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曾经相恋
它不会随着岁月或者距离而改变,只会更清晰、更深刻。
便是生与死也无法阻隔,反而更完整了。
大虫:
感觉到一个朋友的离开,是件不好受的事。在卓羚离开一个多月之后,我才真切感觉到她的离开。
越洋电话里,她的声音很清晰,若她说在台北,我也信的:
“我开始穿孕妇装了,想不到还挺好看呢,暑假到西岸来看看我吧,免费招待食宿哦。你只需要把你和爬虫类的故事说给我听就行了。”
我再也不能说,请我吃早餐吧,我现在就说故事给你听。
“台北怎么样?”
“不错啊。”我说:“自从你离开,台北的交通改善了不少啊。”她笑:“你该来看看此地的交通,自从我莅临以后,真是充满活力与变化!”
“喂!”我正经地抗议:
“你不要胡闹,有BABY呢。”
“知道了。我其实不开车的,有人接送……”
含着饱满的笑意,欲言又上的情态,是我熟悉而且明白的。
“谁呀?”开门见山地问:“那个犹太人?还是中国城的牛肉大王?”
“不只如此。蝴蝶,我告诉你,我现在是本埠最有魅力的孕妇。他们把我的怀孕看得神秘又浪漫!那个犹太人最绝,他c经离婚了,又没小孩,他要求陪我产检,以后还要陪我进产房去分娩,因为呢,他说,我和BABY都是上天赐给他的,如同马利亚和耶稣。”
“感动了吧?”
“很感动!就可惜他不是木匠。”
“只因为不是木匠吗?”
“其实,也不是,反正,哎!”
“你到底开不开心?”
“说不上开心不开心。但我决心过新生活……只是有时候有点惆怅,犹太人离了婚,我却要努力地和他交往;钟不能离婚,我却不顾一切地和他恋爱了。是很不一样的。”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一样的呀!”
“没错。”她的声音振奋起来:“能够有过不一样,就很好了。”
我们在电话两头安静地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像也无话可说。
我想象着,千重云万重山的遥远距离,鸟雀的飞越,游鱼的潜沉,光影和岁月的聚敛及消散,白天与黑夜,我和卓羚。
“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卓羚说。
“你也是。卓羚,我对你说过恭喜没?”
“没有。”
“这么确定?想都不想?”
“因为没人跟我说过恭喜啊。”
没有人跟她说过恭喜。在婚礼上,在新生儿的弥月时,人们会自然而热烈地说恭喜,为了一种新的开始,新生命的诞生。而我的朋友卓羚,不正是值得庆贺恭喜的吗?
“恭喜你,卓羚!”我说,鼻子忽然酸酸的。
其实,不只说恭喜,我还想要一个了解和体贴的拥抱,这才明确地感受到,她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能够拥有,并且认识到不一样的情感状态,便值得了。
我常想起卓羚说的这句话。
学校期末考结束,我批阅考卷,计算成绩,准备去美国探亲。
夏季午后的雷阵雨,让天气凉爽一些,我捧抱几包考卷袋,踩着潮湿的台阶往系馆去,为闪避洼水而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忽然忍不住微笑起来。
繁复地系着带子的鞋,令我想起你。
“为什么喜欢这么长的鞋带?”
那天,你问的时候,我正上完八堂课,疲惫地瘫坐在你的沙发上,说要休息一下才脱鞋。你轻轻抬起我的脚,放在膝头,慢慢地松脱我的鞋带。
“因为小时候我没耐心,妈妈要训练我,就给我买需要系蝴蝶结的鞋子,后来,不穿系带子的鞋,好像就没有安全感了。”
你轻缓仔细地除下鞋子,一只手握住我的足踝,正好将我的脚跟包裹在掌心。
你的手指与我的鞋和脚,有过一次看似不经心却相当深刻的缠绵。
鞋带依旧繁复地系着,这样一个令我微笑的秘密,连你也不知道。
刚进系办公室,助教便迎上来,有些紧张,说是有个男人在会客室等着要见我,虽然很有礼貌,却很坚持。
助教陪我进入会客室,正坐在桌前阅读杂志的中年男人,立即微笑地站起身。
他的身材运中,浅灰色的长裤,绿豆沙色的衬衫,安闲的态度,眼中却因等待而些微焦虑。
一个陌生的男人,却又像是认得的。
“非常抱歉打扰你。我是卓羚的朋友,我姓钟。”
他随即递上一张名片。我告诉助教是认识的人,当助教离去时,我听见自己沉笃笃的心跳声。
终于相见了。钟先生。
“因为常听阿羚提起,都觉得好熟似的,其实,真的是冒昧了。”
靠近些打量,才发现他有着超龄的憔悴和苍老,是为了卓羚的缘故吗?
