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着走着,夜幕就降临了,下午散开的云重又聚拢加厚,因此这时候夜色特别厚重。我们走在崎岖山路的一侧,尽管阿兰胸有成竹地走着,我也搞不清他是怎样辨别方向的。
终于在大约十点半时,我们登上了斜堤顶部,看到脚下有火光。好像有一扇屋门开着,漏出一缕火光和烛光。房子和农庄周围有五六个人在匆匆地走来走去,每个人手中都举着火把。
“詹姆斯一定是疯了,”阿兰说,“如果这儿不是你我,而是军队,他就糟糕了。不过我敢说他会在路上安置哨兵的,而且他很清楚军队不会找到我们来的路。”
这时他吹了三声特别的口哨,奇怪的是第一声口哨响起时,所有移动的火把都停了,好像举火把的人吓了一跳,然后听到第三声口哨,才又恢复了先前的忙乱。
人们消除了不安。我们走下斜堤,在院子大门处(这儿像是一个繁荣的农场),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英俊男人用盖尔语叫着阿兰。
“詹姆斯·斯图加特,”阿兰说,“我想请你用苏格兰语说话,因为这位和我一起来的年轻人不懂别的语言,这就是他。”他又说,并挽起了我的胳膊,“低地的一位年轻的绅士,是一个继承人,不过我想如果我们忽略他的名字,将对他的健康有好处。”
格兰士的詹姆斯转身看了我一会儿,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然后他转向阿兰。
“这是一个可怕的事件,”他叫道,“我们的家乡要遭殃了。”他绞着双手。
“哼,”阿兰说,“凡事总是有甜也有酸。柯林·罗伊死了,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啊,”詹姆斯说,“说真的,我但愿他还活着。吹吹牛,说说大话倒也没什么,可现在事情发生了,阿兰,谁来背这个黑锅呢,事情发生在阿潘,要知道,要付出代价的也是阿潘,我可是有妻儿老小的人啊。”
他们说话时,我看着四周的人,有些人站在梯子上、茅屋顶上或农舍里挖着,拿出枪支、刀剑和其他武器,另一些人把武器拿走。我听到远处斜堤下鹤嘴锄的挖掘声,我猜他们在埋武器。尽管他们很忙,大家都没什么秩序,一些人抢着拿同一杆枪,带着火把撞在一起。詹姆斯不时中断和阿兰的谈话喊叫着命令大家,显然没有人听得懂。火光中,人们的脸色既慌乱又恐惧。没有人大声说话,可是听得出他们的声音既着急又生气。
正在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位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包。阿兰一看立即问:“她拿的是什么?”我一想到当时他的反应我还想笑。
“我们刚整理了房子,阿兰,”詹姆斯用一种惊恐又有点讨好的语气说,“他们会仔细搜查阿潘,我们必须严阵以待。我们要把枪呀刀呀都埋进泥炭沼里。这些我想是你的法国衣服吧,我们要把它们埋起来。”
“埋我的法国衣服?”阿兰说,“不。”他抓住了这个包,走进谷仓里去换衣服,同时请他的这位族人照顾我一下。
詹姆斯把我带进厨房,和我一起坐在桌边,开始非常客气地笑着和我说话,但很快他脸色又沉了下来。他坐在那儿皱着眉啃着手指,只是时不时地想起我来,跟我说上一两句话,苦笑着,然后又陷入自己的恐惧中。他的妻子坐在壁炉边双手捂着脸哭泣着,他的大儿子蹲在地上拿着一大堆纸一直在焚烧着,同时一个红脸女仆在盲目的慌张恐惧中乱翻着屋子,一边忙一边呜咽着,过一会儿就有人伸头进来大叫着什么。
终于,詹姆斯再也坐不住了,请求我原谅他无礼地走出去。“我不能好好地陪你了,先生,”他说,“不过我除了这件倒霉的事,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而且它将会给无辜的人带来麻烦。”
不一会儿,他发现他儿子在烧一张他认为应该留存下来的纸,他的怒火爆发了。他不停地打着那孩子,看了这场景真让人心痛。
“你疯了吗?”他叫道,“你想要你父亲被绞死吗?”他忘了我的存在,用盖尔语吵骂了很久。小伙子什么也不说,只有他妻子听到“绞死”这个词时用围裙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尽管我是一个外人,所见所闻的这一切真是太悲惨了。阿兰回来时我真高兴,他穿着他精致的法国服装——不过衣服变得破旧而称不上精致了。接着,我被另一个儿子带出去,让我换下我一直想换的衣服,穿上一双高地鹿皮鞋。鞋子刚开始穿在脚上时,感觉怪怪的,但走了几步就觉得十分合脚了。
我回来时阿兰一定已经讲过了他的经历,因为大家都在忙着给我们准备行装,好像知道我要和他一起逃亡。他们给我们每人一把剑,一把手枪——虽然我说我不会用剑,还有一些弹药,一袋燕麦片,一个铁锅,一瓶正宗法国白兰地,我们准备逃难了。不过还缺钱,我还剩两个金币,阿兰的钱袋已经交给了另一个人。这位令人信赖的信使身上只剩下了十七便士。至于詹姆斯,他为了佃户们去了几次爱丁堡,还有花费的诉讼费,现在好像变得非常缺钱,他只凑了三五个便士,还都是硬币。
“这还不行。”阿兰说。
“你们必须在这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詹姆斯说,“再让人捎个信给我。你看,你一定要躲一躲,阿兰,不要为了一两个金币而浪费时间了。他们一听到风声,准会来找的。依我看,他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栽到你们头上。如果是这样,他们也会栽赃到你最近的亲人——也就是我的身上,而且你在这儿时也是我窝藏你的。如果他们抓住了我,”他停了一下,咬着手指,脸色苍白,“如果我被绞死,朋友们会非常痛苦的。”
