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就像一年中的这个季节一样黑(就是说其实不太黑)。这时豪斯亚森将头探进了后甲板舱室。
“哎,”他说,“出来看看是否可以领航?”
“你要玩什么鬼吗?”阿兰问。
“你看我像玩鬼的样子吗?”船长叫道,“我烦着别的事情呢,我的船有危险了。”
他神色严峻,而且谈到他的船时语气尖锐,我们俩都明白他说的是千真万确,所以阿兰和我并不十分担心有诈,就上了甲板。
天空晴朗,风很大,也很冷,天色仍很亮,快圆的月亮也洒下了明亮的月光。船在顶风航行,绕过慕尔岛的西南角,而慕尔山脉(其中的本·慕尔山顶总有一缕雾气环绕)就出现在左眩船首,尽管这不是“契约”号扬帆的适宜地点,它还是以很快的速度劈波斩浪,前后颠簸扭曲,船尾是一片从西面扑来的大浪。
总的来说,海面上的情形并非十分恶劣,我不知道当海浪将船高高托起时,为什么船长的情绪是如此沮丧,并嚷嚷着指给我们看。在背风的船首,像喷泉一样的东西冒出了月光粼粼的海面,紧接着我们听到一声低低的吼声。
“你说这是什么?”船长神色颓然地问。
“海水冲在礁石上,”阿兰说,“你现在知道这是哪儿了吧?这再好不过了。”
“啊,”豪斯亚森说,“但愿只有一座礁石。”
千真万确,他正说着,第二柱喷泉出现在南面不远处。
“那儿,”豪斯亚森说,“你自己看嘛,如果我熟悉这些礁石,如果我有海图,或者如果尚先生还活着,不要说六十金币,就是六百金币也不能让我冒险把船开进这礁石丛生的海域。不过先生,你说要为我们导航,你怎么不说话啦?”
“我在想,”阿兰说,“这儿就是人们称之为滔然礁林的地方。”
“多不多?”船长问。
“老实说,先生,我不是领航员,”阿兰说,“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有十浬长。”
莱奇先生和船长互相望了一眼。
“我想应该有航线可以穿越?”船长说。
“当然,”阿兰说,“但是在哪儿呢?不过我有印象,靠近海岸边会通畅一点。”
豪斯亚森说:“那么我们抢风行驶,莱奇先生,我们尽量靠着慕尔岛的一侧走,这样既可以靠近陆地避避风,也可以避开礁石。啊,我们现在闯进来了,可能要撞上啦!”
他向舵手下达指令,让莱奇先生上前桅平台。甲板上只有五个人,其中包括高级船员。这就是所有有能力、或者说有能力而又愿意干活的人,因此只好让菜奇先生上平台了。他坐在那儿把看到的所有情况报告给甲板上的人。
“南面的海面很动荡,”他叫道,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说,“靠陆地一边不是太清楚。”
“好吧,先生,”豪斯亚森对阿兰说,“我们尽量照你说的走,不过我还不如相信一个瞎子呢。上帝保佑你说的是对的。”
“我也会祈求上帝的,”阿兰说,“但上帝什么时候有过回音呢?该怎样就怎样吧。”
当我们驶近陆地的拐角处时,航线上礁石林立。莱奇先生有时大叫着让我们改变路线,有时一块礁石就要撞上船的风舷,紧接着一个大浪打来,水沫溅上甲板,浇湿了我们。
夜晚如同白昼,照亮了这些危险之处,也许白天看到更是触目惊心。我看见舵手旁的船长站立不安,有时向手中哈气,但一直如钢铁般聆听着、观察着。不过我觉得他们此时十分英勇,特别是当我发现阿兰脸色发白时,我就更钦佩他们了。
“哎呀,戴维,”他说,“这不是我想象的死法。”
“什么?阿兰,”我叫道,“你不害怕吧?”
“不,”他说,舔舔发干的嘴唇,“可是你得承认这个结局太惨了。”
这时,船为了躲避礁石不断地改变着航行的方向,但仍然紧靠着海岸迎风向前。我们绕过了艾奥纳,开始沿着慕尔岛前进。陆地未端的浪潮汹涌起伏,把船推得东倒西歪,两名水手紧抓着舵柄,有时豪斯亚森也上前助一臂之力。三名强壮的男人用尽力气紧推着舵柄,但舵柄却像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一样又用力扳了回来,这情形让人感到很新鲜。要不是有时大海稍微平息一会儿,我们就会有更大的危险。莱奇先生在上面宣告前面的海面比较平静。
“你是对的,”豪斯亚森对阿兰说,“你救了我的船,先生,我们结账的时候我会记住这事的。”我相信他会说到做到的,因为“契约”号是他倾心爱护的船。
但是这只是猜测,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预料的那么简单。
“再偏一点!”莱奇先生嚷道,“风吹的方向有暗礁!”