“我一直好奇,想看看钟先生。”
“是吗?”他笑得落寞:
“见到了大慨觉得失望吧?只是这么一个无能为力的中年人。”
“卓羚的事,我觉得很抱歉。”
话才出口,我便懊恼不已,这句话听来多么虚伪造作,毫无创意和诚意。
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话好说,连聪明反应快捷的卓羚,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吧?她什么锦囊妙计也没留给我。
“我……我没有办法形容阿羚对我的意义,也没有办法形容失去她的感受……”隐抑不住的痛苦令他失措,他的眼光从我脸上跳开,深深吸一口气,他说:
“但,这是我应得的。”
我完全失去主张的,他的简单的陈述中有深沉的痛楚。渐渐明白卓羚对他的钟情和决绝,原来都是不得已。
“你来找我是……”
我想逃开,想快些结束谈话,因为怕自己一时心软,说了不该说的话。
“别担心,我不想为难你。阿羚留下一封信,说要展开新的生活,我只是不放心。请你告诉我,她真的好吗?
没有生病?也没有不幸的事?”
辗转,难以释怀。
“钟先生。卓羚没有生病,也没有不幸,她只是想过新的生活。”我恳切地说:
“她希望你也能好好过日子。”
他的脸上闪现迷乱与震动,努力地想安定自己,几次想张嘴说话,却不能成吉。
“钟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帮他,心中凄凄惶惶的。
“我……我要谢谢你。”他好不容易才看着我:“这些对我很重要,真的!”
望着他离去的寂寞背影,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话,并不能给他丝毫安慰。
只有卓羚与他相恋的记忆,给他永恒的慰藉。
那天吃晚饭,我说厂卓羚和钟先生的事给你听,你专注倾听,变得沉默。
之后,我们去了动物园的长长河堤,那里被我称为“秘密营地”。捷运仍未通车,亮晃晃的车子在轨道上来来回回地试行,像一条银河铁轨,入夜的景象,相当后现代呢。
我提起见到钟先生时的惊惶,没想到他只问了几句话,并没有为难我。
“中年人了。”你喟叹地:“不能拥有,只好放手了。”
“哇!”我说:“真萧洒,提得起放得下!”
你托抱我的腰,帮着我坐上堤防,仰头看着我:
“卓羚才是真正提得起放得下,我好担心啊。”
“担心什么?”
“怕你忽然不告而别。”你的神色肃穆,不像开玩笑。
你的手臂环抱我的背,使我的身体倾向你。
我的头垂下,抵住你的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经受,这样的离别和失去。”
扩张的想象膨胀,你在忧伤之中微微颤栗。
我因着一种莫名的撼动而昏乱。
当我的唇遇上你的,焦灼的情绪变为侧楚,却也甜美。
(不管是否可以经受,我们终有一天要离别和失去。)
因为此刻,我们相互爱恋。
顾盼盼十万火急找我,出国之前,和她联络上了。
“拜托,蝴蝶,你一定要帮我。”
她告诉我,杂志社要她采访归国展览的史愕兰,矛盾冲突了好几天,她决定去见见史俜兰,可是想起来仍是不免紧张。
“陪我去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她,有你在的话,事情一定比较顺利。”
我承认我的好奇心促使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见到史俜兰,与我印象中的形貌完全不同,她黝黑苗条,黑色短衫与合身的长裤,长发整齐挽在脑后。那曾经美丽的容颜,久经风霜烈日雕琢,刚毅朴素。完全不施彩妆的脸,笑起来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但那真诚动人的笑意,令人难以抗拒。
我送上签名的书请她指教,她很意外的样子,说看过我的文章,却想错了我的样子,以为我很娇小;说着又笑,问我看到她会不会吓一跳,以为见到了一个野人?
