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19

  周立波-->暴风骤雨-->19
  19
  打过柴火以后的第二天清早,赵玉林牵着三匹马,到井台去饮。刘德山迎面跑来,气喘吁吁对他说:
  “你还饮马哩!”
  “咋的?”
  “起胡子了。韩老六兄弟韩老七带一百多人,尽炮手,到了三甲屯。胡子都白盔白甲,说是给韩老六戴孝,要给他报仇。你倒挺自在,还饮马哩,屯里人都乱营了。”刘德山说完,就匆匆走了。赵玉林听到这话,慌忙翻身骑上一匹儿马子,牵着那两匹,一溜烟地跑回家里,拴好马匹,拿起钢枪,跑到工作队。萧队长正在一面摇动电话机,一面吩咐张班长,立即派两个能干的战士,到那通三甲的大道上去侦察。
  “来得正好,”萧队长把耳机子放在耳边,一面招呼赵玉林:“快到屯子里去,叫大伙都不要惊慌,不许乱动。咱们屯子里不乱,来一千个胡子也攻打不下。电话咋不通?”萧队长说着,放下耳机,又摇机子。
  赵玉林从工作队出来,从屯子的南头跑到北头,西头走到东头。他瞅见好些人家在套车,好些人抱着行李卷,在公路上乱跑。
  “大伙不要乱跑,别怕,胡子打不过来的,怕啥?萧队长打电话上县里去了,八路军马溜①开来了。”他一面走,一面叫唤,人们看见赵主任不光是不跑,还来安民心,便都安下心来了,有的回去了。
  ①快。
  “你们回去,快快拿起扎枪,洋炮,跟工作队去打胡子。”赵玉林叫着。
  电话打不通,萧队长把耳机子使劲摔在桌子上,说道:“电话线被切断了。”他从桌边站起来,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地走着。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只有这么办。”往后又大声叫道:
  “张班长,快借一匹马,上县里去,叫他们快派兵来,来回一百里,要在八个钟头里,赶到三甲的附近。”
  他从衣兜里掏出小本子,撕下一页,从刘胜上衣兜里抽出一支自来水钢笔,用连笔字写道:
  县委,十万火急,三甲起了胡子,约五十来个,枪马俱全,即派一连人增援。此致布礼。萧祥。九月三日。
  张班长拿着信走了。人们三三五五都到工作队来了,有的来打听消息,有的来寻问主意。白玉山走了进来,在门边坐下,枪抱在怀里。
  “起了胡子,你知道吗?”萧队长问他。
  “早准备好了。”白玉山回答。
  “准备好啥?”萧队长问他。
  “水来土掩,匪来枪挡。咱们把钢枪、扎枪、洋炮跟老母猪炮①,都准备好了。”
  ①一种土炮。
  “要是挡不住呢?”
  “跑呗。”
  “跑不了呢?”
  “跟他豁上。他长一对眼睛,我长两只,谁还怕谁呀?”白玉山说着,站起来了。
  “对,对,你带领自卫队的一半,留在屯子里。再给你们一枝大枪,副队长是张景祥吧?这枪给他。这屯子好守,有土墙,有三营在这筑好的工事,把老母猪炮搁在南门外的水壕这一边,你拿一枝大枪作掩护。东西北门都关上,派人拿洋炮把守。张景祥带两个人到屯子里巡查。万一要撤,退到韩家大院去,叫老百姓都蹲在院里、屋里。带枪的人都到炮楼上守望。这么的,别说三五天,一个月也管保能守。记着:万一要退守韩家大院,人人得带一星期粮食。”
  “萧队长你呢?”白玉山问,“你撤走吗?”
