如果我再小几岁,羞愧、疲惫和失望的我准会大哭一场。我默默无言地将那封信递给他,然后坐下来喝粥,完全没有年轻人对食物的胃口。
这时我大伯靠在火边,翻看着信封。
“你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吗?”他突然问。
“你自己看嘛,先生,”我说,“封口是好好的。”
“哦,”他说,“你来干什么呢?”
“送信。”我说。
“不,”他狡黠地说,“你有些指望,对吗?”
“我承认,先生,”我说,“当我听说我有富亲戚时,我的确抱有希望,以为他们会有助于我。但我不是乞丐,我不需要恩赐,我不要嗟来之食。尽管我看上去很穷,我也乐于帮助我的朋友。”
“哼,”艾贝纳泽大伯说,“不要发火嘛。我们会相处好的,戴维,我的孩子。如果你不爱喝那粥,我自己就喝一点。”他马上就让我站起来给他坐,然后,他拿起了勺子。“很好喝啊,粥就是好吃。”他嘟囔了几句饭前祷词,就喝了起来。“你爸爸最能吃了,我不能吃,他可真能吃,我最多只吃几口。”他又喝了一口啤酒,也许想起了待客之道,所以又说,“你要是口渴,门后有水。”
我没吱声,一动不动地站着,怒气冲冲地低头望着大伯。他继续匆匆忙忙地喝粥,时不时瞥一眼我的鞋子或是我穿的家织土袜。只有一次他试图抬高视线,结果我两人目光相遇,我发现他那鬼鬼祟祟的眼神比当场被逮住的小偷的眼神都不如。我心中暗忖,他如此怯懦究竟是因为长久未与人交往所致,还是过一会儿又会恢复常态,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突然,我被他尖利的嗓音惊醒了。
“你爸爸去世很久了吗?”他问。
“三个星期了,先生。”我说。
“他是一个诡秘的人,亚力山大,一个诡秘沉默的人。”他继续说,“他年轻时话就很少,他很少谈起我?”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先生。直到你亲口告诉我,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哥哥。”
“天哪,”艾贝纳泽说,“也没听说过肖家,我敢肯定。”
“没有,先生。”我说。
“想想看,”他说,“真是个怪人。”尽管如此,他看上去相当满意,不过他究竟是对他自己、对我、还是对我爸爸的行为感到满意,我也搞不清。他确实摆脱了先前对我的厌恶和恶劣态度,因为他跳了起来,走到我背后,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会处好的,”他叫道,“我很高兴让你进来,到你的睡房去吧。”
我很惊讶,他既不开灯又不点蜡烛,喘着粗气摸索着走上楼梯,停在一扇门前打开了锁。我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他让我进去,说这是我的睡房。我照办了,但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要他给我一盏灯,好照着我上床。
“哼,”艾贝纳泽大伯说,“月光很好啊。”
“可今晚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周一片漆黑,”我说,“我都看不见床。”
“嘿嘿,房子里点灯我是不同意的,我害怕火。晚安啦,戴维小伙子。”我还没来得及多作抱怨,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我听见他从外面把我的门锁上了。
我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房间冰凉如井,我好不容易摸到床,却发现床也像泥炭沼一样。幸运的是我抓住了我的包袱和方格花呢披衣,我裹住披衣,躺到大床架下的地板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晨曦初起,我就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宽敞的大房间里,墙上挂着兽皮,屋里摆放着精致雕镂的家具。光线从三扇大窗子射入。十年前或二十年前在这儿起居一定非常舒服,但是现在潮湿、尘土、弃置不用、老鼠和蜘蛛已把它糟蹋得不成样子,许多窗玻璃都打碎了。真的,这幢房子到处都是这样。我相信大伯一定曾经遭受到愤怒的邻居们的围攻,也许就以詹妮特·克劳斯顿为首。
这时屋外阳光明媚,屋子里却非常阴冷。我敲门大叫、直到我的狱吏来把我放出来。他带我到屋后一眼吸水井旁,叫我“想洗脸就在这儿洗脸”。洗过脸后,我尽快来到了厨房。只见他点起火正在煮粥。桌上放了两只碗,两只角质勺,但是像昨天一样只有一小杯啤酒。也许我对此露出的惊讶眼光让大伯看到了,于是他好像是在回答我的想法似的,问我是否想喝一点他所谓的淡啤酒。
我说我习惯喝点啤酒,但他不必为此太麻烦。
“不,不,”他说,“只要合情合理,我都不会拒绝你的。”
他从橱架上又取下一只杯子,但令人吃惊的是他没有再倒一些啤酒出来,而是将他那杯啤酒准确地分了一半到这个杯子里。这看上去十分高尚的行为真让我大惊失色,如果我大伯的确是个吝啬鬼的话,那他就是那种有本事让罪恶显得高尚的人。
我们吃完了饭,艾贝纳泽大伯打开了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支陶土烟斗和一把烟叶,装满烟袋,又将抽屉锁上。然后,他坐在窗边的阳光中抽起了烟,时不时地瞟上我一眼,吐出一个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你妈妈呢?”当我告诉他她也去世了时,他说:“啊,她可是个漂亮姑娘。”然后,过了很久,他又问:“你的朋友们呢?”