当我们说说笑笑的时候,盼盼一直站在一旁,眼神不定的打量着史俜兰。
她怪异的模样令我紧张兮兮,虽然,出门前几番面授机宜,耳提面命,但,显然,一切都枉费了。
我忙着招呼大家坐下,侍者送上饮料单,盼盼像有仇似的,恶狠狠瞪着饮料单,一动也不动。
“喂!喂——”我唤着盼盼,她交代我不要泄漏她的名字,恐怕史愕兰会知道。
“你喝什么?”
“冰咖啡。”冷淡的口气,好像跟冰咖啡也有过节似的。
“俜兰姐……”
“水果盘吧,台湾的水果最令人怀念。”
“史小姐离开台湾这么多年,除了水果,还有什么特另小怀念的?”
盼盼一出招,既狠又准,我差点被风尾扫得吐血。
这样就开始了吗?
我有点后悔,却逃不掉了。
“怀念的事很多。”史俜兰拈起一支烟,将白烟喷向远方:
“不管走得多远,想到那些令人怀念的人和事,便不觉得孤单了。”
我抢着个时机,忙着问史俜兰在国外生活和创作的情况,接着又问这次展览的主题与表达意念,好像我才是采访者。盼盼的笔飞快在笔记本上画呀画的,但我知道她其实根本是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结婚呢?”盼盼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史愕“顾小姐,结婚了吗?”
“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小孩。”
“那很好。”史俜兰温和地看着盼盼:“你一定明白,婚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在爱情之中得到婚姻,也是个大幸运呢!”
“爱情呢?你拥有过特别的爱情吗?”
“是的。”俜兰在烟中眯起双眼,浮起迷蒙的神态:
“只是,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叹息似的笑了笑,她说:“它不会随着岁月或者距离而改变,只会更清晰,更深刻……便是生与死也无法阻隔,反而更完整了。”
“是因为死亡,死亡让你觉得可以完全拥有了!是不是?”
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在桌下踢了盼盼的脚,而她丝毫没反应,倒是俜兰挪了挪身子,重新点燃一支烟。
难道我踢的是俜兰?
“死亡是一种形体的失去,却是灵魂上的恒久相随,如果你曾经倾心地相恋过,你必然能够了解。”
“是啊!”我的声音简直天真轻快到肤浅的地步了:
“这就是虽死犹生了。”
“史小姐。”盼盼摆出乘胜追击的姿态:
“你对外遇的看法如何?有没有想过会成为别人婚姻和家庭的第三者?”
我很想捂住盼盼的嘴,让她安静下来,可是,好像来不及了,是的,已经来不及了。
史俜兰靠近椅背,仔细认真地审视盼盼,眼中有了恍然明白的光芒,环抱住双臂,她说:
“盼盼,你是顾盼盼。是不是?”
盼盼变了脸色,她的眼光投向我,而此刻我也爱莫能助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你和你父亲的相片,当然相片里的你只是个小女孩,真的没想到,你长成一个女人了,还是一个母亲了。可不是,都二十年了,你的模样倒没变多少,我只是从没想到过你也会长大的……”
史俜兰因为错愕而杂乱地说着。
如果可以前嫌尽释,盼盼与俜兰相拥而泣,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成为佳话一桩,该有多好。
“你也没想到,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看来今天不会有佳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你父亲……”
“如果可以,我好想当面向他问个明白。可惜,再没有机会了……爸爸过世以后,我看到了你们的信件和他的日记,才发现,你们欺瞒了我们大家!”
