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墙外有人喊:“菊娃,菊娃!”高菊娃将衣服一扔,就奔过去打开院门,进来的是一对男女。
我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这对男女,女的名叫王仙花,粗壮身材冬瓜腰,黑而透出红晕的脸上带着微笑,粗黑的浓眉下闪着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男的名叫吴多金,粗矮的身材,黝黑的脸膛显得特别壮实。
高菊娃向他们介绍了我,又笑着说:“吴多金、王仙花,你们俩是为四川佬的事吧?”
吴多金吐出一个烟圈说:“我们去法院控诉,让四川佬赔钱。”
高菊娃心里来气脸上却笑道:“别逗啦,你们这是开玩笑!”
吴多金猛吸了一口烟说:“真的,不信问王仙花。”
王仙花满不在乎道:“我要让四川佬赔偿我十三年的青春损失费。”
高菊娃皱了皱眉头说:“拉倒吧,让他反告你们重婚罪。你们不要自找灾根。”
王仙花一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低下头不敢看大家,她喃喃地说:“我也说私了,可四川佬硬要我们出血钱。”
高菊娃捕捉着王仙花脸上一丝慌乱的神情,不动声色地说:“能一刀两断。出血钱就出血钱,闹到法院要付打官司费呢。咋说,你俩是非法同居者,反而把自己先告进牢监,能私了还是私了好。”
王仙花微微一惊说:“牢监是进不去的,我有特别。可打官司要费精力和时间,就是摸不准法门。”
我迷惘不解地问王仙花:“你有什么特别的?但也是犯了重婚罪。”
王仙花深深地陷入到痛苦之中挣扎着说:“小李,我也说过私了。”她把目光转向高菊娃,伤心道:“高主任,四川佬晚上要到我们家来胡闹。你们马上过来给我们断断。”
高菊娃拍拍王仙花的肩膀笑着:“好吧,我先断,真的断不了就送法院,你们能出多少钱?”
王仙花说:“我要让四川佬赔偿青春损失费。”
高菊娃一时还没弄清她话中的含意,怔了怔说:“这就怪了,恐怕我断不了这案,只好交法院了。”
吴多金一脸难色搔搔头说:“怪是怪,到晚上再讲啦。”
王仙花惊叫一声:“咋好,电水壶插头没投。开水突突滚啦,要烧炸啦。”
吴多金惊慌失措道:“快回去呀!魂,你魂被四川佬摄去啦。”他们飞也似的跑回家。
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全都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黑头纱。我和高菊娃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吴多金家走去,不远处只见一个黑影鬼鬼崇崇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便朝一间小木屋里招招手。我们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小木屋里走出一个驼着背提着包的瘦小老头子,而那黑影是一位妖艳的女人。
那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猛地拉了一把瘦老头,怒气冲天地喊:“瞧你个小死人,你哆嗦个啥?”
瘦老头将头一缩耸起两肩像乌龟似的说:“我害怕。”
那女人说:“你害个屁怕,没用的东西。”
我们困惑不安地走过去,高菊娃眼尖高喊了一声:“苏红,你在干什么?”
高菊娃声音不大却把他们吓得浑身哆咦。瘦小老头放下手提包慌忙蹿回小木屋。到底苏红是本村人,缓过劲来问:“你都看见啦?”
高菊娃点点头故意说:“看见啦,你偷东西啦。”
苏红吃惊地问:“是派出所大老警,让你来查的?”
高菊娃顺水推舟地说:“是啊,他守在村口呢。”
苏红额头冒汗压低嗓门:“菊娃姐,你得行行好,我是第一次干这勾当。你们千万别报告,我要是进去了,老公公咋活呀……”
高菊娃心里纳闷,怎么把他们吓成这样了?便说:“苏红,你别说,小心让外人听见,往后不偷鸡摸狗就是呀,我不会把你咋样的。”
苏红惊讶地望着高菊娃说:“真是我的好姐姐,你说咋办呢?
村里的电线就在瘦老头的手提包里,是我卖给他五百元。”
高菊娃听到“电线”两字心头憋着一腔怒火,村里的电线被人偷了,不能发电灌溉,田地旱了几天,村民们意见纷纷,大声疾呼要剥电线贼的皮。高菊娃气呼呼地拉开手提包,果然有一捆电线。高菊娃急了说:“苏红,你咋干这种事呢,这是犯法坐牢的呀!”
