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报夫 送报夫

  “啊,这可好了……”
  我想。好象快要被很重很重的担子压扁了的时候,忽而把这重担卸下时的那种轻松快活的感觉。
  为什么呢?我到东京快一个月了,在这将近一个月当中,我每天都从早晨到晚间,跑遍东京市的各职业介绍所,从这一区域跑到那一区域,跑得脚硬如棒,还未能找到一点工作!而且口袋里的二十元只剩了六元二毛,留给抱养三个弟妹的母亲的十元,在这一个月当中也该决要花光了吧!……_
  这样惴惴不安的时候,又在报上看到全国失业者三百万而大吃了一惊的时候,忽然在XX新闻店窗户上看到“征募送报夫”的招单,怎能叫我不高兴得跳起来呀!
  “这样我的立志可有前途了!”
  我说好象从地狱跳上了天国一般的高兴也不足为奇吧。
  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快步跑到XX新闻店的门口,把门打开,很礼貌地鞠了个躬说了声:“访问……”
  这时正是下午三点钟。好象是晚报刚送到了,房间里满是人在忙着叠报纸。
  在穿工作眼的许多人当中,只有一个穿着漂亮洋装的,头发也修整得很时髦。可能是店东,他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忽然回头把雪茄拿在手里,吐着烟雾说:
  “什么事?……”
  “这个……送报……”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玻璃窗上的招单。
  “你……想试一试么?……”
  老板的声音是严厉的。我象要被压住似地发不出声来。
  “是……是的。想请您收留我……”
  “那么……读一读这个规定,同意就马上来。”
  他指着贴在里面壁上的用大纸写的分条的规定。
  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地读下去的时候,我陡然瞠目地惊住了。
  第三条写着要保证金十元,我再读不下去了,眼睛发晕……
  过了一会回转头来的老板,看我那种哑然的样子问;
  “怎样?……同意么?……”
  “是……是的。同意是都同意。只是保证金还差四元不够……”
  听了我的话,老板从头到脚地仔细地望了我一会。
  “看到你这副样子,觉得可怜,不好说不行。那么,你得要比别人加倍地认真做事!懂么?”
  “是!懂了!真是感谢得很。”
  我重新把头低到他的脚尖那里,说了谢意。另外把郑重地装在衬衫口袋里面、用别针别着的一张五元票子和钱包里面的一元二十钱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老板的面前,再说一遍;
  “真是感谢得很。”
  老板随便地把钱塞进抽屉里面,说:
  “进来等着,叫做田中的照应你,要好好地听话!”
  “是,是。”我低着头坐下了。从心底里欢喜,一面想:
  --不晓得叫做田中的是怎样一个人?……要是那个穿学生装的人才好呢!……
  电灯开了,外面是漆黑的。
  老板把抽屉都上好了锁,走了。店子里面空空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似乎老板另外有房子。
  不久,穿劳动服的回来了一个,回来了两个,暂时冷清清的房子里面又骚扰起来了。我要找那个叫做田中的,马上找住一个人打听。
  “田中君!”那个男人并不回答我,却向着楼上替我喊了田中。
  “什么?……哪个喊?”
  一面回答,从楼上冲下了一个男子,看来似乎不怎么坏,也穿学生装。
  “啊……是田中先生么?……我是刚刚进店的,主人吩咐我要承您照应……拜托拜托。”
  我恭敬鞠一个躬,衷心地说了我的来意,那男子脸红了,转向一边,说:
  “呵呵,彼此~样。”
  大概是没有受过这样恭敬的鞠躬,有点承不住笑。
  “那么……上楼去。”说着就登登地上去了。
  我也跟着他上了楼。说是楼,但并不是普通的楼,站起来就要碰着屋顶。
  到现在为止,我住在本所的XX木赁宿舍里面。有一天晚上,什么地方的大学生来参观,穿过我们住的地方,一面走过一面都说,“好坏的地方!这样窄的地方睡着这么多的人!”
  然而这个XX派报所的楼上,比那还要坏十倍。
  席子里面皮都脱光了只有草,要睡在草上面,而且是脏得漆黑的。
  也有两三个人挤在一堆讲着话,但大半都钻在被头里面睡着了。看一看,是三个人盖一床被。从那边墙根起,一顺地挤着。
  我茫然地望着房子里面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哭声,吃惊了。
  一看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男子在我背后的角落里哭着,鸣呜地擤着鼻子。他旁边的一个男子似乎在低声地用什么话安慰他,然而听不见。我是刚刚来的,没有管这样的事的勇气,但不安总
  ——我有了职业正在高兴,那个少年为什么在这时候呜呜地哭呢?……
  结果我自己确定了,那个少年是因为年纪小,想家想得哭了罢。这样我自已就比较安心了。
  昏昏之间,八点钟一敲,电铃就“令…令…令…”地响了。我
  “要睡了,喂。早上要早呢……两点到三点之间报就到了,那时候大家都得起来……”
  田中这样告诉了我。
  一看,先前从那边墙根挪起的人头,一列一列地多了起来,房子已经挤得满满的。田中拿出了被头,我和他还有一个叫做佐藤的男子一起睡了。挤得紧紧的,动都不能动。
  和把瓷器装在箱子里面一样,一点空隙也没有。不,说是像沙丁鱼罐头还要恰当些。
  在乡间,我是在觉地方睡惯了的。乡间的家虽然坏,但是我的癖性总是要扫得干干净净的。因为我怕跳蚤。
  可是,这个派报所却是跳蚤窝,从脚上,腰上,大腿上,肚子上。胸口上一齐攻击来了,痒得忍耐不住,本所的木赁宿舍也同样是跳蚤窝,但那里不象这样挤得紧紧的,我还能常常起来捉一捉。
  至于这个屋顶里面,是这样一动也不能动的沙丁鱼罐头,我除了咬紧牙根忍耐以外,没有别的法子。
  但一想到好不容易才找到职业,这一点点……就满不在乎了。
  “比别人加倍地劳动,加倍地用功吧。”想着我就兴奋起来了。因为这兴奋和跳蚤的袭击,九点钟敲了,十点钟敲了,都不能够睡着。
  到再没有什么可想的时候,我就数人的脑袋,连我在内二十九个。第二天白天数一数看,这间房子一共铺了十二张席子,平均每张席子要睡两个半人。