正在这时,浪潮控制住了船,风鼓起了帆,船在风中旋转着,紧接着船猛地撞上了礁石,大家一下都跌倒在甲板上,把莱奇先生从桅杆上掀了下来。
我很快就站了起来。我们撞上的礁石在慕尔岛的西南方,离一座叫伊尔瑞德的岛不远,它黑黝黝地躲在我们的左舷下侧。海浪一会儿劈头盖脸打向我们,一会儿又猛烈地撞击着可怜的帆船,使之搁浅在礁石上。我们可以听到大浪撞碎在船上的声音和船帆发出的巨大声响。风呼呼地吹着,月光下水沫四溅。这危险的感觉一定是让我晕头转向了,因为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莱奇先生和水手们在快艇旁忙碌着,我的脑子里虽然还一片空白,也跑过去帮他们。我一动手干活脑子就清醒了,这活儿不是很容易做,因为快艇压在船中间,里面装了许多东西,海浪越来越大,不停地逼着我们撒手,但我们都像马一样拼命抓紧。
同时伤员们也都爬出前舷窗来帮忙,其余躺在舱室里不能动的人尖叫求救,我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船长没有加入进来,他好像被击傻了。他站在那儿手抓船桅的支索,自言自语。每当船撞击着礁石,他就大声呻吟,就好像船是他的妻儿。他日复一日目睹着兰瑟姆遭受虐待而无动于衷,而当船受到了破坏,他却仿佛在和船共同承受着折磨。
我们围着快艇忙碌时,我只记得一件事:我问阿兰对面的海岸是什么国家,他回答说,再糟糕不过了,那是坎贝尔的地方。
我们让一名伤员观察海面,如有危险就提醒我们注意。当我们快要放下快艇的时候,这个人尖叫了起来:“上帝啊,抓紧了!”我们知道一定发生了异乎寻常的情况,果然一大排海浪扑来,船翻了,也许警告太晚了,也许是我没抓牢,反正船突然倾斜,把我摔过了舷墙,落入海里。
我下沉着,喝足了水,挣扎着浮到水面上,看一眼月亮,又沉了下去。他们说一个人沉到第三次就不会浮上来了。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我不想记下我到底沉了几次又浮了几次。我被冲来冲去,浪打来呛着了我,又把我吞没了,一切都让我头脑大乱,既没有难过的感觉也没有恐惧的感觉。
突然,我发现我挂住了一根桅杆,这下可救了我。风浪立即安静了,我也清醒了。
我抓住的是一根闲置桅杆,我吃惊地发现我离开船已经很远了。我冲着帆船大叫,可惜他们已经听不到了。船还没有散架,也不知快艇是否放了下来。我离得大远,位置很低,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我向船喊话时,发现船和我之间的海水并没有大浪,只是像沸腾的水一样,在月光下密密洒满了光环和水泡。有时整个海面摆向一侧,就像是活蛇的尾巴;有时一切都消失了,又沸腾了起来,我猜不透这是什么,这增加了我的恐惧。不过现在我知道那一定是潮水的时起时伏,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残忍地折腾着我,最后好像厌倦了这种游戏,又把我丢到这根桅杆上漂向岸边。
现在我静静地躺着,开始感觉一个人可以像被淹死一样也可以被冻死。伊尔瑞德海岸就在眼前,月光下我能看到丛丛灌木和岩石上闪亮的云母。
“哎,”我在想,“如果这么近的地方我都不能到达,那才奇怪呢。”
我不会游泳,我们住的地方只有小小的艾森河。不过当我双手抱住桅杆,两脚在水中踢打时,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向前进。这样游泳不仅很困难,而且也很慢,但踢打了约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抵达了低矮山丘环绕的沙滩。
这儿海水很平静,没有海浪的喧嚣声,月光如水,我觉得我从未见过如此寂静荒凉的地方,但这毕竟是陆地啊,海水越来越浅,我可以丢开桅杆蹚水走了,我不知道我是更疲倦还是更充满感激,至少两种感觉都有。我从未像今夜这样疲倦,我虽然也经常感谢上帝,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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