苏红呆呆地望了高菊娃许久,才轻声地说:“要不是公公上门来逼债,咋也不干这种事。”
高菊娃一双税利的目光盯着她说:“没钱也不能干这种挨枪子儿的事。这回可糟啦,村人都议论这件事,你叫我咋办?”
苏红脸色突变申辩道:“你刚才不是说不回不干就行了吗?
怎么着,我坦白了,政策又变啦?”
我心头不觉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感,铁面无私地说:“不是政策变了,是怕政策饶不了你。”
苏红耸了耸肩说:“那我去自首。”
高菊娃摆摆手,把大家叫过小木屋里说:“苏红,你先别去自首,我说个法儿。你有没有被别人发觉?”
苏红眼睛一亮答:“没人发觉。”
高菊娃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这样吧,你今晚想法子把电线拉回去。”
瘦老头子伸长脖子说:“苏红,那我没法买啦,你得还我五百元。”
苏红把钱递给瘦老头一脸茫然地望着高菊娃说:“菊娃姐,可派出所那咋办?”
高菊娃豪爽地说:“我负责,你就别管了。”
苏红从衣袋中掏出一迭钱放在高菊娃手里笑着:“菊娃,你想得真周到,拿着。”
高菊娃沉下脸厉声道:“苏红,你想陷害我贪污受贿搞腐败。”她把钱塞回苏红的衣袋。
苏红愧疚地呆立着,动也不动似雕塑的冷美人。
瘦老头见势不妙转过身咕咕:“真晦气,我得走。”
我严厉地说:“瘦老头子,你再不能买偷盗来的脏物。”
“我……我下次再不敢啦!”他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朝大家转了一圈就溜走了。
苏红看着瘦老头安然无恙远去的背影,心头不觉涌起一阵惊喜:“我今晚一定把电线控回去。菊娃姐,你放心。我走啦!”
高菊娃恍然大悟地喊:“苏红,你等等。”
“啥事?菊娃姐。”苏红返回身挪到她的跟前问。
高菊娃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搓揉着:“你别耍滑头,你把死鬼的遗产全独吞啦,是不是?”
“那是我丈夫的遗产,就是我的。”苏红理直气壮地说。
“你公公也有份。”高菊娃说。
苏红头一昂说:“没门儿。”
“人家恼火了要放你的脚筋呢,让我挡住啦,要不你就成了拐子。”高菊娃把她的手一甩生气道,“还指使人威吓我。”
苏红挺挺高耸的胸部说:“我是闯过大城市的,也在路边饭店打过工,我晓得有《妇女法》支持着呢,我不怕。”
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苏红说:“《妇女法》不是保障妇女的非法权益。弄不好告你个虐待老人罪就得进牢了。”
苏红柳眉一扬说:“我们早分家了,咋说我虐待老头子,他又不是我的家庭成员。”
“分家不分家都是你的公公,有赡养的义务。不信,你贱骨头痒痒要去进牢了,我不管。”高菊娃拉着我的手就走。
苏红追赶着喊:“菊娃姐,小李子,你们等等,钱咋分法?”
我说:“按法律吗?一万元遗产半边掰,你分一半给公公。”
苏红似乎有些不安地望着我说:“是啥法律规定的?”
我轻轻地搓揉着苏红的手说:“《经济法》和《妇女法》上都有明确规定。”
“老头子嚷嚷要分一半呢,要不你们去给我圆圆。另外,他不让我招老公,我就不给钱。”苏红忿然不平地说。
高菊娃笑笑说:“你丈夫死骨未寒,你就熬不住啦!哼,两件事一并说。”
苏红激动得泪光闪烁道:“多谢啦,菊娃姐,小李子。”
“你一毛不拔,叔伯情分闹得你不得消停。苏红呀,那次你和丈夫从山上摔下来,要不是老头子把你救上岸送医院,你也和他儿子一样摔死了。老头子为啥先救你,晚救自己的儿子呢,说明他有一颗好良心。苏红呀苏红,老头子年轻死了婆娘,一包屎一包尿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可是为了救你而失去了儿子,你要像亲生女儿一样孝敬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高菊娃拍拍苏红的手背。
苏红连连点头说:“听你的。”
高菊娃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说:“苏红,你脑袋瓜灵光,年纪轻能力强,好好表现,赶将来我让位给你。”
苏红往胸膛一拍说:“从今以后我听你的,我们一起去找我公公吧。求你们给我圆圆。”
高菊娃望着我意思是让我回答苏红。我心里想要积极主动地调解好婚姻家庭工作,做到大事不出村,小事不出户,把犯罪苗头消灭于萌芽状态。我说:“高菊娃,我们先去处理苏红的事件吧。”
我们走进了苏红的院子,院子里有二间二层楼的崭新房子,右边一间是苏红住的,左边一间住着的是她公公。我们走进老头子家,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咳嗽,额头上搭上一块湿毛巾。
高菊娃甜甜地叫了一声:“老伯,咋病啦?”