  这样混呀混的,小便涨起来了。碰巧我是夹在佐藤和田中之间睡着的,要起来实在难极了。想,大家都题得烂熟的,不好掀起被头把人家弄醒了。想轻轻地从头那一面抽出来,但离开头一寸远的地方就排着对面那一排的头。
  我斜起身子,用手撑住,很谨慎地(大概花了五分钟里)想把身子抽出来,但依然碰了佐藤君一下,他翻了一个身,幸而没有把他弄醒……。
  这样地,起来算是起来了,但是走到楼梯口去又是一件苦事。头那方面,头与头之间相隔不过一寸,没有插足的地方、脚比身体占面积小,算是有一些空隙。可是脚都在被头里面,那是脚那是空隙,却不容易弄清楚,我仔仔细细地找,找到可以插足的地方就走一步,好不容易才这样的走到了楼梯口。中间还踩着一个人的脚,吃惊地跳了起来。
  小便回来的时候,我又经验了一个大的困难。要走到自己的铺位,那困难和出来的时候固然没有两样,但走到自己底铺位一看,被我刚才起来的时候碰了一下翻了一个身的佐藤君,把我的地方完全占去了。
  今天才碰在一起,不知道他的性子,不好叫醒他,只好暂时坐在那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一会在不弄醒他的程度之内我略略地推开他的身子,花了半点钟好容易才挤开了一个可以放下腰的空处。我赶快在他们放头的地方斜躺下来。把两支脚塞进被头里面,在冷的十二月的夜里星出了汗才弄回了睡觉的地方。
  敲十二点钟的时候我还睁着眼睛睡不着。
  被人狠狠地摇着肩头,张开眼睛一看,房子里面骚乱得好象战场一样。
  昨晚八点钟报告睡觉的电铃又在喧闹地响着。响声一止,下面的钟就敲了两下。我似乎没有睡到两个钟头。脑袋昏昏的沉重。
  楼下有的人已经在开始叠报纸,有的人用湿手巾擦着脸,有的人用手指洗牙齿。没有洗脸盆,也没有牙粉。不用说,不会有这样文明的东西,我并且连手巾都没有。我用水管子的冷水冲一冲脸,再用袖子擦干了。接着急忙地跑到叠着报纸的田中君的旁边,从他那儿分得了一些报纸,开始学习怎样叠了。起初的十份有些不顺手,那以后就不比别人迟好多,能够合着大家的调子叠了。
  “咻!咻!咻!咻!”自己的心情也和着这个调子,非常的明朗,睡眠不够的脑袋也轻快起来了。
  早叠完的人,一个走了,两个走了出去分送去了。我和田中是第三。
  外面,因为两三天以来积到齐膝盖那么深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完,所以虽然才早上三点时光,但并不怎样暗。
  冷风飒飒地刺着脸。虽然穿了一件夹衣,三件单衣,一件卫生衣(这是我全部的衣服)出来,但我却冷得牙齿咯咯地作响。尤其苦的是,雪正在融化,雪下面都是冰水,因为一个月以来不停地继续走路,我的足袋底子差不多满是窟窿,这比赤脚走在冰上还要苦。还没有走几步,我的脚就冻僵了。
  然而,想到一个月中间为了找职业,走了多少冤枉路,想到带着三个弟妹走投无路的母亲,想到全国失业者有三百万人……这就满不在乎了。我自己鞭策自己,打起精神来走,脚特别用力地踏。
  田中在我的前面,也特别用力地踏,用一种奇怪的走法走着。每次从雨板塞进报纸的时候,就告诉了我那家的名字。
  这样地,我们从这一条路转到那一条路,穿过小路和横巷,把二百五十份左右的报纸完全分送完了的时候,天空已经明亮了。
  我们急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肚子空空地,觉得隐隐作痛。昨晚上,六圆二十钱完全被老板拿去作了保证金,晚饭都没有吃,昨天的早上、中午……不……这几天以来,望着渐渐少下去的钱,觉得惴惴不安,终于没有吃过一次饱肚子。
  现在一回去就有香的豆汁汤和饭在等着,马上可以吃一个饱,想着,就好像那已经摆在眼前一样,不禁流起口涎来了。
  “这次一定能够安心地吃个饱。”这样一想,脚下的冷,身上的颤抖、肚子的痛,似乎都忘记了一样,爽快极了。
  可是,田中并不把我带回店子去,却走进稍稍前面一点的横巷子,站在那个角上的饭店前面。
  昏昏地,我一切都莫名其妙了。我是自己确定了店子方面会供给快餐的,但现在田中君却把我带到了饭店前面。而且,我一文都没有……
  “田中君……”我喊住了正要拿手开门的田中君,说,“田中君……我没有钱……昨天所有的六元二十钱,都交给主人作保证金……”
  田中停住了手,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于是象下了决心一样。
  “那么,……进去饭罢。我垫给你……”拿手把门推开,催我进去。我的勇气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好容易以为能够安心地吃饱肚子,却又是这样的结果,我悲哀了。
  “但是,这样的劳动着,请他垫了一定能够还他的。”这样一想才勉强打起了精神,吃了一个半炮。
  “喂……够么?……不要紧的,吃饱啊……”
  田中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温和的懂事的男子,看见我这样大的身体,还没有吃他的一半多就放下了筷子,这样地鼓励我。
  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虽然肚子还是饿的。
  “已经够了。谢谢你。”说着,我把眼睛望着旁边。
  因为,望着他就觉得抱歉,害羞得很。
  似乎同事们都到这里来吃饭。现在有几个人在吃,也有吃完了走出去的,也有接着进来的。许多的面孔似乎见过。
  田中君付了账以后,我跟他走了出来。他吃了十二钱,我吃了八线。
  出来以后,我想再谢谢他,走近他的身边,但看到他的那种态度(一点都不傲慢,但不喜欢被别人道谢,所以显得很不安)我就不作声了。他也不作声地走着。
  回到店子里走上楼一看,早的人已经回来了七八个。有的到学校去,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谈话,还有两三个人摊出被头来钻进去睡了。看到别人上学校去,我恨不得很快地也能够那样。但一想到发工钱以前的这些天的饭钱,我就闷气起来了。不能说总是请田中君代垫的。听说田中君也在上学,一定没有多余的钱,能为我垫出多少是疑问。
  我这样地烦闷地想着,靠在壁上坐着,从窗子望着大路,预备好了到学校去的田中君,把一只五十钱的角子夹在两个指头中间,对我说:
  “这借给你,拿着吃午饭罢。明后日再想法子。”
  我不能推辞,但也没有马上接过来的勇气。我凝视着那角子说:
  “不……要紧?”