  “萧队长,你要撤走,我给你赶车。”胆小的老孙头连忙说道,“这屯子交给老白家得了。”大伙笑着。萧队长没有顾上回答老孙头的话,放低声音,忙对李大个子说:
  “你加点小心,留心是不是有坏人活动。好好瞅着粮户和他们的腿子,还有那些不愿献出‘海底’①的‘家理’头子,都给他们划地为牢。他们要动,开枪打死不偿命。”
  ①青帮的证件。
  白玉山、李常有和张景祥以及其他留在屯了里的人们,都布置去了。萧队长自己把匣枪别在前面,迈出学校门,大踏步地往南门走去。他的背后是老万、小王和刘胜,他们的匣枪,有的提在手里,有的别在腰上。再后面是警卫班,子弹上了膛,刺刀插在枪尖上。擦得雪亮的刺刀,在黄灿灿的太阳里,一闪一闪晃眼睛。警卫班后面,赵玉林和郭全海带领一大帮子人。这些人的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洋炮、扎枪、斧子、锄头和棒子。有一个人背着一面红绸子旗子,上面写着:“元茂屯农工联合会”。这是分果实时,赵玉林留下的一块红绸子,他叫他屋里的用白布缝了上面八个字。萧队长回头看见这旗子,连忙叫道:
  “旗子留在家里,不要跟去。”
  旗子留下,插在南门旁边的土围子上头。通红的柔软的旗子,在东南风里不停地飘动。常常露出漂白的洋布制成的大字:“元茂屯农工联合会”。
  萧队长带领大伙出了南门,走过水壕上面的木桥,人们三五个一排,顺着公路走。道旁是高粱和苞米棵子,人走进去,露不出头来。萧队长派两个战士提着大枪,从道旁的庄稼地里,搜索前进。
  “快走,”萧队长挥动胳膊,向后面的人招呼,“咱们要赶到那两个小山跟前,去抢一个高地。”
  萧队长的话还没落音,“当当”两下,前面枪响了。往后,时稀时密,或慢或紧的,各种步枪都响起来了。萧队长侧着耳朵听一会,说道:
  “还远,离这有一里多地。那一声是三八,这一声是连珠①。”
  ①三八是日造步枪。连珠也是一种步枪,不知哪国造。
  有些从没参加过战斗的人,吓得爬在庄稼地里了。萧队长招呼他们道:
  “别怕,别怕,都跟我来。”
  “啪”的一枪,从近边苞米地里,打了出来,子弹声音嘶嘶的,低而且沉。
  “赶快散开来。”萧队长叫道,“卧倒。”他光顾指挥人家卧倒,自己却站在道旁,一颗子弹从他右手背上擦过去,擦破一块皮。
  “挂花了?”小王、刘胜同时跑上来问他,小王忙从自己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给他裹伤。
  “要紧不要紧?”赵玉林和郭全海也赶上来问道。
  “不要紧,飘花。”萧队长忙说,“你们快卧倒,快快。”还不及说完,一颗子弹正射击在赵玉林的枪托上,瞅着萧队长挂了彩,自己枪上又中了一弹,老赵上火了,他也不卧倒,端着枪,直着腰杆,嘴里不停地怒骂,一面开枪,一面朝敌人放枪的方向跑过去。后面的人瞅着他奔上一块比较高的苞米地,两手一摊,仰脸倒下了。倒在地上,他的右手还紧紧地握住大枪,他的脊梁压倒了两棵苞米,脖子坎在垄台上,草帽脱落了,头聋拉下来。他才分到手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对襟小褂子的衣襟上浸满了通红的血。
  “打在哪儿?”萧队长跑来,蹲在他面前。他的右手包扎了,用布条挂在胸口,他只能用左手扶起赵玉林耷拉的头,搁在垄台上,又忙叫老万检查他的伤口,替他包扎,要是伤重,立即送县。萧队长说完,自己站起来,用左手掏出匣枪来,朝南放了一梭子,趁着对方枪声暂时咽住的时候,他带领着警卫班,猛冲过去了。郭全海上来,屈着右腿,跪在赵玉林跟前。
  “赵主任,”郭全海叫着,望着他的变了颜色的脸面,他喉咙里好像塞住了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赵玉林睁开他的眼睛,瞅着郭全海跪在他跟前,他说:
  “快去撵胡子,不用管我,拿我的枪去。”才说完,又无力地把眼睛闭上。
  枪声越来越紧密,子弹带着喔喔嘶嘶的声音,横雨似地落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弹着点打起的泥土,喷在赵玉林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老万说:
  “你们都走吧,留一人帮我就行。”
  郭全海眼窝噙着泪水,叫老初留下帮助老万,自己抚一抚赵玉林的胳膊,捡起他的枪,正要走时,老万叫住他道:“老郭,子弹。”郭全海从赵玉林身上,脱下子弹带,褪了颜色的草绿色的子弹带子上,一块一块,一点一点的,染着赵玉林的血。
  郭全海撵上大伙,跟萧队长猛冲上去了。元茂屯上千的老百姓,呼拉呼拉地,也冲上去了。听到人的呼叫声,苞米棵子的响动声去得远了的时候,赵玉林才松开咬紧的牙关,大声哼起来:
  “哎哟。”
  老万解开他的布衫的扣子。一颗炸子,从他肚子右边打进去,沾着血的肠子,从酒樽大的伤口,可怕地淌了出来。“我不行了。”赵玉林痛得满头大汗,说。
  “你会好的。”老万眼窝里噙着泪水,一面用手堵住正在流淌出来的肠子,把它塞进去。他打发老初回去整车子,盘算尽快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去。
  “我不行了,你们快去撵胡子,甭管我了。”
  “你能治好的,咱们送你上医院。”
  枪声少些了。胡子的威势给压下去了。萧队长占领了一个岗地。他们已经能够看见密密的苞米和高粱棵子里的胡子,疏疏落落的,伏在洼地的垄沟里。
  双方对敌着,枪声或稠或稀的,有时候了。萧队长叫自卫队寻找些石头砖块,在岗地上垒起一个小小的“城堡”,又叫人用锄头,用扎枪头子挖出一条一条的小小的壕沟,叫大伙伏在壕沟里准备进行持久的战斗。
  胡子冲锋了,呼叫一大阵,人才露出头。他们刚冲到岗地的脚下,萧队长一声号令,大枪小枪对准前头七八个人射击,有两个人打翻了,抛了大枪,仰天躺在地头上。其余的就都退走了。
  歇了一会,胡子举行第二次冲锋。这一回,他们改变了战法,不是一大帮子人呼拉呼拉地从正面直线冲过来,而是从那密密稠稠的青棵子丛里,一个一个,离离拉拉地,从左翼迂回地前进。眼瞅接近萧队长的“城堡”了。
  “老弟,你歇一歇吧。”花永喜对他旁边一个右手挂了彩的年轻战士说。花永喜把手里的洋炮撂下,跑到前面一块石头边,捡起胡子扔下的一棵九九枪,从打死了的胡子的身上解下子弹带。正在这时,胡子一颗子弹把他草帽打飞了。他光着脑瓜子,卧倒在地上,把枪搁在一块石头上,眯着左眼,又回过头去,朝着大伙摆手,小声地叫道:
  “别着忙,别着忙,”他又细眯着左眼,右脸挨近枪,却不扣枪机。这时候,胡子趁着这边没动静,凶猛地推进,有些还直着腰杆。眼瞅扑上土岗了,老花还是不打枪。
  “王八犊子,咋不打枪,你是奸细吗?”负了伤的小战士不顾伤痛,用左手扳动枪机,枪不响:没有子弹了。抬头看见花永喜还不放枪,他急了,奔扑过来,一面骂,一面要用枪托来打他。
  “别着忙呗,瞅我这一枪!”老花把枪机一扣,打中一个跑在头里的胡子的脑瓜子。再一枪,又整倒一个。打第三枪的时候,头里的几个胡子慌慌张张撤走了,后面一大群胡子起始动摇观望,终于也都撤走了。
  “你贵姓?”小战士上来问老花,用左手抓住他的右手。“他姓花,外号叫花炮。”后面有人代替花永喜回答,“咱们快喝他的喜酒了。”
  “你听他瞎扯。”花炮提着枪,带笑否认快吃喜酒的事情。萧队长叫大伙检查大枪子弹。小战士不剩一颗,其他的人都剩不多了,有的只剩二三颗,有的还有十来颗。萧队长吩咐把所有子弹全收集拢来,六五口径的,集中在郭全海手里,他拿了赵玉林的那支三八枪。七九口径的,集中在花炮手里,他捡了胡子一棵九九枪。花炮伏在头里,瞄准胡子的方向。其余的人都上好刺刀,准备在子弹完了,救兵不到的时候,跟胡子肉搏。萧队长布置了这边以后,忙叫郭全海过来,他俩小声唠一会。郭全海提着大枪,跟一个警卫班战士老金,从垄沟里,爬到右边高粱地,就不见了。
  不大一会,在老远的前头,在胡子的左翼,发生了枪声。胡子乱套了。他们的长短枪,齐向枪声发生的方向,当当地射击。那边,是县里援兵的来路,也是容易切断胡子归路的地方。胡子怕自己的归路被切断,又怕县上援兵来,用最大部分的火力,对付那边。只用稀疏的几枪,牵制这面。
  “他们的主力转移了。”萧队长笑着说,侧卧在地上,放下枪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又掏出一个小小鹿皮袋,里头盛满了黄烟,他一面卷着烟卷,一面跟老花唠嗑。
  “凭着这些子弹,能支持到黑吗?”萧队长问。
  “咋不能呢?”花永喜说。
  “枪法怎么学来的?”