老头子挖了一眼苏红气呼呼地说:“没钱医病啦,烂床死啦。
主任呀,你要为我做个主,死得冤往啦。”
“你媳妇马上送你去医病。”高菊娃俯下身摸摸老头子的额头,探探他有没有体温。
“人死茶冷,媳妇是人家的啦。”老头子说着又咳嗽起来,呼地从喉咙咳出一口浓痰,“呸”的一声把浓痰射出尺把远的黄泥地上,喘了一口气说,“想不到做人落到这种地步,不如畜生呀!
畜生还有太疼着啦。菊娃,要是媳妇们都学你就好了。你瞅瞅我的大腿一按一个坑。为啥?没钱买盐巴,浮肿啦。广播喇叭嚷嚷奔小康,而我老眼昏花奔灾荒呀,快要饿死啦。天哎,我头世造了啥孽,好心没好报的。儿子呀,你为啥不从坟墓里升起来瞅瞅这没良心的毒婆娘,阎王老爷,你快来救救我,把我带到儿子那里去吧!“老头子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干嚎着。
我噙着泪道:“老伯,您别这样,伤坏了身子骨,苏红认罪来啦。”我下意识地看看苏红又直直地望着高菊娃,高菊娃给苏红使眼色。苏红柳着步子跪到老头子床前哭泣着:“公公,都是我不好,你老就看在死鬼的脸上,饶了我吧!”
高菊娃拍了拍苏红的背笑容可掬地说:“你快去拿钱来。”
苏红起身去隔壁取钱去了。我们贴心地安慰老头子,还向他讲明了法律上分遗产和再婚的规定。
老头子那皱纹满布的眼睛不停地闪动着泪花说:“反正我没几年活头了,法律上咋定就咋定。”
一会儿,苏红拿了二千五百元递给老头子,笑嘻嘻地说:“公公,就让我做您囡吧。”
老头子叽叽咕咕:“你……你不嫁人啦?”
苏红毫不犹豫地答道:“要嫁和您一起嫁过去。”
高菊娃兴奋得两眼闪着光芒道:“老伯,您就招个女婿吧。”
老头子激动地捧着钱嘴角流露出非常甜蜜的笑意:“好,招一个好防老,我死后财产全给你,好苏红。”
苏红用毛巾擦了擦老头子的脸,极其温柔地说:“财产是小事,照顾您公公才是大事。我们马上抬您去看病。”
高菊娃欣喜又激动地说:“走,老伯,让我们一起把您抬去。”
我们哪里知道老头子生的是钱病,他笑嘿嘿地捧着钱说:“不去医院啦,一点头昏冷热的喝一碗姜汤,往被窝里一闷出身汗就好了。”
苏红热情地朝老头子笑了笑说:“我去煎姜汤。”
我和高菊娃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苏红家。
我和高菊娃急匆匆地朝吴多金家走去。突然,我看见虎娘一只手拿着绳子,一只手提着农药瓶,身上挂着照片底板兴高采烈地朝我们走来。
高菊娃一眼瞧见虎娘,便喊:“虎娘,你找到了农业上的致富路啦?”