  “不要紧。拿着罢。”
  他把那银角子摆在我膝头上,登登地跑下楼去了。
  我赶快把它拿起来,捏得紧紧地,又把眼睛里向窗外。
  对于田中君的亲切,我几乎感激得流出泪来了。
  “生活有了办法,得好好地谢一谢他。”
  我这样地想了,忽然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吃惊地回过头来,还是昨晚上哭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恋恋不舍似地打着包袱,依然“呜!呜”地擤着鼻子,走下楼梯去了。
  “大概是想家罢。”我和昨晚上一样地这样想着,再把脸朝向窗外。过不一会,我看见了他向大路的那一头走去,渐渐地小了,时时回转头来的他的背影。
  不知怎地,我悲哀起来了。
  那天送报的时侯,我又跟着田中君走。从第二天早上起,我抱着报纸分送,田中跟在我后面,错了的时候就提醒我。
  这一天非常冷,路上的水都冻了,滑得很,穿着没有底的足袋的我,更加吃不消。手不能和昨天一样总是放在怀里面,冻僵了。从雨板送进报去都很困难。
  虽然如此,我半点钟都没有迟地把报送完了。
  “你的脑筋真好!仅仅跟着走两趟,二百五十个地方差不多没有错。”
  在回家的路上,田中君这样地夸奖了我,我自己也觉得做的很得手。被提醒的只有两三次在交叉路口上稍稍弄不清的时候。
  那一天恰好是星期天,田中没有课。吃了早饭,他约我去推销订户。我们一起出去了。我们两个成了好朋友,一面走一面说着种种的事情。我高兴得到了田中君这样的朋友。
  我向他打听了学校的种种情形以后,说:
  “我也想赶快进个什么学校……。”
  他说:
  “好的,我们两个互相帮助,拼命地干下去罢。”
  这样地,每天田中君甚至节省他的饭钱,借给我开饭账,买足袋。
  “送报的地方完全记好了么?”
  第三天的早报送来了的时候,老板这样地问我。
  “呃,完全记好了。”
  这样地回答的我,心里非常爽快,起了一种似乎有点自傲的飘飘然的心情。
  “那么,从今天起,你去推销订户罢。报可以暂时由田中君送,但有什么事故的时候,你还得去送的,不要忘记了!”老板这样地发了命令。不能和田中一起走,觉得有些寂寞,但晓得不能够随自己的意思,就下了什么都干的决心,爽爽快快地答应了“是”,田中君早上晚上还能够在~起的。就是送报罢,也不能够总是两个人一起走,所以无论叫我做什么都好。有饭吃,能够多少寄一点钱给妈妈就行了。而且我想,推销订户,晚上是空的,并不是不能上学。
  于是从那一天起,我不去送报,专门出街去推销订户了。早上八点出门,中午在路上的饭店吃饭,晚上六点左右才回店,仅仅只推销六份。
  第二天八份,第三天十份,那以后总是十份到七份之间。
  每次推销回来的时候,老板总是怒目地望着我,说成绩坏。进店的第十天,他比往日更猛烈地对我说。
  “成绩总是坏!要推销十五份,不能推销十五份不行的!”
  十五份!想一想,比现在要多一倍。就是现在我是没有休息地拼命地干。到底从什么地方能够多推销一倍呢?
  我着急起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出了门,但推销和送报不同,非会到人不可,起得这样早却没有用处。和强卖一样地,到夜深为顺手推进一家一家的门,哀求,但依然没有什么好效果。而且,这样冷的晚上,到九点左右,大概都把门上了闩,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天好容易推销了十一份。离十五份还差四份。虽然想再多推销一些,但无论如何做不到。
  疲惫不堪地回到店里的时候十点只差十分了,八点钟睡觉的同事们已经题了一觉,老板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向老板报告了以后,他凶凶地说:
  “十一份?……不够不够……还要大大地努力。这不行!”
  事实上,我以为这一次一定会被夸奖的,然而却是这副凶凶的样子,我胆怯起来了。虽然如此,我没有说一个“不”字。到底有什么地方比奴隶好些呢?
  “是……是……”我除了屈服没有别的法子。不用说,我又出去推销了。这一天惨得很。我伤心得要哭了。依然是晚上十点左右才回来,但仅仅只推销了六份。十一份都连说“不行,不行”,六份怎样报告呢?……(后来听到讲,在这种场合同事们常常捏造出乌有读者来暂时度过难关。可是,捏造的乌有读者的报钱,非自己掏荷包不可。甚至有的人把收入的一半替这种乌有读者付了报钱。当然,老板是没有理由反对这种乌有读者的。)
  第二天,我惶惶恐恐地走到主人的面前,他一听说六份就马上脸色一变,勃然大怒了。
  脸涨得通红,用右手拍着桌子。
  “六份?……你到底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不是连保证金都不够,很同情地把你收留下来的么?忘了那时候你答应比别人加倍地出力么?走你的!你这种东西是没有用的!马上滚出去!”他以保证金不足为口实,咆哮起来了。
  和从前一样,想到带着三个弟妹的母亲,想到三百万的失业者,想到走了一个月的冤枉路都没有找到职业的情形,咬着牙根忍住了。
  “可是……从这条街穿到那条街,一家都没有漏地问了五百家,不要的地方不要,订了的地方订了,在指定的区域内,差不多和捉虱地找遍了。……”
  我想这样回答他,这样回答也是当然的,但我却没有这样说的勇气,而且,事实上这样回答了就马上失业。所以我只好说:
  “从明天起要更加出力,这次请原谅……”
  除了这样哀求没有别的法子,但是,老实说,我也不晓得应该要怎样出力。第二天的成绩马上证明了。
  那以后,每天推销的数目是,三份或四份,顶多也没超过六分。这并不是我故意偷懒,实在是因为,在指定的区域内,似乎可以订的都订了,每天找到的三四个人大多是新搬来的。
  “因为同情你,把你的工钱算好了,马上拿着到别的地方去罢。本店事严格,规定是,无论什么时候,不到一个月的不给工钱。这是特别的,对无论什么人不要讲,拿去罢,到你高兴的地方去。可怜固然可怜,但象你这样没有用的男子,没有办法!”