“这真是阿潘倒霉的一天。”阿兰说。
“这是让我脖子见刀的日子。”詹姆斯说,“哦,阿兰,阿兰!你这家伙!我们在这儿说话真像傻瓜。”他叫道,猛的一下把头击到墙上,震得房子也动了起来。
“唉,这也真是的,”阿兰说,“我的低地朋友(向我点头)曾在那儿给我一句忠告,我当时要是听他的就好了。”
“不过你听我说,”詹姆斯说,恢复了原先的举止,“如果他们把我逮捕下狱,阿兰,这时你就需要钱了。你我都说了许多话,看起来我们都会遭遇很大的不幸,你注意到没有?好,跟我出来,我要让你知道,我将会自己贴出缉拿你的告示,我要悬赏捉拿你。是啊,好朋友之间要做这样的事真叫人难受。不过如果这件倒霉事一定要让我负责,我就要不得不保护自己。兄弟,你明白吗?”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迫切的恳求,抓着阿兰的衣服前襟。
“唔,”阿兰说,“我明白。”
“因此你得离开这个地区,阿兰。啊,你和你这位从低地来的朋友一起离开苏格兰吧。而且,我在缉拿告示上也会写上你的低地朋友。你知道吗,阿兰,你明白吗?”
我觉得阿兰的脸泛红了。“是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詹姆斯,这样做我很为难,”他抬起头来说,“我就像要出卖朋友似的。”
“啊,阿兰兄弟,”詹姆斯叫道,“我们面对现实吧,他总会被人举报的。坎贝尔短毛肯定会悬赏捉拿他的,如果我也悬赏捉拿他有什么关系呢?阿兰,我是有家室的人。”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阿兰,陪审团将都是坎贝尔家族的人。”他说。
“还有,”阿兰沉思着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们总会知道的,阿兰,我敢肯定,”詹姆斯叫道,好像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并且放弃了什么好处似的,“至于他的衣着、长像、年龄等等,我知道得也不少。”
“我真想不到你父亲居然有你这样的儿子。”阿兰严厉地说,“你要出卖这个小伙子?你给他换了衣服,然后再出卖他?”
“不,不,阿兰,”詹姆斯说,“我指的是他换下来的衣服,那是短毛看到的衣服。”他看起来垂头丧气,好像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而且我敢说,他脑海中一直浮现着陪审团里他的宿敌的形象,背景是绞刑架。
“好吧,先生,”阿兰转向我说,“你有话要说吗?在这儿我要用我的人格来保护你,我保证不让你不愿意的事情发生。”
“我只说一句,”我说,“对于这场争执,我纯属外人。但正常的做法是谁闯的祸谁就应该承担责任,也就是说该由那个开枪的人承担责任。应该悬赏捉拿他,像你们说的那样,搜捕他,让诚实无辜的人平安无事。”
听到这,阿兰和詹姆斯都惊恐地大叫起来,请我住嘴,因为这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他们问我卡莫隆人会怎么想——这证实了开枪的人一定是玛莫的卡莫隆族人干的。我难道不知道那小子会被逮住吗?“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他们说,一脸严肃无邪的表情,使我垂下双手,绝望地放弃了争执。
“很好,”我说,“如果你们愿意,那就悬赏捉拿我吧,缉拿阿兰,缉拿乔治国王!我们三人都是无辜的,而现在好像缺少的就是无辜的人。但是,先生,”我对詹姆斯说,这时恼怒已渐渐平息,“我至少是阿兰的朋友,如果我能帮助他的朋友,我将会毫不犹豫地去承担风险。”
我想我最好还是坦然同意,因为我看阿兰很烦恼,反正(我暗自思忖)只要我一转身,不管我同不同意,他们都会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去告我。不过这一点我看错了,我话音刚落,斯图加特夫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到我们面前,趴在我肩上哭泣,然后在阿兰肩上哭泣,感谢我们对她全家的好意。
“至于你,阿兰,这不过是你应尽的责任。”她说,“但这位在我们最糟的时候来看我们的小伙子,当他看到主人一家像法庭上的申辩者一样苦苦哀求着时,他本该拥有像国王一样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你,兄弟,”她说,“我的心为不知道你的名字而悲痛,但我记得你的脸,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会记住它,思念它,祝福它。”说着她吻了我,又拼命抽泣。我窘迫地站着。
“行了,”阿兰看上去非常尴尬,他说,“七月天亮得非常快,明天阿潘会有一场好戏看的。骑兵们会到处横冲直撞,一片‘咔啦查’①红虾兵到处都是,你我应该赶紧动身了。”
① 坎贝尔族人呼喊集合的叫声。
——原注
我们就这样道了别,走了出来。在晴朗温和的黑夜里,又在这条崎岖不平的流亡路上猫腰向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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