虎娘狡黠地笑了笑说:“找到啦,乡计划生育办公室非常重视,个人集资捐款给我上千元呢。”
我略带着几分赞许的口吻说:“虎娘,你真是巾帼精英啊,致富了,别忘村里的姐妹们。”
虎狼把手中的绳一抛咧着嘴说:“我一定带头致富。”
高菊娃说:“虎娘,你谈谈致富的经验嘛。”
“以后再谈吧,我得马上回家去,家里人等着我呢。”虎狼兴冲冲地走了。
我们进了吴多金家,只见他那祖传下来的小木屋因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吴多金夫妻俩热情地端凳让坐。四川佬耷拉着脑袋闷坐在一条凳子上。脸上带有几分沮丧和忧愁。
吴多金直戴了当地说:“这事就冲着李同志、高主任,才没去法院告四川佬的状,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
我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僵坐在凳上的四川佬。四川佬冷冷一笑说:“别想下理反上理,不管咋说王仙花都是我老婆。吴多金强占去了,还生了一个胖小子,就是犯重婚罪,我是看在王仙花十几年的做夫妻份上,才没去法院告呢。”
吴多金气愤愤嚷:“你不是男人,还得赔偿王仙花的青春损失费。”
我看看高菊娃,高菊娃又看看我,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高菊娃上下打量着四川佬说:“咋啦?你是女扮男装?”
王仙花极力控制住心头的怒火平静地说:“我同他结婚十三年,他和老娘总骂我是不生蛋的鸡,比不上畜生,我在他家里低声下气地夹着尾巴做人。”
我惊诧万状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多金久久地凝视着王仙花半晌说:“王仙花是被人贩子弄上船来,以二千块介绍费卖给我。因我老婆死得早,忍不住那个……当夜,我们就成了一对。”
王仙花笑吟吟地在吴多金光滑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说:“死鬼,你就不知道羞耻,什么话都会说。”
吴多金拧了一把王仙花的大腿兴奋地说:“二千块也没白费,王仙花结婚十三年还是黄花闺女,天晓得!”
我惊讶地望着王仙花。
王仙花万分痛苦地说:“十三年啦,四川佬装模作样地压着我;十三年啦,我从来不好意思向人启嘴;十三年啦,我忍受四川佬的讥骂和挨打……”她愤恨地说,“直到和吴多金睡觉,才晓得四川佬是个不中用的男人。”
四川佬满脸通红漠然地摇摇头说:“得啦,得啦,过去啦。
为了王仙花我卖掉家里一切可卖的东西,不给钱我回不了家,要不我就去法院告你们重婚罪,毕竟找和王仙花共床了十三年呀。”
王仙花两手往腰里一叉:“白告,我同你又没有打结婚证。”
“反正我是光杆一个,满身是债,还是烂死在你们这里好。”
四川佬愤怒地吼道,那凶煞之态尤如一头发怒的雄狮。
高菊娃扫了大家一眼,提高嗓门道:“你们都拉倒吧。四川佬,王仙花白白在你家干活了十三年,按理你得赔偿青春损失费。”
我攀然地抬起头来轻声道:“四川佬,你别控告他们犯重婚罪啦。一是你没打过结婚证明;二是你是不中用的男人,法律上有明确规定性无能者一律不能结婚。”
高菊娃说:“不过你路途遥远来到这里两次也不容易,回去的路费吗?我们是会想法子给你的。”
我非常担心四川佬人财两空,万一想不通自杀身亡,心头涌起一股真真切切的怜悯感说:“高主任说得对,四川佬,你吃过饭没?”
吴多金放好饭桌笑着招呼说:“我们开饭吧,来来来!大家一起喝酒吃饭。”
王仙花一下子把早已准备好的酒菜端上桌,大家喝了一会儿。
高菊娃望着垂头丧气的四川佬,说:“四川佬怪可怜,为了找老婆变成了穷光蛋。你们夫妻俩就给他回去的路费吧。”
我见他们夫妻俩不吭一声,便说:“吴多金,你把路费给四川佬,就当做扶贫用了吧!”
四川佬两眼已是泪光闪烁,要不是在我们面前,他兴许要呼声大哭一番的,他说:“我和王仙花同床了十三年,别看我们打骂吵闹。一旦失去了王仙花,我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卖了家什借了钱,找遍了大半个中国。你们瞅瞅,我的这双脚板全是血泡,还化浓流血。”他说完脱了鞋子。
王仙花瞅着四川佬的烂脚板,红着眼圈说:“吴多金,给他”
八百元钱吧,就算作计划生育罚没款,买了个胖儿子。”
吴多金思忖片刻后,呷了一口酒说:“由你吧。”
王仙花说:“高主任,你今晚就把这事断定算了,下次不再磨缠。”
高菊娃和蔼一笑:“四川佬,同意否?”