我告诉他,他们是叫坎贝尔的另外一族绅士。其实,只有一个人——就是牧师——对我特别关照,但是我觉得如果大伯明白了我的处境,就会发现我只有他一个亲人,而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孤苦无靠。
他似乎也在这样想。“戴维,孩子,”他说,“你来找艾贝纳泽大伯是做对了,我会维护家族的名声,会把你安排好的。不过我要想一想怎样安置你最好,是去上法学院,做牧师,还是去军队,什么是男孩最喜欢干的事,我不想贝尔弗家在高原坎贝尔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请你不要乱说,不要写信,不要说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那是大门,你可请便。”
“艾贝纳泽大伯,”我说,“我当然相信你只会为我好,不过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有自尊心,并不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如果你再指给我看你的门,我会当真的。”
他看上去一副不安的样子。“哎,”他说,“小心行事,孩子,不要着急,等一两天。我也不是魔术师,能在粥碗底下为你找到财富。你得给我一两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一定啊,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好吧,”我说,“说得够多的了。如果你想帮我,我一定会很高兴,而且也会很感激你的。”
好像这时我已搞定了我大伯了(恐怕也太快了),后来我说我一定要把床和床单晒晒,因为在阴冷潮湿的床上我睡不着。
“这是你的房子还是我的房子?”他严厉地说,然后突然又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就是你的,戴维,我的孩子,你的也是我的,血浓于水嘛,在这个姓氏下只有你和我了。”然后他唠叨着家族和过去的辉煌,他爸爸扩建房子,而他觉得这样浪费是罪过,因此不同意扩建。这让我想起詹妮特·克劳斯顿的话,就如实地告诉了他。
“臭女人!”他叫道,“我把这个臭女人卖掉已经有一千二百一十五天了。戴维,我要把这个娘儿们放在泥炭上烤!女巫,十足的女巫,我要去找法庭官员。”
他说着便打开了衣橱,拿出一件很旧但保存得很好的蓝色外衣和马甲,一顶不错的海狸帽,都没镶花边。穿戴好后,他又从壁橱里拿出一根手杖,将一切重新锁好。他正准备出门,却又想起了什么。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房子里,”他说,“我要把你锁在门外。”
血冲上我的脸庞。“如果你要把我锁在门外,”我说,“你就别再指望我对你存有好感。”
他脸色发白,咂着嘴。“不能这样,”他边说边令人厌恶地看着屋角,“这样可不能赢得我的好感,戴维。”
“先生,”我说,“我对你的年纪和我们之间的血缘抱有敬意,我并没有小看如何赢得你的好感。我从小就自视甚高,你是我的大伯、家人,世上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什么代价也换不来你对我的好感。”
艾贝纳泽大泊走过去看了一会儿窗外,就像一个中风病人一样颤动、抽搐。等他转过身来时,我看见他已面带微笑了。
“好,好,”他说,“我们必须忍耐克制,我不走了,大家都别再说了。”
“艾贝纳泽大伯,”我说,“我不明白,你对我像对待小偷一样;你不喜欢让我呆在你屋里,你的一字一句,每时每刻都让我看到这一点。你不可能会喜欢我,而我却把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话都告诉了你。你究竟为什么硬要留下我?让我回去好了,让我回到喜欢我的朋友们中去吧。”
“不,不,不,不,”他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我们会相处好的。为了家族的荣誉,你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安静地呆在这儿,做个好孩子,安静地呆一会儿,你会发现我们能相处好的。”
“好吧,先生,”我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后说,“我就在这儿住一阵子。我应当得到家族人的帮助,而不是外人的帮助。如果我们不能和睦相处,我会证明这不是我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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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拐 三 我认识了我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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