  “起小打围,使惯了洋炮,要是子弹足,这一帮胡子全都能收拾。”花永喜说着,又瞄准对面,却不扣火。
  “花大哥冬天打狍子,一枪能整俩。”后面有人说。“狗子容易整,就是鹿难整,那玩艺儿机灵,跑得又快,一听到脚步声音,早蹽了,枪子儿也撵它不上。”
  “黑瞎子也不容易打吧?”萧队长一面抽烟卷,一面问他。“说不容易也不难,得摸到它的脾气。一枪整不翻它,得赶快躲到一边去,它会照那发枪的方向直扑过去,你要站在原地方,就完蛋了,打黑瞎子要用智力,也要胆大,那玩艺儿黑乎乎的,瞅着也吓人,慢说打它。”
  快到黄昏,胡子的枪又向这边射击了。他们似乎发觉那边是牵制。这回打得猛,子弹像下雨似的,喔喔嘶嘶的,十分热闹。有一颗子弹,把萧队长的军帽打穿了,并且剃去了他一溜头发,出血却不多。花炮只是不答理,胡子中间的一个,才从高粱地里伸出头来,老花一枪打中了,回头跟萧队长说:
  “胡子要冲锋了。”
  “给他一个反冲锋,来呀,大伙跟我来。”萧队长朝后面招呼,立即和花炮一起,一个纵步,蹦出“城堡”,往下冲去。“杀呀,”老花叫唤着,“不要怕,革命不能怕死呀,打死韩老七,大伙都安逸。”他一面呼唤,一面开枪,萧队长也放了一梭子子弹,胡子队里,又有两个人倒下。后面的人都冲下岗地,那些手里只有扎枪的,从打死的胡子的身边,枪起了大枪,又从他们身上解下子弹带。在这次反冲锋当中,他们捡了四棵大枪,好多弹药。花炮不用节省子弹了,他不停地射击着。他不照着胡子的脑瓜子打,他知道脑瓜子面积小,不容易打中。他瞄准胡子的身体打,身子面积大,容易中弹。他在追击当中,十枪顶少也有五枪打中的。
  “韩长脖,”有一个人叫唤着,他发见打死的胡子尸体当中有韩长脖,快乐地叫唤起来。韩长脖的逃走,在元茂屯的小户的心上添了一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移下了。元茂屯的老百姓的仇人,又少一个了。后面的人们都围拢来看,纷纷地议论,忘了这儿是枪弹稠密的阵地。
  “该着。”
  “这算是恶贯满盈了。”
  “死了,脖子更长了。”
  “你皱着眉毛干啥?不乐意?咱们是不能叫你乐意的,要你乐意,元茂屯的老百姓,都该死光了。快跑,快跑,还能撵上韩老六,在阴司地府,还能当上他的好腿子。”有人竟在韩长脖的尸首跟前,长篇大论讲谈起来了,好像他还能够听见似的。
  这时候,胡子的后阵大乱。稠密的步枪声里,夹杂了机关枪的声音。萧队长细听,听出有一挺轻机枪和一挺重机枪。“胡子没有机枪,准是咱们的援兵到了,冲呀,老乡们,同志们,杀呀!”小王兴奋地蹦跳起来,他冒着弹雨,端起匣子,不停地射击。
  “冲呀!”刘胜也用匣子枪射击。他冒汗了,汗气蒙住了他的眼镜,他把匣枪挟在右腋下,左手去擦眼镜上的水蒸气,完了他又一面叫唤:“冲呀!”一面也冲上去了。萧队长和花永喜一样,眼睛打红了,他不管人家,人家也不要他指挥了。大伙有个同样的心思,同样的目的:全部干净消灭地主胡子们。这个同样的心意和目的,使得元茂屯的剿匪军民死也不怕了。
  正当人们横冲直撞,唤杀连天的时候,在老远的地方,在深红色的高粱穗子的下边,在确青的苞米棵子的中间,露出了佩着民主联军的臂章的草绿色的军装。其中一个提着匣枪在岗地上摆手,向这边呼唤:
  “同志们,老乡们,不要打枪了,不要浪费子弹了,咱们早把胡子团团围住了,咱们要捉活的,不要死的呀。”
  “能捉活的吗?”老花放开嗓门问。
  “能捉,管保能捉,咱们民主联军打胡子,都兴捉活的,这几个一个不能跑。跑了一个,你们找我。”提着匣枪的穿草绿色军装的人说。