四川佬哭丧着脸默然地点点头:“同意。”
高菊娃望着我谨慎地说:“请小李写。”
我心里想这桩婚姻事件的确也很特殊,我对照了一下法律觉得没有犯重婚罪,但也不符合哪条法律条文,心头忍不住源起一阵心酸和忧痛,便说:“高菊娃,还是你写吧!”
高菊娃吩咐道:“拿纸笔来!”她就着桌就写:兹有立字人吴多金,四川佬。三年以前,吴多金打工在外,四川佬其妻王仙花受不了丈夫的虐待,离家出走,巧遇吴多金,两人一拍即合,结为百年之好。今经双方商定,同意吴多金交付人民币八百元,以赔偿四川佬失妻的损失。从此王仙花就是吴多金之妻,四川佬不得纠缠。双方言归于好,口说无凭,立书为证,不得反悔。
吴多金(手印)
王仙花(手印)
四川佬(手印)
1998年11月30日高菊娃念罢说:“签字吧!”
吴多金搔搔头浅浅地一笑说:“那我得给你们打欠条,为了购买王仙花,负了债没有现钱啦。”
四川佬生气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闹了半天是欠着?我要现钱。”
曼多金指指屋里说:“你看这屋里哪件东西值钱,你就拿走吧。”
四川佬看看屋里只剩下一张油漆剥落的眠床,没啥值钱的东西,就看看院子里的一头母牛还值钱,他就说:“就要那头母牛啦。”
吴多金说:“牛没啦,我咋种田呀,影响全村奔小康的指标。”
他又把目光射向我们说,“我们奔不上小康,你们当干部的脸上也没光彩。”
四川佬说:“不给钱,咋回家去,人家逼债上门,老娘活不长啦。”他就伤心地啪嗒啪嗒掉眼泪。
王仙花眼睛一热流着泪,朝四川佬身边锁了挪递过毛巾轻声说道:“别哭,我们慢慢商量商量。”
高菊娃冷峻的目光凝望着王仙花变幻莫测的神色,说:“还要商量,你自己答应给他钱的。”
吴多金毫不隐讳地说:“要不,等母牛生下小牛犊,卖了钱给四川佬吧。”
“多长时间?”四川佬猛地喝了一口酒问。
“时隔半年。”王仙花答。
“这不行,我急用。”四川佬嚷道。
“你们不给钱,打官司我就不插手啦。”高菊娃一双满含怒意的眼睛不停地看着他们说。
“要不就欠一半给一半,”王仙花问四川佬,“咋样?”
四川佬嘟哝:“其实我也不是硬着逼钱,实话实说吧,为了找到王仙花,我花费了许多路费,负债累累啦!”
我们哑口无言,吴多金要我们多喝酒,我说自己不会喝酒,高菊娃也说不会喝。我们就让吴多金和四川佬俩对着喝,他们喝得都有些迷糊。四川佬叹口气说:“十三年来我的确对不起王仙花,要不是生活所逼,我决不要八百块钱的。”
吴多金把酒盅一放说:“那你就把我的母牛拿走,我再想别的法子。”
高菊娃说:“哈法子?不种田咋糊口。拉倒吧,我去向乡亲们凑借给你八百元。卖了小牛犊马上还钱。”
王仙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忙给高菊娃夹菜:“多谢你啦,帮我闯过这难关。”
四川佬闪动着微红的双眸说:“我也谢你啦。”
吴多金说:“四川佬,你回家生活难度,就留下来帮我砍柴卖。”
王仙花兴奋地说:“四川佬,让孩子认你为干爹。”
高菊娃用惊疑的目光望着他们说:“影响不太好,外界人以为二夫一妻呢,叫我咋交代?”
吴多金眼珠子一转说:“不要你咋交代,就说四川佬是我的大舅子。”
王仙花给四川佬边斟酒边笑吟吟地说:“对,对对对,就当我的大哥。”
我们五人都乐了,王仙花猛地劝他们多喝酒,吴多金和四川佬你一盅他一盅地对喝。喝到半道,吴多金突然跪在四川佬的面前:“大哥,我对不起你,抢了你的老婆。”
四川佬扶起吴多金,满脸通红嘴吐酒气:“没当这会事,你待她好我就放心了。”
吴多金站起来死鱼眼一瞪,手一挥说:“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待你妹子好!”