“不是的,我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他了,为的就是你们的家庭,希望你们这几个孩子能在健全的家庭里长大。”
“离开?你哪里离开过?你写作,他就研究文学理论和批评:当你摄影,他突然又成了摄影美学专家。你摆布了他一生。”
“我没有摆布他!我只是,我们只是……”
史俜兰停住,寻找合适的说法:
“我们只是甘愿领受了生命所有的甘美和艰辛。”
就是,甘愿领受了。
我忽然觉得,她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美丽,让我移不开眼睛,也明白了顾伯伯对她的痴执深情。
“如果,你们真的那么相爱,你为什么不带走他?他为什么不跟你走?”
“他另有所爱,他爱你们,你们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你,盼盼,他祝你为生命的珍宝。如果一定要他割舍,太痛苦了。所以,我决定离开,让他留下来。”
我暮然想起卓羚和钟先生,也是这样的吗?卓羚自己是否察觉?钟先生是否明白?也许,他们永远也弄不清为什么这样做,就只是这样做了。
“被你爱过以后的他,虽然留下来,却再也不是完整的了。你留下一个不完整的丈夫和父亲给我们,还觉得是了不起的牺牲吗?”
我惊异地看着盼盼,包容与谅解是如此困难吗?她在丰沛的爱中长大,为什么竟如此吝于付出?
“因为你父亲的爱,使我变得完整。因为对你父亲的成全,使我的生命厚实了。如果,到现在,你看见我还觉得受伤害,我真的很抱歉。可是,盼盼,看到你长得这样好,我真的很安慰。”
史俜兰站起身,向我点头:
“后会有期了,蝴蝶。”
我站起来,与她握别,握住的仿佛是个孩子的手,柔软纤巧。
在那一握之中,有了不舍的依恋。
“我不好!”盼盼气愤地哭起来:“她凭什么判断我很好?她莫名其妙离开我父亲,害他痛苦一辈子!我母亲也痛苦,我知道了以后也痛苦——”
我默默无语,递面纸给她。
她拭去眼泪,歇息片刻:
“你一定觉得我表现得很差,对不对?”
我看着她,不忍说真话,也不愿说假话。
“你不知道,我常回想起小时候,陪爸爸住在山上小屋,换季的时节,他孤单的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谁都不理,我蒙住他的眼睛,逗着他玩,才能见到他的笑容。以为他的性格忧郁,现在才明白,他只是陷在深深的思念里,他只是人在心不在……”
“他们那么小心翼翼,苦苦压抑,都是希望你能快乐地长大。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苦心,仍要把自己掩埋在怨恨和痛苦里……我实在无话可说。”
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你来接我去机场,信箱里找到史俜兰应允要送我的书《雪迹》,封面赫然是顾伯伯的题字,我顺手搁进随身背包里。
托运行李之后,我们在餐厅里喝饮料。
“这一次,可以留一点蛛丝马迹,给我追寻吗?”你问。
半年前与你一起飞行的记忆,如此鲜明,而一切都已不同。
我微笑着,抽出冰红茶杯下的纸垫,接住你递来的笔,写下一串号码。
喏,别弄丢了。
你将杯垫上的水渍拭干,仔细安放在贴胸的口袋里。
我将入关之前,你忽然神秘地捉住我的手腕:
“有件事要问你,你的那条蛇呢?”
什么?蛇?哦!蛇,对了,我曾经喂养的那条蛇。
“我带走啦!”
“到底藏在哪里?”
“藏在我心里。”我笑着对你嚷。
“不如交给我保管吧。”
你要蛇?
还是我的心?
对你摇头,挥挥手,我进了海关,一直走向登机门。
也许这一次,我把蛇带回美国,便放了生,不让它伤害我和任何人。
起飞以后,小睡一阵,舒适地醒来,我掏出史俜兰的《雪迹》,随意翻阅,篇首文字写着:
爱,不是拥有,而是照见自我,探测生命美善的深度。
她不仅是书写者,也是实践者。
最后一则题为《雪迹》:
昨夜静悄悄下了一场细雪,今日晴空碧洗。人们都说夜雪只是我梦中的想象。
但我确在窗台阴暗处,看见了雪的痕迹。
就像曾经相爱恋的人,可以在生命中看见变化的痕迹。
成为一个不同的人。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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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是爬虫类 13 曾经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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