  元茂屯的军民的枪声停下了。残匪被逼进一个小泥洼子里,一个一个的,双手把枪举在头顶上,跪在泥水里,哀求饶命。唤捉活的那人带领一群人,从高粱地里跑出来。元茂屯的老百姓把手里的扎枪抱在怀里,鼓起掌来了。有一个人登上高处,用手遮着照射在眼睛上的太阳的红光,望着那些穿草绿色的军装的人们,叫道:
  “呵唷,怕有上千呀。”
  “哪有上千呢?顶多一连人,你说上千了。”另一个人反驳他的话。
  胡子都下了枪,都用靰鞡草绳子给绑起来了。他们从大青顶子下来是五十一个,活捉三十七,其余大概都死了。指挥队伍包围胡子的,是县上驻军马连长,他生得身材粗壮,长方的脸蛋,浓黑的眉毛。萧队长上去跟他握手。他俩原来是熟人,招呼以后,就随便唠了。马连长说:
  “晌午得到信,张班长说,先到元茂屯,怕胡子早已打进去了,我说不一定,咱们先赶到三甲,再往北兜剿,也不为迟,这回我猜中了吧?我知道你定能顶住。”
  萧队长笑着问道:
  “这些家伙押到咱们屯子里去吗?”
  “不,咱们带到县里去,还要送几个给一面坡,让他们也看看活胡子。”
  “韩老七得留下,给这边老百姓解恨。其余的,你们带走吧。谁去把韩老七挑出来,咱们带上。”萧队长这话还没说完,早就有好些个人到胡子群里去清查韩老七去了,他们一个一个地清查,最后有人大声地叫唤:
  “韩老七没了,韩老七蹽了。”
  “蹽了?”好些的人同声惊问。
  “这才是,唉,跑了一条大鱼,捞了一网虾。”花永喜说。“这叫放虎归山,给元茂屯留下个祸根。”一个戴草帽的人说道。言语之间,隐隐含着责怪马连长的意思。
  “说是要捉活的,我寻思,能抓活的吗?不能吧?地面这么宽,人家一钻进庄稼棵子里,千军万马也找他不到呀。”“嗯哪,韩老七可狡猾哩,两条腿的数野鸡,四条腿的数狐狸,除开狐狸和野鸡,就数他了。”第三个人说。
  “这家伙蝎虎,”花永喜插嘴,“五月胡子打进元茂屯,他挎着他的那棵大镜面,后面跟两个,背着大枪,拿着棒子,白天放哨,下晚挨家挨户扎古丁,翻箱倒柜,啥啥都拿,把娘们的衣裳裤子都剥了,娘们光着腚,坐在炕头,羞得抬不起头来,韩老七还嬉皮笑脸叫她们站起来,给他瞅瞅。”
  “真是,谁家没遭他的害?光是牵走的牲口,就有百十来匹呀。”戴草帽的人说。
  “还点①了三十来间房。”第二个人添上说。
  ①烧。
  “老顾家的儿媳妇抢走了,后来才寻回来的。”第三个人说。
  “他们打的啥番号?”萧队长问。
  “‘中央先遣军’第三军第几团,记不清楚了。”花永喜说。
  “真是,这家伙要是抓着了,老百姓把他横拉竖割,也不解恨呀。”戴草帽的人说,他的一匹黄骒马,也被胡子抢走了。这时候,马连长十分不安,但是他又想,他是紧紧密密地包围住了的,哪能跑掉呢?他冷丁想起,兴许打死了。“这胡子头兴许打死了吧?”他对萧队长说,“我去问问那些家伙,你们去尸首里找一找看。”他走去拷问胡子们。他们有的说逃跑了,有的说打死了,也有的吓得直哆嗦,不敢吱声。萧队长打发花永喜和戴草帽的人带领一些人去找尸首。高粱地里,苞米地里,草甸子的蒿草里,这儿那儿,躺着十来多个胡子的尸首,枪和子弹都被拿走了。在这些胡子的尸首中,找到了韩长脖,也找到了李青山。就是不见韩老七。“在这儿!找着了!”老花在叫唤。
  “老花,在哪儿呀?”三四个人同声地问。
  “这儿,”在一大片高粱的红穗子尽头的榛子树丛里,树枝和树叶沙沙拉拉地响动,老花的声音是从那儿发出的。人们都欢天喜地朝那边奔来,猛然,“当”的一声,榛子树丛里响了一枪,老花开火了。
  “老花,干啥还打枪?没有死吗?”戴草帽子的跑在头里,慌忙问他。
  “死了,”老花说,还是呆在榛子树丛里。“我怕他跑了,添了一枪。”
  “死了,咋能跑呢?”一个人说,后面的人哈哈大笑,都钻进了榛子树丛子,看见韩老七仰天躺在蒿草丛里,手脚摊开。大伙才放下心来,又来取笑老花的“死了,怕他跑了”的那话了。