王仙花从摇篮里抱起胖孩子往四川佬胸前一塞:“孩子,叫一声干爹。”
四川佬乐得哈哈笑,感慨万平地用他厚嘴吻吻孩子。孩子也乐得咯咯笑,用那胖乎乎的小手摸着四川佬的胡碴儿,四川佬激动地说:“孩子,快叫声干爹。”
高菊娃似笑非笑地说:“闹了半天,你们是一家人。我们吃饱饭走啦!”
王仙花急忙问:“钱呢?”
高菊娃说:“打条子,回头我给你。小李,我们走。”
我十分感谢他们的热情招待,讲了一些感激的话,如释重负地跟着高菊娃走了。
深夜,我被“嘭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了。高菊娃连忙披衣下床去开门,只见好端端的天,一下子狂风暴雨。
高菊娃开门一看是吴阿婆,吴阿婆浑身湿淋淋地哆嗦着身子说:“菊娃呀,我家媳妇要产娃啦。已经产了三天三夜,还是生不出孩子。”
“你儿子呢?”高菊娃焦急地问。
“我儿子卖柴去了,咋好啦?”
“送医院,你咋不早说呢?”高菊娃拿起雨披二话没说他就往外冲。
我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等等我,我也去。”我望着吴阿婆说。“你咋不早点送医院?”
“我想省几个钱自己接生,哪晓得弄成这样。这胎儿恐怕不是我儿子生的吧,我儿二十年来没生育能力。”
高菊娃蹩着眉说:“科学发达啦,医治不育症多着呢。吴阿婆,你别乱猜疑。”
“这是人命关天事啊。”我心想不能“娘奔死”,“儿奔生”的悲剧在妇女姐妹身上重演,我催促说,“快把产妇送医院。”
我们便顺路地叫上了苏红和另外二名妇女。冒着风雨像落汤鸡似的奔到吴阿婆家,只见产妇剧烈的阵痛,凄厉的叫声,大汗淋漓地用手抠破被床单。
“抬起来快走吧!”我十分焦急地说。
“风雨太大,还是等会儿。”胖妇望着屋外的大雨说。
“等不得。”高菊娃提着空担架跨进门来。
“天黑雨大,弄不好滑下山坡就没命啦。”另一个妇女说。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产妇受折磨,大家快一点吧!”我把担架铺好。
“是呀,快送医院。”苏红说着,便抱起产妇放在担架上。
我们五位妇女抬着担架上呻吟的产妇,迎着狂风暴雨,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艰难爬行。全身湿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回来一样。经过二三小时的艰苦奋战,终于把产妇送到了医院。
“谁是她的家属?”医生打量着我们说。
“是我丈夫叫别人生的,我……我……”产妇刘小丽闭着眼睛地吸咽着。
我们面面相觑。
医生问:“你丈夫叫谁生的呀?”
刘小丽猛地睁开眼睛说:“是我丈夫生的呀!”
高菊娃说:“小丽疼昏了头,讲糊话啦!”
我望着刘小丽奄奄一息的痛苦神态,抑制不住内心的担忧。
我问医生:“不要紧吧?”
“难说。血小板降低。”医生答。
“血压很低。”护士长凝视着血压计上的银柱,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的阴影。
刘小丽脸色苍白,仍处于昏迷状态。
“要给她输一点血。”我惶惶不安地问。
“半夜三更到哪里去要血?区区卫生院,设备够差了,没有血库。”医生忧郁地答。
“抽我的,我是B型。”我伸出胳膊。
高菊娃也伸出胳膊。
“你愿意?”医生问高菊娃。
“只要能救命,我什么都愿意。”高菊娃回答得干脆。
采血、验血、定型、交叉……生物检验师忙碌了一阵。可惜我的血型不符。
医生即刻写了医嘱。高菊娃的O型血,正一滴一滴地往刘小丽的血管渗透。
这一夜,我们几位妇女守在产妇的床边,通宵不曾合眼。拂晓时,产妇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女儿。我看着小手脚乱抓乱踢的小婴儿,耳边又想起了吴大娘的话和刘小丽的呓语,我心里想谁是女儿的亲生父亲,难道她的丈夫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叫人家代替的吗?难道雪凤哥是婴儿的亲生父亲?忽然,我想起矮子之妻嚷过人工授精,难道他们的孩子也是人工授精的产物?
天大亮了,雨渐渐地小了,当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只见篱笆墙外停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站着一位高大的邮递员。他看见我们就迎上来说:“高菊娃,你的信。”菊娃接过信朝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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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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