  是第二十天。老板把我叫到他面前去,这样教训了以后就把下面算好了的账和四元二十五线推给我,马上就象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对着桌子做起事来了。
  我失神地看了一看,账:
  每推销报纸一份五线
  推销报纸总数八十五份
  合计四元二十五钱
  我吃惊了,现在被赶出去,怎么办,……尤其是,看到四元二十五钱的时候,我哑然地不能开口。接连二十天,从早上六点转到晚上九点左右,仅仅只有四元二十五钱!
  “既是钱都拿出来了,无论怎样说都是白费。没法。但是,只有四元二十五线,错了罢。”这样想着,我就问他:
  “钱数没有错么?……”
  老板突然现出凶猛的面孔,逼到我鼻子跟前:
  “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一连二十天……”
  “二十天怎样?一年、十年,都是一样的,不劳动的东西,会从哪里掉下钱来!”
  “我没有休息一下。……”
  “什么?没有休息?不对罢?应该说没有劳动!”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说了,灰心地想:“加上保证金六元二十钱,就有十元四十五钱,把这二十天从田中君借的八元还了以后,还有二元二十五钱。吵也没有用处。不要说什么了,把保证金拿了走罢。”
  “没有法子,请把保证金还给我。”我这样一说,老板好象把我看成了一个大糊涂蛋,嘲笑地说:
  “保证金?记不记得,你读了规定以后,说一切都同意,只是保证金不够?忘记了么?还是把规定忘记了?如果忘记了,请再把规定读一遍看!”
  我又吃惊了:那时候只耽心保证金不够,后面没有读下去,不晓得到底是怎样写的!……我胸口“咚!咚!”地跳着,读起规定来。跳过前面三条,把第四条读了。
  那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第四条,只有继续服务四个月以上者才交还保证金。
  我觉得心脏破裂了,血液和怒涛一样地涨满了全身。
  睨视着我的老板的脸依然带着滑稽的微笑。
  “怎么样?还想取回保证金么?乖乖地走,还在这里缠,一钱都不给!刚才看过了大概晓得,第七条还写着服务未满一月者不给工钱呢!”
  我因为被第四条吓住了,没有读下去,转脸一看,果然,和他所说的一样,一字不差写在那里。
  的确是特别的优待。
  我眼里含着泪,歪歪倒倒地离开了那里。玻璃窗上面,惹起我的痛恨的“募集送报夫”的纸条子,鲜明得可恶地又贴在那里。
  我离开了那里就乘电车跑到田中的学校前面,把经过告诉他,要求他:
  “借的钱先还你三元其余的再想法子。请把这一元二十五残留给我做暂时的用费。……”
  田中向我声明,他连想我还他一钱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想到你这样地出去。你进店的那一天不晓得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没有,他也是和你一样地上了钩的。他推销订户完全失败了,六天之间被骗去了十元保证金,一钱也没有得到就走了的。”
  真是混蛋的东西。
  “以后,我们非想个什么对抗的法子不可!”他下了大决心似地说。
  原来,我们饿苦了的失业者被那个比钓鱼饵的牵引力还强的纸条子钩上了。
  我对于田中的人格非常地感激,和他分手了。我毫无遮盖地看到了这两个极端的人,真使人吃惊。
  一面是田中,甚至节省自己的伙食,借给我付饭钱,买足袋,听到我被赶出来了,连连说“不要紧!不要紧!”把要还给他的钱,推还给我;一面是人面兽心的派报所老板,从原来就因为失业因苦得没有办法的我这里把钱抢去了以后,就把我赶了出来,为了肥他自己,把别人杀掉都可以。
  我想到这个恶魔一样的派报所老板就胆怯了起来,甚至想逃回乡间去。然而,要花三十五元的轮船火车费,这一大笔款子就是把我脑壳卖掉了也筹不出来的。我避开人多的大街走,当我在上野公园的椅子上坐下的时候,蓦地瘫软了下来,真是欲哭无泪!
  过了一会,因为想到了田中,才觉得精神硬朗了一些。想着就起了舍不得和他离开的心境。昏昏地这样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留在故乡的,带着三个弟妹的,大概已经正被饥饿围攻的母亲,又感到了心痛如绞地难过。
  同时,我好象第一次发现了故乡也没有什么不同,颤抖了。那同样是和派报所老板似地逼到面前,吸我们的血、剐我们的肉,想挤干我们的骨髓,把我们打进这样的地狱里面。
  否则,我现在不会在这里这样狼狈不堪,应该是和母亲弟妹一起享受着平静的农村生活。
  到父亲一代为止的我们家里,是自耕农,有两甲的水田和五甲的园地。所以生活没有感到过困难。
  然而,数年前,我们村里的日本XX制糖公司说是要开办农场,积极地为收买土地而活动起来。不用说,开始谁也不肯,因为看得和自己的性命一样贵重的耕地,没人肯卖。
  但他们决定了要干的事情,公司方面不会无结果地收场的。过了两三天,警察局发下了举行家长会议的通知,由保甲经手,村子里一家不漏地都送到了。后面还写着“随身携带图章”。
  我那时候十五岁,是公立学校五年生,虽然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但因为印象太深了,当时的样子还能够明潦地记得。全村子卷入了大恐慌里面。
  那时候父亲当着保正,保内的老头子老婆子在通知发下来的紧张气氛里,战战兢兢地带着哭脸接连不断地跑到我家里来,用打颤的声音问:
  “怎么办?……”
  “怎么得了?……”
  “怎么一回事?……”
  同是这个时候,我有三次发现了父亲躲着流泪。
  在这样的气氛里面,会议在发下通知的第二天下午一点开了。会场是村子中央的妈祖庙。因为有不到者从严处罚的预告,各家的家长都来了,有四五百人左右。相当大的庙挤得满满的。学校下午没有课,我躲在角落里偷看。因为我几次发现了父亲的哭脸,甚为耽心。
  铃一响,一个大肚子光头的人站在桌子上面,装腔作势地这样地说:
  “为了这个村子的利益,本公司现在决定了在这个村子北方一带开设农场。说好了要收买你们的土地,前几天连地图都贴出来了,叫在那区域内有土地的人携带图章到公司来会面,但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照办。特别烦请原料委员一家一家地去访问所有者,可是,好象都有阴谋一样,没有一个人肯答应,这个事实应该看作是共谋,但公司方面不愿这样解释;所以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来。回头大人和村长先生要讲话,使大家都能够了解,讲过了以后请都在这纸上盖一个印。公司预备出比普通更高的价钱……呃哼!”这一番话是由当时我们五年生底主任教员陈训导翻译的,他把“阴谋”“共谋”说得特别重,大家都吃了一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其次是警部补老爷,木村的警察分所主任,他一站到桌子上,就用了凛然的眼光望了一圈,于是大声地吼:
  “刚才山村先生也说过,公司这次的计划,彻头彻尾是为了本村的利益。对于公司的计划,我们要诚恳地感谢才是道理!想一想看!现在你们把土地卖给公司!而且卖得到高的价钱。于是公司在这村子里建设模范的农场。这样,村子就一天一天地发展去。公司选了这个村子,我们应该当作光荣的事情……然而,听说一部分人有‘阴谋’,对于这种‘非国民’我是决不宽恕的。……”
  他的翻译是林巡查,和陈训导一样把“阴谋”“非国民”“决不宽恕”说得特别重。大家又面面相觑了。
  因为,对于怀过阴谋的余清风,林少猫等的征伐,那血腥的情形还鲜明地留在大家的记忆里面。
  最后站起来的村长,用了老年的温和,只是柔声地说:
  “总之,我以为大家最好是依照大人的希望,高兴地接受公司底好意。”说了他就开始喊名字。群众都骚动起来了。
  最初被喊的人们,以为自己是被看作阴谋的首领,脸上现着狼狈的样子,打着抖走向前去。当上面叫:“你可以回去!”的时候,还是呆着不动,等着再吼一声“走!”才醒了过来,逃到外面去!