  “活着还跑不掉,死了还会飞?”一个人说。
  “死了还会跑,那不是土行孙①了?”又一个说。
  ①《封神榜》上的人物,有土遁的本领。
  “我恨得不行,就怕他死得不透。”老花又加了一条添枪的理由。
  人越来越多,把榛子矮树践倒了一片。经过一场恶战以后,又听到匪首通通击毙了,大伙抱着打了胜仗以后的轻松快乐的心情,有的去找山丁子,有的噙着山里红,还有好多人跑到苞米地里折甜秆,这是苞米瞎了的棵子,水多,又甜,像甘蔗似的。但大部分的人都围在韩老七的尸体跟前,都要亲眼瞅瞅这条坏根是不是真给掘出来了。
  “你就是韩七爷吗?”有人笑问他,“他还扎不扎古丁?”“问他还剥不剥老娘们的裤子?”
  “还抢马不抢?”
  “还点房子不点呀?”
  “整死好多人呵,光是头五月节那趟,就整了三天,害得人家破人亡。”
  “快去撵你六哥去,他走不远遐,还没过奈河桥哩。”有一个人轻松地说着。
  人们慢慢地走出榛子树丛子,走出高粱地,瞅见萧队长和马连长坐在地头野稗草上头,抽着烟卷,正在唠嗑。他们和连上的文书正在清查这一次胜仗的胜利品:三十六棵大枪,一支南洋快,一棵大镜面。这匣枪是韩老七使的,归了马连长。元茂屯的自卫队留下十二棵大枪,保护地面,其余都归马连长带走。
  老花和元茂屯的别的人们,都觉得马连长为他们累了,而且在韩老七的尸首没有找着时,大伙差一点要怪上他了,这会大伙都觉得对他不住。
  “马连长,请到咱们屯里呆两天。”有一个人上前说。“马同志,带领连上同志都上咱们那儿去,没啥好吃的,青苞米有的是。”
  “不,谢谢大伙,我们今儿还要赶回县,从这到县近,只有三十多里地,不上元茂了,谢谢大伙的好意。”
  “那哪能呢?给咱们打败了胡子,连水也不喝一口,就走?不行!不行!”一个上岁数的人拖住马连长的胳膊。
  “他要不上元茂,就是瞧不起咱们屯里老百姓。”又一个人说。
  所有的人,把民主联军的战士团团围住了,有的拖住马连长,有的去拖着文书,有的拉着战士,往元茂走。闹到后来,经过萧队长、小王和刘胜分头解释,说明军队有军队的任务,不能为了答应大伙的邀请,耽误了要紧的军务。
  这么一说,大伙才放开了手,并且让开一条路。
  “咱们拔点青苞米,打点山丁子、榛子啥的,送给他们,大伙说,行不行呀?”老花提高嗓子问。
  “同意。”几百个声音回答。
  “这地是谁的?”老花问。
  “管他谁的,往后赔他就是。”一个声音说。
  大家动手了。有的劈苞米,有的到小树丛子里去摘山丁子、山梨子、山里红和榛子。不大一会,劈了三百多穗青苞米,和好多的山果子。马连长和他的连队已经走远了,他们追上去,把这些东西塞在他们的怀里。
  工作队和农工会,留下二十个人掩埋胡子的尸体,就和其余的老百姓往回走了。日头要落了,西南的天上,云彩像烈火似地通红。车道上,在确青的苞米叶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子的中间,雪亮的扎枪头子在斜照着的太阳里闪着光亮。大伙唠着嗑,谈起了新得的大枪,打掉的胡子以及其他的事情。后面有一个人唱着: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萧队长走在头里,回过头来,在人堆里,没有看见郭全海和警卫班老金。
  “你们看见郭全海他们吗?”萧队长问。
  “没有呀,”花永喜回答,他也向后边问道:“郭主任在吗?萧队长叫他。”
  后边的人都说没有看见郭全海。大伙着忙了。赵主任挂了花,这回郭主任又不在了,都楞住了,站在半道,不知咋办。萧队长忙问:
  “谁去找他去?”