  在跑回家去的路上,还是不安地想:没有听错么?会不会再被喊回去?无头无脑地着急,象王振玉,听说走到家为止,回头看了一百多次。
  这样地,有八十五名左右被喊过名字,回家去了。
  以后,轮到剩下的人要吃惊了。我底父亲也是剩下的一个。因为不安,人们中间沸腾着嗡嗡的声音。伸着颈,侧着耳朵,会再喊吗?会喊我的名字么?……这样地期待着,大多数人都惴惴不安了。
  这时候,村长说明了“请大家拿出图章来,这次被喊的人,拿图章来盖了就可以回去”以后,喊出来的名字是我的父亲。
  “杨明……”一听到父亲的名字,我就着急得不知所措,摒着气息,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站起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父亲镇静地走上前去。一走到村长的面前就用了破锣一样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愿卖,所以没有带图章来!”
  “什么?你不是保正么?应该做大家的模范的保正,却成了阴谋的首领,这才怪!”
  站在旁边的警部补,咆哮地发怒了,逼住了父亲。
  父亲默默地站着。
  “拖去!这个支那猪!”
  警部狠狠地打了父亲一掌,就这样发了命令。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后面跳出了五六个巡查。最先两个把父亲捉着拖走了以后,其余的就依然躲到后面去了。
  看到这,村民更加胆怯起来,大多数是,照着村长命令把图章一盖就望都不敢向后面望地跑回去了。
  后来听说到大家走完为止,用了和父亲同样的决心拒绝了的一共有五个,一个一个都和父亲一样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我一看到父亲被拖去了,就马上跑回家去把情形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了我的话,即刻急得人事不知了。
  幸而隔壁的叔父赶来帮忙,性命算是救住了,但是,到父亲回来为止的六天中间,差不多没有止过眼泪,昏倒了三次,瘦得连人都不认得了。
  第六天父亲回来了,他又是另一情形,均衡整齐的父亲的脸歪起来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眼睛突了出来,额上满是疱子。衣服弄得一团糟,换衣服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大吃一惊,大声地叫了出来。
  “哦哦!爸爸身上和鹿一样了!……”
  事实是,父亲的身上全是鹿一样的斑点。那以后,父亲完全变了,一句话都不开口。从前吃三碗饭,现在却一碗都吃不下,倒床了以后的第五十天,终于永逝了。
  同时母亲也病倒了,我带着一个一岁、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的三个弟妹,是怎样地窘迫呀!
  叔父叔母一有空就跑来照应,否则,恐怕我们一家都完全没有了罢。
  这样地,父亲从警察分所回来时被丢到桌子上的六百元(据说时价是二千元左右、但公司却说六百元是高价钱)因为父亲的病母亲的病以及父亲底葬仪等,差不多用光了,到母亲稍稍好了的时候,就只好出卖耕牛和农具糊口。
  我立志到东京来的时候,耕牛、农具、家里的庭园都卖掉了,剩下的只有七十多元。
  “好好地用功……”母亲站在门口送我,哭声地说了鼓励的话。那情形好象就在眼前。
  这惨状不只是我一家。
  和父亲同样地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的五个人,都遇到了同样的命运。就是不做声地盖了图章的人们,失去了耕田,每月三五天到制糖公司农场去卖力,一天做十二个钟头,顶多不过得到四十钱,大家都非靠卖田的钱过活不可。钱完了的时候,和村子里的当局们所说的:“村子的发展”相反,现在成了“村子的离散”了。
  沉在这样回忆里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太阳落山了,上野的森林隐到了黑暗里,山下面电车灿烂地亮起来了,我身上感到了寒冷,忍耐不住。我没有吃午饭,觉得肚子空了。
  我打了一个大的呵欠,伸一伸腰,就走下坡子,走进一个小巷子的小饭店,吃了饭。想在乏透了的身体里面恢复一点元气,就决心吃个饱,还喝了两杯烧酒。
  以后就走向到现在为止常常住在那里的本所的xx木赁宿舍。
  我刚刚踏进一只脚,老板印刻看到了我,问:
  “呀,不是台湾先生么!好久不见。这些时到哪里去了?……”
  我不好说是做了送报夫,被骗去了保证金,辛苦了一场以后被赶出来了。
  “在朋友那里过……过了些时……”
  “朋友那……唔,老了一些呢!”他似乎不相信,接着笑了:
  “莫非干了无线电,讨扰了上面一些时日么?……哈哈哈……”
  “无线电?……无线电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反问了。
  “无线电不晓得么?……到底是乡下人,钝感……”
  虽然老头子这样地开着玩笑,但看见我似乎很难为情,就改了口:
  “请进罢。似乎疲乏得很,进来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一上去,老板说:
  “那么,杨君,干了这一手么?”
  说着做一个把手轻轻伸进怀去的样子。很明显地,似乎以为我是到警察署的拘留所里讨扰了来的。当时不懂得无线电是怎么一回事,但看这个手势,明明白白地以为我做了扒手。我没有发怒的精神,但依然红了脸,尴尬地否认了:
  “哪里话!哪个干这种事!”老头子似乎还不相信,疑疑惑惑地,但好象不愿意勉强地打听,马上嘻嘻地转成了笑脸。
  事实上,看来我这副样子恰象刚刚从警察署的猪笼里跑出来的罢。
  我脱下足袋,刚要上去。
  “哦,忘记了,你有一封挂号信!因为弄不清你到哪里去了,收下放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就跑进里间去了。
  我觉得奇怪,什么地方寄挂号信给我呢?
  过一会,老头子拿着一封挂号信出来了,望到那我就吃了一惊。
  母亲寄来的!
  “到底为了什么事寄挂号信来呢?”我觉得奇怪得很。
  我手抖抖地开了封。什么,里面现出来的不是一百二十元的汇票么?我更加吃惊了。我疑心我的脑筋错乱了。我胸口突突地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很难看清的母亲的笔迹。我受了很大的刺激,好象要发狂一样,不知不觉地在老头子面前落了泪。
  “发生了什么事么?……”
  老头子现着莫名其妙的脸色望着我,这样地问我,但我却什么也不能回答。收到钱哭了起来,老头子没有看到过罢。
  我走到睡觉的地方就钻进被头里面,狠狠地哭了一场。
  信底大意如下;
  说东京不景气,不能马上找到事情的信收到了。想着你带去的钱也许用完了,耽心得很。没有一个熟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单人,又找不到事情,想着处在这样窘境的你,我就心痛如绞。但故乡也是同样的。有了农场以后,弄到了这步田地,没有一点法子。所以,绝对不可软弱下来。就回家把房子卖了,得到一百五十元,寄一百二十元给你。设法赶快找到事情,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后才回来罢。我的身体不能长久,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好讨扰人家,留下了三十元。阿兰和阿铁终于死掉了。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想到总会晓得,才决心说了。妈妈仅仅只有祈祷在你的成功之前,无论有什么事情也不要回来;
  这是妈妈唯一的愿望,好好地记着罢。如果成功以后回来了,把寄在叔父那里的你唯一的弟弟引去照看照看罢。要好好地保重身体,再会。
  好象是遗嘱一样的写着。我着急得很。
  “也许,已经死掉了吧……”这想头钻在我的脑袋里面,去不掉。
  “胡说,哪来这种事情!”我翻一翻身,摇着头,想把这不吉利的想头打消,但毫无效果。
  这样地,我通晚没有睡着,跳蚤的袭击也全然没有感到。
  我脑袋里满是母亲的事情。
  母亲自己写了这样的信来,不用说是病得很厉害。看发信的日子,在我去做送报夫以前,已经过了二十天以上。想到这中间没有收到一封信,我更加不安起来了。
  我决心要回去。回去以后,能不能再出来我没有自信,但是,看了母亲的信,我安静不下来了。
  “回去之前,把从田中君那里借来的钱都还清吧。顺便谢谢他的照顾,向他辞一辞行。”这样想着,我眼巴巴地等着第二天早上的头趟电车,终于通夜没有阖眼。
  从电车的窗口伸出头去,让早晨的冷风吹着,被睡眠不足和兴奋弄得昏沉沉的脑袋,陡然轻松起来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东京。”这样一想,连XX派报所的老板都忘记了,觉得舍不得离开。昨晚上想着故乡,安不下心来,但现在是,想会见的母亲和弟弟的面影,被穷乏和离散的村子的惨状遮掩了,陡然觉得不敢回去。
  这样的感情变化,因田中君的魅力受到了某一程度的影响,是确实的。
  那种非常亲切的、理智的、讨厌客气的素朴……这是我当作理想的人物的典型。
  我下了XX车站,穿过两个巷子,走到那个常常去的饭店的时候,他正送完了报回来。
  我在那里会到了他。
  原来他是一个没有喜色的人,今天早上表现得尤其阴郁。
  但是,他底阴郁丝毫不会使人感到不快,反而是易于亲近的东西。
  他低着头,似乎在深深地想着什么,不做声地静静地走来了。
  “田中君!”
  “哦!早呀!昨天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从前住过的木赁宿舍里。……”
  “是么!昨天竟然忘记了打听你去的地方!早呀!”
  这个“早呀!”我觉的好象是问我,“有什么急事么?……”
  所以我马上开始说了。但是,说到分别就觉得,孤独感压迫得我难堪。
  “是这样的,昨天回到木赁宿舍,不想家里寄来了钱。……”
  我这样一说出口,他就说:
  “钱,……那急什么?你什么时候找得职业,不是毫无把握么?拿着好啦!”
  “不,--寄来了不少,回头一路到邮局去,而且,顺便来道谢。……”
  觉得说不下去,脸红了起来。
  “道谢?如果又是那一套客气,我可不听呢……”他迷惑似地苦笑。
  “不!和钱一起,母亲还寄了信来,似乎她病得很厉害,想回去一次。……”
  他马上望着我的脸,寂寞似地问:
  “叫你回去么?”