  “我去。”小王回答。
  “我也去。”刘胜答应。
  “我也去。”花永喜说。
  三个人带五个战士,转身又往三甲走。他们跑到跟胡子对阵的地方,天已渐渐黑下来,车道上,荫影加多了。地头地尾,人们在掩埋尸体。小王叫大伙分散在车道两边,仔细寻找,他自己走到郭全海去牵制敌人的方向,在一片稗子地里,他忽然听见干枯的稗子秆子嘁嘁喳喳地响动,他连忙抽出匣枪,喝问道:
  “有人吗?”
  “有呀,是王同志吗?”这分明是跟郭全海一同出来的老金的声音。小王跑进了稗子地里,一面大声地呼唤:
  “找着了,在这儿呀,快过来,快。”
  大伙都跑过来了。他们发现郭全海和警卫班的老金,都挂了彩。郭全海的胸脯和大腿各中一弹,老金左腿中一弹。都是腿上挂了彩,不能走道。两个人正在往近边的水洼子里爬去。他们离水洼子还有半里来地呢,都渴的嘴里冒青烟,见了小王,也不问胡子打完没有,就同声叫道:
  “水,水!”
  小王知道挂了彩的人,口里挺渴,但又最忌喝凉水,而且这附近的水,又都是臭水。他坚决不给他们打水。但是他们都忍受不住了。郭全海软和地要求:
  “王同志!积点德吧,我只喝一口。”
  老金却暴烈地骂开来了:
  “王同志,你是革命同志吗?你不给咱们水喝,安的是啥心?咱们是反革命吗?”
  小王宁可挨骂,也不给水。他认为这水喝了,一定是对他们不好的,他婉言解释,但他们不听。正在这时,大道上就有一挂车,喀拉喀拉赶来了。
  “找着了吗?”是白玉山的声音。
  大家把伤员扶上车子,拔了好多的稗子,给他们垫得软软乎乎的,车子向元茂屯赶去。赶到南门的时候,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围着工作队寻问、欢呼、歌唱、跳着秧歌,小嘎们唱着“二月里来刮春风”,女人们唱着《兄妹开荒》。张景祥带着几个好乐的人,打起锣鼓,在唱二人转①,老孙头走到工作队跟前,当着大伙说:
  “我早料到,胡子非败不可,扎古丁的棒子手②,还能打过咱们萧队长?”
  ①东北秧歌戏。
  ②棒子手:强盗。
  “老远听见枪响,吓得尽冒汗的,是谁呀?”白玉山笑着顶他。
  “那是我身板不力,”老孙头说,“老了呀,老弟,要是在你这样青枝绿叶的年纪,别说这五十个胡子,就是五百,五千,也挡得住。”
  电话线也修好了,萧队长把今儿打胡子的结果,一一报告了县委,得到了县委书记口头的奖励。县委在电话里又告诉他,送来的彩号赵玉林,正送往医院,不过肠子出来了,流血又太多,要等大夫瞧过了,才能知道有没有危险。萧队长说:
  “还有两个彩号,今儿下晚就要送到县里去,希望县里医院好好给他们医治。”
  萧队长放了电话机,就要白玉山派两棵大枪,整一挂大车,护送郭全海和老金马上到县里去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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