  “不……叫我不要回去……好好用功,成功了以后再回去。……”
  “那么,也许不怎么厉害。”
  “不!似乎很厉害,而且那以后没有一点消息,不安得很……”
  “呀!有信,昨天你走了以后,来了一封。似乎是从故乡来的。我去拿来,你在饭店里等一等!”说着就向派报所那边走去了。
  我走进饭店里等着,听说是由家里来的信,似乎有点安心了。
  但是,信里说些什么呢?这样一想,巴不得田中君马上来。
  饭店的老板娘讨厌地问:
  “要吃什么?……”
  不久,田中气喘喘地跑来了。
  我的全部神经都集中在他拿来的信上面。他打开门的时候,我马上看到了,那不是母亲的笔迹,我感到不安,心乱了。
  不等他进来,我站起来赶快伸手把信接了过来。
  署名也不是母亲,是叔父的。
  我的脸色阴暗了,胸口跳,手打颤,明显地是和我想象的一样,母亲死了,半个月以前……而且是用自己的手送终的。
  我所期望的唯一的儿子……
  我再活下去非常痛苦,而且对你不好。因为我的身体死了一半……
  我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你成功,能够替象我们一样苦的村子的人们出力。
  村子里的人们的悲惨,说不尽,你去东京以后,跳到村子旁边的池子里淹死的有八个,象阿添叔,是带了阿添婶和三个小兄子一道跳下去淹死的。
  所以,觉得能够拯救村子的人们的时候,才回来罢。没有自信以前,决不要回来!要做什么才好我不知道,努力做到能够替村子的人们出力罢。
  我怕你因为我的死马上回来,用掉冤枉钱,所以写信留给叔父,叫他暂时不要告诉你……诸事保重。
  妈妈
  这是母亲的遗书。母亲是决断力很强的女子,她并不是遇事哗啦哗啦的人,但对于自己相信的,下了决心的却总是断然地做到。
  哥哥当了巡查,糟踏村子的人们,被大家怨恨的时候,母亲就断然主张脱离亲属关系,把哥哥赶了出去,那就是一个例子。我来东京以后,她的劳苦很容易想象得到,但她却不肯受做了巡查的她的长男照顾,终于失掉了一男一女、把剩下的一个托付给叔叔自杀了。是这样的女子。
  从这一点看,可以说母亲并没有一般所说的女人的心,但我却很懂得母亲的心境。同时,我还喜欢母亲的志气,而且尊敬她。
  现在想起来,如果母亲有读书的机会,也许能够做柴特金女史那样的工作吧,当父亲因为拒绝卖田地而被捉起来的时候,她不会昏倒而采取了什么行动的罢。
  然而,刚刚看了母亲的遗嘱的时候,我非常地悲哀了。暂时间甚至强烈地兴起了回家的念头。
  你的母亲在X月X日黎明的时候吊死了。想马上打电报给你,但在她手里发现了遗嘱,懂得了你母亲的心境,就依照母亲的希望,等到现在才通知你,你母亲在留给我的遗嘱里面说她只有期望你,你是唯一有用的儿子,你的哥哥成了这个样子,弟弟还小,不晓得怎样……
  她说,如果马上把她的死讯告诉你,你跑回家来,使你的前途无着,那她的死就没有意思。
  你弟弟我正细心地养育,用不着耽心。不要违反母亲的希望,好好地用功罢。绝对不要起回家的念头。因为母亲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叔父
  “再看不到母亲了。她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这样一想,我决定了应该断然依照母亲的希望去努力。下了决心:不能够设法为悲惨的村子出力就不回去。
  当我读着信的时候,田中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见我收起信放进口袋去,就耽心地问:
  “怎样讲的?”
  “母亲死了!”
  “死了么?”他感慨无量地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
  “打算不回去?”
  “……?”
  “母亲死了已经半个月了,而且母亲叫我不要回去。”
  “半个月……台湾来的信要这么久吗?”
  “不是!母亲托付叔父,叫他不要马上告诉我。”
  “唔。了不起的母亲!”田中感慨了。
  我们这样一面讲话一面吃饭,但是,太难过了,食不下咽。我等田中吃完以后,付了账,一路到邮局去把汇票兑了,勉强地把借的钱还给了田中。把我的住址写给他就一个人回到了本所的木赁宿舍。
  一走进木赁宿舍就睡着了。我实在疲乏得支持不住。在昏昏沉沉之中也想到要怎样才能够为村子中悲惨的人们出力,但想不出什么妙计。……存起钱来,分给村子的人们罢……但走了一个月的冤枉路依然是失业的现在,不用说存钱,能不能赚到自己的衣食住,我都没有自信。
  我陡然感到了倦怠,好像两个月以来的疲劳一齐来了,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我沉沉地睡着了。
  因为周围的吵闹,有时我就象从深海被推到了浅海似的,意识朦胧地醒来,但张不开眼睛,马上又沉过深睡里面去了。
  “杨君!杨君!”
  听见这样的喊声,我依然是象被推到浅的海边的时候一样的意识状态里面,虽然稍稍地感到了,但马上又要沉进深睡里面去。
  “杨君!”
  这时候又喊了一声,而且摇了我的脚,我吃了一惊,好容易才张开了眼睛,但还没有醒。从朦胧的意识状态回到普通的意识状态;那情形好象是站在浓雾里面望着它渐渐淡下去一样。一回到意识状态,我看到了田中坐在我的身边。就马上踢开了被头,坐起来了。我茫茫然把屋子望了一圈。站在门边的笑嘻嘻的老板,望着我的狼狈样子,说:
  “你好象中了催眠术一样呀……你睡了几个钟头?……”
  我不好意思地问:
  “傍晚了么?……”
  “那里,刚刚过正午呢……哈哈哈……但是,换了一个日子呀!”说着就笑起来了。
  原来,我昨天十二点睡下以后,现在已到下午一点左右了。……整整睡了二十五个钟头,我自己也吃惊了。
  老头子走了以后,我向着田中。
  他似乎很紧张。
  “真对不起,等了很久了罢?……。”
  对于我底抱歉,他答了“那里”以后,兴奋地继续说:
  “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来的……昨天又有一个人和你一样被那张纸条子钓上了。你被赶走以后,我时时在烦恼,未必没有对抗的手段么?正没办法时,又进来了一个,我放心不下,昨天夜里偷偷地把他叫起来,提醒了他。但是,他听了以后仅仅说:
  ‘唔,那样么?混蛋东西……。’
  和着我的话,一点也不吃惊。
  我焦急起来了,对他说:
  ‘所以我以为你最好去找别的事情,不然,也要吃一次大苦头。保证金被没收,一个钱也没有地被赶出去了。’
  但他依然毫不惊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以后,问:
  ‘谢谢!但是,看见同事们吃这样的苦头,你们能默不作声么?’
  我稍稍有点不快地回答:
  ‘不是因为不能够默不作声,所以现在才告诉了你么?这以外,要怎样干才好,我不懂,近来我每天烦恼地想着这件事,怎样才好我一点也不晓得。’
  于是他非常高兴地说:
  ‘怎样才好我晓得呢,只不晓得你们肯不肯帮忙?’
  于是我发誓和他协力,对他说:
  ‘我们二十八个同事,关于这件事大概都是赞成的。大家都把老板恨得和蛇蝎一样。’接着他告诉了我种种新鲜的话。归结起来是这样的:
  ‘为了对抗那个恶老板,我们最好的法子是团结。大家成为一个同盟xx……(忘记了是怎样讲的)’同盟XX……好象很有办法呢。‘劳苦的人一个一个散开,就要受人糟蹋;如果结成一气,大家一条心来对付老板,不答应的时候就采取一致行动……这样干,无论是怎样坏的家伙,也要被你弄得不敢说一个不字……’这样说呢。而且那个人想会一会你。我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以后,他说:
  ‘唔……台湾人也有吃了这个苦头的么?……无论如何想会一会。请马上介绍!’”田中把那个人的希望也告诉了我。
  说要收拾那个咬住我们,吸尽了我们的血以后就把我们赶出来的恶鬼,对于他们这个计划,我是多么高兴呀!而且,听说那个男子想会我,由于特别的好奇心,我希望马上能够会到。
  怂恿被人糟塌的送报夫失业者们去对抗那个恶鬼一样的老板,我想:这样的人对于因为制糖公司、凶恶的警部补、村长等而陷进了悲惨境遇的故乡的人们,也会贡献一些意见罢。
  听田中说的那个人(说是叫做佐藤)特别想会我,我非常高兴。
  在故乡时,我以为一切日本人都是坏人,恨着他们。但到这里以后,觉得好象并不是一切的日本人都是坏人。木赁宿舍底老板很亲切,田中比亲兄弟还……不,想到我现在的哥哥(巡查)什么亲兄弟,拿他来做比较都觉得对不起田中。
  而且,就象中国台湾地区的人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似地,日本人也是一样。
  我和田中一起走出了木赁宿舍去会佐藤。
  我们走进浅草公园,笔直地向后面走。坐在树阴下面的一个男子,毫不畏缩地向我们走来。
  “杨君你好……”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好……”我也照样地说了一句,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因为他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但回转头来看一看田中的表情,我即刻晓得这就是所说的佐藤君,我马上就和他亲密无间了。
  “我也在台湾住过一些时。你喜欢日本人么?”他单刀直入地问我。
  “……”我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在台湾会到的日本人,觉得可以喜欢的少得很。但现在,木赁宿舍的老板、田中等我都喜欢。这样问我的佐藤君本人,由第一次印象我就觉得我会喜欢他的。
  我想了一想,说:
  “在台湾的时候,总以为日本人都是坏人,但田中君是非常亲切的!”
  “不错,日本底劳力的人大都是和田中君一样的好人呢。日本的劳力的人不会压迫台湾人,反对军阀糟塌台湾人。使台湾人吃苦的是那些象把你的保证金抢去了以后再把你赶出来的那个老板一样的畜生。到台湾去的大多是这种根性的人和这种畜生们底走狗!但是,这种畜生们,不仅是对于台湾人,对于我们本国的人也是一样的,日本不少的人也一样吃他们的苦头呢。”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我脑子里面响,我真正懂了。故乡底村长虽然是台湾人,但显然地和他们勾结在一起使村子底人吃苦……。
  我把村子的种种情形告诉了他。他非常注意地听了以后,涨红了脸颊,兴奋地说:
  “好,我们携手罢!使你们吃苦也使我们吃苦的是同一种类的人!”
  这次会见的三天后,我因为佐藤君的介绍能够到浅草的一家玩具工厂去做工。我很规则地利用闲空的时间……
  几个月以后,在我和日本朋友的努力下把我赶出来的那个派报所里终于出了“乱子”。看到面孔红润的摆架子的XX派报所老板在送报夫的揭发下被绳之以法而低下了苍白的脸,那时候我的心跳起来了。
  对于那给胖脸一拳,使他流出鼻涕眼泪来的这种冲动推动着我,但我忍住了。使他承认了送报夫的那些要求,要比我发泄积愤更有意义。
  想一想看!
  勾引失业者的“募集送报夫”的纸条子扯掉了!
  寝室每个人要占两张席子,决定了每个人一床被头,租下了隔壁的房子做大家的宿舍,席子的表皮也换了!
  任意制定的规则取消了!
  消除跳蚤的方法实行了!
  推销报纸一份工钱加到十钱了!
  怎样?还说中国人没有志气……!
  “这几个月的用功才是对于母亲的遗嘱的最忠实的实践。”
  我满怀着信心,从巨船蓬莱丸的甲板上凝视着日本帝国主义占据下的台湾的春日,那儿表面上虽然美丽肥沃,但只要插进一针,就会看见恶臭逼人的血脓的迸出。
  原刊东京《文学评论》,一九三四年十月。
  提示
  杨逵(1905-1985),原名杨贵,笔名杨逵,台湾省台南县新化镇人。1924年东渡日本,1932年用日文写了处女作《送报夫》,翌年,发表在日本东京的《文学评论》上,不久,被胡风译成中文,发表在《世界知识》上。此外,杨逵还写了《水牛》、《模范村》、《鹅妈妈出嫁》等许多优秀篇章。
  《送报夫》是杨逵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小说以东京为背景,通过一个台湾留日学生杨君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深刻地揭露了日本殖民者对台湾人民残暴统治的罪恶,并提出世界被压迫者联合起来共同奋斗的主张。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立志寻求解放,终于走上集体斗争道路的台湾农家出身的知识青年的典型形象。最初他是怀着解数乡民们在异族统治下疾苦的心愿而闯荡东京的。正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得到了日本革命青年田中、左藤的帮助,提高了认识,即殖民地人民与殖民国家的人民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侵略者、剥削者,才是解数乡民疾苦的正确的革命道路。
  《送报夫》在艺术上具有浓郁的现实主义特色。作者为缩短文学与生活的距离,始终把杨君放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加以刻画。是按着主人公对生活从不理解到理解以致采取积极行动的发展变化过程来表现其性格的。这样写不仅朴实无华,而且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其次,小说的结构极为朴实。它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和惊险紧张的故事,而是按照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和对事物的体认与理解以及采取的积极行动来组织安排情节。尤其结尾处,小说以主人公杨君的视野和远景,给人以积极进取的力量。
  (张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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